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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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里给自己的时限便是今日,若今日再没有他寄回来的东西,她便要有所行动。
令牌给令狐玉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要查自己的父亲,在如今形势下,她没有任何优势和胜算。无人可托付,也无处可申诉。
她选择了一种最粗暴的方式——想试试深渊的深浅,于是她扔进一块石头。
若令狐玉扭头把这件事告诉了顾禹柏——她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期待,等着顾禹柏来找她,她在被顾禹柏惩戒之前可以趁势问清所有,好过眼下步步小心试探。
若令狐玉为她瞒下这件事,他们真的站在一起,才有可能一起去做点什么。
可是,若令狐玉因此遭遇不测,她确认他可信的同时,也会失去他……
她告诉秦绝:“还有一事,送信回去,让你的人从长治去合芜,帮我找一个人。”
在顾家三个孩子当中,她跟父母相处的时间最少。顾府的仆从与顾禹柏相处时间都比她多。顾衍誉自觉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父亲。
他所图为何呢?
若说权势财富,如今顾太尉的地位已然无比显赫,但她看不出顾禹柏有何意趣。
她还有一个发现从未声张过——
人人皆知顾禹柏喜食乳酿鱼。
有一次他正吃着,顾衍誉从外面回来,便让下人给自己也来一碗。她吃下去发现寡淡无味,事后找厨子确认是忘了放盐,但顾禹柏好像没有察觉任何不对。
顾衍誉便有意试探,在给他的茶水里放过几次盐,她尝着有明显变化时,顾禹柏也觉不出,只有咸得过分时他才发现不对。
杜大夫问她可有其他不妥,视物听音有无阻碍,可顾衍誉再试探也得不出结果。杜大夫说听起来像五感衰退,但顾大人这个年纪还不至于,也许中了什么毒。可惜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让杜衡去给他诊脉,顾衍誉也便渐渐放下这件事。
顾禹柏此人,对戏曲名家如数家珍,看上去雅好琴音,却不是真的喜欢,不必听时就不听;
通字画鉴赏,而名家名作只被他随意放在书房,无事也从来不翻;
亦不好女色,不爱珠玉。
宣王的眼里有对权势的渴望,但顾禹柏的眼里她看不出来,他如今已一手遮天,在这个位置上尚且得不出意趣,难道真的要等聂锦登基了,他才能高兴么?
他在每个场合有最适合的表情,近几年扮演起慈父也让人挑不出错。顾衍誉有时看他,却能读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假”来,就像她在姐姐脸上找到的那种伪装一样。
顾衍誉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因为父母动过离开陵阳的念头,想去过和美安乐的日子。
顾禹柏在乐临为妻子修建了一座“璧园”,无处不用心,无处不精美。可惜顾怀璧没等到住进那里,便殒命陵阳。
他没有把她葬入顾氏陵园,他将顾怀璧的尸身埋在璧园内。
顾怀璧生前用过的一切都被放在里面,俨然以整座宅邸做了她的坟墓。
自古阴阳有别,活人居所为阳宅,往生之人所在为阴宅,顾禹柏以一间阳宅给顾怀璧作了阴宅,还是如此显眼的一座宅邸。族中不满者有,奈何他是家主,又权势滔天,乐临便无人敢言,只是不在那璧园附近走动。
算起来大约在吴三思走后不久,顾禹柏“疯”的程度加剧,原先那座精美的宅子被他再次翻修,这次璧园被扩大了十倍不止,在外还有重兵把守。
那是乐临最大最靡费的一处宅邸,明显已逾制,可哪怕他在陵阳做这些事只怕都没人会拦,何况这是乐临,顾禹柏在这里堪比君主。
宅子庞大而鬼气森森,幼童都知道不往那里去。
顾衍誉清楚那是禁区,但吴三思走后她很寂寞,有一天晚上忽然想起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她避开所有人翻进了璧园。
之后便被吓得病了小半个月。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去回忆这些事,恐惧使得她再不敢、也不愿回想。
顾衍誉夜里在床上坐起来,那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画面,在脑海中依然清晰。
顾禹柏曾说要跟顾怀璧在璧园生活,顾怀璧没了,他便命人做了许多尊顾怀璧的塑像,皆有真人大小,有饮茶之态,有舞剑之姿,园中各处可见“顾怀璧”的身影。
雕工精巧,栩栩如生。
他在人前表现得再正常不过,这处园子平日亦无人敢进,谁也想不到他会在璧园内这样疯。
顾衍誉半夜翻进去,看到无处不在的顾怀璧塑像,全如真人一般,使她直发懵。
她很希望母亲还在,但不是以这样的形式。
她闯去佛堂,供在那里的顾怀璧塑像,以金玉制成,玉制的身形在夜里透着幽光。
最令她害怕的一幕,是她在璧园的院子里看到的。
那里跟陵阳顾府的小院布置极为相似,栽满顾怀璧喜欢的花,旁边有她放兵器的架子,还有给年幼顾衍誉睡的摇篮。
围坐在石桌石凳上的不止顾怀璧一人塑像,还有他们全家,是顾怀璧最喜欢的他们围坐摸纸牌的场景。
那一幕发生时顾衍誉还小,只能被顾怀璧抱在怀里。
庆国自有民俗,活人塑像不可置于阴宅中。
大约工匠也因这般忌讳,没有给活人刻出眼睛。
顾禹柏和她兄长、姐姐的塑像只有身形如真人,五官模糊。
但顾衍誉看到了顾怀璧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眼睛雕刻出来了,活灵活现,像极她自己。
她借着幽微月色跟幼年顾衍誉的塑像对看一眼,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
从此再未踏足璧园。
这些年她为了向顾禹柏证明自己的价值,也试过诸多方式讨好。
但看起来最好用的那个理由,她从不提起,不敢用顾怀璧对她的偏爱去唤起他的关心。
顾怀璧先走一步,顾禹柏看到这个幺女大约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动过用她殉顾怀璧的心。
也许在某个瞬间有了恻隐,最终没有让她真的去死。
只是把她放在了离顾怀璧最近的地方。
细想从前不敢回忆之事,恐惧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影响她。她的塑像被放在阴宅里,也没影响她好好活到这么大。大概九泉之下的顾怀璧,对她依然有一些偏爱。
只是顾衍誉意识到了一件一直很明显却被所有人忽略的事——
顾禹柏不正常。这不是一个正常人思念亡妻会做的事。
第76章 他仰头看她,如同一只被驯服的狼犬
顾衍誉在府上找到顾衍铭:“哥,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爹娘……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顾衍铭眼中露出怀念之色,在他的印象里,幼时过得很快乐。
最初父亲的官做得还不算大,但他升迁之快超出所有人想象。
莫管顾禹柏在乐临当地如何,陵阳这种世家遍地的地方,谁来了都只是小官。
世家利益盘根错节,上面的位置早有人填满,给他这样的人没有太多机会。
他最好的出路是在哪个将军麾下效力,出生入死换得功勋。顾禹柏清晰地意识到在陵阳的规则里,他仰仗谁的提携,谁就是他升迁的上限。
好在他遇上了聂弘盛想要摆脱世家钳制的转机,他在这个缝隙里一跃而上。
皇权开路,他得以步步青云,最终成为掌天下兵马之人。
顾衍誉懂事的时候,敢妄议太尉之人已然不多,佞幸之名私下都在传,却不敢说得太深,所做之事说不到那么具体。她只听过一桩顾禹柏在那个阶段最出名的一件事——他主导了捐建“善居”。
当时聂弘盛有巡游之心,朝中为此吵过好几轮,大臣们各诉苦处,管钱的衙门拿不出这笔款,又有文臣劝谏说出巡靡费,劳民伤财。另有人见皇帝坚决,想揽下这个肥差。皇帝在龙椅上端坐,将各人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心烦至极。
这时顾禹柏站出来,他提了个办法,要各地捐建“善居”。
他所提“善居”,名义上是给当地德高望重之人和无家可归的老幼居所,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由当地乡绅和商人捐建。体现的是功德,解决的是民生。
而皇帝要亲自去各处巡视,为验收各地捐建“善居”的成果。
巡游被他这么名目一换,没了从国库出钱的道理,压力转移到地方。地方倒也不敢明着盘剥百姓,这是个表忠立功的机会。
顾禹柏的聪明之处还在于,没有把事情做绝。各地负责建造“善居”的人为了讨好圣上,让钱花得有价值,总要探听喜好,于是给陵阳的贵人打点,以求指导,这样一来,陵阳这些人,事情不用自己做,油水也没少捞。
“善居”名目之下,实际是皇帝行宫。各地铆足劲捐建,风格花样百出。皇帝也不必背负骂名。
一趟巡游下来,天子彻底爱上了顾禹柏。
朝中清流看他多少有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意思。但那又如何呢?清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没多大用。
顾衍誉看来,她的父亲是世间最长袖善舞之人,不是个说话做事不注意的愣头青,动辄能得罪几个人。
但利益之争有时便是如此,他要向上爬,抢走原本被分配好的位置,就有人要割肉放血,触及了利益,是温和不起来的。
旧门阀予他佞幸之名,也是表达对皇帝不满的一种方式。毕竟不好明着向皇帝抱怨。
但显然那个时候的皇帝不放在心上,顾禹柏亦然,明知自己是被皇帝拿来弹压世家的工具,正是骂名为他铺就升迁之路。
顾衍铭回忆起来,说幼时也曾有过不愉快的阶段。顾禹柏的佞幸之名传开,他手中权柄还不足以使人震慑。顾衍铭去学堂就总被世家的孩子欺负。
他抹着眼泪去找娘亲。
顾禹柏先一步截胡,把他提溜到一边:“这点儿出息,白长这么大块头了?别人骂你,十倍骂回去,别人打你,你便十倍打回去,每一次都别落下。欺负你有代价,往后才没人敢再欺负你。”
正说着,顾怀璧练完功夫过来,他瞥见顾怀璧的身影,立马慈爱有加地摸着顾衍铭的狗头,看起来很像个人:“铭儿,做人要讲道理。逞凶斗狠解决不了问题,那是你的玩伴,你的同窗,有什么小矛盾,你要学着与人说清楚,必要的时候去找夫子评理。”
顾衍铭稀里糊涂领悟了父亲的话,大概是边打边讲道理的意思。
他在学堂表现好,引来张大人的儿子妒忌。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奸臣的后代,是小奸臣,指挥其他幼童一起摔顾衍铭的学具,说顾家人将来都是要一副罪枷套上的,读了书也浪费。
顾衍铭便一拳下去,讲一句道理;再打一拳,再好言相劝一句。
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又用大道理把人讲得头昏眼花。
偏偏他那张脸,长得周正俊俏,孩子时候还要更可爱一点,出拳时也不见半分狰狞之色,他谨记父亲教导,做人要有礼貌。
打人时表情无辜而端庄,下手狠又准。
顾衍铭问他道理听懂了吗?那孩子完全被吓傻,也不回话。
顾衍铭想了想,那只有拎着他去找夫子。于是夫子成了第二个被他吓傻的人。
张大人派家丁上门要说法,还要夫子把顾衍铭从学堂驱逐出去。
顾府管家蒲良连连赔礼,笑眯眯答应明日就上门致歉。
厚重的赔礼不用马车运送,点了十八个小厮,每人连捧带拿若干礼盒,列成队往张大人府上走。有人问缘由便说,哪怕有人当着儿子面骂老子,小少爷也不该还手,对不住张大人。
世家最重名声,陵阳城里没有见过这样的泼皮无赖做法。赔礼送到张府,张大人气得直摸心口,连骂人都骂不出。
顾怀璧听闻此事,笑着摇头。
顾禹柏紧张,让蒲良把顾衍铭带了下去,他蹲下来,趴在顾怀璧膝上,仰头看她,如同一只被驯服的狼犬:“怀璧,你不喜欢我这样行事,对么?”
顾怀璧轻轻摸他的脸:“张大人高你两级,如此得罪他,你的日子能好过么?”
顾禹柏依恋地蹭她的手掌,笑容温软:“他很快就不是了。”
不过一旬时间,张大人备了十倍的厚礼前来恭贺顾禹柏升迁,然而他不敢有样学样让小厮抱着礼物满街走,金银珠宝摸黑送至顾府小门前。
张大人模样殷勤又狼狈,来求顾禹柏庇护。
顾禹柏并不表态,张大人见了在厅外玩耍的顾衍铭,将他举过自己头顶,笑容热情和善:“小公子,想不想骑马玩儿?下官给您当大马。”
顾衍铭记忆里都是这样的事,不断变大的宅子,越来越多对他好的叔叔伯伯。
那一年刚入秋的时候,顾家一家三口晚饭后坐在房顶吹风,顾衍铭瞥见路过的镇国将军的车马,他说那可真威风。
顾禹柏逗他:“铭儿喜欢么?”
顾衍铭是小孩儿个性,说高高的,爬到车顶一定很好玩。
顾禹柏摸摸他的狗头:“好。我们会有。”
那一年没到除夕,陵阳官场动荡,顾禹柏官至太尉。顾衍铭爬到自家高高的车顶上玩耍。
顾怀璧立在一旁,她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眼中藏着隐忧。
顾禹柏语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怀璧你看,铭儿很喜欢。”
顾怀璧扭头来看他,眼里有笑:“我也很喜欢。你走到此处,因为你做的好过了所有人。”
顾禹柏露出如蒙恩赦的表情,顾怀璧觉得好笑:“把铭儿抱下来,回去吃饭了。”她转身走。
顾禹柏匆匆扭头对车顶喊了一声:“自己蹦下来。”接着快走两步,勾上顾怀璧的手指头。
在顾家这样的声名之下,有顾衍铭这样一个性情耿直、待人宽厚的孩子堪称稀奇。
他去了军中,所有人见了他都不得不笑脸相迎,及至发现顾衍铭本人是这样一个好人,旁人赞扬他的同时几乎感恩戴德。
顾衍誉颇能理解哥哥为何是如此个性。父母恩爱,父亲仕途顺畅。他童稚时都是好时光。
那时的顾禹柏正常与否不好说,只是顾衍誉能想象,想做到顾禹柏做到的那些事是很难的。陵阳没有天然留给外来者的位置,他想要的权柄原本是由世家分配,从来也不落入寻常人手中。他敢这样去动旧门阀的利益,能带着一家人全须全尾活下来都属稀奇,更别说还能一路升迁。
她的问话也引起顾衍铭感叹,他的功夫幼时是顾怀璧教的,稍长大一点被顾禹柏送去军中,在家的日子就少了。
顾衍誉黯然:“我与娘亲相处时间最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顾衍铭揉了一把她脑袋:“娘亲是世上最圣洁美丽的人,也是最好的人。她偏爱你,连她的佩剑也留给了你。”
顾衍誉诧异:“我怎么不知道?都不曾见过。”
顾衍铭却笑了,无奈却又有怀念:“娘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东西,但被爹锁在自己的卧房里。娘亲的一切,他都自己藏起来了。”
顾衍誉神情复杂,半晌才说:“他可真是顾家第一有出息的人。”
顾衍铭拍拍妹妹:“娘走之后,爹很伤心。想跟娘同去,是被管家发现救下来的,后来病了一个多月。” 顾衍誉脑海中的画面一闪,璧园的那些塑像……
在卧房里还有两尊塑像,是顾禹柏和顾怀璧,屋内贴着大红“喜”字,他想留住的画面是他们新婚那一夜。顾衍誉那次被吓得厉害,对所见都不敢细想,此刻回忆起来,那里的顾禹柏塑像也是有眼睛的。
他确实想过与顾怀璧同去。
顾衍誉不怀疑是发妻的死加剧了顾禹柏种种不正常的行为,可是……若他视顾怀璧为生命,想跟顾怀璧好好生活,为何最初又如此汲汲营营来陵阳挣一条出路呢?以他的本事,如果不来陵阳兴风作浪,想必能在乐临过得富贵又安逸。
难道说,年轻时的顾禹柏也曾爱过名利,到手之后才发现毫无意趣?
第77章 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顾衍誉让人带上礼物,随她同去宣王府。今日宣王有事在外,她才会踏上宣王府的门。
顾衍铭早早被父亲丢去军营,他对旧事所知相当有限,也没怀疑过什么。顾衍誉心想哪怕有朝一日顾家被查,顾衍铭的无辜程度恐怕也会令主审官员震惊。
她要去宫里见顾衍慈一趟,奈何身份是外男,又无官职在身,聂弘盛给整个皇城换防之后,混进去风险太大。这才迂回地找上宣王妃来帮忙。
宣王妃好哄,被顾衍誉带来的新奇礼物逗得开怀,毫不推脱应下她的要求。顾衍誉见她在王府实在寂寞,每次拉着她都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多留片刻。
“说什么这样开心?也说与本王听一听。”
他竟这个时候回来了。
顾衍誉确信,如同自己对他那点心思的觉察,他也早就察觉了她的不喜。
两人从前心照不宣哪里是边界,宣王每每试探,偶有越界总是自己先收回,他清楚这权力关系,不会真的做过了头。
然而此番顾衍誉看出一点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顾衍誉身上,肆无忌惮。眼神犹如实质,抚过她的轮廓。
顾衍誉眸光变冷,宣王笑了,缓缓收回目光坐下。
他递出冒犯,顾衍誉觉察冒犯,完成这个来回,他对此感到满意。
他以眼神示意宣王妃带人先退下去,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上翠玉扳指:“建安侯不捞严家,把自己摘得干净,这不是本王乐见的。”
顾衍誉平静地听着,这个人,确实有了些变化。 他在吩咐她做事?
除了自小对顾禹柏有一份恐惧筑成的敬畏在,顾衍誉不受任何人指教。
她在乐临无法无天,最初是为不受气,后来纯属横行惯了,越发行事肆意。
到了陵阳,宣王虽勉强算得上是她一位主子。但双方心知肚明,顾家不是供他驱使的狗。该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来。凡事要不要做,跟他乐不乐见关系不大。
她笑得不怎么走心,也不怕他看出这是表面客气:“此事我自会与爹商议,义父的意思我会带到。”
宣王一笑,亲厚道:“多日不见你这猢狲,义父想念得紧。今晚留在此处,陪本王喝几杯。”
顾衍誉略略一顿,脑中冒出的诸多合理借口没说。宣王这突然的变化她摸不准原因,同他在此处打太极未必是上策,于是直接起身行礼:“容誉儿告罪,本就不大舒服,陪干娘说了一下午话,眼下再喝只怕要脑袋栽进酒坛子里,画面不雅。”
不等宣王再给什么反应,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而坐着的那位,倒是也没拦。
只是目光一刻没从她的背影上挪开,嘴角带笑,眼里越发阴沉森冷。
长了这样一张脸,性情又如此桀骜乖张,方才他语气里只有三分支使的意思,连重话都算不上,这就不乐意了。这样的人若不是在顾家,没有顾家的权势庇佑,还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样。顾衍誉啊顾衍誉,我迫不及待想看你低眉顺眼来伺候我的那一天。
顾衍誉回到府上,立刻招了人来,吩咐去查宣王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事。
“我来告诉你罢。”
顾禹柏走进来,顾衍誉瞬间眼一抬。
她正坐在中堂主座上,通常来说,顾家只有顾禹柏能坐这里。
顾衍誉顺毛的时候乐于维持父慈子孝的假象,不高兴了就喜欢在僭越边缘蹦跶。 但顾禹柏对这些事从未表现出在意,他无所谓哪张椅子代表了更高的权威,无所谓顾家餐桌上有没有人在他之前先动筷子。他不说话,府上仆从更不会阻止。
他的无动于衷使顾衍誉偶尔感到挫败,她也知背后缘由,除她之外没有别人敢于在太尉面前逾越,而她的“逾越”最多也就在这些小事上,掀不起风浪。
近日父女间看似什么也没发生,但她知道了太多,揣度着,父亲也势必有察觉。
给顾衍誉回话之人目光在父女二人间来回,见站在厅中的顾禹柏没有坐下的意思,而坐在主座上的顾衍誉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这位连惊疑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控制着把呼吸声都降到最弱。
顾禹柏轻轻抬手,这位立马机灵地退了出去。
这个高度差使得顾禹柏能将她眼中那种虚张声势的沉静尽收眼底。他说:“因为你的人做错了事,打草惊蛇了。”
顾衍誉心跳骤快,语气还是被她压得很稳:“我的人?”
顾禹柏语气平平,却如同递出一刀:“从他拿着令牌去查我的那一刻,就是你的人了。”
顾衍誉心一悬,她终于知道害怕,站起身来:“他现在在哪里?”
与她这迅疾的,连吐字都要听不清的语气相反,父亲说话时和善又耐心,若不听内容,真像个慈父的谆谆教导:“你应该问,他是死是活。”
顾衍誉的手攥紧了。
她往侧边退一步,这个角度刚好使得她让出方才占据的主座。
顾禹柏余光看到她如此小动作,对其中意味了然:“这么些天没有他的消息,如今知道他暴露,很惊讶?”
顾衍誉内心惊骇,同时飞速思考,顾禹柏不是在诈她,他知道令牌的事了。而令狐玉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不会这么久没有音讯,两人自幼时闹过那么一回别扭之后,他再不会忘记报平安。
顾衍誉上前两步,走到接近顾禹柏站的位置。
他八风不动,神情悠然,两人眼神交锋一个来回后,顾衍誉深吸一口气,微微垂首,轻声问:“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顾禹柏像是听到什么孩子话,轻轻一哂,他在那把主座上坐下,两边手臂自然地搭上扶手,人与椅子浑然一体。头仰出一个优雅的角度,和气地问:“完整的,还是分开的?”
顾衍誉身形一晃,在那个瞬间下意识闭上眼,好像有什么残酷的画面就在她眼前,本能使她瑟缩。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乐临郊外那个酒庐老板的坟茔。
顾禹柏觉得她做错时,从不惩罚在她自己身上,他懂得如何诛心。
顾衍誉开口艰涩:“如果……还有……完整的,给我完整的。”
顾禹柏哼笑一声,在寻常家庭里,孩子说了有趣的话,父亲就会是这个反应。他道:“我记得教过你,跟人这样说话没有用。”
他神情慈祥:“不是孩子的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要大人给你东西。你问旁人能不能的时候,就默认了旁人有说‘不能’的权力。在顾家当家这么久,你依然没有一点筹码,能从我这里带回一个人么?”
顾衍誉觉得好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涌出来。她因顾禹柏的话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令狐玉的现状。他的背叛被发现,落在父亲手里,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
至于筹码……
她是知道很多事,可是……上无明主,下无能与他抗衡的直臣。她知道的一切要如何变成筹码?
不。这也是他的试探,她不该叫他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少秘密。
顾禹柏见她不语,起了个话头:“宣王生辰在即,他找我讨一件礼物。”
顾衍誉没有问是什么,因为顾禹柏正看着她,眼中意味分明。
想到宣王看她的眼神,厌恶和恐惧到达顶点,她也不装傻兜圈子,直言:“你不能把我送过去,因为聂泓景现在还不能死。”
顾禹柏偏头,做了个倾听的姿态。
她说:“我想清楚了一件事。大庆立国不过百年,早在聂氏先祖挥师南下之前,陵阳、苏埠这些地方已有人安居乐业,版图虽小,却也富庶。聂氏战力锐不可当,这些地方的统治者不愿以兵戈相抗,而是接受聂氏册封,向其称臣,以求保境安民。就这样,他们的家族被保留,传承从未中断,这样的门阀世家,延续时间比庆国国祚还长。而在大庆统治的这些年里,聂氏没能瓦解这些世族,反而让他们借由联姻和传承,一步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将势力延伸到庆国各处。”
顾衍誉的语气更笃定:“庆国最要紧的不是台前谁穿龙袍,是幕后谁掌握这些世家。聂弘盛多吃一只红皮鸭子都要被后妃劝谏,世家却在无人处拿足好处,过着平民百姓想不到也看不到的奢靡生活。你不会让聂锦去当这样的皇帝。”
顾衍誉望向他:“世家没有那么在意谁坐龙椅,只要这个人在他们的利益集体中,承继大统后不威胁到他们的存在。所以皇位之争,他们轻易不卷进去。严家和宣王都是你的幌子。你抓住严家不放,不止因为建安侯,是想借他们牵扯出更多旧门阀的丑闻,再借皇帝的手除掉。严槿自负又漏洞百出,聂荣是个容易被激怒的脾气。他们是你最好找到的突破口。”
“说下去。”
顾衍誉:“我想过你为什么不直接扶持聂锦,要先拉上宣王。不只是他年纪太小,还因为聂锦的背后只有顾家。宣王不一样,他妻子的家族,他的母族,他的所有亲眷……旧门阀会把他看作自己人。眼下他支持者少,不代表什么,当今圣上从前不也是么?只要一朝登基后,不影响世系稳固,能保门阀利益代代相传,那些家族就会自然站在他身后。若直接推聂锦登基,你会被群起而攻,你也没有把握跟所有人为敌。把宣王放在前面,再找出一个合适的假想敌,其他人就会安静地坐山观虎斗。他们以为他们才是不动声色的最终得利者,事实上早就在你的谋划中。”
顾禹柏微微眯眼在听,伴随很小幅度的点头。
顾衍誉压抑着恐惧,她告诉自己不能露怯,她必须有说服力,才不会被送出去:“你想达成目的,就需要宣王活着,至少眼下如此。若你把我作为贺礼,他敢对我伸手,我就杀了他。”
顾禹柏:“你就如此厌他?若你能收了他的心,让他听你摆布,事情会变得很简单。这对你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