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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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嵩终于不似平时的稳重冷静:“那一天,太混乱了……他的副手慎准,是从小长在苏埠附近的人,知道还有一条隐蔽的陡路,往侧壁的山上跑,有山洞可藏身。两日后,天降暴雨,寅河谷的一切……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慎准找到我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军情传递错在哪个环节,而江大人……已经昏迷了。”
这些武人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但戴文嵩那么聪明,他已经很快反应过来,皇帝多次压下不提的论功行赏,事发突然的废太子之乱,以及犹如天降的苏埠守军……这是一场帝王亲自导演的阴谋。
“于是您收留了他们。告知他们皇帝已昭告天下不再提这件事,他们已是被抹去名字的人,不能再出现。您是把他们养在了罗汉寺,还是囚禁在了罗汉寺?”
戴珺这句话一问出口,戴文嵩眼中流露出愧色:“这么多年……也许早就有人猜到了。”
他们不是在等江大人醒来,也不是怕皇帝亲口说的“再有提起者杀无赦”,而是心中早隐约知道真相,不能说出口罢了。况且……没有了名姓,连家也回不得,唯恐连累家人。
“可是爹,您如果想为他们鸣冤,就不该压下这件事这么多年,如果您不想,这些人您本不该留。”
戴文嵩承认,他就是这么一个,似乎看穿了一切却又优柔至极的人。
他作为逼宫的知情人之一,却没被皇帝处理,反而得到他信赖,也都因为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性格。
聂弘盛还是皇子时,他所得到的支持有一部分在于戴文嵩的一支笔,文人以笔为刀,针砭时弊,为当时还是皇子的聂弘盛博得不少人心,也收获文官的好感无数。但戴文嵩并不很得聂弘盛喜欢,因为他追随的不是聂弘盛本人,也没有对这位后来的皇帝有多少崇拜,他只是觉得先皇治下的朝廷太过疲软,致使民生多艰,而聂弘盛总是能做对的事,他使戴文嵩看到希望。
戴文嵩不像其他人为聂弘盛得到皇位而捧他,他只是一根耿直的棒槌,从不讨好皇帝,但他捍卫聂弘盛坐在那张龙椅上的权力,于是他成了为数不多的,聂弘盛不喜欢却又很放心的人。
至于那些武人,曾经在聂弘盛的府上跟他吵过最多的架,最相信的却也是戴文嵩。所以江毅才会在昏迷之前告诉慎准,要去找戴大人。如果普天之下,还有哪里能让他们求得一线生机的话,也许……只有戴文嵩了。
“若是那位知道,父亲您私下养着罗汉寺这些人,他也必容不下您。”
“他不需要容得下我,他也不会知道。”戴文嵩抓住了他,那双手上没有多少肉,攥得戴珺手掌发疼,他说:“今上的皇位必须是正当的,国本……才不会动摇。”
当初戴文嵩一腔热血站在了聂弘盛一边,成为他的助力。如今似乎是获得了他想要的,聂弘盛在某些地方确实很适合当皇帝,至少比他那个废物老爹做得要好。
但又很难说,这个皇帝是否真的符合他想象。
戴珺不愿再跟父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交待道:“我用江大人需要静养的名目把他带离了罗汉寺,将来若能治好,也不会再让他回去。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到此为止了。”
戴文嵩缓缓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天下不需要这个真相……天下更需要一个正当的皇帝。”
“诶呀,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看内容花里胡哨,乃至有些艳情,这里说的无非是获得‘权力’的方式。”顾衍誉抢过令狐玉手里那本书来,睨他一眼,“怎么年纪轻轻的,比戴大学士还古板?这道理还不好明白么?如果你也能当王,我也能当王,每个人都有权去王座上体验一回,世界就乱套了,所以大家才要约定俗成一套合法的方式获得权力。好保证只有一个人是天命所归,其他人呢,明面儿上也就不能有意见。”
此事源于顾衍誉上次听了一耳朵雅克苏的事,来了兴致,让令狐玉去找些关于“神婚”的书,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这些关于神婚的书籍,内容全都十分……奇特,顾衍誉翻的时候越发精神,一双狐狸眼都睁得溜圆。
令狐玉见她钻研的样子,也顺手捡起一本,翻阅了几页,然后面色微变,把书一扔,以一种“你可真不是个正经人”的目光打量顾衍誉,这才引发顾衍誉一番辩白。
令狐玉充满怀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那本书,顾衍誉急了:“我可没糊弄你啊。你看,大庆天子是受命于天,从他老爹那儿继承的位置。既说是真龙血脉,又得到他老爹,上一代天子的首肯,所以位置才正当。其他人也就不动这个心思。你若既不姓聂,也不是先皇钦点,即便打进宫去得了皇位,外面有的是人不服你,人人都有理由揭竿而起,那这皇位还坐得稳么?”
她说:“同样嘛,你别说看书里说‘神婚’说得花里胡哨的,只是为了告诉你,长老不是人人都能当,需要获得萨迦神的认可才名正言顺。雅克苏的俗世权力也靠血缘继承,而掌握神权的长老,源头据说是草原神女的血脉,要跟上天结合的,每一任长老又是神的后代又是神的配偶,因此合乎法度,才有这么一个‘神婚’仪式。”
她说完后,令狐玉沉默了片刻。顾衍誉说的道理本身不错,但她提炼出的中心思想跟这本书的内容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因为那本讲述神婚的书, 说的是让一只象征萨迦神的白狼和他们的准长老在神殿里……
嘶,他现在还觉得眼前有点眩晕,导致他一时无法直视顾衍誉,也无法直视那本书。
吴三思很早就跟顾衍誉说过同样的问题。
因顾衍誉小时候行事肆意,又是不乐意低头的个性,吴三思说要教她诓她父亲一队卫兵,她才好在乐临横着走。顾衍誉实则因为被丢在乐临的事对父亲心有芥蒂,不那么乐意讨好对方去要一份庇佑。于是问吴三思为什么要顾禹柏给卫兵,她有那么多钱,可以找这里最强壮的勇士组成她的卫队。于是吴三思笑着看她:“你准备怎么做?有人胆敢冒犯你,你就让你买来的壮士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吗?”
顾衍誉心说那不然呢?
然后吴三思告诉她,权力不是这么用的。你做的又不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天天跟人真刀真枪打架做什么?真正有用的护卫,是他们站在你身后,旁人就明白不能冒犯你。
虽然武力有时候看起来就是权力,但武力跟权力相比,可差远了。
年幼的顾衍誉显然没怎么明白这番话,吴三思循循善诱:“这么说,你买十个武士,打不过他们的才不敢动你。你表哥顾哲源如果买十个更能打的武士,他可以打你吗?”
顾衍誉做了个鄙视的表情,说他不敢。
“为什么?”
“我是家主的儿子,”她说,“顾哲源平时小小地恶心我一下,我不计较便罢,他要是真敢动我,都不用我爹露面,他自己的父母和族里这些老帮菜就得先把他打个半死。”
顾衍誉说到此处,领悟了一下:“那他们其实是怕我爹,对不对?”
吴三思接着问:“为什么大家怕你爹呢,你爹也是武士,打得赢所有人么?”
太尉行伍出身不假,但他的功夫并不是最好的,顾禹柏能一路平步青云,靠的是他千般智计和手段。
顾衍誉摇头,慢慢地想:“是地位,他有权力。这些人……仰仗他的荫蔽。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总有事要求他。”
吴三思说:“即便没有具体的事求他,是太尉的族人,出去也不会受了欺负。最大的好处甚至是看不见的,尤其在乐临地界,姓顾的哪怕犯了事,地方官都不敢罚狠了,都是因为有你爹么,对不对?他们想要这样的好处,就要尊敬太尉和家主的权力,把他捧得高高的。”
顾衍誉:“所以,护卫必须是我爹给我的。这样哪怕他们不动,只要放在那里,就没有人敢惹我。”
吴三思点头:“因为那不是护卫,是顾家家主给你动武的权力,意味着你在乐临哪怕动点‘家法’都是你爹首肯的。来路正当,才没有人会挑战它。”
顾衍誉还小,一张生嫩的小包子脸,往下巴处稍微收尖,眼睛圆溜溜,吴三思知道她听明白了,也没什么形象地往她身边一蹲:“你记着啊。权力不是手中的剑,权力是你身下的一把椅子。如果次次都要见血才能让别人知道它的锐利,要么对方是个瞎子,要么你没有用好这份权力,你只是一个会耍点狠的人。有了这把椅子和你所在的位置,旁人就有了不敢。你端坐在上面,哪怕对人和颜悦色,表现得像个老好人,旁人也知道不能随便动你。”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吴三思接着说下去,“权力的来路正当,你坐在那张椅子上的资格不被质疑。你明白了吗?”
顾衍誉不喜欢他把自己当小孩儿来确认听没听懂,下巴一抬:“明白。我打也打不过他们,他们也不是仰仗我活着的,没必要莫名其妙尊敬一个小破孩儿。如果我还不死心想比他们都高一头,让我在乐临的日子过得舒心一点,就要显得我爹对我很满意,我和他是一条心,这样他的权力才是我的权力。对么?”
吴三思乐了一下:“是,所以往后,你在这些人面前不能说你爹是‘老头子’之类的话,也不要表现得对他有怨。你要记得你来乐临不为别的,是被他送来为你母亲守孝的,这样将来不管你回陵阳也好,在这里称霸也罢,都是你对顾家的大功一件。”
他说到这里,顾衍誉忽然很泄气,她确乎思念母亲,但觉得这些说法很没意思。小声说:“就是大家一起装呗,装出个表面有理。”
吴三思听出她失落,于是笑道:“是这个意思,也不只是这个意思。你还小呢,想不通的慢慢来。你师父我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想明白那么一点儿的。”
顾衍誉站起身看着他:“你再给我说说吧。我不能慢慢长大。”
她又不是什么有爹妈荫蔽的真正矜贵小公子,“慢慢来”这种权力,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
顾衍誉拾了刚刚刺激到令狐玉的那本小书继续往下看。她也算自幼博览群书,因为无父无母管教,看得荤素不忌,艳情的看过不少,但如此艳情又刺激的属实少见。顾衍誉决定还是鉴赏到底。书却是太厚了,一晚上还不够翻完。
于是第二天她揣上这本书去就去了聚贤阁。
因秦绝又有信捎来,说的是当初刺杀谢为良的杀手,还有两个没当场毙命,青帮的人跟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去追,可惜没过燕山,这两位就被截杀了。燕山一过,就是乐临。顾衍誉匆匆把给秦绝的回信写完,“去乐临查”这四个字落下来心里像是背叛了谁,她有点不自在地捻了捻手指。
接着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刚刚的书上。顾衍誉早觉出味儿来了,这根本不是一本正经风俗志,就是个借了“神婚”由头的艳情故事,不知哪位高人编排出来的,也难为令狐玉了,搜罗这么多关于雅克苏的书,竟没一本靠谱。
她正漫无边际想些不着调的东西时,看到一个异族打扮的人走进了聚贤阁。因他的到来,引起一阵小小骚动。
此人一身白袍,头顶白纱,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那男人额前有宝石和羽毛装饰而成的发饰,还有白色薄纱覆面,顾衍誉微微眯眼打量,哪怕只从露出的这么一点来看,那也是个异常好看的男人,五官深邃与中原人不同,一只眼瞳透着幽幽的蓝色,另一只眼睛是正常偏浅的琥珀色。她去宫里时见过皇后娘娘养的猫,长的就是这般鸳鸯眼,显得分外神秘雍容,把一个“贵”字写在脸上。
此人举止间自带独特气场,迈步的时候让人觉得他走进的不是一家酒楼,而是一座神殿。只看他自在悠然、白袍轻摆的样子,哪怕身处嘈杂市井之中,也会觉得周遭忽然就空旷悠远起来。
他去跟掌柜的说了些什么,顾衍誉凝神细听,以她的耳力隐约分辨出是想要这个位置之类的。掌柜为难地看了看顾衍誉的方向,再跟那人解释。
那人冲掌柜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顾衍誉的方向,大概是不用他为难,可以自己过来说的意思。
顾衍誉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本书,她突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近日出现在陵阳城里的,身份高贵、长相精致的异族人……雅克苏的长老!
雅克苏为议和来的人都已到陵阳,其中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主帅赫连城,一个是代表神殿长老廷的居斯彦。老皇帝有意晾雅克苏人两天,先安排住下,过些日子召见。说是让钦天监看了,前面的日子都不适合议和,要他们多留一阵,还能来看看陵阳一年一度的灯会。
顾衍誉整个人一顿,赶忙叫来侍候的小二,说换一个雅间,不要这个座位了。
书里刚刚看过的“神婚仪式”还在她脑中盘旋,顾太尉又特意吩咐过顾家不可跟来使有任何接触,眼下无论是对居斯彦这个身份,还是对他这个人,顾衍誉都有点躲之不及,如避蛇蝎一般离开了被长老大人看上的座位,赶忙逃雅间去了。
她平素没这么息事宁人,小二看了都觉得奇怪。谁料她刚坐下不一会儿,小二就送了几盘这里招牌的点心和上好的茶过来,说是那位客人的谢礼。顾衍誉面色微沉,她没叫小二端来的这盘东西落桌:“东西还回去,要么你就留着自己吃吧。”
雅克苏的情况她还没摸清楚,暂时不大想引火上身。好在这位长老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东西拒了也没有下一步。顾衍誉也没再出去,大庭广众之下,如果顾家人跟这位勾兑在一起,那是说不清的事,她躲在里间,避一避锋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衍誉终于把这本书翻完,还没来得及撂下,门被敲响,倒是戴珺来了。
可见老天爷见不得有闲人大白天看艳书,总要找点事情来撞破。
“玉珩怎么来了?”
她右手胳膊因为被江毅咬得深可见骨,至今不大能得劲,一紧张书就整个从她手里掉了下去。那“神婚”的内容,淫乱和生动程度是顾衍誉平生所见之最,有客人当前,她下意识伸手去够,于是好么,整个人连带着向右侧翻下去。
戴珺连忙伸出手。先抓住的却是她的左手,显然这个姿势对于阻止她翻下去没有任何帮助,如此费劲来拉一把却没叫顾衍誉借到力。戴珺只能紧急再伸出自己左手,圈住了她的腰,几乎将顾衍誉的上半身都带到了怀里,这才堪堪保持住平衡,阻止了顾衍誉滚翻在地。
她眨巴了两下眼,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好闻的冷香。大概男人的体温要高一点,贴在她腰际的那双手温度隔着衣料传来。
顾衍誉想自己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在此人怀中根本无处得力,最后被他扶着坐了回去。此番内心体验有些怪异,好在顾衍誉最擅掩饰,所有情绪被她很好地压了下去,挺开朗道了声谢,还邀对方坐下喝口茶。
然后她发现她镇定早了,因为紧接着戴珺捡起了那本书,扫了两眼内容,瞳孔也放大了一下。他看到的不巧正是长老与那白狼在神殿里的神婚细节……
他收回目光,把书递了过来,一时竟没找到什么语言。
顾衍誉倒不觉羞耻,依旧人模狗样地开口:“今日难得好天气,我便出来喝口茶,也顺便读些书。玉珩何故来此?也有这般雅兴吗?”
戴珺看他十分自在地把书收回去,眼里有一点含而不露的笑意,他说的是:“父亲近日胃口欠佳,来这里给他带一些粥和小菜。掌柜说你也在此处,就过来打个招呼。”
“戴大人有恙?”
“父亲年纪大了,近日天寒,有些伤风。”
“可找大夫看过了?”
“看过了,休养几日便无妨。”
“那就好。玉珩真是孝顺,叫府上人来招呼一趟,店家自会送到的事,还要亲自跑一遭。我可听说,最近你忙着呢。”
戴珺道:“不过挂了个虚衔。接待来使的一干事务均有宣王爷安排周全,我只按时点卯。”
两人没再多说几句,戴珺便告辞回家。好像刚刚真的只是一番偶遇。
他离开之后,顾衍誉鼻尖还萦绕了一点幽幽冷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细节。方才她向右侧翻下去,戴珺从她右侧方走过来,最快的方式是抓住她的右手撑一把。为什么他做出了如此费劲的下意识反应?
顾衍誉把那本书合上。书是不能再看了,人也是不能再细想了。
而那位她避之不及的雅克苏长老居斯彦,把拜帖递到了在水一方,今天这个招摇的露面,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第42章 一个女儿家,这般衣衫不整就见人像什么样子
“顾太尉不敢让他的儿子们与雅克苏使臣在陵阳有任何交集,若心里没鬼,何必如此避嫌?”
说话的人是严槿,神色已有几分扭曲。
且说自打严家在贪墨案中吃了老大一个亏,严槿这口气就没顺下去过。
那建安侯更是不留情面地要求严赟铎整肃自家门生,直说若不是严家太过放纵派系中人,也不至于一个个胆大包天,什么样的钱都敢贪,以至于最终酿成一场大祸。他们站在建安侯一边,想拿点好处、得些方便,都在情理之中,但如果仗着有建安侯在头顶,就敢横行作恶,聂荣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些最终都会算在自己头上,岂能容人这么做事。严家两头受气,但也知道他们放任之下确实造了不少孽,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当真好好做了点事,肃清了一些人。
说起来顾衍誉一直觉得聂荣这个人倒说不上坏,就是性情耿直且暴躁。或许他更适应军中环境,习惯了以战功说话,也很少怀疑手下,但这套行事作风搬到陵阳官场来必然行不通。这些人不是喝两碗酒就能热血上头为知己而死的家伙,要有明晃晃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还要有看不见的规矩把可能作乱的手脚绑起来。否则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一条船上的人都难逃麻烦。
严槿不能把气撒在别处,心里对顾家恨得要命。不过建安侯嘱咐过不要再轻举妄动,如果冒然反击,没能一次扳倒顾家,只会让处境更被动。严槿心知他说得有理,不敢四处攀咬,每天在家说话做事都冒着火星子。
最近他得了两条消息,一条彻底点着了他对顾家的怒火,另一条么,让他这火气有了个好去处。
严槿有一个下属长相俊俏,因为也常跟随他和建安侯去倚翠楼听曲,一来二去跟洛莲的仆从就走得近了。向来去这种场合的客人只有被套消息的道理,严槿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反而是烟花女子主动给他们传来消息。说的是洛莲实为顾家的暗桩,正是她有意结交陵阳这些贵人,为顾家收集线索,才能有顾家一击即中的贪墨案。
就这么点儿信息,但将原本八分肯定的猜测被落到实处,叫严槿怎么不火冒三丈?再一想顾三儿倚翠楼挨打那回,他把事情闹得那样大了建安侯和严家才接到消息,原来也都是洛莲跟顾家的合谋。
完全是蓄谋已久,冲着他们来的!
但令他安慰的是,一直以来的另一个猜测也被证实——顾衍铭在漠北跟那雅克苏的主帅确实有些勾连。于是严槿忙不迭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
严赟铎思忖片刻:“可这到底只是一个说法,即便上达天听,又能怎么样呢?皇帝还能因为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办了有功的将领不成?”
严槿表情有三分狰狞:“不止,还有物证。那雅克苏的主帅赫连城曾在战斗中遗失了自己的刀鞘,据说是他亡母所制,顾家老大捡到发现断了,还花重金找了漠北的工匠给修复如初,又还给了赫连城。”
见他爹还在犹豫,严槿再添火候:“工匠的口供好拿,我已让人出发去漠北寻人。刀鞘就是赫连城随身带着的,也已买通驿馆的人,将证据偷了出来。大庆为解决边境战事,投入了多少军费,又死了多少人,顾衍铭却跟敌方主帅如此‘情深义重’,这还不够坐实皇上的猜测么?”
严赟铎心思动了动,可漠北为什么是这样的打法他其实清楚。皇帝不是开疆拓土的年纪了,没有那个心气让大军彻底把雅克苏打服。他越到晚年越保守怕死,当时主战派那么慷慨陈词,都没能说动皇帝松口。其实就连顾衍铭……最初也是想打的,不过是皇命难违,最开始的决定出了偏差,中间想调头的代价太大,才在漠北耽搁这么多年。
但见长子说得如此言辞振振,他又有犹疑。
“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顾家这次没把我们弄死,那是我们线索斩断得快,才没被重创。不然今日儿子说不定也在囹圄中了。党争一起,就是你死我活。难道有此机会不把顾家按下去,还要等着他们来日再弄出一个贪墨案砸在我们头上吗?”
严赟铎听了,眼神也慢慢冷了下去,他比儿子考虑得远。方才的踌躇渐渐消退,声音沉了下来,却多几分笃定:“只有这样的证据,是不够的。即便皇上心里的猜测坐实,这个丑闻太过惊骇,也不会被摊开去查,一个不小心,会影响的就是两国之间的和平,若战火再起,对庆国无益,国库因战被掏空,将来对我们也没有好处。我们要做,就要借这件事把矛头指向顾家,让顾家彻底无法收场,要他们说不清楚,也摘不出去。”
严槿急切地看着父亲:“那……我们该如何做?”
严赟铎对他笑了。
严柯想去叫父兄吃饭,差点撞上他风风火火从父亲书房出来的兄长。
严槿古怪地看他一眼:“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严柯一脸莫名还有点委屈:“我刚来,都说你们没吃饭,我就来喊一声。”
严槿表情一缓,又不太耐烦地摆摆手:“忙着呢。你啊,也不小了,也想着帮家里做点事,别总把心思放在外头。”这是他哥近来头一回看起来不像一个随时要炸的炮仗,还难得有了点愉悦和兴奋,严柯更觉诡异,有些迟疑地发问:“哥,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
严槿嘴角一勾,很快又恢复原样:“等你懂事了再跟你说,去吧去吧,吃你的去,别操我们的心。”
严柯有点不放心地多看他一眼。家里那点事其实他不太想管,只要父兄不把那些腌臜事怼在他眼下他就眼不见为净。近来他一心一意筹备着冬猎,还得了一块好皮料,正要花时间把它制成两对护臂。
顾衍誉跟他闹了点别扭,严柯一直想寻个什么由头去示个好。
冬猎那个没出息的也会参与,但凡这种场合总免不了有个小磕小碰,因此这回他要赶着冬猎前把护臂做好给顾三儿。
话分两头。
顾衍誉接到那位长老的拜帖之后琢磨了半天,想不通为什么这位长老会想见自己。即便他真想跟顾家搭上什么关系,径直来找顾衍誉也是蹊跷。
令狐玉反应很快:“不见么?那我去打发了他。”
“等等,”顾衍誉想到那位招摇的装束和他在酒楼里给自己赠茶点的行为,“让他明日去倚翠楼等我吧,此人行事这样大胆不讲究,若坚持不见,不知这位长老还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令狐玉让她带上自己,以免对方生事,顾衍誉没允:“去寻欢作乐之所,还要自带一个美人,岂不是怪事?”
于是这位“美人”令狐玉看她一眼,也没坚持。
次日,顾衍誉先去倚翠楼在温香软玉里消磨了一个上午。
到了午时居斯彦按照约定过来,这回终于打扮得低调了一点,一身灰袍将人从头到脚罩住,只露出一双鸳鸯眼,他被仆从引着带到一间看似普通的房里,随后对方按动机关,他在挂画之下看到了一个新的房间的入口。
他从这个入口看到了在里间半躺着,正吃着水果的顾衍誉。
那位正懒洋洋扒着桌上一只玉碗,里面盛着颗颗珠圆玉润的樱桃。看到这种季节本不该出现的水果,居斯彦对陵阳贵族的奢靡又有新的领悟。顾衍誉歪在那里挑剔地把樱桃往口中放的样子,像一只品种名贵又很难养活的猫。
“哦,来了?”她用一边的布巾随意擦了擦手上汁水,未及穿好鞋子就迎过来。表现得性情真到于礼不合,不过左右她身份是男子,这些细节只会让顾衍誉的形象更真实。居斯彦幽幽看着她,面色沉静如水,只微弯的嘴角泄露了一点原本被藏得很好的笑意。
居斯彦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连顾衍誉也不得不承认,这双异色的瞳孔,看起来着实很有灵性。只听对方开口道:“坊间都说顾三公子明艳倜傥,风华无双,有幸来陵阳一趟自然是要结交的。”
顾衍誉嗤笑一声:“你能从坊间传闻里听到这个可太不容易了。”
居斯彦眼里温和起来,没了原先半真半假的笑意,说:“你倒很了解自己。”
顾衍誉蹙眉,觉察他眼神和语气中似有深意,挥手让原本在旁的仆从都退了出去。
居斯彦这才缓缓启唇:“一个女儿家,这般衣衫不整就见人像什么样子?”
顾衍誉面无表情地愣在当场,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居斯彦轻飘飘一句话如一记响雷在她头顶炸开。
第43章 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兄
顾衍誉心念瞬息万转,对方神色如此笃定,不像来诈她的。若为诈出这个消息,这情势对他也未免太不利,周围都是顾衍誉的人,他说出这么一句,是否能全身而退都不好说。
但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大约内心非常笃定,这件事只是他的一个筹码。而只有在它被保密很好的情况下才能作为筹码,顾衍誉想到这里放下了心。
不过她不大喜欢有人当面这样吓唬她,于是眸中杀机顿现。
居斯彦拖长音“哎”了一声,双臂一伸,顾衍誉阵势都摆好了,这位竟是没什么形象地朝她拱拱手,极快地说:“别,我怀着诚意而来,不想在这里被杀人灭口,你的身份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