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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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玉又细细翻覆看过那张信笺:“印记也与传说中无异。”
顾衍誉微微歪了一下头,她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从未有过交集。
那沈万千据说最早是个流民,做些买东卖西的事情发家,如今俨然是庆国首富。
但顾衍誉知道,真正赚钱的生意都在贵族手里。自古钱权相伴而生,如果最有钱的不是最有权的那个,最有钱的那个就要夜夜难以安眠了。钱不在于府库中记录在册的多少,而在于想要的时候就能有。
相比之下,民间富商做的都是辛苦买卖。说破天了,也还只是生意。盘面稍微一大,就免不了上下打点,还要姿态做足,今年帮忙赈灾捐粮,明年散尽千金劳军,为的是朝廷能容得下他。
所以顾衍誉对这个沈万千并不以为然。
至于他那位更玄的义弟,玉公子,传说他知识渊博,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顾衍誉就更不买账了。读书识字皆不便宜,算有钱人特权的一种。若是家中殷实,或者祖辈藏书丰富,听过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很容易就得到个“博学”的美名。然而这博学是相对而言。天下何其大,人再怎么聪明,都知不尽天下事。
但这二位也必是个人物,才能有这番声势来。至于这些噱头嘛,她就只当噱头,相当于酒店的酒招,挂得高一点,好叫客人看见。非要论证其中虚实,那纯属抬杠。
顾衍誉对这个人没兴趣,但“雅克苏”三个字切中她近日的心事,她当真好奇。
令狐玉看了一会儿,主动说:“有些奇怪。”
“嗯?”
“要找玉公子问事都有价码,通常是事主先把问题抛过去,玉公子会开出自己的条件。但这一次,他却直接要给主人一个消息。”
“未必是给,肯定有所图。”顾衍誉说,“他们从不主动卖消息吗?”
“不曾听闻。”
顾衍誉想了一下,道:“那他很聪明。如果顾弄这套玄虚,上来开价要卖给我一个消息,本公子才不会理他。”
“要去吗?”
“去。”
关于雅克苏的事,她确实想知道。她还得弄明白为什么这个小部族跟庆国的仗能打这么久。
城东水亭外。
顾衍誉的脚步不疾不徐,面上十分平静,实际精神绷得很紧,风的微动在她耳中都清晰。
这周围动静正常,除了视线中已经出现的那两人,并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想来既然主动找上她,必是为得到点什么,事成之前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于是她忽然就自在了起来。
今日她来赴约,穿得一派风流倜傥,头顶的白玉发冠衬得人分外明艳,衣裳是白锦为底,绣着细密的金纹,一条深色腰带束在当中。眉毛斜飞入鬓,眉尾边缘清晰而锋利,一双水波粼粼的眼,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过于潋滟了些,带出几分惹眼的俏。
天寒使她鼻头染了几分红。风一起,她用手拢紧了托着的那个小巧的手炉,外氅上的白色绒毛被风吹着去轻挠她的脸。
亭中早有人在等,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人,身后跟着个同样戴了半截面具的侍从。
从她出现起,那玄衣男子面具之下的眼就锁住了顾衍誉。
顾衍誉进来亭下几步之后站定,肆无忌惮打量对方,从上到下,几乎用眼神把对方扒了个光。从他站姿和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来看,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对方很巧地穿了一件玄色底的衣裳,白色与金线交织走出花纹,乍一看与她这件倒像是一套。
“顾三公子有礼。”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特殊处理过。没有其他地方口音,是陵阳官话。
顾衍誉没说话,微微歪头去看他的手,轮廓漂亮,手指修长,没有金玉丛中养出的富贵虚浮,应当是很有劲的。被她如此放肆地盯,那人下意识想把手背到身后,不过他又忍住了,最后看起来只有小指和无名指微微一蜷。
她这时才抬眼去看他被面具遮住的脸,接上方才的问好:“有礼。怎么称呼?”
那人道:“一些江湖朋友称在下‘玉公子’。我义兄姓沈,顾三公子也可叫我一声‘沈二’。”
顾衍誉听了,对他露出一个顽劣的笑:“我不喜欢不跟我说真话的人,也没有到处认‘婶儿’的习惯。既然真名不便相告,代号也别报那么多了。玉公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吧。”
对方眼波一动:“不慌,按照约定在下要先告诉公子一件事。公子听了,再决定要不要出价。”
顾衍誉对这个听起来诱人的条件无动于衷:“我不想欠自己还不上的人情。先说你想要什么吧,如果你要的我给不了,这件事我就不听了。整个陵阳城里都知道,我顾衍誉是最正直忠厚之人,从不叫他人吃亏。”
对面这位连真名都不报,顾衍誉扯起淡来更是一点不脸红。
那玉公子静默片刻。而后道:“不瞒顾小公子,受人之托,在下要为一位长辈治病。当今世上唯一能救的人或许只有贵府上的客人,神医妙手杜衡。”
“你们怎么知道我别苑中是真杜衡,而不是随便哪个姓杜的草包?”
她这句话问出来,对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在那双眼里能看到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衍誉忽然觉得自己问的不是好问题,知道杜衡在她这里,也知道去在水一方找她卖消息,对方知道的恐怕还不少。
她兜圈子的心淡了几分:“求医问药是正当事,遇见了理应搭把手。但——我说了不算。”
“玉公子”微微侧耳,向她抛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满天下的权贵征招不去,杜衡却独在我的别苑中,是因为我给了他最大程度的自由。”顾衍誉道,“他可以医治自己想要治病的病人,不必跟我报备。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叫他做出有损医德的亏心事。他住在我的别苑里,却不代表他是我顾衍誉的家臣。”
“玉公子”露出了然之色:“原来如此,顾小公子好气度。”
顾衍誉观察他片刻,循循善诱,语气都柔善几分:“公子不妨将这位病人的诊籍写好交由我带回,将名姓、年龄一一记上,详述病情,我自会交由杜大夫。到时候治与不治,杜大夫也好判断。”
那人权当未听出其中陷阱,微微点头,声音和缓:“在下先在此谢过。此处无纸笔,晚些时候自会送到贵府上。”
“倘若我有纸笔呢?”她的眼一抬。
对方倒也没慌,一点不磕绊地以礼回之:“自有我的侍从代写。”
顾衍誉讥诮一笑:“想得玉公子一张真迹这么为难?”
对面那人面具之下的唇微微弯了弯,却没说话。
顾衍誉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每一次她言语冒犯,眼前这位不动如山,但身后那位侍从的眼神写满了“放开我们公子”。她从中找到一点乐趣:“只听过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还没见过手都不能执笔的贵人,玉公子不会连给姑娘传花笺都是侍从代劳吧?”
她成功地在那位侍从眼里看到犹如公子清白被玷污一般的神色,若非情境不合适,顾衍誉几乎要笑出声。
眼前的人倒淡定,依然温润:“字迹而已。这与我所求之事无关,与公子想知道的事也无关。”
顾衍誉想了想:"好吧,就按你说的。等你的消息来,再见约在两日后。”
她说着要走,却忽然转了个身,走近他一步:“噢,还有,不知这次送信的是哪位兄弟,差点扎穿我门前牌匾。我顾衍誉虽然人正心善,却不爱平白受欺负。下次送信来有劳公子附上银票千两,好让我整修一下牌匾,也以免结怨。”
他背后的侍从发出一个极短促的音节,一个“你”字还未成形,卡在喉咙里,熄了火。
“不过,”她声音拖慢了,倏然一笑,“我这个人呢,就是性情随和,公子若有难处,附上射箭那人的半截小指头,我也依你。”
她目光有点凉,这一点动气是真。令狐曾说她是世上第一不肯受闲气之人,顾衍誉心说多新鲜呐,难道有谁应该爱受闲气不成?她可不惯着谁的毛病。
玉公子闻言,对她微微颔首:“在下治下不周,理应致歉。多谢小公子宽宥。银票届时自当奉上。”
顾衍誉笑了,透出一种天真的直率:“你很有礼貌,我很喜欢你。这么有礼貌的人应该长得也很好看,不如你让我看看你的脸,如果漂亮,兴许我就不记仇了。”
那人也没有敷衍,说的是:“既以假面遮脸,必定有不便示人的理由。”
顾衍誉多看了他一眼,倒不作纠缠:“行吧,那我等你消息。”
她摩挲了一下一直托着的手炉,这次是真要走,却被那人叫住:“小公子留步,在下从不食言,无论杜衡大夫答应救治与否,今日这件事都要说与小公子。”
顾衍誉有一个很快的微微抿唇的动作。那人意识到,他不怎么高兴。不过这不高兴的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是小事。
他侧过脸,向侍从低声吩咐几句。那侍从很快将石桌石凳擦干净,变戏法地似的,竟拿出早准备好的两个软垫在石凳上铺好。紧接着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手炉。
顾衍誉犹豫了一下,说着“本公子没那么娇贵”,却还是一撩衣裳下摆坐下了。那侍从捧着手炉一直没放在石桌上她也感到满意。如果放石桌上,手炉凉得快,再抱到手里就没那么暖和,人手一直捧着当然是最好的。见侍从脸颊都发红,看起来是有点热,不过老老实实捧好手炉,没有放下的意思。
对方这份周到叫她微妙地爽了一下,又不免起疑心。而那玉公子权当只是尽了礼数,仿佛没有注意到顾衍誉的小小表情变化,他也再自然不过,在她对面坐下了。
第36章 他见过一只白狐,又凶又漂亮
玉公子说的是:“雅克苏有君权和神权分立,部落首领是俗世权力的象征。神权的源头是他们供奉的主神萨迦,原型是一头白狼。牧民认为萨迦主神给他们带来勇气和希望。”这个顾衍誉早就知道,不算秘密。
“长老需要在萨迦神殿中,经过特定仪式,获得主神的认可才被授予权力。被认可的长老就会得到萨迦神的指引,告诉他的子民们如何使得部族强大。”
“特定仪式指什么?”顾衍誉觉得这里多少有些模糊,还像是刻意被含混过去的。
果然那人稍有些不自在一般,而后吐出两个字:“神婚。”
“那是什么?”
玉公子平和地说道:“这与我们今日要说之事无关。”
顾衍誉微微眯眼,不怎么高兴地看着他,但也没继续发问。
通常来说,被拒绝都不是什么好体验,哪怕拒绝被表达得委婉。
对于顾衍誉这种狗脾气,大部分人不敢叫她不顺心,如果不巧有了,顾衍誉铁定要给对方找点不痛快。因此她遇到的人大致可以归于两类,怕她的和厌她的。
而眼前这位,奇特地,哪怕是拒绝她的时候也叫人读不出一份恶意。顾衍誉只觉今日这番对话里,被他不动声色拒绝了至少三四次,但她竟没生气。眼下有那么一点求知未果的郁闷,但也仅是微末的一点,无法连带着对人生出恶感来。
他继续说了下去:“萨迦留给部族的神谕里,最出名的一句指向三样东西,神的恩赐,火的智慧,血的温度。传说萨迦主神曾经预言,三者集齐的那一天,他们的子民就不再受漂泊之苦,不会再居无定所。”
这个,她就不知道了:“分别指什么?”
“顾小公子好敏锐,一听便知不是虚妄之言。”
“过誉,如果只是没影的传说,公子也不必大费周章来给我说书了。”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是,神谕并非虚妄,这三者皆有所指。后面这句是只有获得神殿认可的长老才能知道的话,译过来是这样——神的恩赐在地下,火的智慧在乌拉蒙的心中……”
“乌拉蒙是什么?”
“是他们语言中的……匠人。所有工匠,也可以指特定工种。而血的温度,流淌在白塔塔尖所指的那颗星星以南。”
后面这个不用他解释,白塔也是一种祭祀场所,用星星定位,其中一颗最亮的被他们命名为塔吉星。塔吉以南,就是庆国了。
顾衍誉心想,这个意思很明确。
“大王子是因为听信这个神谕才如此穷兵黩武的么?”
“在下正要说的,小公子先问到了,”他眼里有几分愉悦,显然谈话对象的敏锐使他满意,“据在下所知,大王子没有得到神殿和长老的支持,他是否听过这一句,就不得而知了。”
顾衍誉沉吟片刻:“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看起来小公子对在下所说不大满意。”
“我确实没有听过。也许你的消息很绝密,但是对我没有什么用。”
玉公子未开言,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她观察对方这般神情,心想,如果想在这个人跟前多得到一些信息,她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道:“地下的东西,无非金石矿物,说是神的恩赐也没错。工匠运用火的智慧,是冶锻之术,后面那一句是说让富庶之国流血。这连起来,说的是,雅克苏有某种很适合锻造武器的金属,装备上这种武器之后然后劫掠他国么?”
玉公子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有肯定之色。
顾衍誉道:“雅克苏以放牧为生,不同地质条件下,有不同的植被生长,牧民分辨起来应当很有经验,他们如果真的发现地下有什么适合冶锻的矿藏,倒也说得通。”
“可是我们在漠北和雅克苏纠缠这么久,没有见到任何特殊的兵器,大王子不是为这个打仗的。”这一句说出去原是为钓他的话,但话一出口,顾衍誉心中忽然一沉。
一个危险的猜测浮上她的心头——
大王子不知情,那如果真的有一个庆国手握重权之人跟大王子达成了一致,那个人是不是知道雅克苏的地下有什么?他用不止息的战争把这个部族掏空,那个一心战斗的大王子也很容易变成被掌控的傀儡,然后呢?雅克苏地下的东西,就尽在掌握了。
顾衍誉面上表情都没动,心中已掀起惊涛。
她没什么正形地哼了一声,在对方的注视下,用混不吝去掩盖自己方才的震惊,不客气地点评道:“这算什么神谕?听起来哪里像真神。这不起哄架秧子的神经病么。神殿里天天享受供奉就憋了这么个屁出来。战事一起,其他国家流血,雅克苏就不死人了?雅克苏就那么些人,即便有更好的兵器,一时能攻下庆国的领土又有何用?攻打容易,统治难。只怕不是坐享富庶之国的财富,而是永无宁日。我看这里唯一值钱的消息应该是——”
她死死锁住玉公子的眼睛:“雅克苏的地下到底有什么?”
而那位玉公子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这是新的问题,在下无可奉告。”
顾衍誉步步紧逼:“无可奉告,还是你也不知道?”
他坦然:“在下尚不确定。”
顾衍誉表情一松,她拍了拍手:“很好,你有礼貌,又喜欢说实话。如果生得好看一点,我就邀请你来我的庄子上小住了。必定好吃好喝养着你,也省得你如此不爱抛头露面还要为难自己出去跟人做生意。”
对面那位听了这番话也没被冒犯,微微颔首,嘴角有一个很小的翘起的弧度。
“走了,诊籍和银票记得送……来。”
顾衍誉临走前,伸出手去,她原是准备在这位胸口拍个两把,未曾想到那侍从反应很大,几乎在她出手的同时就从玉公子身侧向前一步,并伸出手来意图阻挡。
但那位玉公子动作更快,抬手将侍从的手掌一格——
这个动作反而让他的胸膛完全暴露在顾衍誉视野中。顾衍誉的手只在空中顿了片刻,而后颇有些有恃无恐地在那位胸口落定。鉴于这侍从的反应,她笑了一下,把原本看起来很哥儿俩好的拍一拍,改成了轻佻有余、庄重不足的摸个两把。
接着抱回她的手炉,又无比自在地先行一步。
“公子,他……”
玉公子难得面色微沉:“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要查有实据之后留给大庆律法去办。你用箭射他人府门前的牌匾,用这种法子给人找不痛快,他说出来倒比你坦荡。”
“可他也太……”他想说的是这人诸多冒犯之举,但家里这位公子显然没把那当做重点理解,他对侍从说的反而是:“如果对一个人的善恶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往后知道的一切不过是在印证你自己的想法。你已经在心中给人定好判词,眼睛就不再清楚,也看不见真实的东西了。”
“是,属下……有错。”诶,没办法,他就是这么崇拜公子,公子说的每一句都好有道理。
回去之后,没翻完的书拿在手里,那翻书的人却觉不出趣味了。只用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边缘。
他一直在想。
原来顾衍誉的另一面,是这样的。
没有佯装的惫懒,没有怂不唧唧的糊涂相,他的反应敏锐得灼人。令他想起多年以前在陵阳的一次万兽游园会上,他曾见过一只白狐,又凶又漂亮,仅在一人手里做柔顺之态。
顾衍誉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时,他脑中浮现了那只白狐眯起的眼睛和锐利的牙。
顾衍誉大氅上白色的绒毛,和那只白狐的皮毛在他脑海中交叠在一起,雪一样的白,又莹润有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自觉齿根有一些痒,好像想要撕咬一点什么。
于是不大自在地把书合上,走出去深深呼吸冬日的空气。他在想什么?他把顾衍誉一个男人想成什么了?
顾衍誉这张脸的漂亮,不是头一遭有人发现。
有一回聚会里,有人带了个浪荡的远亲过来玩乐。旁人恭维顾家,说顾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是常胜将军。那浪荡子刚来陵阳,只耳闻过顾三儿不成器,见了真人方知还有这般颜色。也许正是因为他不常跟陵阳这些公子厮混,还没看习惯这张脸,反应要比旁人大一些。看顾衍誉醉了,合眼歪在一边散着酒气,就不怎么正经地走过去,在她脸上刮了一把。说顾小公子只靠这张脸,也能收服男男女女,当个床上将军。还真以为男人堆里说点玩笑话,不挑分寸也没事。
顾衍誉那双眼倏然睁开,目光瞬间就锋利起来,她懒洋洋招手,等那人凑到近前,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慢条斯理地掰折了他五根指头,等那怂蛋的家丁上来维护时,顾衍誉搡开了他,告诉他们:“明日记得封上白银三千两,送到顾家。要你们老爷亲笔写上‘教子费’三个字附上。不然本公子就得敲锣打鼓去你们府上要说法了。”
那长身玉立的公子收回神思。
世人看人好像总是用偷懒的方式:一旦听说了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两三个词,三五句话,就能说尽一个人。而后这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再被归拢于这几个词里,不作新的考量。
大多时候提到顾衍誉,人们总是摇着头笑,好像那就只是个现眼纨绔。他到底什么时候给了人这种印象呢?
这位公子忽然意识到好像就连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当认真审视顾衍誉的时候很容易发现,一副纨绔的壳子,才装不下这个人呢。
第37章 杜大夫学会了眼不见为净
顾衍誉在那天晚上就接到了银票和诊籍。但这份诊籍未能完全满足她的好奇心,只说是一位伯伯,因受过刺激而神志不清,加上有过肢体损伤,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也是疯着的,从前被大夫施针压制病情保住一条命。那大夫去世后,这位伯伯眼看着情况不好了,寻常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好求助神医妙手。
顾衍誉从中抓出的重点是受过刺激,也许这件事才是关键。
玉公子会特意找上门用一个绝密的消息来换杜衡给人治病,这人必不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人。
她实在好奇。
令狐玉见她似对这内容不满,便上前低声问:“这份东西,可还要给到杜大夫?”
然后他见顾衍誉神色微微变幻,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后她竟脾气很好地说:“送去吧,若他觉得有不详尽之处,同他说清前因。”令狐玉有几分诧异地多看她一眼,再去找了杜衡。
在杜衡的事情上,顾衍誉倒没有骗那位玉公子。一个天下难寻的好大夫不会心甘情愿给权贵做家臣,顾衍誉给他相当的优待,不强迫他为谁诊治,杜大夫想要什么奇珍异草,什么医书的善本孤本,顾衍誉也大方地让人寻来。
但对她不友好的地方在于……
“杜大夫,杜大哥——我不会把这位伯伯的病昭告天下,你想为病人保全隐私的心完全能守得住。我也不会用他的病去做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只是想知道他大概是个什么人,这病又因何而起。”
然而她这番满是兴味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杜衡看着她,幅度很小但很坚定地摇头:“非大恶之人,非事出有因,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
顾衍誉:“可现在不是还没见到那位吗?你怎么知道不是大恶之人?保不准见上我就认出来,我小时候他抢过我糖葫芦呢,这不就可以跟我说了?”
杜衡憋了好半晌,憋出四个字来:“强词夺理。”
顾衍誉吸一口气,变了张严肃的脸:“那你是要去治,但是无论看出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
杜衡先点点头,又严谨地补充:“若非大恶之人,非……”
“令狐,”顾衍誉直接截断他的话,看起来气坏,“把杜大夫绑起来!今晚给咱院中间的树上添个挂件儿。”
嘉艾差点笑出声,捂嘴去看令狐,令狐应了一声“得令!”
然后没动。
顾衍誉也就过过嘴瘾,她从来不真的强迫这位大夫。
一计不成,只会换个办法去烦他。
这一回顾衍誉是做药童打扮,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我与你同去,帮你拎箱子。听到、看到的我绝口不提,如何?这样如果再不行,我赐你自尽。”
杜衡被磨得没办法,终于松口:“药童该做的,你要做。”
杜衡态度认真,他接到那诊籍之后对病人的情况有了些猜测。书写诊籍的人必定不是因为水平有限只能写出那么多,恐怕是有许多难言之隐,要等他见上那位病人自己发现。杜衡不能完全拿得准,只好先将可能用上的东西收拾出一箱。顾衍誉看他是真没客气,针具、药材都放进去,结结实实压了她一肩膀。
她本来要骂人,扭头看见杜衡自己背了两个更大的药箱,这才把话吞了下去。
好在有识趣的令狐接过来她的箱子先背好,到了马车上放稳妥。顾衍誉对他咧嘴一笑,对杜衡哼了一声,令狐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马车往跟那玉公子约定好的地方走,到时只有杜衡和顾衍誉下去。
令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小卷布料和针线,正在做的事是给顾衍誉这药箱背绳加宽,好让人背起来不勒。他这一双能执笔能握刀的手非常稳,即便马车偶有颠簸,也不影响他行云水流般穿针引线。
顾衍誉撑着下巴,默默看他做这些事。
杜衡也在看他,但眼神看来十分糟心。不过是下个马车,走到病人房里这么一小段路,背个箱子怎么就能累死顾衍誉了呢?在杜大夫看来,这位令狐管事时常做得有点过头。被这么伺候着的人,哪怕原本心性坚毅,最后大概都长不成什么正形。
他刚来的时候还曾出于医家的职业道德劝过令狐玉几回,显然令狐玉没听进去,而那顾衍誉也没什么意外地一路长歪,性情越发不周正。
而后杜大夫就学会了眼不见为净。
玉公子的那位病人不便挪动,顾衍誉就大方地表示大夫可以上门去看。她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无非想借机打探更多信息,对方恍若未觉,感激地应下。
给的地点在陵阳近郊一个农庄。从外面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只知地方开阔,幽静少人,走近一看才发现,这里打理得相当好。装饰不算靡费,但足见用心,用来养病很合适。
里面出来接的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无辜的小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说自己叫甘蓝。问他与病人病情相关的事会开口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甘蓝引着杜大夫走在前头,顾衍誉跟在他们身后两步,恨不能把这里都翻过一遍。但一番打量下来,顾衍誉有些失望地意识到,能放心让他们知道这里,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了,不会留下什么关于此间主人身份的线索。
屋里陈设清爽,就是这炭盆燃得,太暖和了一些。顾衍誉受不了这温度,脱掉了外袍,把袖子勒得高高的。
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那个人的时候,顾衍誉几乎被他身上的死气所震惊,她从未见过如此具象的痛苦。若非早知这是诊治对象,她会以为此人已经死透发僵。床上躺着的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干枯得不太成形,他连四肢都不能完全舒展开,像个婴儿那样蜷缩起来。
甘蓝说:“江叔就是如此,换衣吃饭都要人帮忙,以前醒着的时候会咕哝几句,但说的话也不似人言,无人听懂。卢老大夫从前会施针压制,醒了就让他再睡过去。”
顾衍誉:“江叔?他全名是什么?”
这小童看向顾衍誉,她以为自己稍显急切的态度使他有所察觉,未曾想这小童却是想了一下,而后很笃定地告诉她:“不知道。”
“那你还知道什么?”
“哥哥说,大夫是好人,问病情就说。若来其他人,问到其他事,一概说不知。”
“所以你知道江叔的全名?”
他又努力想了一下:“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是你真不知道,还是你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是你自己觉得我不应该知道,还是有人告诉你不能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