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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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他的目光又落在窗棂,忽然想到这样的天气梅花冷香似乎不足以传得这么远,那应该是她身上的香气才对。
从她头发上摘下来的腊梅被他放在桌面一角,小小一朵,很是娇艳。戴珺有些遗憾地想,不知它能鲜妍几日,怎么才能让那朵小花在他桌角开得更久一些?
“皇上呢,”顾衍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为什么会选那片密林,有没有说什么?”
“是追着一头鹿才失了方向。那条路是皇上无心时走去的,只是我疑心猎物逃走的路径并非偶然。”
她问了,戴珺就顺口接了下去。
是皇帝的人。顾衍誉在心里确认了一次。
她今夜前来,本以为定还会有一番相互试探,未料到他如此坦诚,几乎是把身份摊开明摆在她眼前。虽然不知他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但顾衍誉没有觉出恶意,于是她在这短暂的对话里被抹顺了心情。
“玉珩真是个妙人,”顾衍誉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欣赏,想法能被对方接住,令她舒心难言,“所以你猜那条路不是皇上选的,而是那头鹿选的。”
戴珺看向她的眼里有不一样的光彩,不装傻的顾衍誉,对他来说也很难得。
他点头:“冬猎的猎物都要事先放进去,我会去找一找那头鹿的来源。”
二人又互换一些猜测,顾衍誉提杯喝了一盏玫瑰花茶,也终于准备告辞:“明日我会再来,约在亥时三刻之后,你等等我。”
“你要避开谁?”他一针见血。
顾衍誉没说,只是带点戏谑道:“怕偷香窃玉被戴大学士抓个正着。”
戴珺对她这点嘴上痛快不愿接住,目光落在桌角的小花上,抿了一下唇,又很快面色如常,平静地说:“还有一事。”
“嗯?”
“你若信我,在我们找出真相之前,不要再做其他的,”又觉得她大概不会听,索性自己先退一步,“如果要做,先知会我一声。”
顾衍誉怕自作了多情,努力忽略这话里不分明的关切,道:“还需为严兄上下打点,出了这样的事被下狱,不招呼一声怕要吃苦头。”
戴珺顿了顿,他没忽略顾衍誉还戴着严柯给她的护臂,二人亲近热络的相处如在他眼前,于是话里就没什么滋味儿:“是该做的。”严柯原本,也是他看重的朋友。
顾衍誉歪头,没嚼出他这话里到底什么意味。
而戴珺已经不再看她,只看着窗外,说的是:“更深露重,燕安该回去了。”
顾衍誉微怔,果然,或许是刚刚太过顺畅的对话给了她错觉,好像这个人与她非常亲近。
但细想,站在戴珺的立场上,顾家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63章 究竟是天下没有女子能入你的眼,还是你心悦之人,并非女子
皇帝从马上摔下来,一条腿受了些外伤。遇刺时的箭矢没有刺穿他的皮肉,倒扎漏了他的精气神,那种在死亡面前被激发出的极致愤怒过后,他陷入长久的恐惧和萎靡。
他觉察了自己心态上的变化,然并不展露于人前,表现出来只是越发多疑和暴躁。
今日才有新来的小太监在御花园除草时,因听见为皇帝开道的声音而紧张,手里花锄落地,声响使圣上一惊,于是小太监没了命。
如今是戴文嵩到了,皇帝才放下一点心。
他瘫坐榻上没有起身,下身盖着一床薄毯,并不用皇权的威严去掩盖他身上的沉沉暮气。
他看着面前这位老臣,这么多年了,戴文嵩的脊背还是那样直,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皇帝颇有几分颓丧地开口:“玉珩提醒朕带上了响箭,此番禁卫及时赶来,才能活捉刺客。若非居斯彦也恰巧在场,那箭,那箭……是冲着我……朕是老了,他们想要权力还不够,还想要朕的一条性命。”
戴文嵩低下头,他的眼里是被打磨得光洁的地面,那里纤尘不染,在如此朦胧的灯火下,还能照得出人影,他隐约可见自己那张沧桑而板正的脸,说得字字铿锵又恳切:“吾皇自有天佑。您是天下之主,亦有德行护身,即便不是雅克苏的长老,也有他人会挡下,这是陛下平日德行宽厚的缘故。且有禁卫总是随侍左右,赶到御驾之前也不过须臾。陛下不必将意外放在心上。”
戴文嵩记得那天的猎场是如何被血腥气弥漫的,这让他想起寅河谷里那场大火。
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撞了南墙,他也因超绝的忍耐力往往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可近年来在血的教训里,他终于缓缓明白了戴珺所言不错——他想要达成目的,有直臣的决心和孤勇还不够,他更需要了解这位君主,学会如何与这位手握至高无上之权的皇帝相处。
权力在聂弘盛手中几乎是肆意的,无人能制约他,他稍有不安时,他的愤怒和恐惧便会以平民的血来偿还。他需要减少这位皇帝的恐惧,否则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谁说得准还要再杀多少人呢?
他的出言安抚显然奏效了,聂弘盛自鼻腔中发出闷哼,一个正直之人的奉承之言,有时听起来甚至像实话。他恍若相信了德行的圣光会在他身后升起,替他挡住不知何时会来的意外。
皇帝的情绪慢慢平复下去,如野兽缓缓伏趴在地,收起它的獠牙。
聂弘盛说起他给了戴珺自己的手令:“刑部是在查了,可指望刑部那帮人能查出什么呢?他们一心向上爬,是来陵阳当官儿的,要伺候的人多着呢。此事朕已全权交由戴珺,有令在手,如朕亲临。若有不配合、不听令者,只管带到朕的眼前来,朕会告诉他们,谁是朕属意的人。”
戴文嵩行礼,说了声“臣惶恐”。
皇帝的目光在戴文嵩身上落下,似有万语千言:“朕见过了玉珩,再见见你,才能放下一颗心。叫你来还有另一件事,顾家的事……不必再查了。”
戴文嵩:“皇上,不疑顾家了么?”
“这么久以来,可查出什么结果?”
戴文嵩回报说对顾衍铭的战事都研究过,看不出问题。还有“但是”两个字含在口中,他没有吐出来。而后皇帝的反应让他明白,不说出口是对的。
聂弘盛不知想了些什么,笑了一声,甚至于对戴文嵩有了几分怜爱:“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了。你们哪怕再追个一年半载,只怕也没有新的说法。顾禹柏是个聪明人,懂得他所做的事应该向着谁。而只要他向着朕,有些事,朕便不跟他计较。”
戴文嵩沉默不语。
聂弘盛看穿了他的情绪,轻轻一笑:“玉珩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也是我最信任的年轻人。朕有意让他接管於镜庭,而这么多年,你总以他需要历练的理由挡在前头,其实是他不愿吧?玉珩,他对朕有怨恨,是不是?”
戴文嵩连忙磕头,冰冷的地面碰上他的前额发出声响,他尚未来得及开言,聂弘盛的笑意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听上去不威严,倒意外的宽和。
戴文嵩抬头,看到了聂弘盛对他招手,示意他起身上前。
他说:“你的夫人去了,朕心里有愧。那孩子记恨,倒也坦荡。朕不信你心中没有怨怼,却从不在朕面前表露,你不如他。朕最心爱的公主都愿意下嫁于令郎,也愿予他一人之下的权柄,可朕能给的一切,令郎,都不放在心上。”
戴文嵩就是傻的也知道说几句场面话:“那是珺儿没有尚公主的福分。”
皇帝“哼”了一声,意味不明,而后握住了戴文嵩的手:“朕属实不知,该以什么回报你们父子。若你戴文嵩要的是高官厚禄,也不会看得上当年那个不受宠的皇子了。元巍,你对朕,心里有恨么?”
元巍,戴文嵩的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戴文嵩的声音发颤:“陛下,帝心不改,臣心不改,从未有恨。”
聂弘盛看到了他的动容,他欣慰道:“好啊,好啊。到头来……朕的身边,还是你。”
跟顾家相比,戴家是真正的旧贵族,几朝文官都在陵阳扎根,而当初戴文嵩这样一个刻板人却可算得上家族的“反叛者”。因他无视家族立场,义无反顾站在了还是皇子的聂弘盛身边。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么个又直又容易受欺负的皇子,会是日后的天下之主。
但戴文嵩这个“押对宝”却没什么可被人羡慕,以他的家世和才学本就能在朝堂步步高升,这从龙之功应给他的额外好处,他是一点没占。
反倒是当了几年谏臣,惹得皇帝万分嫌弃,最后被疏远。
然而他也不在意皇帝对他的态度亲疏,就那么直愣愣杵在朝堂之中,该说的一句没落下。他得势时,有人巴结逢迎,见他讨嫌也不敢招惹,他被皇帝疏远时,这种直得不打弯的态度为他招来无数攻讦,从一根棒槌成了一面靶子,可戴文嵩不为所动。
他就那么顶着一张黑脸,任官衔从高到低,从低再到高,处事方式也从不更改。
“朕不把你们放在明处,有朕的用意。前朝早有史可为鉴,监察之权不好掌。动辄有性命之忧,朕首先要保你们周全,才能要你们为朕做事。纵不能公诸天下,需要时拿出朕的信物,也没有人敢拦你们的路。”
皇上的神色更缓:“好了,老伙计,朕老了,你也不年轻了。那一方镜令,早晚是要交到你儿子手里的。时候不早,你也回府吧。”
两个太监在前头提灯引路,戴文嵩目不斜视走在后面,那神情孤绝,好似已与世相隔。
圣心,又有了变动。
当日在猎场的王帐之中,皇上就没有叫他进去。看来严家犯了忌讳之后,皇帝心中的天平完全倾斜,他再一次“爱上”了那个佞臣。
戴文嵩回到家中,戴珺等在那里,他吩咐下人备好了热水,冬夜天寒,给父亲烫一烫脚。
戴珺立侍在旁,戴文嵩屏退下人。
“你猜的,一点儿没错。”他这一开口,等同于认输,有了颓然的味道。
“皇上说的是不查顾家了?”
戴文嵩默认了。
戴珺:“眼下征战以庆国的胜利作结,万民所盼,议和势在必行。皇上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有什么差错。严家已经出事,皇上手里总要有人可用,他向顾家示好是必然。若您认定漠北之战还有蹊跷,也不能当面拂逆圣心,要求皇上同意再查下去,只有暗中将来龙去脉查清楚,顾家得了什么好处,钱财又流去哪里,桩桩件件分明了,才能私下上达圣听。至于皇上处不处置,不是看实情,是看他还需不需要顾家。”
戴文嵩到了今日不能说不懂。他想忠君,容不得有奸佞作乱,但说到底……他忠的这个君,是一个活人,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位置。
“忠”也要忠得知情识趣一点。
戴文嵩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的神色晦暗:“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戴珺语气罕见地有几分不驯:“是啊,儿子自己学会的。”
戴文嵩黯然,他知道,妻子的故去,儿子心里除了对皇帝的恨,还有对他的怨。
他转而说:“於镜庭的镜令,我早与你说过,接与不接,最后不由你自己。那位的心思已明,你这样拖下去,又是何苦?”
戴珺长身玉立,同样是笔直的腰杆,戴文嵩像根棒槌,他像一柄藏锋入鞘的剑。
他看着父亲,一派从容,并未言语。
戴文嵩心中想着,眼里慢慢生出惊疑:“你想倒逼他,把这份权力放在明面儿上?”
他目光轻敛,以眼神肯定。
戴文嵩摇头:“不可能的。他这么久以来,就是想把这当做自己的最后一把武器。你还没有看明白么?”
戴珺:“是,他结果了自己从前的私兵,然而他想要的还只是私兵。”
聂弘盛亲手葬送了那些曾追随他的人之后,还颁布法令,严控世家大族的府兵数量。按品级申报府兵人数,名册都需记录在案。多一人便算私囤兵马。严重时陵阳那些贵胄连买家丁都要算好数,生怕跟谁不对付被告到官府,把家丁也算作人头,数量一有逾越,便要被治以囤兵之罪。
“他有恐惧,他想掌控更多。他要於镜庭离开他的权力哺喂,就一刻也活不下去。如同深宅卧房之中,丈夫授予妻子的理家之权。旁无人证,唯有彼此心知,捧你的时候,哄着你去做事,说自有他当靠山在后,而丈夫一旦心思有变,这权力随时可以收回。不过明路的权力,就没有保障,算什么光明正大?父亲您还没有看穿么?於镜庭被皇帝这样藏于表象之下,是为了做他自己的鹰犬,查的是皇帝自己不容的事,而不是应查之事,算不上朝廷栋梁,更无法为任何人请命。”
戴文嵩深吸一口气,他本该组织出语言说点什么,然而那口气最终被他长长吐了出来。
他说不出什么,因为戴珺说的没错。
他在最有议价权的时候当了个耿直的好人,相信了帝王对这个国家未来的期许,如今事与愿违,他却已没有力量纠偏。
他缓慢地把脚从盆中拿起来,擦干了水。
布搭在架子上,戴文嵩的叹息落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戴珺:“可是珺儿,你不容皇帝的私心,於镜庭,也容不得你的私心。我是老了,我没有糊涂。你从前只不过隔岸观火,如今屡屡表现,不惮向皇帝展露你的才能,却又坚持不接镜令,除了想让上面那位自己加码给你的权力,你所图还有什么?”
戴珺不动,也不言语。
戴文嵩的话音重了:“你不娶公主,也不娶林家女,我都不逼你,知道你不愿婚事成为他人绑住你的筹码,也不愿耽误她们另择良配。可我今日不得不问一句,你一直如此冷淡,究竟是天下没有女子能入你的眼,还是你心悦之人,并非女子?”
戴文嵩今夜所说所有话,都没有这一句来得震撼人心。
戴珺彻底愣住了:“……”
该说不说,他爹是有点敏锐在的。
可是这话,叫他怎么回呢?
第64章 此事从一开始,就不过是顾禹柏给严家下的一个套
戴珺知道偏见不是一朝一夕可更改,顾家有很多事说不明白,戴文嵩对他们的猜忌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尚且没弄清个中关窍,且因屡次维护顾衍誉,在父亲眼中偏袒之罪坐实,他若为顾衍誉辩护,大概听来也是查无实据又没有说服力。
这种情况下,顾衍誉这带有欺君之罪色彩的性别谜团,他就更不敢给父亲知道了,否则老父的心脏和顾衍誉的性命,都有点危险。
戴文嵩早年因罔顾家族立场支持聂弘盛,家中长辈见了气,不再管他,也不张罗给他娶妻成家,愣头青老戴年轻时也没想到还有这茬,就一直耽误下去。直到他缓慢地开了窍,才终于遇到一个能欣赏他这棒槌性格的世家贵女成了亲,两人感情很好,但那女子身体不大好,多年以后才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戴珺。
因这年龄差距,比起寻常父子关系,戴珺和戴文嵩有时倒像隔了一辈。
此刻面对父亲的发问,明知他是想岔了戴珺也不便解释,只说父亲多虑,然后寻了个由头离开。
戴文嵩一看这反应,心中猜测被印证了九分,他以掌抚心,给自己灌了两大杯凉茶才缓过一口气。
那边“逃”出来的戴珺却还没缓过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方才戴文嵩一开口,他脑海中出现的就是那个人、那张脸……
可是他的父亲什么都没明说,为什么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呢?
这时时担忧,常常惦记,原来意味着……
他惦记的人今夜如约而来。
顾衍誉正要翻墙,便看到守在那里的阳朔,说跟着他走,主人在等。
顾衍誉:“贵府待客真是周到。戴大学士已然睡了么?”
阳朔“嗯”了一声。
顾衍誉一见老实人就欠得慌,跟着问:“睡踏实了么?老年人觉少,我这深更半夜在你们公子卧房进进出出的,别回头给他撞见,把老人家吓出个好歹。”
阳朔转过身来,看眼神应该是想骂她,还伴随一些痛心疾首的内心活动,奈何没能成功组织出语言,于是他又转回去了,继续沉默地引路。
戴珺一早备好香茶点心在等,今日他穿在外面这件罩衣隐隐有光泽,青与灰的光华在织物上流淌,用的料子也轻薄,行止间衣带飘飞,很是俊逸风雅。顾衍誉眼前也一亮,笑说:“玉珩今日是去哪儿了?好俊的一身装扮。”
阳朔还没走远,心说回来府上才换的,这不是等你么。
戴珺只敛眉低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优雅地给她递了一杯玫瑰花茶。
顾衍誉坐下听他说起情况,该查的都已安排下去,他也见了严家人。
顾衍誉问严家可有什么说法。
戴珺:“在构陷顾将军这件事上他们并不推脱,全盘认了下来。是分开审讯,严赟铎和严槿所说却都很一致。当初严氏父子有了这个念头,门客韩博主动献计,父子二人对他的筹算不疑分毫。韩博在严家一直办事稳妥,从前严槿有冒失之举他还曾多加劝谏,因此严赟铎也很相信他。只是燕安——”
“嗯?”
戴珺看着她的眼睛:“严槿如此愤怒想要报复顾家,是有人到他跟前递过话。”
顾衍誉瞳孔骤缩,她先前猜的没错……
贪墨案之后严槿再怎么恨都忍了下去,也确实有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此番敢借一把刀鞘生事,更是无中生有地想拉她下水,这些谋划当然不能是从严槿那小脑袋瓜里自己生长出来的。
严家未必真知道顾家谁是最好撺掇的人,但顾禹柏真正了解,严家谁是最好被煽风点火的人。
戴珺对她那片刻的表情变换尽收眼底,又像什么都没看到那样,把前因后果同她那么一说。
顾衍誉只“嗯”了几声,等着他的下文,半点多余表情都没再有。
戴珺说韩博这计划开始后,顾衍誉将计就计,因她的表现一直很符合严家父子的预期,那二位更觉得韩博所献之计有效,于是所有人都跟着韩博的计划走。
但谁能想到,韩博会在猎场上箭指皇帝。
严家父子几乎声声泣血,说他们对弑君一事全然不知。严赟铎更是大喊,那韩博定是顾家人,是顾禹柏害他。
顾衍誉听了这说法,只是轻轻一哂,问他们还说了什么,戴珺欲言又止,顾衍誉道:“想必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玉珩但说无妨,我不会放在心上。”
戴珺到底没有全部转述,只拣了不咸不淡的说。
严赟铎说的是,此番他谋算不如顾家,唯有认栽。但姓顾的一门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如此步步机心,将来都必不会有好下场。
她问戴珺:“皇上现在是什么意思呢?想严着办,还是缓着办?又打算办到什么程度?”
戴珺最后给了她四个字,倒不像是敷衍,而是就这么一个结论,说的是“圣心难测”。
韩博行刺之事属实,哪怕他已死,连诛九族是逃不掉的;而对严家的处置重点在于到底是不是他们支使,不察之罪板上钉钉,至于“弑君”的结果要他们承担多少,还不好说。
顾衍誉:“那……玉珩总有猜测吧,你猜皇上怎么想?”
戴珺沉吟片刻:“只怕不乐观。”
聂弘盛到了这个年纪,本就怕死,哪怕最后查出来严家跟弑君没有半点关系,只怕下场都不好说。聂弘盛要让人知道怕,知道哪些会被圣心所不容。
“这样一来,严兄他……”顾衍誉的神情一瞬间低落下去。
严家举家下狱至今,没人敢出来为严家说点什么。
戴珺告诉她,今晨瑞王曾打着请安的旗号想要面圣,宫里没同意。
顾衍誉皱眉,颇有几分嫌弃:“他可真是假惺惺。”
他若真想拉严家一把,该公事公办,在朝堂之上直陈严家的冤情。
请安这种一看就是私事的幌子,皇帝也不傻,铁定知道他想借机说什么,轻而易举就能拒绝掉,免了自己麻烦。
瑞王惺惺作态走这么一遭,无非显得自己两头关切。
既表明了自己对皇上尽心,也做给严家看,不是我不为你说话,是实在无缘面圣。
想到此处,顾衍誉问:“建安侯,别的也没做么?”
“他想把严槿的幼子过继来养,好歹给严家留个后。瑞王不同意,为此跟他大动了干戈。”
顾衍誉听了,颓然叹道:“这就急着给严家处理后事了,我竟还对他们有指望。”
戴珺的目光带着打量:“燕安生气了。”
不是问句,他很肯定。
“你觉得建安侯不该不管,对么?”
顾衍誉把那份愤怒按下去,其实那不是对聂荣的,只是她如今明白猎场弑君一事根本不可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即便她能想尽办法证明韩博弑君另有原因,没有其他人肯出力的情况下,严家的下场还是一样会很惨。
一想到无辜的严柯和严沐,她便觉得诛心。
顾衍誉耐着性子道:“先不说该与不该,这也不明智。建安侯此刻最不该做的是避嫌。”
他们跟严家有什么关系,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本就不可能切割得干干净净。
如果严家真的查明有罪,瑞王也别想跑。
而如果严家没有弑君,他们更不该断尾求生。须得冒险一试,咬死了严家的冤枉,想办法为其洗脱罪名,这样即便皇帝一时恼怒,心里也能明白他们的清白与仁义。
碍于皇帝的愤怒什么也不做,反而是最差的选择。
她说话时的气息都乱了,戴珺如何会不察觉她的心绪波动,安抚道:“眼下都还未有定论,只是收监,严兄在牢狱之中暂时是安全的,你可放心。”
顾衍誉相信眼前人,却因看清严家现下处境无法置身事外。两人没再多说几句,她便草草跟戴珺告了辞。
接着阳朔进来,发现盏中茶没喝几口,戴珺为她准备的点心她也没动。
他将茶点撤下去,觑着戴珺神色:“公子,休,休息吧。”
顾衍誉没敢回去睡觉,她从戴府出来便进了倚翠楼。
她匆匆赶到,见到洛莲后一把将其抱住,什么话也没说。洛莲见状,连忙挥退其他人,轻轻地问:“怎么了?”
顾衍誉的声音发闷:“放你在这里,我真怕你出事。”
洛莲的声音稍有凝滞:“为何这样说?”
顾衍誉也不抬头:“严槿突然发疯,不就是因为知道了你是顾家线人,贪墨案是顾家有意为之么?”
洛莲目光闪动:“你都知道了。”
“这怎会不知?”她有意模糊了消息来源,“严槿那个人一旦暴躁起来不顾后果。若当时他不是被我爹绕了进去,直接找你寻仇又要怎么办?”
洛莲的声音更软:“主子放心,我自有应对。你看,眼下都好好的。”
顾衍誉应了一声,看起来是松了口气,实际上她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此事从一开始,就不过是顾禹柏给严家下的一个套。激怒严槿的同时又卖给严槿一个破绽,然后严家几乎是一路被牵着鼻子走。
时候也不早,顾衍誉说不想回去,在猎场闻了太多血腥气,这几天就没睡过好觉。
洛莲让人去烫一壶酒来,自己跪坐在席上,拉着顾衍誉在自己腿上躺下,将她头发散开,然后细细给她揉着脑袋。“这样舒服些没有?”
顾衍誉一贯的懒散作派又上来,飘飘然感叹道:“舒坦。我得禀明父亲,择个吉日早早把姐姐娶回家。”
洛莲嗔道:“两句话一说就没正形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顾衍誉笑。
她热酒没喝两杯就一副醉得快死的模样,软得像个没骨头的人,然后就这么借着一点酒意,在洛莲腿上囫囵睡了过去。
第65章 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我只不过借你向上爬
顾衍誉醒来发现自己是个趴睡的姿势,脸冲着枕头。
洛莲就在她身边,一只手的掌根搭在她后背,手掌轻轻上下拍动,口中小声哼唱的是安抚幼童的歌谣。
她动了一下,洛莲的动作停住。
顾衍誉翻身时见到她眼睛里来不及藏好的担忧。
洛莲:“是做了不好的梦么?主子,像是被魇住了。”
她扶顾衍誉起来,给喂了半杯水,顾衍誉轻声:“你听到了啊。是严家……”
她说:“我梦到他们来找我索命。”
洛莲眼中瞬间闪过不忍。
幼时离开陵阳之前,顾衍誉几乎是在家人的臂弯里长大。顾怀璧尤其爱她,每每抱在怀中不舍得离手。顾禹柏不会说妻子偏爱幼女的举动不该,他只会把那孩子“抢”过来自己带,或把她架在肩头,或抱在手里、背在背上。
顾衍誉穿在脚上的鞋子下人换得勤,但其实往往一天下来也不沾纤尘——她没有自己走路的机会。不过这样的日子在顾怀璧死后戛然而止。
那时她还太年幼,无法精准地说出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模糊地知道生活中缺了一种存在。
她那大了几岁的表哥顾哲源初通人事时就很不是个东西,年少成名之后文章和本事没学到,学会了所谓“文人雅士”的臭毛病——酗酒和狎妓,会带着族中没他大的男孩儿一起上花楼,以此来展示某种“威风”。顾衍誉疑心他早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处处挑衅,有一回被他激得没了办法,只好跟着去,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了至今想起都令她作呕的画面。
顾哲源自己玩乐不算,没忘记让她也去找一个,说这些事是要早早知道的,不然就错过天大的乐趣。
顾衍誉没动。
顾哲源与几人一起起哄道:“你那儿不会是没长大吧?”他们说得越发不像话。
顾衍誉转身向那鸨母,说要一个新人来。
她走了出去:“另要一间房,我跟那位不一样,没有让人看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