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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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小戴:你怎么敢摸她的头!
震惊像海浪一样,一波波冲刷上来,而这里的每一个秘密她都无法说出口,也无法对任何人言明。她的心脏变成海边的礁石,一遍遍承受惊涛的洗礼。
顾衍誉已经揣测过无数次,而当真相放在她眼前的这一刻,她还是懵。
另一种渐渐升起的情绪是为顾衍铭感到难过。她想到了顾衍铭那天质问顾禹柏的话:“可是父亲……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是一场被捏造的战争吗?”
是的话,这样一位将军,该如何自处。
顾衍誉觉得心脏有些发麻,她的手指也轻轻颤抖起来。此刻更想做的事是坐下来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消化掉这个刚被印证的事实。但还有惯性驱使她保持表面的平静,顾衍誉听得见自己清凌凌的声音在夜色中漾开:“在我来之前,准备了两个一定要问你的问题。第一个就是……大王子为什么对庆国穷追不舍。”
居斯彦很平和地问:“第二个呢?”
“雅克苏的地下有什么,”顾衍誉说,“但我不知道,这两个问题,是不是同一个问题?”
居斯彦很笃定地开口:“这是两个问题。”
顾衍誉没说话,只眉毛微微一抬。
看来“玉公子”所言不假,大王子不知道雅克苏地下有什么,他打仗并非出自萨迦的神谕驱使,好像也没什么让雅克苏称霸的“大愿望”。那他多年与庆国的不死不休,确实……另有缘由了。
居斯彦的声音很低:“我为议和而来,这是我全部的目的和愿望。雅克苏的情况不怕告诉你,早在两年前就已几乎全被战争掏空,牧民甚至要跟牛羊去抢草吃。我们当然怀疑大王子的野心,也一直有在追查,可惜当我们追查到关键证据的那一刻,大王子的府邸被一把大火点燃,一切都没有了。”
“所以你们对外宣称的大王子不明下落是假,而是实实在在确定他已经被烧死了?”
“是……不过我从那把大火里抢下了一份物证。”
顾衍誉不说话,只看着他,眼中神色不明。
居斯彦:“也或许你早就猜到了,对么?”
顾衍誉慢吞吞地说:“为什么是猜到,而不是知道?你好像很相信我无辜呢。”
“别忘了我调查过你,”居斯彦有一个很淡的笑意,“就算不无辜也没关系,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说:“这件事眼下我不能跟你摊开说明,只怕给自己引火上身,若议和达成,我与赫连能安全离开大庆,这份物证我就会交到你的手里。”
顾衍誉显然也诧异了:“交给我?你……”
此处无人,居斯彦摘下了他的面具,夜色并不分明,而他眼中的悲怆和对顾衍誉的担忧都一览无余,他说:“即便证物在我手里,我也……审判不了你们的重臣。雅克苏……太小了。”
居斯彦道:“雅克苏能成为草原的一方霸主,靠的是拳头和比其他部族多一点的强悍,但这些人再怎么有韧性,也无法对抗糟糕的自然环境,因为大王子的好战,雅克苏已被耗竭,我们早该称败依附于上国,才能给百姓活下去的机会。你或许不会相信,我比你更希望大庆的安稳。这份证据若落在他人手中,一旦激怒你们的皇帝,很难不祸及雅克苏。”
顾衍誉垂眸:“你若把它给我,也许我在拿到的下一刻就会销毁它,你的物证再不会被公诸于世。”
居斯彦语气轻快:“那亦算好事。大王子已死,战火已熄,若议和能为雅克苏带来二十年的和平,我的目的就算达成。而眼下,即便这个幕后主使站在我面前,我背靠这样的小国,有什么办法要他偿还这四年来雅克苏的损失?”
顾衍誉无言。一直以来她看雅克苏是以敌国的立场,如今居斯彦把小国的无奈捧到她眼前,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顾衍铭所说的,来这里议和需要多大的勇气。
人和国家有时很像,一个国家的尊严,往往只有在它强大时才能被成全。
就算明知过去的四年将他们拖进地狱的是谁,他们也不能说话。他们所能审判的那个大王子已经死于大火。而此刻居斯彦对着顾家人,还要和颜悦色来求一份合作,以保证一份委曲求全的和平。
居斯彦的面上没有愤怒,那双异色的眼瞳看起来幽深而平静:“在你们的皇帝眼里,雅克苏是一体的,若他自觉受骗,怒火不会只烧在大王子一个人身上,眼下的情形,他便是想覆灭整个雅克苏,我们能抵抗多久呢?”
顾衍誉抬眼看他,她知道这是真的,此事一旦被揭开,说是聂弘盛为了泄愤也好,为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也好,大庆跟雅克苏都不会善了。
这么些年里,战争消耗双方都有,但庆国不想再打不是因为打不起,而雅克苏不想打,是真的打不动了。
居斯彦:“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会把物证交到你父亲的政敌手里。”
“你父亲”三个字,听得顾衍誉心头微颤。
他没有说完的话,顾衍誉自己明白,他当然更不可能直接把这物证送还顾禹柏,换不到好处不说,或许性命都难保。
顾衍誉的震惊在心底慢慢平息,此刻她更多的是惶惑和茫然。
“我也不想自己把它销毁,要亲手掩埋这样的证据,大概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吧,”居斯彦轻轻舒出一口气,微微歪头,去看顾衍誉的眼睛,有刻意轻松的意味,“所以我会把物证给你,在我离开陵阳之后。”
“给我之后,我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她说。
那一刻居斯彦的表情或许不该说是宽和,更接近于看穿之后的平静:“我只是会把它给你。你如何处理它,是你的自由。”
顾衍誉说得很慢:“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伺机杀了你么。”
“那是你的选择。”居斯彦笑起来,“但无论你怎么选,我都相信那是你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顾衍誉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当初无法及时搭救谢为良的那种无力感又浮上心头,使她平添烦闷。
顾家那些人是为顾禹柏做事的。看起来对她恭敬有加,令行禁止,但每一个人,都不是站在她身后的。
可是这些人又有什么道理站在她身后呢?顾禹柏春秋鼎盛,她跟吴三思当年都会说,这些人依靠顾太尉的荫蔽过日子,他们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其中还能做点什么。
眼前少有的知情者,还只是个认识不过数日的异乡人,他们之间甚至还不算建立了信任,仅仅因为他说中了她的猜测,她就应该全盘相信他么?
居斯彦也不管她在发呆,自己说了下去:“你的第二个问题,在说它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问么?”
他笑了:“你会回答我吗?”
“回答了,你就会给我答案么?”
他用那双异色的眼瞳看向顾衍誉,颇有几分诚恳意味:“我认识你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我还不确定应不应该给你这个答案。”
“那‘他’知道么?”
“我猜……‘他’知道。”
顾衍誉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她只觉得呼吸困难。
然后她木着一张脸,没有追问一个答案:“说正事吧,城中的流言想必你也听到了,配合我把这一出戏演好,顾家会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不影响雅克苏跟大庆的议和,你们会拿着很好的附属国待遇从这里离开。至于这其中,是否有其他人受到牵连,或有其他事发生,你就当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她冷静而淡漠地说完,居斯彦就那样看着她,那双属于神使的眼睛里,流动着柔和的怜悯。
居斯彦:“人不能选择自己生来的立场。但若你有心,还可以做很多……”
顾衍誉冷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自己的立场呢?我既然姓顾,当然跟姓顾的一条心。”
居斯彦不跟她争辩,手放在她头顶,轻轻启唇:“我的萨迦神,也会保佑你。”他念诵起古老的祷词,她不知道他在念诵的是什么,只是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位长老确有几分安抚人心的能力。
顾衍誉耳朵微微一动,声音很轻:“有人来了,你该走了。”
居斯彦的念诵渐止,最后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就像那里从未有人出现过。
然而戴珺还是看到了。
他不是来此才发现的,林建茗包下的那艘画舫格外高峻,他在画舫第三层环顾时看到了远处的顾衍誉和另一个人。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高大的异族人跟顾衍誉站得极近,他们亲近地说话。
环境昏暗,只有一点不明朗的灯火,灯影从那异族人的身后照过来,以至于投下的阴影完全将顾衍誉笼罩其中,看起来简直像把她拢在怀里了。
戴珺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走过去,看到那个异族人离开之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只看身形他便已认出来,那是他接待过的雅克苏长老,居斯彦。是顾衍誉眼下理当避之不及或者恨之入骨的人。
第50章 顾衍誉是个姑娘……顾家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不需要馄饨摊主发出什么声响提醒,顾衍誉已听到动静,她太熟悉那个人,即便夜里看不分明,只瞥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知来此的人是戴珺。
只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便挂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笑迎上去:“玉珩?你也饿了,要来这里找一碗馄饨么?”
戴珺那双眼锁住她,里面涌动着顾衍誉看不穿的情绪。
戴珺开口,没有接她有意的粉饰太平,语气平缓,却很笃定:“那是雅克苏的使臣。”
这话在顾衍誉的心里炸出一声响,她面上水波不兴,浅笑道:“哦?是么?这样的天色,你也能认出人来。我只是遇到一个过路人问路,并不知那是谁。”
戴珺眼里有强烈的不认同,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他的胸腔跳出去了。
他死死盯住顾衍誉:“你不能这样跟他接触,如今的情势下,这是瓜田李下的事。若被其他人撞见,只怕将来你百口莫辩。”
顾衍誉看着他,戴珺缘何有这番神情她并不理解,也令她慌张。
若她今夜没有从居斯彦那里确认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也许她还有能量去装出个言笑晏晏,而如今她胸腔里的惊涛尚未平息,又被撞破和居斯彦的私下会面,在对方不配合揭过这一页的情况下,顾衍誉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虚与委蛇。
她脸上那点假笑渐渐淡了,此刻情绪说不上好:“我不知道你说的‘他’是谁,也不知给过路人指个路是什么大罪过。我的馄饨吃完了,你若不为吃这一碗,是特意来寻我的,那我们一起回画舫上。”
“燕安……”这一句几乎有了叹息的意味。
那一声太重了,在顾衍誉心上落下一个力道,不尖锐,但发沉。
顾衍誉不及他高,微微仰头,视线由下往上看他,她的神色淡淡,透出一点讽刺和厌倦,好像一直被细心收拢的戾气终于没有耐心去抚平,她轻声说:“你不走么?我要回去看湖上的花灯了。”
他看着她,嘴唇紧抿。
月光之下,他观顾衍誉的神情如一只警惕的小兽。她的气定神闲是装出来的,眼里闪过的一丝狼狈与惶惑,戴珺看得分明。
他没有办法再开口了。
顾衍誉先一步抬脚离开此地,戴珺片言未说,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往画舫的方向走。
顾衍誉心绪不宁,她笃定戴珺不是多话的人,也从不涉党争。若今夜之事一定要被一个无关之人撞见,无疑,戴珺是很安全的选择。
这番话里都是好意,玉珩公子敏锐,他同样嗅出了流言背后阴谋的气息,可是……她不能当面接受这个很好的建议。
她要演的戏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脑中会有一个声音说,你完全听从你的父亲,当好顾家的家臣罢,从此就不再痛苦了,她却又时时被迫多想一点,那多想的一点剜着她的良心。
从被丢在乐临开始,很多事她都只能问自己,这是错的还是对的,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不正常的。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没有谁对她全盘托出。
吴三思是这样,老师是她年幼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明知他对一个小孩儿来说有多重要,却一声不响地离开,再没有音讯;
令狐是这样,他一边无微不至照顾自己,一边效忠于她的父亲;
戴珺呢?既然向来清贵不沾俗务,又何必提醒这一遭。若真的想以诚相待,他不也是藏头露尾,有很多秘密么?
她心中因为震惊和无力生出的惶恐,逐渐酿成一种幽怨。顾衍誉的脚步快了些,赌气般想甩脱身后的人,而听脚步声辨别出两人距离稍稍拉开一点的时候,她又踌躇着慢了下来。
尽管做得足够不动声色,戴珺却察觉了她步频的变化,他三两步追了上去,依然无言,但紧紧跟随。
时间倒回一点。
当时顾衍誉去找馄饨吃,戴珺和严柯刚上画舫就被几个相熟的人围住说了好一会儿话。戴珺无心跟这些人寒暄,加之顾衍誉不在,他终于能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阳朔,他借口让侍从扶自己去画舫最上层透个气,找到机会容他开口。
戴珺:“从看花灯起你就心神不宁,何事?”
他以为阳朔连鸡零狗碎都说完了,最后这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总不至于有多重要,谁成想——
阳朔一时没筹措到合适的表情,于是那张脸看起来格外空白,声音带着一种如在梦中的飘忽:“当年从顾家被送到乐临的,应该是个女孩儿。”
戴珺:“……”
戴珺差点从这画舫最高层跌到湖里去!
他疑心今日这画舫上飘荡的酒香乃是假酒的气息,不然怎么会闻得人头也晕眼也花?他的手死死地扣住了栏杆,虚弱地重复一句:“你在说什么?”
其实不必等阳朔再复述,阳朔那一脸费劲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戴珺一边艰难地找回神志,一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想,原来适才为躲过一点小意外跟她贴在一起的时候,那……不是他的错觉。
阳朔小心打量,见公子神情还算正常,继续说了下去,说顾家的人嘴都很紧,这还是他们探访许久,找到了当时那位车夫曾经的一个情人,从对方口中套出来这么一点旧事。但情人也不知道全部,只囫囵听了这么一嘴,对不上是哪位贵人。若不是他们有意对顾衍誉细致调查,这件小事只怕根本捕捉不到。
说那车夫送顾衍誉回乐临时,车行至荒郊野岭,一个婆子要伺候小少爷去出小恭,车夫觉得天色都晚了,省得那年纪大的劳累,由他代劳就是,那婆子却不让,车夫只觉得她客气,多拉扯了几句,主仆二人竟还有些不高兴。他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就悄么声跟着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那是个女娃娃!
戴珺的声音也有些飘忽:“送去的,和接回陵阳的,是同一个女孩儿吗?”
阳朔没想过还有这个问题,忽然表情就有点呆。
戴珺摆摆手,不为难这位侍从,他自己想明白了。
至少回来的这个,从十三岁起,一直是同一个人。一旦撕开这个怀疑的口子,不难确认,这个从十三岁起就在陵阳的顾衍誉确实是个女孩儿。
所有细节也被串起来,比如她从不跟人去沐浴,每次看到她都是这衣冠楚楚的模样,看似随性放纵,其实边界分明,包括那天喝了许多冷酒之后脸色煞白的反应……一切都有了解释。
戴珺甚至想下意识否认这个可能,顾衍誉是个姑娘……顾家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但仔细想想,也许正因为是弥天大谎,任谁听了,第一反应都是不信,才会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这么多年。那顾衍誉可是从十三岁起,就顶着一个纨绔之名在陵阳招摇地长大的。
“公子……”阳朔怀疑公子的魂儿没了。
戴珺深深吸气,好压下心头纷乱情绪:“无事,她今日没带侍女,一个人去了这样久,我去寻她。”
去找顾衍誉的那一路上,即便他没有刻意去想,一连串的念头却也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她是个女孩儿,这个交游甚广的纨绔必然只是个假象。顾衍誉的身份被坐实,很多猜测能被跟着坐实,从前他尚不敢确定的所有事,忽然就有了答案。是的,从王纪手里抢下燕鲅鱼,救他父亲一命,不是一个草包弄出的巧合,是顾衍誉有意为之;那大费周章托江湖人保下谢为良的也是顾衍誉。
他想起关于顾衍誉的很多个瞬间,脸上总是懒洋洋不大庄重的笑的样子,在城东水亭相见时敏锐而凌厉的样子……戴珺突然有些不敢细究,顾衍誉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若说同情怜悯,倒辱没了顾衍誉。这个人如何做事,他看在眼里,可是……他的右边小臂又好像隐隐作痛了。
他忽然明白了顾衍誉偶尔流露的委屈和困惑是真的,包括那天在酒馆里,顾衍誉拉住他,问他能不能在宣王府前等他的一幕。一切都有迹可循。
戴珺为她拎起一颗心。
戴珺满心想的都是“她怎么敢呢?”
带着这样一个假身份,周游于形形色色的人之间,是不是毫无喘息之机,每个瞬间都要绷紧了精神?
再往下想的是,顾太尉怎么敢呢?为什么要把家中幺女推出来做这些事。
顾衍誉不是突然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男孩,她自出生就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身份。她有过选择么?
年幼的顾衍誉他曾见过,但两家并不亲厚,接触也少,没什么机会说话。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还有点包子脸,一双眼睛很亮很灵,笑起来唇红齿白,像个甜美的小团子。陵阳有庆典时他见过一回,顾衍誉坐在顾太尉的肩膀上,那时她的娘亲还在,戴珺记得那个女人很漂亮,与顾太尉一样也是乐临人。顾禹柏在陵阳的声名日渐显赫时,也有不少人要给他塞新的女人,但他府上始终只有这么一位夫人,两人感情极好。
顾夫人不是一个养在深宅的闺秀,也时常在外走动,教戴珺功夫的老师曾经见过她一回,回来之后说,顾夫人身手只怕不是一般的好。
戴珺记得那一天,顾衍誉一双小手把顾太尉的发髻弄得纷乱,还给他编起小辫子。顾夫人扭头看见便笑了,然后顾禹柏似乎很得意,甩甩他的头,有意让那条小辫子在自己夫人跟前招摇,毫不介意这还是在街上,也不怕失了体统。顾夫人看得开心,她去逗顾衍誉,顾衍誉就拽着顾禹柏的小辫子咯咯地笑。
那一幕跟戴珺所理解的佞臣顾太尉差距太远,于是他记了很久。
他不明白,后来为什么是这样的。
似乎以顾夫人的去世为分界,一切都变了。
戴珺所打听到的关于顾衍誉在乐临发生的所有,不是什么和乐温馨的成长故事,是一个带着诡异早熟的小孩儿和她做下的种种离奇事。
他想,那送去乐临的和接回陵阳的当然应该是同一个,只有那样特殊的成长经历才会塑造出眼下这样的顾衍誉。
只是思及如此成长过程,令他觉得诛心。
他想到顾衍誉十三岁头上回到陵阳。即便被打扮成一个小公子,也不难看出她出落得明眸皓齿,潋滟可人。
皇帝那时喜欢做百官宴,请大臣去宫中钓鱼赏花,在一次宴会上,顾衍誉被顾禹柏带出门,要她认认陵阳的这些面孔。
戴珺八风不动站在一群小孩中间,轮到他时,也问了声“阿誉好”,然后不等人介绍他是谁,顾衍誉就有模有样地回礼:“玉珩哥哥好。”
一旁大人奇道:“还没给你介绍呢,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谁?”
顾衍誉一副小大人模样,面上带了三分笑,眼里都是灵光,字正腔圆开口:“早在乐临就已经听说过陵阳出了一位少负高才的佳公子,今日一见,就知这样的气度一定是玉珩哥哥没错了,也只有戴大学士府上才会有这样的公子。”
戴珺朝她微微点头,以示谢过。一旁的戴文嵩闻言,古怪地看了顾衍誉一眼。
彼时顾衍誉还不会同时把“无害”和“机灵”融合得很好,毕竟,她在乐临时半点不需要无害,她要扮演一个喜怒无常的顾小鬼、顾罗刹,才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而到陵阳来,她又该是一个半大孩子了,该收敛的还是要藏好,可惜,刚开始总是不大熟练。
落在戴文嵩眼中,那孩子虚岁十三,身量瞧着比一般男孩还要小一些,只看模样是极可爱的,面捏出来一般漂亮精致,但一开口透出一种令人感到违和的气质。
圣人曾在经典里谈过“不可交之人”的特点,提到过言伪而辨、顺非而泽——明明是假话却说得滔滔不绝,让人相信;明明知道是错的,却能粉饰到好像是对的。
这些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太重,或许那更接近于他对顾禹柏的观感。而顾禹柏自有历练,能把虚情假意熔炼得仿佛真心,场面话也像从心里掏出来。
但放在年幼的顾衍誉身上,那种诡谲的早熟就显得十分扎眼,她不说不动的时候可爱讨喜,而一动起来,言行举止间不见一点孩子相,就好像……被别的什么东西上了身。
戴文嵩瞧不上陵阳世家里那些教孩子“会说话”的大人,本该天真的年纪和世俗的早熟混杂在一起,所谓“懂事”懂的也不是该懂的事。
但他是大人,犯不着跟个孩子计较,陵阳世家里长歪的苗不止顾衍誉一株,因而连那一眼嫌恶都不特殊,顾太尉也没察觉。顾衍誉却心里有数,被自己崇拜的人嫌弃多少有点伤心,就稍微有点怵他。
她没有什么机会告诉戴大学士,她会背他很多文章,临过他的字,因吴三思的推崇,小小年纪的顾衍誉对这位大学士向往已久。
但来陵阳的第一天顾衍誉明白了自己扮演的是戴文嵩最厌恶的那种角色,即便一切还没有开始,她的位置说明了所有。
而不一会儿,戴珺走到她跟前去:“我爹就是那样个性,对谁都喜欢板着脸,燕安不要介怀。”
顾衍誉第一个念头是他注意到了那么一眼,第二个念头是,传说中的玉珩公子,也没那么事不关己。
他朝顾衍誉伸出手来:“你想去看鱼吗?这里的红龙鱼很漂亮,我带你去看。”
小少年戴珺拉起顾衍誉的手,往池边走。
一尾红鱼跃出水面,带起水珠无数。
孤月静静照着流经陵阳城里的宁淮河,虽已入夜,两岸灯火通明,在岸边停泊的的游船也多。
林建茗弄来的这画舫名为登云舫,建造之初突破了当时的画舫高度上限,足有三层小楼之高,内部空间相当宏阔。又被装饰得热闹喜庆,简直像搬了小半条街上来。
从前是聂弘盛喜欢画舫,于是工匠把这玩意儿越做越夸张,从陵阳开始带起一阵风潮,贵胄们都比着谁家的画舫更高更宽阔,酒楼搬到画舫上,勾栏搬到画舫上,风潮最盛时,看起来河面上浮动的几乎是一座规模可观的城市,贵族养的文人们把那称之为“水上浮域,城中蓬莱”。
陵阳都是如此,外面那些地方的奢靡之风更不用说。
千里之外有个小地方,叫舒台县,因那一年雨量有限,平民尚不得粟米为生。却有属地的富商贵胄为了享受画舫游湖之趣,把救命的灌溉用水引到人工开挖的湖里以方便取乐。一时民怨沸腾。吃不饱饭的流民聚集起来,与有些本事的江湖人集结在一起,学古书里记载的火烧连环船,趁夜将当地成排的昂贵画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消息传到陵阳来,很是震慑了这些都城显贵。
那之后皇帝下令重罚舒台的官员,为避免此事上再有贵胄攀比,就从此不准造高于三层的画舫了。
打那之后看起来奢靡之风有所收敛,但顾衍誉看得明白,这些贵族作派不过是由明转暗,避一避风头。
今日恰逢灯会,登云舫上装饰的全是花灯,顾衍誉踏上来的一瞬间感觉眼前所见只有光晕。每一盏花灯就是一个扩散源,光都在花灯周边毛乎乎地晕开。
她身形一晃,差点表演个倒栽葱,戴珺及时从后面搭了一把手。待她在船头站稳,他收手得及时,都没等顾衍誉再说点什么。
顾衍誉平时的善交际半点不见,只余光看了眼刚刚被他扶过的胳膊,然后没有任何表示,就这么走入人群之中。
林建茗老远见到他们上来就跑了过来,揽着她说:“你小子,求着我帮你出府,还来这么晚。”
“哪里晚了?我看人还没来齐。”
“哼,若不是玉珩去逮你,到现在还见不着你人呢,快来罚酒。”
林建茗一手搭着顾衍誉的肩,一手提杯递到她唇边,戴珺目光落在他手上,微微蹙眉,眸光沉沉。
他正抬脚上前,只见顾衍誉又挂上那种赖不兮兮的笑,顺手就拉了严柯过去,三言两语后,严柯一手扶在她后心,笑得开朗,接着替她饮下了酒。
林建茗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放过她去。
戴珺这样看着,眼中神色不明。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舱内的宴席摆好了,一群人也过来簇拥着戴珺落座。林建茗最喜欢招呼这些事,安排座位向来是他负责,知道严、顾、戴三人亲厚,便把他们安排在一起。顾衍誉坐在中间,自顾自斟酒一杯。
严柯扭头来问:“怎么瞧着蔫蔫的?”
顾衍誉咬牙:“真烦,离了您二位,我也没收到一根彤管。”
严柯笑呛了,一边捂嘴掩饰咳嗽,一边不忘跟戴珺分享这件事:“玉珩你快听听,世界上还有他这样迁怒人的。”
说话间这条长桌尾端又加了几个人,林建茗喜好交游,常有些新面孔,在今日这种盛会上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