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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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誉与他静静对视片刻,笑得有些敷衍:“去查查吧,人长得那样好看,若给顾家做事,每天来我眼前复命,得多养眼。”
而此刻的戴府,戴珺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
比他心情更复杂的可能是阳朔。
打从昨天夜里,长老出事的消息一传来,府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对了。公子跟老爷有了争执,虽不是头一回因顾衍誉而起的争吵,但此番公子顶撞老爷更不留情。
公子一大早就打算去找“在水一方”的那位,看起来是要兴师问罪,但临出门前抬眼看了下天,竟说了一句“这个时辰,她怕是还没起”,于是生生忍住。阳朔听了那么一句,心说好家伙,没听过兴师问罪还要等对方睡饱的。
他庆幸自己天生说话不怎么利索,不然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真怕哪天一不留神就脱口而出了。
更令阳朔惆怅的是,没一会儿府上厨房负责采买的老张回来,说了一嘴,顾家小公子跟严二公子感情是真好,一大早的,他就见到严家公子去给人送东西,顾小公子还留了人用饭。
阳朔正盘算怎么用他有限的表达能力把这事转述给公子,表明此刻可以出门找顾衍誉,就见他已经走了出来,声音里分辨不出情绪:“听到了,走吧。”
他面上倒没什么破绽,只有紧紧握住白狐手把件的那只手出卖他的情绪,玉做的小白狐被握紧了也不会疼,依然憨态可掬昂着脑袋,它不会惹人生气。戴珺一边往马车上走一边吩咐:“让人去她府上,约她来城东水亭。”
车帘还没放下,他又自己改了向:“直接送我过去吧。”
其实他猜得不错。
让人去约,是约不出来的。
顾衍誉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会跟自己说什么。戴珺看穿了她跟居斯彦的合谋,定知道长老消失和被杀的消息有古怪。
而她要做的事也再明白不过,严槿耐不住此案缓办,会把冬猎当做一个揭发的机会,趁贵胄和百官都在,把皇帝架到那个份儿上,而顾衍誉要的也是这个箭在弦上的机会,她要让严槿无法回头。
戴珺来此无非是想劝她,可是到了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不敢做?也不得不做。
果不其然,“在水一方”的下人给他的回报,是说小公子昨夜吃了酒,眼下醉得厉害,睡了起不来。
戴珺沉着脸:“那我去看看她。”
下人也机灵,不敢直接拦戴珺,立马推了管事的出来。
令狐玉着实诧异,他还没见过玉珩公子这般神情,上去便笑:“是玉珩公子啊,主子宿醉闹了头疼,刚伺候着睡下了,怕是叫不醒。若有什么要说的,公子可写下来,奴才代为转达,若不方便,等主子醒了,奴才立刻就让人去戴府通传,不会误了贵人的事。”
戴珺看他一眼,坐了下来:“不必麻烦先生,我在此处等。”
令狐玉眼皮跳了跳,笑得更谄媚些许:“那,公子就先小坐一会儿,奴才伺候您喝个茶?”
杯子递到手边,戴珺一看,栎阳产的绿茶,他心如明镜,这主仆二人把人喜好摸了个透。
“有劳先生了,”他放下杯子,淡淡地问,“她今日是好不了了么?”
“这个……还得看大夫的意思。”
“大夫听谁的意思?”他问。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格外平静,问话却叫令狐玉冷汗都要下来,他正琢磨怎么应对才合适的时候,顾衍誉的声音响起:“大夫自然是听玉珩的意思。”
两人齐齐转头,见顾衍誉头发半束着,十分懒散地迈步过来:“玉珩公子要见我,怎么都得好起来。这要是再不来,你看,不就见气了么?”
顾衍誉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一靠,目光扫到桌上点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令狐玉。令狐玉本是做惯这种事,但眼下戴珺在眼前看着,他无端心虚起来。令狐玉小心翼翼用银筷夹起一方点心,递到她唇边,伸手托在下面。顾衍誉咬了一口,看起来对此很满意。
戴珺幽深的眼注视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顾衍誉吃下去那块点心,纯良而热络地开口:“怎么这雪梨马蹄糕你动也不动?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一口,但聚贤阁做得太甜了,我让小厨房的师傅减了糖。吩咐了你来就上这个。”
令狐玉也机灵,不等她吩咐,把装着点心的盘子和一双未用过的银筷再次托到戴珺跟前。
戴珺礼数周全,又对令狐玉谢过一遍,令狐玉直呼不敢。戴珺随后夹起一方糕点送进自己口中,目光一直盯着的是顾衍誉。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满开,使他眉目舒展些许。
顾衍誉眼里带笑:“怎么样,好吃吧?”
她说着同时挥手示意令狐玉下去,从外面半掩上了门。
戴珺抿了一口茶,以帕子擦干净嘴角。来时胸腔中翻涌的怒意,此刻却收拢不起多少。
在顾衍誉的注视下,他开了口,语气却可称平静:“居斯彦在哪里?”
第58章 也是这么抱在怀里,用丝缎绑住的么?
他的话一出,顾衍誉眼角眉梢那种讨喜的笑就淡了下去,只是静静与他对看。
他知道自己所说不是对方想听的,但也还是说了下去:“你可曾想过,若你这样做了,皇上会如何想?”
顾衍誉无动于衷。
戴珺:“你早知严家有意引导你,不上他的当,或者直接呈报圣上要还你哥哥清白都好。你却使了一招将计就计,如此细密布局,倾轧的意思明显,皇上就算不得不办,心里又会如何想?”
顾衍誉没言语,不代表她心里没想法。她当然知道即便此番能顺利反将严槿一军,她也会犯皇帝的忌讳。对最上面那位来说,严、顾两党哪一方都不是能纯粹一摘了事的,各自有皇帝用得上的地方。他乐于见到朝中这些人有小的不对付,若是大臣们全都沆瀣一气,这个皇帝就被架空了。朝臣之间不合流,斗到最后还得皇帝定生死,那才是皇帝乐见。
所以他把事情缓办,是想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会一次把哪一边连根拔起。
但只要做事,就没办法完全隐身事外,顾家不能次次都像从前那样做得不着痕迹,真要因此引皇上忌惮,那也没办法。
见她沉默如此,戴珺语速快了些:“你总归已经卷了进去,问起来总有你无法说明的地方,难保他不会借此两边敲打,你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被下狱调查么!”
顾衍誉缓了缓:“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不会收手的。”
“若真下了诏狱是好玩儿的么!你知道你会被跟什么人关在一起?诏狱里的手段你又都清楚么?”说着说着,原本平复下去的心绪又翻涌起来,“即便你有一万个探子和线人,听过的事再多,自以为知道的事再多,也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地方。等你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人间地狱,就会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人进去不消两日就会崩溃不成人形,你有信心能在那里能待几天?”
顾衍誉无话。
他以目光锁住眼前人,声音缓了缓,带了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哄劝:“进宫去。在事情闹大之前,把居斯彦带进去。你依然可以告诉皇帝严槿做了什么,顾家有什么冤屈。”
只不过这样一来,主动权送回了皇帝手里。没有任何丑闻会传出去,到时办与不办,要如何办,全凭圣心裁决。
他见顾衍誉不语,语气更缓:“这其中你无法解释的部分,比如你与居斯彦如何达成一致,我自会帮你圆上。登云舫上那些人对你说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愿为你作证陈情。”
顾衍誉奇怪地看着他,眼里一瞬间有了不同于往常的光芒,然而那只是个瞬间,它像船行海上时在甲板上挂起的一点飘忽灯火,并不能真的照亮多少。顾衍誉回过神来,眼中的光又黯下去。
戴珺敏锐察觉:“你还要这么做是不是?”
她轻轻笑了。
“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的人。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她的神情不是真的在提条件,倒像笃定了他不会说,所以借此来堵他的口。
他沉默良久:“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不够我让你悬崖勒马么?”
顾衍誉也不意外,笑容甚至是和煦的:“那你走吧,明日我们猎场上见。”
等他背影消失后,令狐玉走过来,很有几分担忧,他的话还没问出口,顾衍誉已经吩咐下来:“一切如常。”
顾衍誉对戴珺有种来路不明的信任,相信他即便推测出全部真相也不会出卖自己,但她不愿去细究那一点有恃无恐的来源。
居斯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驿馆那边封锁了消息,人员已经不准进出。负责接待使臣的宣王看起来目前是此事最大受害者。
如何应对赫连城又成麻烦事。皇帝授意先骗他说居斯彦突染恶疾,要关上门来好好休养,自有庆国的大夫全力医治,以图暂时将这雅克苏的主帅稳住,希望在最大程度上保住两国眼下的和平。
顾衍誉走进杜衡的小院,看到居斯彦精神恢复得不错。顾衍誉说:“待会儿会有人进来给你上妆,我怕当日对官眷的车马也会仔细盘查,你扮作家仆只怕混不过去,唯有易容成嘉艾的样子与我同乘马车进去才算万全。”
到时居斯彦在马车上不下来,看不出身高有明显差异,只不过他的眼睛颜色遮挡不了,此事唯有随机应变。
居斯彦对她的安排全无异议,但见顾衍誉面色有异,多看了她几眼,眼中问询的意思明显。
顾衍誉声音很轻:“若我们的计划进行顺利,你说……皇帝得知实情后,会在盛怒之下把我也收监调查么?”
居斯彦瞅着她:“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两党相争,皇帝总不会在此等胆大妄为之事被捅穿之后还赞顾衍誉一个灵活机变,只会觉得顾家心机深沉,都一样讨嫌。哪怕此事中顾家有理,敲打一番要她吃些苦头或许也免不了。
顾衍誉:“也是,我早该做好心理准备。”
她走出去的那一刻心想,她爹想到这一层了么?他……为她考虑过么?
冬猎当日。
顾衍誉换了轻省的骑装,她赶到猎场的时候,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
猎场果不其然加强了防备,进入狩猎范围前,这些大臣及官眷的车马遭到了比从前更严格的盘查。轮到顾衍誉时,检查的人掀起顾衍誉的车帘,看到她枕在侍女的膝上,侍女低头给她按着脑袋,并无异样,于是就这么被放了过去。
严柯见她戴了自己昨日送的护臂,眼里不由多几分愉悦:“怎么才来,昨夜又睡晚了?”
“天冷,不愿起来。”
严柯瞧她迷迷噔噔的模样,伸出胳膊拍了她后心两把:“像什么样子,先前还说要在冬猎大显身手,现在又变猫了。”
这消息被捂得严实,严柯尚不知内情。
这一幕恰好落在戴珺眼里,他也见到了两人手上一制两款的护臂,鎏金暗红颇为相衬。戴珺脚步微顿,很快又面色如常,从容走来与严、顾二人打过招呼,站入世家公子的队列。
今日人到得齐,严槿当然也在。顾衍誉过来时就见到了严槿和他的夫人,带着他的儿子在帐中休息。那孩子长得可爱,没比聂锦大多少,正抱着严槿的腿,一派天真地问:“爹爹,你近日怎么都不陪我玩?”
严槿把儿子抱起来:“泽儿乖,过了这一阵,爹爹带你出去好好玩几天。”
顾衍誉心想,你怕是没机会了。
不过顾衍铭没来,舆论正在风口浪尖上,顾太尉让他告了假。否则进了猎场表现也不是,不表现也不是。
戴珺自打完招呼就没与顾衍誉搭话。他走到哪里也有人群簇拥,想巴着他多说几句的大有人在,如果他想忙就可以很忙。然而在顾衍誉打了第三个呵欠之后——她瞧着是真的困,一双潋滟的眼里泛着红,戴珺扭过头来:“若没睡好,不如待会儿托病别去狩猎,跟女眷一起在帐子里休息。”
嗯?头都没往这边扭过,也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顾衍誉笑眯眯:“猎还是要打的,怎么好错过这种机会?”
戴珺顿了顿,只淡淡说:“随你。”
严柯看看戴珺,又看看顾衍誉,觉出一点微妙的不对付,伸手戳了戳顾衍誉:“嗳,待会儿进了场,我要去建安侯那边,你跟好玉珩,别自己莽撞乱冲,又是路都找不到就丢人了。”
冬猎说是大家同乐的机会,但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出风头。有想要借机讨好上峰的,更多会帮忙负责驱赶猎物,只为让身居高位的主人射出关键的一箭。严柯能这么说,定是家里早就叮嘱过他,要给建安侯保驾护航,他是不打算自己出风头了。
顾衍誉想起前两年他还是个会一心往前冲的愣头青,甚至抢过贵妃弟弟的猎物,他当时得胜归来举着朱弓欢呼的画面犹在眼前,她不由心中暗叹一回。
哨声一响,旗帜一挥,大家都四散开去追逐猎物。
顾衍誉骑马缀在戴珺后头,她心思不在打猎上。一个知道她全盘计划还不赞同的人在此,盯着一点也没毛病。
严槿若要发难,围猎结束之后的宴会是他最好时机,她只要保证这个期间居斯彦不被任何人找到,戴珺也不做多余的事,事情就错不了。
不过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周遭太过安静。马蹄踏过草木的声音变得清晰,等她意识到这件事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人群,到了丛林深处,谁家打猎会来这里?
顾衍誉犹豫着勒停了马,正要驱策马匹转向,变故陡生——
她只看到眼前青色的身影飘飞,戴珺从自己的马上飞身而下,下一刻他左手拉了一把顾衍誉手中的缰绳,借这一点力,翻身上了顾衍誉的马,坐稳后长臂一拢,将她困住在自己身前动弹不得。整套动作快得顾衍誉来不及反应,她在诧异中连个问句都没说出来。
低头便见到丝缎一圈圈缠上她的手腕,那动作利落,力道却可算温柔。
顾衍誉试图挣扎,戴珺已打好了结:“严槿我已让人控制住,他今天什么也不会做。我知道你把居斯彦带进来了,人还没有找到,但我想他总归是在听你信号行事。今天没有人会在猎场揭露居斯彦的‘死讯’,也没有人会在百官面前逼到皇帝不得不作为。你要为你哥哥抱不平,我会帮你。别再轻举妄动,我只怕你铸成大错。”
顾衍誉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清了眼下情势,而糟糕的是,她一时竟挣脱不开。
幼时练功不吃苦的弊端眼下显现出来。她那样的脾气,除了最早的吴三思,根本没有师父敢真的管教,在武学这种要下苦功的事上更为明显。顾衍誉幼时练功偷懒小心思多,师父也不敢多压着她练,她还学了一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自认学点临时保命的三脚猫功夫就够了,如果需要她亲身跟人对打,多半说明她的护卫都已经死光了,那挣扎也没有什么意义。等她年纪渐长意识到有些苦还是该吃一吃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来得及,这根基总是不稳。
眼下被身后的人制住,她的计划眼看就要泡汤,顾衍誉郁闷且恼。
她知道犟没有用,打也打不过,戴珺必不是临时起意,他一定也做了细致盘算。顾衍誉在劣势中只能语带讥讽地刺他一句:“你的人控制严槿时,也是这么抱在怀里,用丝缎绑住的么?”
身后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抿了抿唇:“得罪了。”
那一天,顾衍誉见识到了真正的天子之怒。
她比同龄人早慧一些,见过的事多一些,不算正常的成长历程时常给她一种错觉,好像她看穿了很多事。
对于王座之上的那位,她是从顾禹柏的角度去认识的。顾衍誉对那份皇权威严的尊敬有限,她会觉得那不过是个已近暮年的可怜老头,他终将向别的什么人拱手自己的皇位。他的显赫与风光都是过去,如今聂锦这样的稚子都能把他骗得团团转。
她忘了那个人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夺过了皇位,无论过程光明与否,他不仅坐稳了那个位置,还在那个位置上使得大庆拥有了数十年的好光景。
很久之后回忆起那一天,她闭上眼还能看到很多鲜红的血。
时间拉回冬猎当日。
戴珺将她双手绑住后,试了试捆手的丝缎松紧,接着自己先下马,再将顾衍誉抱了下来。
她审时度势,知道眼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喊出来大概没人能听见,于是并未浪费力气挣扎,换了策略,不跟他针锋相对,垂着眼小声抱怨:“下手真重,好疼啊。”
戴珺目光闪动,反应却快,再一次查看她被捆住的手,对上她三分戏谑的目光知道这又是假的,倏然将手松开,沉着脸:“这是丝缎,伤不了人。”
顾衍誉露出稍显无趣的神情,静静看着他,问:“你如此费尽心思是为什么呢?”
戴珺语气缓而沉:“你不知道挑战一个这样的君主有什么后果,也没有做好准备为此付出代价。”
“此事是我占理,他就算恼火,还能杀了我不成?”
戴珺没有回答她这一句,眼神里却能看出分明的不认可。
他道:“皇上等这个冬猎已经等了很久,这是他一年中最看重的盛事。把党争倾轧摆到此处,还卷进异族使臣被杀的丑闻,你不会想要知道一个帝王的愤怒会带来什么。”
顾衍誉闻言,有片刻沉默,而后她说:“好吧,那你的目的达成了,严槿不发难在先,我也动不了。你打算把我这样留到什么时候?”
“告诉我,居斯彦在哪里?”
顾衍誉笑了:“我不知道。”
“猜到你想拦我,但没想到拦得这么不讲究,”她举了举被绑住的手,仿佛那是戴珺的什么罪证,凑到他近前时他躲闪的目光令顾衍誉觉得有趣,“我告诉他,进了猎场就换回仆从装束,然后离开人群,随便往哪里一猫。连我也不要告诉,听见动静,需要他的时候再出来。这样,他就不会提前被任何人发现啦。”
戴珺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一直在调整呼吸,看起来听完她这番话需要惊人的忍耐力。
顾衍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生气啦?可是你成功地留住我了。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的人么?如果你跟我说很多实话,保不准我会不那么记仇。”
他的声音温润好听:“你打算怎么记我的仇?”
顾衍誉表情无辜:“戴珺,戴大公子~任务完不成我会很惨的,你知道我爹会怎么对待我么?”
他锁紧了眉头。
顾衍誉绕着他走,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会把我关在黑暗的祠堂里,三天三夜不给我水食。那里也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线进来,不知比你说的诏狱如何。还会用细细的竹篾抽我,很疼,但伤势总不会很重,有时候竹篾扎进肉里,年纪大的嬷嬷又看不清,我得自己忍着疼把它挑出来。”
戴珺头皮发麻,面色完全变了。
顾衍誉恶劣地一笑,凑上来带着气音:“这你都信?”
他抿着唇,目光沉了下来。
她收敛神色,语气瞬间冷淡:“别管我的闲事,你既自诩看得明白,就该知道这一桩不成我也会想别的办法。你总不能桩桩件件都走在我前头,何必……”
她已绕到戴珺身侧,就在方才说话趁他分神时,顾衍誉挣开了一只手。
她瞬间将自己从绑缚中挣脱出来,手刀还未成形,没来得及碰到戴珺,就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
皇上……遇刺了。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戴珺对她方才意图一目了然,但什么也没说,三两下扯掉了她另一只手上缠着的那些丝缎。他们飞身上了各自的马,默契相看一眼,策马往事发的方向狂奔去。
皇帝等这个日子等了很久,冬季天寒,后宫里那些伺候他的人跟他说不出新鲜的话来,开口就是不要着凉,雪天小心地滑。他厌恶变老的感觉,每个人都当他已近暮年,好像连天寒这种小事都能随便要了他的性命。
终于等到身体大好,能去猎场活动筋骨,他要一展雄风,也甩掉那些烦人的关切。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严、顾两党没有消停,更准确地说,是严槿。聂弘盛心中冷笑,只觉他看重的臣子们好像嗅到腐食气味的秃鹫,已等不及要他做出一个决断。使臣的死讯使聂弘盛震怒,但天大的事,他要放在冬猎之后。聂弘盛将其按下,不让它们来影响自己的心情。
王旗招展之处,他才是当下庆国的主人。
哨声响起后,他驱策胯下骏马,向猎场深处去。
手握缰绳、策马飞驰的时刻,让他找到一点年少意气的残影。
皇帝感到痛快。
他今日运气也很好,于林中忽然觅得一只母鹿——体态优长,毛色水亮,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生物。母鹿察觉有人逼近,迅捷地逃开,它心里像有一条走过千百次的路,一直指向南边的密林。
皇帝自信自己的守卫是这个帝国最强悍的存在,他不可能在自己的皇家猎场出事,他没有犹豫,打马追了上去。
冬猎有皇族参与,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敢怠慢。为了能把安全守卫周到,圈定的狩猎地点往往有限,猎物也是事先投进去的,断不会有真的凶兽伤人。南边密林是狩猎禁区,乱石杂草常年无人打理,骑马时也施展不开,通常不让人进入,亦有标识提醒。
皇帝不觉追逐母鹿进了这林子,一个不慎,右脚被半人高的草叶刮伤,吃痛坠下马来。
直至此时,皇帝也不过认为这是他冬猎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而已,很快就会有他的护卫过来请罪护驾。
然而他等了许久,直到那只漂亮母鹿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出现,皇帝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入了无人的禁区。
好在他随身带着信号弹,还能呼救。
脚步声临近,最先来此找到他的人穿了一身灰衣,做仆役打扮,异族相貌,长着一双鸳鸯眼。
他跪在地上,给老皇帝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但此人身形单薄,看起来还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没能成功把小肉山似的皇帝带去别处:“陛下,我这去附近找人来。”
他刚要离开,动作却一顿。皇帝也顿住了,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有箭在指向这里。
生物的本能使他恐惧,此刻他的处境就如同那只被惊吓之后落荒而逃的漂亮母鹿。
是的,皇帝确信他看到了箭头上的冷光。
他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已听到冷箭破空之音,以及箭头刺穿血肉的声响。
他伸手摸到了温热的血。
那不是他的血。
在冷箭射出的同时,身前的异瞳男人扑过来,牢牢护住了他。
箭扎穿了他的后背。
帝王的眼中映入大片殷红,还有那个人慢慢失去光彩的异色眼瞳。
随后在整齐而磅礴的马蹄声里面,禁卫统领翻身下来,朝皇帝长拜:“臣救驾来迟,望圣上恕罪!”
刺客没有什么意外当场被抓住,禁卫的马将其拖到开阔处的人群之中。
严赟铎在惊恐中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韩博!?”
韩博闻声,也看到了人群中的严大人,他被禁卫抓住时就吃了些苦头,眼下浑身是血,面目都模糊,他朝着严赟铎的方向从容地点了点头,随后心满意足地笑着咬破了自己藏在牙中的毒。
速度快到……禁卫统领来不及阻止。
严赟铎在他的笑容里打了个寒颤,韩博笑着迎接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死亡……而是严家的。
而这位严府中人,他射出去的箭头上刻着顾家的印记。
居斯彦在中箭昏迷之前已用寥寥数语向皇帝说明情况,他自陈了身份,说了他如何被严家以流言构陷,又是如何被顾小公子从严家人手里救出。顾家小公子为免他再遭暗杀,只好将他带在身边保护,这就是他今日出现在猎场上的缘由。
居斯彦为他挡箭的那一幕让老皇帝印象太过深刻,他以鲜血和半条命换得这位天子的信任。
居斯彦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顾三杀死长老”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先前皇帝还担忧长老出事会影响两国议和,眼下解除了困扰。
再一看严槿的手下用顾家的箭头来射杀自己,人证物证俱在,同样构陷的意味不言自明。
顾衍誉和戴珺急急赶来,戴珺的随从在很短时间内向他们说清这里发生的一切。
顾衍誉被这个消息钉在原地动惮不得,严槿支使手下弑君……怎么会呢?
皇帝缓办顾三杀死长老的事,看起来给严槿弑君找了个理由,但细究根本站不住脚。就算杀了皇帝,严家支持的人也未必能光明正大地顺利得到皇位。难不成,这世界上有人会蠢到以弑君来泄私愤么?
她在混乱中看到严柯已经面无血色,他这个摘不出去的严家人被上了枷,身边有禁卫看守,俨然已被当做嫌犯之一。严柯根本不知事情如何会走到这一步,比起愤怒和恐慌,他眼里更多的是茫然。
然而这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刚刚遭遇行刺的皇帝在盛怒之下发出命令,他不会像个无能为力的老人那样自己默默消化今日被箭指的屈辱,他要用很多人的鲜血来慰藉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也让天下人看到,意图弑君的下场。
当天负责在猎场外检查车马的所有人,无一例外被牵连。主事的下狱留待严查,其他人被禁卫带到密林中,皇帝说的是“既然脑袋上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那就连脑袋一起不必要了”。
严府带来的护卫和仆从更难逃此劫,凡能拿得动兵器的成男都在行刑之列。有品级者,先戴上罪枷,容后再判。
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那些贵胄家中幼童被家人捂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