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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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就明白了,谁会去报?
举村死于洪灾,源头又是这么个事,当地官员只怕巴不得人死得干净一点,以免消息走漏。
她道:“那后来说舒台之乱的由头是雨量不足造成歉收,也未必是真。”
戴珺点头:“河道走向被人为干预,都引去造湖了,原本灌溉农田的水渠断流。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当初火烧画舫的事传至陵阳,聂弘盛盛怒过后,处置得利落非常。
他这份“快”不纯是对流民的同情,还有一种“恼”,因带起这阵画舫风潮的正是他本人。
天子一怒之下,没有派钦差去查个清楚,只严肃地命当地自查,而后迅捷地从当地拿到了一份处置名单,大小官员都有,从严发落,显得又快又狠。
这事,就算过去了。
戴珺:“我找到了当时舒台上奏的折子。当地背后必有高人,对于抢灌溉用水一事坦白承认,严肃处理。同时也没少给百姓安罪名,将他们说成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处理这种事,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百姓若有反抗,先扣一顶暴民的帽子,然后告诉你,被强权欺凌了,也是有正道可伸冤诉苦的呀,有大路你不走,偏要如此凛冽行事,又是为何呢?那就至少能治一个寻衅之罪了。
百姓是暴民,给了上位者一个台阶。不是他给贵族的示范不好,是百姓不受教化。总归官员也已被处置,那还不快快翻篇么?
“韩博的叔父因河工身份,又是个小主事,也被归在主犯之列。被判斩首,以平民愤。”
“你先前说他不愿助纣为虐,那他是因此被冤死了么?”
戴珺表情沉重起来:“是……他含冤而死。他不仅没有为这些贵胄卖命,实际上,还是火烧画舫这件事里主要的举事之人。他曾多次劝谏地方官员,向他们进言河流盲目改道的后果,但没有人听。在亲眼目睹支流行洪不畅和舒台农民的惨状之后,他向那些苦命人揭露事实,告诉他们画舫之乐是如何影响到了这些百姓的生计。他平时为人热情,也很有些江湖朋友。火烧画舫能组织起那么多人,还有他一份联络之功。”
戴珺:“皇帝曾有令,此为官之过,非民之罪,要当地不可为难那些流民。但当地瞒下他曾主导火烧画舫一事, 将其归在了致使河流改道的罪人之列。他的家人不服,韩博的父亲还想进陵阳告状,被当地官员盯上。于是待风浪稍稍平息,当地给韩家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是因为不满被处置而当街侮辱今上,就被判了株连九族。”
顾衍誉胸中气血翻涌。
她不禁想,若她是韩博的家人,落在这样的境地,能做些什么呢?
在陵阳千里之外的小地方,所有冤屈都上不达天听,此番若非韩博在猎场射出那一箭,若非戴珺追踪到他的家乡,这些事,岂不是甚至无人知晓?
“韩博还有个妹妹,原本跟他都难逃一死。他们是在当地人齐心相助之下得以逃生,官兵曾经搜城,而当地人接力藏起兄妹二人,直至把他们送出舒台。”听得出,戴珺在讲述中也在极力克制情绪。
但两人没了户籍和路引,即便出了舒台,也不容易讨生活。妹妹在途中生了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好好医治,只能吊着一口气勉强挨着。
幸而韩博遇人相助,收留兄妹二人,并给他银钱让他学本事,才有后来到了陵阳投于严家门下。
戴珺:“你当日说他不舍得穿的那件衣裳,若无意外,是他妹子做的。而她,几年前就已经旧病复发,不治而亡。”
然后韩博就真的没有了九族。
有谁比一个九族尽失的人更适合去“弑君”呢?
这件事足够令顾衍誉震撼,但她听的过程中,一直还分出一点注意力去想顾禹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直至此刻她意识到,应该是他收留了韩博。
“严家跟这件事的关系是?”她问。
“两次给韩家判罪的,正是严槿姐夫的一个兄弟,姓邢。他屡试不第,本没有资格为官,是被严槿一句话安排在那个位置上的。舒台出事之后,当地涉事官员被重罚,但他不降反升,亦是因为有严槿的保护。”
千里之外的地方……皇帝怕也只扫过那些官吏的名字,连人都对不上。处置哪些人,处置到什么程度,到头来还是地方自己的决定。
顾衍誉此刻觉得严槿若死了真一点不冤,只是……
“有什么疑问?”他说。
顾衍誉摇头:“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这位姓邢的,既然有严家在头顶保护,有恃无恐。韩博的叔父即便因揭露黑幕而被记恨,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小角色,为什么要迂回地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罪,再判株连九族呢?这样的大罪,倒让人觉得不是泄愤,而像在害怕什么。”
因株连九族这样的大罪牵连甚广,也许就是一村一寨尽灭的后果,所以轻易不给判,还得层层往上报。若那地方官只想泄愤,在自己地盘动点私刑显然来得更快。
戴珺眼中有一丝奇异神色:“你想得一点不错。我猜是因为涉及人数太多,需要调动官兵协助,不是他自己悄悄能做成的。这背后干系复杂,我有了些眉目,等清晰一点我再告诉你。”
他如此大方不遮掩,顾衍誉反而没什么想打探,只问了一句:“韩博,真名是什么?他的叔父又姓甚名谁?我想让人悄悄给他们供盏长生灯。”
戴珺看向她,眼中雪亮:“燕安,你可知为何关于韩博的旧事能查到得这么快?”
顾衍誉等着他说下去。
戴珺:“韩博就是他的真名,他对所有人都没有隐瞒他的姓名和来处。”
“什,什么?”
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从舒台那个小地方一步步走到陵阳,脱胎换骨成了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他身无长物,行囊里有一件病中的妹妹给他做的好衣裳,韩博曾问她为什么要把样式做得那么繁复,未免太费神,妹妹笑说:“娘以前说人要被看得起,得有里子和面子。哥哥才学俱佳,里子是有了,面子让我来给你撑一撑嘛。”
他看着妹妹笑。
妹妹的表情忽有几分沉凝:“哥,太多人都走了。姓邢的,你也杀了。若此去陵阳,能谋得好前程。你会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么?”
韩博没有说话。
她去拉韩博的手,故作轻松说着俏皮话,眼里却泛着微红:“小时候你不是说,等我们长大了,你有出息了,要让我也过很好的日子吗?你打算食言啊?”
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活很久,人间富贵,此生她无命再享。
韩博用指腹擦掉妹妹脸上的眼泪,他轻轻地笑:“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去陵阳,当然是要奔个好前程。哥还要给你买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有哥哥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妹妹紧握他的手:“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一个假装不知道哥哥赴死之心已决,一个配合妹妹演一出来日方长,人生还有盼头的戏码。
而实际他们都清楚,不能忘记,也无法就此结束,若他们都忘记这些事了,难道要指望已经枉死的人去讨这个公道么?
后来韩博终于见到严家人,在一众为了好前程而投于高门的人当中,韩博显得既突出又不突出。他相貌才学都是极好的,不过这样一个为自己讨个富贵前程的门客,在陵阳也不在少数。
他知道改名换姓会让一切变得更保险,但他跟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若严槿提起舒台时言语间有愧,他就少报复严家一点。
他从容而坦荡地走上前去自报家门:“在下韩博,自舒台县来。”
然后严槿应了一声,他浑不在意地问韩博舒台在哪里,他只是有点印象,但对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记得很模糊。
舒台太小了,陵阳的贵人不记得它在舆图的哪一角;
人命也太轻了,轻到很多很多人的命加起来,甚至没有给作恶者留下哪怕一点后怕与不安。
严槿在见识了韩博的谈吐与才学之后,许诺他一番好前程,韩博看向严槿,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光芒灼热。
他伏跪下去,对严槿磕头:“愿为驱使。”
严槿没能看到他低头下去时的眼神。
在韩博眼里,疯狂的,绝望的,却又是安宁的,满足的……
我当然要有好前程,我的“好前程”,是拉你一起下地狱,祭枉死之人的魂。
第71章 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我让杜衡毒哑你
顾衍誉此刻意识到,真正的诛心之箭不是韩博射向皇帝的那一支,这个人本身才是顾禹柏射出去的一支箭。
她怀揣试探问戴珺:“救韩博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你有过怀疑么?”
戴珺的目光很柔软:“皇上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刺杀他。”
顾衍誉沉默思忖片刻——
有人意图弑君,这是悬于帝王头顶的一把剑。君主想要一个答案,但不会希望那个答案指向一个尚未明确的大阴谋。
一个人有理有据想以弑君引起注意来为自己换一个公道,这是可接受的。而如果弑君一事卷入更多人,有更深远的谋划,“人人都想杀朕”,这个念头会引爆君主的恐慌。
此话有三分道理。
但她目光没有从戴珺脸上挪开,似在分辨其意真假。
无论他发心如何,最直接的结果都是,顾家在这一刻被放过去了……
戴珺仿佛洞穿她的揣测:“但我自会调查清楚。待真相全盘浮现,再呈上一个合适的说法。”
“你没有对你的皇帝知无不言,”顾衍誉道,“这算一种背叛么?”
戴珺很笃定:“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众人的保护。”
跟这样一位君主相处,当一个耿直不藏话的人是什么结果,他的父亲已经做了示范。
顾衍誉审视眼前人,用光风霁月去形容最适合不过,他有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当他开口时,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万分可信,因为谪仙是不屑于说谎的。
无怪多疑如聂弘盛,也愿意把这样关乎性命的事私下交托于他。
顾衍誉不由想,他能把这一切摊开在她面前,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有一些特殊的信任?
若她此刻怀揣的巨大秘密还有人能商量,能帮她一起找出答案,也许只有……
她有很多话想跟戴珺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种如幼兽般小心翼翼试探和寻求接近的神情再次出现,戴珺眉眼间神色都软了七分:“燕安,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
顾衍誉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看过的一个志异故事。”
故事说书生救了一只野狐,将其引为伙伴,日夜相对,遗憾为何野狐不通人言。
狐狸半夜入了他的梦,问他若有朝一日听得自己口吐人言,可会害怕?书生在梦里许诺,不会将它视为异怪之物,也不会害怕,更不会告知他人。
于是第二天白日里,野狐开了口。书生大惊奔出门去,找来猎人将其套住,卖给了想要新鲜玩意儿的富商。
“什么样的故事?”他问。
顾衍誉眨眼:“是一只狐狸和一个书生的故事,你自己猜。”
戴珺有些无奈:“有哪个志异故事写的不是狐狸和书生么?”
“说的也是,那你慢慢猜吧,猜到了我再告诉你。”
出乎她意料,戴珺说了一个“好”。
顾衍誉压下心头纷乱难言的心绪,问:“这件事查出来,是不是意味着严家的‘弑君’之罪能洗脱,不会再累及家人?严槿操纵官员升迁,在地方只手遮天,会另案处理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件事或许还没那么简单。”
面对她稍显困惑的眼神,戴珺:“还只是个猜测,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先前疑惑为什么姓邢的要对韩家下死手。我想,地方为官者不过一只在人前的手,真正作恶的还不是他们。”
地方官员放纵辖区内的贵族欺凌百姓,处置亦无公道可言,固然可恶,但不得不再追究一下,为何在舒台的贵胄有胆子那般盘剥百姓,他们仅仅是买通了地方官员么?还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撑腰?
“可能涉及了易地而辖。”他说。
庆国国祚延绵日久,在地方的宗族势力也日大。
前朝出过丑闻,因地方官出自当地的宗族,在其管辖之下,辖区几乎成了一家一姓的领地,甚至自立为王十五年。
但因其从不耽误上报之事,上峰官员因地处偏远也未亲自巡视过,这事竟然一直未被发现。直到有辖区百姓不堪欺凌逃了出来,告到都城,天下人才知道王土之上,还有别人敢自立为王。
这不仅有碍于国计民生,对君主来说也是一种挑衅。
于是在那之后地方官员就有了回避制度,且五到十年一调动,以避免官员跟当地势力勾结。
好比说在乐临那个地方,断不会有姓顾的能当长官。如果顾家真出了能当父母官的可用之才,也得被调到离乐临远远儿的地方去。
但,制度和律令总是后置的,想要好处的人想对策总是来得更快。
就有了“易地而辖”的说法,说白了是利益交换。
小一点的交换是你在你的衙门提拔我儿子,我在我的衙门提拔你侄子,表面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也回避了提拔亲属,实际该给家族的好处一个没耽误。
涉及到地方也同样,真出生草野的官员在少数,大多还是来自世家大族,于是就变成你保护我的宗族,我保护你的宗族。
勾结的本质不变,做得反而更隐蔽。
这种交易下,一个地方若出了事,往往有两家联手按住,除非事情真的大到戳破天,才有可能被上面听到。
“哪一家?”
“尚未有定论。可能是王家的其中一支。”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王家。
顾衍誉微微张口:“再查下去,只怕你也会很危险了。”
他眉眼微弯:“这只是我的猜测,剩下的想要再了解清楚,就不得不去当地细查。所以我要离开陵阳一段时间。”
听到他说离开,顾衍誉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陌生情绪:“万事小心。”
戴珺定定看了她一瞬,神情舒展,露出一个少年意气的笑容来:“放心。”
他要离开,反而帮顾衍誉在内心做了决断。
她手中的秘密牵连甚广,尽数摊开在戴珺面前也未必有结果。这个人自己如今做的事也是千难万险。既然她所知之事由顾家而起,那她就自己先去找出答案吧。
如今情况越来越复杂,她需要可以相信的人和盟友。
好在,她也知道谁可以争取。
回去看到令狐玉,顾衍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韩博为何而死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来历?”
令狐玉倒茶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把茶水斟好,放在顾衍誉手边,后退一步,跪在顾衍誉面前。
“起来。”她说。
令狐玉没动,她差点气笑。令狐玉的很多小招数与她如出一辙,他想装的时候,顾衍誉就不得不更坦诚一点,扮演成熟稳重的那个:“你以为我要如何?揣着明白装糊涂,来质问你为何不肯与我交心么?”
令狐玉柔柔抬眼来看她,她说:“你我对如今情势都心知肚明,看起来顾家人人听我调遣,实际顾家的主人只有一位。我若一味要求你违背他的意思对我和盘托出,又没有能力保你周全,那还是人么?”
令狐玉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
顾衍誉浅浅一笑:“去杀谢为良的人,没逃回乐临就被截杀,是你做的吧?你没有当场让人杀了他们,反而任其逃走,到了乐临附近才下杀手。就是为了告诉我,想对谢为良下手的人是我爹,但你也不想让那些人真的回去复命,所以你让人杀了他们。是么?为什么这么做?”
令狐玉叹了一口气,“当个好人”这件事不大符合他一贯作派,于是装模作样捏着嗓子开口,唱戏一般说出那一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半个兄长。”
“……”顾衍誉一阵恶寒,“你再学我说话试试呢?”
令狐玉细声细气,看起来要抹泪了:“难道你那一句是假的么?”
顾衍誉觉得头疼得很:“……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我让杜衡毒哑你。”
“噢好好说话而已嘛,这有何难。”他飞速正常起来了。
第72章 那就让我看看,我父亲的手,已经伸得有多远
先前顾衍誉借提起姬家旧事还他玉佩时,两人彼此仍存的观望试探之心明显,此刻则有不同。
顾衍誉闭了一下眼:“那天我见到韩博死在猎场。他以身为祭,揭开了向严家的复仇。”
她复睁开眼时看向令狐玉:“‘他’许诺给你的是什么,又要你用什么交换?”
令狐玉听出言中意。
他向来很会装出一副小意逢迎模样,但骨子里属于姬雪照的那个部分似乎也还活着,还跟他一起长大了。
闻顾衍誉此言,他舒展长眉,少见地露出一派从容之色。
“我心中早已没有私仇。我爹本是被冤,天下人皆知而皇帝不知,这是为君者的过失。在我年幼时确乎曾满心仇恨,一意为他平反,更意图扳倒王家。反而这几年,看懂了我爹的文章,对于平反已无执念。他不是在暗处受了冤屈,无法上达天听;天下无人不知他的清白。若我却要为了皇帝给的虚名而赔上此生,或与王家鱼死网破,倘若父亲在眼前,他必会说我一叶障目。”
“那你如今……”
令狐玉:“记得父亲曾问我此生理想,我不知天高地厚,说想跟他一样,当一个好官。其实我只是觉得父亲那一身官服好看,但想着想着,自己却也信了。如今既与仕途无缘,连这张脸也不能再出现在人前,这个念头便也放下。”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能钳制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自由身?”
令狐玉看她:“你当初离家出走,为什么又回来?”
顾衍誉不语。
她干过什么,他确实都知道。
他是看着她翻墙的,又看着她悄么声地回来了。但什么也没说。
令狐玉:“在这里,我能做到在别处做不到的事。”
“哪怕你不得不做的事里面有一部分会违背你本心么?”
“若不是我来做,就会有别人。那还是我来做更好。”
她知道,令狐玉对她始终有一份关切不假,但那份关切不足以决定什么。
如今姬家没有别人,顾禹柏似乎……除了他的生死和身世秘密,也没有旁的可以拿捏他。以令狐玉的本事,只要他想,这些也不会再对他构成威胁。
那如今他这番说辞,到底是真是假?
令狐玉要往哪里走,真取决于他自己的心么?
他对顾衍誉笑了一下:“人在哪个屋檐下,偶尔都要低一低头的,但看自己觉得值不值。这世上真正从不低头从不违背自己本心的人,怕只有戴大学士一人。”
“……”挺好,至少刻薄戴文嵩的这一句,听起来全是真情实感。
顾衍誉表情微松:“当日我把居斯彦带回来,你不想让我把他留在自己住处,是因为我爹曾授意你杀了居斯彦,在我的房间里不方便你下手,对么?”
令狐玉无辜地眨眼,捋了一下自己鬓边发,看起来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莲:“只说是‘伺机处理了他’……我也不是没找机会呢。谁知道出了你的屋子,他被挪去杜大夫那里,大夫看得紧,没杀成,能叫我怎么办。”
顾衍誉:“……”亏他想得出。
顾衍誉:“所以他从未相信过居斯彦,更不要说与他合谋。那一天我才明白,他的谋算若从引严槿入局开始,太过漫长,其中不可控之事太多。这不是他会做的事。如果严家在中途有任何机会反应过来,岂不是这一切都会泡汤?由那把刀鞘开始的一切,不止是陪严家随便玩玩,也是陪我玩玩。众人被他一点手段牵制在这场漫长的对演中,以为这就是全部。而实际上他真正的计划只有在猎场由韩博射出的那支箭。对么?这样简单直接的行动,不会出错,才是他要的。”
令狐玉默认了:“居斯彦出现挡箭才是意外。若没有居斯彦,我想那支箭也不会射中皇上。”
如果一切按照严家谋划好的来走,使臣真的出事固然对顾家虽不利。但严家一旦卷入“弑君”,构陷功臣之名又坐实,使臣的死可以轻易被推到他们头上。
顾禹柏本就不会信一个异族人,居斯彦若没了,对他来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当然,若令狐玉这里出了差错,居斯彦没能不引起怀疑地死掉,那也没什么。
因为顾禹柏最重要的计划,跟这一切都无关。
实际他早给顾衍誉上过一课,行事缜密是必要的,但计划制定过于缜密则是下策。
有效的计划该一击即中。
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适合出现在话本子里。战线拉太长,看起来精妙而繁复的计划,往往会因为其中某一两个笨蛋脱了钩,而导致全盘皆输。
“可行”永远在“精妙”之前。
否则,就只是一个想很多的蠢人。
这次严家被他诓了进去,只怕跟顾衍誉兜着圈子为几段流言拉扯的时候还很得意,以为“谋算”就该如此。
严赟铎被下诏狱还在大喊他栽在谋算不如顾家,顾衍誉心中感叹他的可怜,顾禹柏像给狗丢了一根骨头去玩。
所有人被他绕在这里无暇他顾,而这先前的所有博弈,无论谁输谁赢,谁一时占了上风,都没那么重要。
只有韩博那支箭射出去,才决定一切。
这次就连顾衍誉也被绕进去,她捋顺这些事后不由感觉无形的威压笼罩在头顶,她真的能在顾禹柏眼皮子底下查清楚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么?
可是若这第一步都未必能迈出去,之后的事就更别想了。
令狐玉非常自觉,此番说开后似乎他俩已经达成完全的一致,他开始自顾自交待起从前所有事。
她先前让他去查青帮帮主秦旭白的下落,令狐玉一直没有个回话。她有意不追问,他在期间也一直不提,二位心知肚明地装傻。
果不其然,这不能说的事与顾禹柏有关,令狐玉:“我不知‘他’的用意为何,秦旭白失踪后,长治陷入一片混乱。里面浑水摸鱼之事不少,我不敢大张旗鼓去查,至今还未有头绪。人定是被‘他’带走,眼下在何处却不知。”
顾衍誉骤然想到吴三思提醒过她,这些地方接连出事,倒像是有心人在瓦解眼下的和平。
可是长治有什么被他盯上的价值?
她目光扫到窗外,最近气温回暖,已有花开。在一众生机勃勃的盆景里,两盆瘦弱的小杜鹃格外显眼——那是秦绝上次给她带来的。
她曾翻来覆去看过,最后失望地发现花和盆都没什么玄机。她自己不爱伺候这些,丢给花匠去养,花匠说这不是常见品种,是长治独有的杜鹃。顾衍誉当时就没想明白,多年不见,吴三思不怕路远捎来这么一“特产”图什么。
到了开花季节还发现它一直就养不漂亮,叶片总是软黄泛白。
嘉艾为此提醒过花匠要仔细侍弄,花匠说他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唯一的解释是不同物种服于不同水土,这种杜鹃若离了原土,再怎么侍弄都不会茁壮好看。顾衍誉也不是真的想看花,这件事就被她这么放过去。
如今她恍然意识到……
是否长治地下有什么东西?
正是因为长治的土壤里含有特殊的物质,这花在当地才长得好。所有这些事撞在一起,让顾衍誉不得不怀疑……
顾禹柏掳走秦旭白,让长治局面一片混乱,他所图为何?
顾衍誉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从前顾家与朝臣之间的博弈,与不同立场之人明争暗斗,顾衍誉姑且还可理解为,身在漩涡之中,若顾家不斗,也会有人要将他们卷进去。
随着顾禹柏做的事越来越令她难以理解,她也开始怀疑父亲的目的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于扶持宣王。
如今……这可是天铁!
顾禹柏会比她更清楚天铁的发现意味着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事,最终想达成什么目的?
这恐怕已经不是一姓一族的生死,更可能关乎整个庆国的未来。
“我的话说完了,还有什么骗过你,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你有想起来的,再问我吧,”令狐玉看着顾衍誉忽然变化的神色,“怎么了?”
顾衍誉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冷静到了极致,眼里甚至有不合时宜的柔和,轻声说:“你可以选择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就再无法置身事外。”
令狐扬眉,半点柔弱的样子不见,跟戴学士那种耿直的正直不同,当他说这些时,甚至是倨傲的,大有“天下人都不行只有我行”的意思:“我本应是已死之人。这世间艰险之事,该留给我这样的人来做。”
顾衍誉眼神微动。
她的手在身侧停留好一会儿,最终从怀里掏出那块大通钱庄的令牌。
顾衍誉左手拉住令狐玉手腕,牵到身前,而后托住他的手背,将令牌放进他掌心,再合拢他手指。
她目光紧紧锁住令狐玉的双眼:“那就让我看看,我父亲的手,已经伸得有多远。”
第73章 不知你在外面死活,不晓得要不要买个新人
令狐玉走了五天,顾衍誉收到过两次他寄回来的小玩意儿。
只要他出门,通常从第二第三天开始,顾衍誉就会陆续收到他途中寄来的东西。
两人关系如此,说是主仆倒没个十成十的主仆样儿,说兄妹也够不上,年纪都不大的时候两人没眼下会心里藏事,所以关系比眼下还别扭。
令狐玉头一次被顾禹柏拎出去办事,小半个月不见踪影,回来被顾衍誉瞪了好几眼,一句话不肯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