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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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儿第三次努力想,不幸这次没想出来,小小的脑袋瓜崩溃了。但这孩子显然被教得很好,崩溃了也很有礼貌,沉默地闭上了嘴巴,没忘记朝大夫鞠一躬,再扭身小跑出去,好像很怕被顾衍誉追上。
杜衡朝她看过来,眼里有几分不赞同。顾衍誉满脸纯良:“我态度随和,没哄骗没打骂他,你是看在眼里的。”
杜衡没话说了。
不过顾衍誉也清楚,这里定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也不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
杜衡扒开病人的眼睛看了看,进入问诊状态,他就顾不上顾衍誉了。顾衍誉也没打扰,走到他旁边一点,自顾自掀开那位的衣裳,看到那已经干枯的身体上陈年刀伤交错,像是失水的树叶上叶脉纵横。这画面看得她眉心一跳。
江湖人?禁卫?或者……
在她伸手要去解那人的腰带时,杜衡擒住了她的手腕:“你一个……”女儿家这话还没出口,他接收到顾衍誉冷冷一瞥。
这眼神不同于她平日里与他说笑时的状态,杜衡明白过来,此处或有他人在盯梢,有些话是不可说的。杜衡放开她的手,把那人的衣裤都理好了。
“是完整的,也没有纹身。”杜衡刚刚看过一眼,到底还是跟顾衍誉分享了结论,而后小声道,“他虽失去神志,也不要任意窥探。”
顾衍誉这次就没再动。
杜衡让她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针。”
顾衍誉递过去。
杜衡往那男人的神庭和四神聪分别下针,顾衍誉安静地配合。杜衡就那么专注地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后面已经不大需要顾衍誉搭手,她有些没滋没味儿地坐在他身边。
谁料变化就在此刻发生,这看上去快僵死的人“活”了过来。
听他发音的方式顾衍誉都觉得窒息,那像是指甲刮过木板而发出的滞涩的摩擦,听来叫人无端觉得凄厉:“弟弟!跑啊!皇上……骗了我们……”
顾衍誉心中一震。
她立刻看向杜衡,想确认方才听到的不是自己错觉,而这位大夫还当真只是在施针,对此充耳不闻。他的额前已渗出汗水,全副精力都放在病人身上。于是顾衍誉没开口,她自己消化了这份震撼。那吐字相当清晰,不是她强行附会成什么话。
若是有一直照顾他的人在场,定会更惊讶,因为这位江大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口齿清晰地说出过人话了。
“公子,江大人这样……”
那人语气宁定,眼波都没动:“除非不治,要治病就没办法防住所有人。”
第38章 顾衍誉:那你咬死我啊
床上的男人好像忽然被打通什么经脉,霎时间暴起,他蜷缩的四肢无法完全伸展开,却拼命挣扎着,要跑去什么地方。顾衍誉屏息观察,只觉得这干枯男人的胸腔里像是要跳出一尾活鱼。
杜衡还在下针,位置不能错。
“按住他。”几乎是杜衡说话的同时,顾衍誉也已经出手压在他左肩。
这男人的力气惊人,顾衍誉还算很有些功夫在身上,也差点没把人制住。他像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力气在冲撞,刮着喉咙往外滚的还是那一句:“皇上,骗了我们!弟弟!弟弟!跑啊!”
顾衍誉觉得这样不行,她运足一口气,伸出右臂横过他面前,正要用掌根压住他的另一边肩膀时——
那干枯武人一口咬在了顾衍誉的小臂上!
他下口是一点儿也没客气,似乎经年的恨意和这躯体的难受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牙齿咬实东西之后连神情都松快些许。顾衍誉后悔了,她就不该受不住屋内高温把袖子挽起,那一块细嫩的皮肤瞬间随着牙齿的力道深陷下去,顾衍誉下意识挣扎,对方咬得更深,她疼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喂喂,松口,松口啊!”
她刚试图甩动,病人的脑袋就无法避免跟着一晃,针险些错了位!
杜衡沉声:“别动。”
顾衍誉简直要气坏了,薄薄一层皮肤被刺穿,从那武人下口的地方开始渗出血,顾衍誉叫得比那位老伯还惨,骂的却是大夫:“杜衡,我日你哥!”
杜衡两手是针,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依然嘱咐她:“别乱动,马上就好。”
“你……”她到底分得清轻重,尽管此刻遭受无妄之灾气得要命,但手臂一直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没有乱甩也没有攻击那个病人,生怕他作乱会使这一切前功尽弃。
杜衡片刻不耽误,再几针下去,终于那位病人的呼吸渐趋平稳。
顾衍誉已经疼到麻木,小口缓慢地抽着气,瞪着依然没松口的人。他目前看起来不会伤人也不会伤害自己了,但杜大夫还在收尾,顾衍誉也没轻举妄动。
“咻——”
窗外一道石子向内飞出,击中在那老伯颊车穴,他瞬间口一松。
这动作比杜衡快,顾衍誉终于深嘶一声,抽回自己胳膊,然后眼疾手快地在他脑后垫了一把,托住他的后脑把人稳稳放下。
杜大夫也终于腾出空管顾衍誉,示意她没事了。
顾衍誉看他一眼,来不及处理自己的胳膊,立刻破门追了出去。
然而只看到一个青色的衣摆一闪而过。
等她再回来时,那个人的四肢看起来都舒展些许,终于是像个活人而非一具僵尸了。
她忘记了生气,只问杜衡:“到底怎么回事?”
杜衡若有所思:“受刺激以致心神混乱,通常来说……要采取舒缓释出之法,不该是强行镇压。唔,许是发作时程度暴烈无法控制,从前的大夫怕他无法承受、伤及性命。以至于这么多年,一口恶气始终没有散出去,渐成痼疾。”
“你是说,一开始让他疯个够的话,或许就没事?”
杜衡不敢苟同她的用词,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就含混地应了一声,而后道:“这般压住心火,使人昏睡多年,倒是连一口生气也压了下去。我给他施针就是要刺激他的神志,先‘活’过来,再将这淤积的恶气渐渐疏通才好。”
“有救?”
杜衡倒很笃定:“不难。”
这病人有了定论,杜衡的目光转过来,看到顾衍誉小臂上血淋淋的口子,杜衡眼角一跳:“在下不周。”
顾衍誉也终于疼得皱了眉:“我看是在下大胆。快着点吧杜大夫,别他没救活,把我先给弄死了。”
说话间,那小童甘蓝来了,端来清水和药粉,他带着这些东西进来的时候有点迷茫,见到顾衍誉这幅悲惨模样才明白手里东西的用途。
杜衡立刻开始给她处理伤口,被咬过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他觉得顾衍誉能忍下来着实不易,下手更轻了些。
顾衍誉当好人是当不了多久的,招招手又把那甘蓝唤来:“是一个青色衣裳的哥哥叫你送来的么?”
那小童看着她,不说话。
顾衍誉:“我知道了,你的主人就是那个穿青色衣裳的丑八怪是不是?”
甘蓝立刻反驳:“不是主人,是哥哥!哥哥很漂亮!”
顾衍誉笑了。
甘蓝也不笨,心知又踩中陷阱,再次闭嘴,瞪着顾衍誉,看起来颇有些怨念。
杜衡拧完毛巾,听了这番对话微微摇头,对甘蓝道:“有劳这位小先生,再换一盆清水来。”
甘蓝一出门,杜大夫便转向顾衍誉:“你,这样不好。”
顾衍誉把伤口怼到了他眼皮子底下:“那你咬死我啊。”
鲜明的齿印和翻开的皮肉在他眼前过一遭,杜衡不说话了。
顾衍誉也不真为此事计较,手上的伤还没处理好,她一边晾着自己的胳膊等新的水来,一边看向病人,以一种少说有五十年经验的老大夫的姿态发言:“我也略看过一些医书,不敢说精通医理,寻常病症是难不倒我的。观这人顶天不过三十岁,怎么会竭耗成这个样子?”
杜衡大夫有点忍不了了:“这骨骼和皮相,早已过五十有五,看他肌肉收缩的程度,这样躺了少说有二十五到三十年。”
顾衍誉眼中明朗。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杜衡这次也紧紧闭上了嘴巴。
无数次的事实说明了,当你觉得顾衍誉人很不错的时候,很可能正站在她的陷阱边上。
顾衍誉目光在那人身上落定。有那么多刀伤,没有纹身……如果他刚刚那些不是完全胡话的话,提到皇上的决定,大概率是行伍之人。或许从前的位置还相当高。
按时间来算,他因故失心疯的时候真的很早,早到……或许聂弘盛差不多刚登基。今上的天子之位,一直有传言来路不正,说并非先皇心甘情愿传位于他。而早年他身边的几个重臣,又都离奇地死亡了,更让这传说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意味。
顾衍誉早有耳闻这些旧事,但实在时隔久远,她一时也琢磨不透其中联系。
姓江,有一个弟弟,是兄弟二人的话也许好找很多。回去之后,顾衍誉先去找了顾衍铭一趟,要哥哥帮忙在军中先打听打听。
及至晚间,她才回了“在水一方”。
看到令狐玉正在切肉干。
那是雅克苏送的,人未到,礼物先来,顾家有份,宣王也得了赏赐,还特意多匀了一份到她这里。顾衍誉觉得挺香,就是咬着费牙,有两回想动又没伸手,大约令狐看出来了。
于是他把它们切成了指甲两倍大小的方块,整齐摆放在垫了油纸的干燥木盒里。
见到顾衍誉来,递了一根银签给她。
顾衍誉倒客气,顺手叉起一块递过去,令狐玉没接,拈起正切着的边角料吃了,揶揄一句:“没你那么费劲。”
顾衍誉自如地把签掉了个个儿,自己嚼了。
令狐用手里那把小刀把切好的拨整齐一点,使它们排列清晰:“就一排,多了该上火了。”
“知道了,令狐爷爷。”
她也没多吃,那玩意儿切成小块依然费牙,不符合顾衍誉少为难自己的人生哲学。
她用清茶漱了口,然后把今日见闻同他一说:“你说,这会是个什么人?”
令狐玉早已忙完肉干的事并净了手,正握住她手腕,按照杜大夫的吩咐给她进行睡前的换药,袖子挽上去,那伤处看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开口便有点凉:“怎么肯把这些跟我全盘托出?”
有些事,二位从前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令狐玉虽听命于她,帮她管着庄子事事周到,但又相当于顾禹柏放在她身边看管的。打小就是这样的关系,所以他俩当不了心无芥蒂的同伴。
随着顾衍誉长大,跟父亲的想法时有背道而驰之处,想要挣脱的心越强,跟这位看管者之间就越是别扭。实在避不开他的事就算了,剩下能不叫他知道的,顾衍誉渐渐也就不乐意同他说。
在乐临时倒不是这样,顾衍誉虽不缺人照应、也不缺钱花,在吴三思走后,在那幽深祖宅里,过得实在有些寂寞。有一个算得上同病相怜的伙伴,还是很好的。
令狐玉鲜少这么直白点出两人之间那点猜忌,顾衍誉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有什么我知道的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恐怕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我出一趟府门去了哪里你心里都门儿清,而你时常出陵阳去,有时数月不归,去了何处,为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
戳破这一点他倒也不尴尬,很自然地说:“我只知道应该知道的,你需要知道的我就会让你知道。”
顾衍誉跟他沉默地对视片刻,而后两人都默契地转开目光。
令狐玉一边换药,一边毫无预兆地接上了她先前的发问:“那位病人,要么人很重要,要么他知道什么事很重要,得留着他开口。”
顾衍誉:“但今天杜大夫说的话,我琢磨了一下。杜衡不把其他大夫往坏处想,我倒觉得……杜大夫再怎么有天下独一的本事,也不至于跟其他好大夫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吧?从前找的那位必不是个草包。可杜衡才下了一次针,这位江大伯就能说出话了。那从前的大夫到底是有心医治还是无意治好啊?”
令狐玉:“主人是说,最开始保住他一条命的人可能根本不希望从这位江大伯口中说出什么,只是让他活着。而那位老大夫一走,原先的策略行不通了,这位江大伯不可能既不死又不活地保持原样。想要他活着只能治好他,所以才找了杜衡?”
顾衍誉以眼神肯定。
令狐玉似乎没太想明白:“既不希望江大伯把知道的事说出来,又想要他活着,为什么呢?另有阴谋?”
顾衍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说:“保不准,就只是心慈手软。不过这也都是瞎猜,毕竟那位大夫死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不会治,也许只有最初给江大伯找大夫的人才知道答案。”
令狐想了想:“算年岁……肯定不是玉公子了。”
“说到这位,”顾衍誉眨了眨眼,透出几分愉悦的光,“他不是号称无事不知么?若哥哥能查到那个江大伯的姓名,我要吓一吓这位玉公子。”
第39章 顾衍誉是什么人?
顾衍铭按照顾衍誉给的线索去查,最初一无所获,而后顾衍铭忽然意识到,如果真是行伍中人,又查无姓名,或许跟多年前一桩旧事相关。聂弘盛登基后不久,曾有过一次废太子之乱,废太子带领自己的私兵谋反,不过消息走漏,被及时镇压,废太子的私兵也尽数折损。陵阳近郊的寅河谷里,一把大火烧透了半边天。
而这位刚登基不久的帝王哀于兄弟相残,又实在心善,于是做出决定要史书抹去这一笔,厚葬废太子,还不准牵连这些叛军家人。为表不追究的决心,他下令将废太子府上搜来的所有涉事士兵名册销毁,命任何人不准再提起。所以顾衍铭推测这两兄弟或许卷进过这件事里,才会名姓无迹可寻。
顾衍誉诧异:“我只隐约听过有这么一桩事,倒不知还有销毁名册这一茬。”
“我也是在漠北时,听到上了年纪的伙夫说起才知道。说是一笔勾销,怕真有不长眼的,为了讨好今上而去给这些叛军的家人找麻烦,索性就都不准提了。”
顾衍誉神色莫测:“所以……如果真有找不到名姓的行伍中人,他们极有可能曾是废太子的部下?”
顾衍铭点头:“大概率,但名册已毁,算是死无对证。不过,我还真打听到了有过这么两个人。”
顾衍铭根据这年纪还有江姓两个兄弟的线索,向军中的老人去问。也是巧了,从漠北跟着他回来的老伙夫还真记得,说曾有过这么一对兄弟文武双全,哥哥叫江毅,弟弟叫江信,都是厉害的人物,但出身不高,原本就在北边一个小镇当守军将领。因为立过功,还被来此劳军的贵人召见过。后来离开军中,有人说他们是追随陵阳城里的贵人去了。
“贵人?就是那废太子咯?”
“应该是,但已查无实据。”
“那……当初去劳军的是废太子么?”
顾衍铭微微皱眉,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去劳军的,是今上。”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下去一点:“是圣上还在当皇子时候的事。去那种偏远地方劳军的差事,也只有……”顾衍誉明白,皇子里面,大概只有聂弘盛这种实干派但又不受宠的皇子才会被分到这种差事。她再一想到江毅所说的“皇上骗了我们”,心中浮上一个荒诞的猜测。
顾衍铭忽然问:“阿誉,你在追查什么事么?”
“倒不是要紧的,只是遇上了,觉得好奇。”
不知为何,顾衍铭没有似往常一般得到个答案就满足,他多停留了一会儿,开口时看向顾衍誉,眼里有几分担忧:“如果太危险的事,你告诉我。哥哥来做。”
“喏,该你做的了。”
顾衍誉把写好的纸递过去给令狐玉:“打听一下,怎么找那位玉公子报价,然后把这封信送过去。”
他接过信笺。
展开之后看到熟悉的笔迹,龙飞凤舞,又自有风骨。
纸上只有一个问题:江毅是什么人?
展开信的人不见慌乱,反而早知如此一般,眼里甚至有几分笑意。
能通过只言片语追到这一步,很符合他对顾衍誉的想象。
玉公子回的报价来得也快,全部内容也是一个问句——顾衍誉是什么人?
顾衍誉瞳孔一缩。
但奇异的,她没有感觉到危险,那更接近于……一点小小的冒犯。
她用两指夹住那张纸条,递到燃烧的烛火之上,火舌吞噬了纸张,她的眼睛没眨,精确地等待纸张只剩尾端一点,轻巧松手。她想到了击中江毅的石子和那个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眼神晦暗不明。
令狐玉问:“还要回么?”
顾衍誉:“不管他了。”
戴珺回去正遇上安澜大人出来。两人互相行了个礼,安澜主动说起是冬猎的事,今上近来有噩梦缠身,尽管已再三确认过冬猎的布防,这个庆国最最尊贵的男人仍提着一颗心。他需要知道还有一道屏障会挡在他身前。于是安澜领了圣命,将围场周遭布防再次看过,也与戴大人再商量一回。
大约这位安大人也受了圣上的心态影响,看起来有几分心神不宁,犹豫着向戴珺开口:“玉珩,这冬猎……”
戴珺颔首截断他的话,语气平和,而态度明确:“我未掌镜令,议论此事于理不合。父亲知道会怨我。”
安澜叹了口气。
戴珺看了一眼他眉眼耷拉的模样,只觉得这位黑炭大人看起来更愁苦了,便说道:“若今上实在放不下心,穿上软甲,随身多带几支响箭,以防万一就是。布防已然做到密不透风,再要收紧,除非是加大检查诸位公卿大臣带来的家眷、护卫了。”
“你说得是,就是不想如此惊动大家,只能在布防上花时间。说到底……”是皇上自己的不确定。真要把这大费周章放在众人眼前,在例行的检查之上再加检查,旁人还不知道得猜是出了什么事呢?其实无非是天子暮年,那一点心头的恐惧。
安澜:“你啊。若是真不想管,连这些老家伙一起撒手别理了便是。如今倒是没少操心,就怄这一口气,你……你是对那位有恨么?”
戴珺垂眸:“书上教的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封神演义》。可是安大人,父亲的过失若儿子不说,谁来说呢?君上有过,忠臣不说,把话留给佞臣去说,还是别国的兵马去说?”
安澜一时语塞,顿了一会儿又提起:“上面那位……是很属意你的。眼下是你父亲以你尚需历练为由拦在前面,若改日圣旨一下,你该接还是不接呢?”
“那就只能等改日来了再说了。”
他言尽于此,安澜也只好告辞。
戴文嵩见到儿子回来,话开了个头:“江大人那里……”
戴珺从容地开口:“杜衡大夫来看过,他的方法与从前不同,江大人刚行第一次针的时候就能说话了。”
戴文嵩神情一凛。
戴珺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他上前一步,是为逼问旧事,语气却平缓:“父亲,真的是在等江大人的痊愈,你们才知道真相么?还是你根本早就心中有数,不过是不愿承认?”
戴文嵩闭口不言。
戴珺继续说下去:“如果真相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又迫切需要知道,这些年为何不另求神医去治?我猜并非因为江大人身份敏感,普天之下只有卢老大夫一人可靠。而是父亲,您早就猜到真相,但您无法说出口,也不希望江大人说出口。”
他听到戴文嵩鼻子里沉沉呼出的一口气。
戴珺的语气也更沉了下去:“若您决意要瞒下这个真相,就不该让江大人活到如今。或者卢老大夫死后,顺理成章为江大人送终也好,可您还是要救。这一次如果他真的完全清醒过来,说出真相,要怎么办呢?”
戴文嵩用枯瘦的胳膊撑着脑袋,已经不堪一问,他的声音很沉:“今上,不能承认……皇位,是逼宫所得。”
“为了掩盖这个真相,也为了去除废太子这根心头刺,所以他就设计灭口了知情者,对么?当初所有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他冲锋的士兵,都成了牺牲品,对么?”
戴文嵩:“不是士兵……是私兵。一切都……于理不合。皇子私囤兵马,是大罪,逼宫更是……”
戴珺语气中已然有几分讥诮:“于理不合,用上的时候倒没有这般顾虑。”
“珺儿,你不明白……那时候我也不明白。”
正当性,对一个帝王来说有多么重要。
在聂弘盛未得到至尊之位时,“得到”是最重要的事。走上至尊之位后,“天命所归”变成了最重要的事。但显然他不是真的受命于天,他是逼宫得来的皇位,这个事实使得聂弘盛如坐针毡,是他稳固宝座上的一道裂痕。
先皇已逝,原先不站在他这边的知情人都已灭口,而唯有……那么多的,曾经站在他身后迫使先皇传位于他的人,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好在他们本就是他的私兵,跟随他的那几年也没见光,于是聂弘盛自导自演了一出“废太子之乱”。
第40章 别看内容花哨又艳情,道理没错嘛
戴珺说了下去:“他曾经承诺给追随他的这些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其中只有最少数边缘的那些人被留了下来,逼宫这种绝密事,他们当年还不够格知情。今上也依然相信他们,相信全天下对他最忠诚的就是这些人。而真正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被他用一纸密令带到寅河谷。这些人得到的命令是在寅河谷下,假扮废太子的残部,引诱废太子的人同他们一起穿越寅河谷,后等追兵到了,好前后夹击他们,将叛军困死在山谷中。如果我没猜错,事发仓促,他们对皇帝的密令也不疑有他。而新登基的这位皇帝,早传令给在苏埠的守军将领,命他们夜间埋伏山崖,而后推下落石,倒下火油。他给苏埠守军的说法是……剿灭废太子的残部。”
戴文嵩没有否认,眼中有了几分颓然和羞愧意味:“江大人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么?”
戴珺微微摇头:“只言片语,儿子做了些拼凑和揣测。”
“我当年……也是自己猜出来的,”戴文嵩听起来很累了,言辞从喉咙里滚出,好像从结痂的伤口上蹭下一块什么东西。他实际语气平静得惊人,叫人听来却遍体生寒:“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叛军’,是他……容不下这些人了。”
“为什么呢?当初行逼宫之事,谁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愿意跟着他冒如此风险。事后即便他们跟着皇帝做下的一切已经不可说,就没有更好的处理么?依然当做私兵养着就是,为何要赶尽杀绝?”
戴文嵩看着他,那双已然苍老的眼睛看起来却是很亮的:“不……跟着还是皇子的他去逼宫的人,是不会想一辈子做私兵的。”
戴珺恍然明白了。
那也是聂弘盛登基之后才明白的事。从前他没把自己放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只是一个需要推翻这种建筑的“反叛者”,等他自己登上至尊之位,却忽然发现这不是一场关于谁推翻谁的游戏,而是一盘充满了微妙博弈的棋局。
他成为皇帝,却好像只是成为一座森林的新主人,并没有能耐将这里所有的根系连根拔起,再换上新的植株,他做不到。
当然,也没有必要。
他不是在群雄逐鹿的乱世中新开辟了一方国土,有大把空位等待着他放进去自己的人。他只是斗倒了他的兄弟,然后从他父亲手中夺过皇位,他不需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改天换地,只要原有的人能对他效忠。
他可以用不光明的手段将自己的父亲取而代之,甚至未察觉有多大的阻力,因为对于满朝文武来说,换一个姓聂的皇帝,没有伤筋动骨。如果这些世家大族的利益被牵动,那才是聂弘盛会面临的最大的挑战。
聂弘盛坐在龙椅上俯瞰百官的时候,他发现了,最差的选项才是把这些人全都换掉,最省力也最稳妥的方式,是稍稍示好就能拉拢已有实权之人站在自己这边。
如果要说得冠冕堂皇一些,这对于天下的稳定来说……也最为有利。
在他还是不受宠皇子的时候,他得不到这些助力,只有那些毫无背景的、青涩又热血的年轻人会被他口中那个新的天下蛊惑,他也不得不以蛮力、以鲜血为自己挣出一条前途;
而时移事易,他已是新皇, 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大族和实权者,也已是他的臣属。聂弘盛发现他可以有更优雅的方式来确立他的统治,他最有利的武器已是握在手中的皇权,不必用从前做事的方式去获得自己想要的。
而那些本见不得光的私兵里面,却有人殷切等待着新皇登基之后的鸡犬升天,这使他感觉自己的软肋隐隐作痛。
“先皇本让今上留废太子一命,经此一役废太子也顺理成章除去,解决了他的心头大患。这些有从龙之功的私兵,因为本就见不得人,就这样在寅河谷,被他尽数坑杀。”戴珺说,“他还完成了第三件事,因为这场众人讳莫如深的废太子之乱,苏埠守军将领平乱有功,被成功提拔来到陵阳。皇上便顺水推舟,把先皇原本重用的陵阳守军将领换了下去。”
“是……苏埠那位……从前就很欣赏皇上。”又得他提拔,自然是会忠心耿耿。
而苏埠的守军将领也只觉得自己真的是平了废太子之乱,不会怀疑自己坑杀的还有他人。就算有疑惑,但他借平乱之事立此大功,在新朝站稳脚跟,他有什么开口的必要呢?
一箭三雕,没有旁人全盘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戴珺缓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山石和火油落下的时候,谷底一定也有人察觉了不对。我听他们说,江毅大人习惯断后,知道跟说好的不一样。也或许在那之前他就嗅到风声,知道这些人不会得到皇帝承诺的光明前景。但他来不及通知更多人,也来不及说明情况。只能跟自己的副将交待,把能撤离的人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