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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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誉沉着脸:“如果你的目的对你还重要,爹你不该冒这个险。因为我真的会杀了他,你明白我能做到。”
顾禹柏终于笑了:“不笨。知道什么是有效的谈判方式了。”
顾衍誉咬牙,她抬起头来,眼里酝酿着风暴:“把令狐玉还给我。我没有什么筹码要交换,但我知道的事,可以给你制造很多麻烦。”
他道:“我竟不知,他对你重要至此。”
顾衍誉不说话,她眼下半分不想装,她害怕,并且愤怒。为令狐玉,也为自己。
“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还要么?”
顾衍誉眼波分毫不动,她完全没有了表情:“废人也是我的人。”
顾禹柏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提不出能让为父心动的条件,只会以狠话威胁。但这一次,我接受了。往后记得与人谈判时不要疾言厉色,叫人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恐惧。不会每个人都像父亲这样让你一码。”
顾衍誉不敢完全松一口气,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顾禹柏看向站得笔直的女儿,她幼时的那股伶俐劲儿很像自己,越长大,身上那种天然的不可弯折的气质却越发像顾怀璧。那个人看着冷冰冰的,却有天下最剔透玲珑的一颗心。
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是怀念她还是因失去生出了恶意。
顾禹柏声音拖得很长:“人我愿意还给你。可是誉儿,似你这般,并非求人的态度。你的条件已经不够动人,态度又如此,想达成目的却只能等着别人成全么?”
顾衍誉经历了片刻的沉默,而后她一撩衣裾,直直跪了下去,吐字清晰:“请求您,把他还给我。”
顾禹柏扬起嘴角,笑容十分欣慰。
他拍手,两个下人抬了人进来,那人形被完全掩盖在白布之下。顾衍誉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颤。
她看到里面渗出的血洇湿白布。
顾衍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等意识归位时她已跌坐在令狐玉身边。
她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令狐玉是死是活早有结果,白布之下是凝固的答案,她只要揭开。
顾衍誉定了定神,预期动作该更利落,手却抖得厉害。
满目鲜红刺了她的眼,但在观察到人还有微弱呼吸的那一刻,心倏然落地。
顾衍誉大口呼吸,后知后觉意识到胸口那种近乎窒息的感受是痛苦。
她急切地摸索着去拉令狐玉的手,搭上他脉搏,万幸,那里跳动还很有力。
她长长地、又小心地舒出一口气。在她握住令狐玉手掌,手心与之相贴的瞬间,令狐玉的手紧了紧。力道微弱,但信号明确,活着,没死。
“送去别苑,请杜大夫,快。”
人被抬走。
顾衍誉欲起身,发现腿软得厉害。她索性也不装了,方才顾禹柏必然已完全洞悉她的恐惧,强撑无益,她一手撑住地面,稍显狼狈地站起。
身后的人轻轻笑了:“从此他便会对你死心塌地了。”
顾衍誉皱眉,没接他的这一句。
缓缓转过身去,她问:“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不过是背主的一点小惩大诫,要不了他性命。”他看向顾衍誉,只从他悠然的态度里,读不出半分残酷,“你把令牌给他的那一刻,想不到有这种可能么?”
顾衍誉不言。
腿软不大站得住,她在厅堂下手位置找了把椅子,缓慢挪过去。
顾禹柏:“你所知寥寥,仅凭那阴阳眼给你的一块令牌敢让人去查自己的父亲。若他存了报复之心,予你伪证,诱你入陷阱,你当如何?令狐听信你的话,贸然前去,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便是当场被杀了也不冤。”
顾衍誉:“报复?你认为居斯彦会报复,你承认漠北之战从头到尾是你策划,雅克苏的人本没有必要被拖进战争的地狱,对吗!”
顾禹柏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是又如何?那样的部族,谁都可以上去啃一口。”
顾衍誉眼里有藏不住的愤怒。
顾禹柏笑了:“事情是你要查,人是你派去的,破绽是令狐自己露出的,你却只怪父亲下手太狠。”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刚把你接回来的时候才到这里,如今这么高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想事情。”
顾衍誉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想问的和顾禹柏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可他说的字字诛心,叫她心里堵得说不出话。
顾禹柏站起身,带着关切的笑:“你在恨什么呢?恨我对他下手太重了?”
“可是誉儿,早知答案的事,你还想查出什么呢?无非是——不确定是否对你完全忠诚的令狐玉,可以被你安排去铤而走险;而确定了对你别无二心的令狐玉,才值得你为他下跪,是么?”
顾衍誉与他目光相接。很显然,跟态度自在的那位相比,满眼愤怒的她一早落在下风,他说:“若今日白布之下是他的尸首,你要记得那是你莽撞行事的缘故,还有你的私心。”
他说完这些迤迤然欲离开。
顾衍誉尚未拔出他以言语刺出的剑,可是……
“等等!”
随着她这一声,顾禹柏一顿。
“人有亲疏远近,我不当无条件爱所有人的圣人,也不为此羞愧。他若对我有所保留,我又为何要全然信任?但我可以当着他的面直陈我的私心,我没有骗他。”
顾禹柏转过身来:“你既心怀有恨,把为父当了敌人,何必在意敌人如何看你。”
顾衍誉瞳孔骤缩,话说不出来,只深深咽下一口气。他的笑容宽和而浅淡,顾衍誉却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嘲讽。
他太懂得如何操控人心,只要他想,旁人就不得不被牵着走。到了严赟铎那个年纪,也同样是顾禹柏的手怎么指,他跟着往哪边转。
眼下她该问的不是这个,却不可避免又被顾禹柏绕了进去。
撕破平和表象,顾衍誉的话题切换显得生硬:“你想从雅克苏得到什么,军费,天铁,还是哥哥的军功?”
顾禹柏但笑不语。
顾衍誉:“我不明白。这些身外物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明明早就想过跟娘亲一起离开。”
提到顾怀璧,他面上终于有波动,他问:“接你回来那一年,你曾带着一匣子银票跑出去,最后自己回来了,为什么呢?”
她没说话。
顾禹柏:“我来告诉你。因为你舍弃不了顾家给你的生活。你以为在顾家过得不如意,出去看了一圈,却发现世上没有不受罪的人。让你做豆腐,你做不到鸡鸣前睁眼劳作;让你去当店小二,你做不到对人人都笑脸相迎;你带着丰厚的钱财,却没信心胆识自立门户。若非生在顾家,眼下都未必能读书识字。宗族之下,家规森严,其他小辈给你二叔公端茶时忘了双手奉上,都要被罚跪半个时辰,你在乐临视所有长辈为无物,想放火放火,想掀桌掀桌,你以为靠的是什么呢?是你自己比旁人多了只眼睛,多了个鼻子么?”
他随手端起茶杯:“你把漠北的真相猜个差不离,怎么还会喝这样昂贵的云雾茶?”
茶盖拨开浮于杯面的茶叶,他优雅抿上一口,语中含笑,如同恶魔的低语:“你喝下去的每一口,不觉得都沾着雅克苏平民之血的味道么?”
顾衍誉完全没有了表情。若言辞可做利剑,顾禹柏精准地给她扎了个对穿。
他此番的诛心结束,杯子一撂,再一次抬脚要走。
“不!”
顾衍誉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我因姓顾有什么原罪,我会一一赎清。但是爹,你在逃避什么?”
顾禹柏没动。
她说:“我不会放弃,我要求一个明白。为什么你曾经想抛下的名利富贵对你突然又重要了,突然又值得你不择手段去获取?我要知道。”
顾禹柏神情起了变化,目光变得遥远。
“家族给你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说起来也不算神秘,跟每个其他宗族差不多,这样的存在更像是一种以血缘为联结的盟约。
顾家设有宗学。在顾氏后人中挑选优秀子弟,倾家族之力培养。将来若出人头地,自然也要服务于家族。目的就是使传承不断,顾姓后人永远有家族的荫蔽,资源和财富,也只在顾姓人之间流转。
能被选进顾氏宗学读书的自然都是好苗子,一旦入选,家中父母每年可得族中不菲的贴补。当初顾哲源年少成名,他的父母靠着儿子,一年能从顾家宗族里拿到不少钱。
不用说,这些后代能得到的培养也远非寻常人家可比。头脑灵活会来事的,十一二岁就会被带着去顾家名下的铺子,由掌柜带着教导提点;长于读书、仕途有望的,也自有姓顾的前辈引路和帮忙打点,路总是要比普通人好走一些。
好比顾哲源幼年时“神童”的声名哪里来呢?总不能是他在家中作诗时被什么名人听了墙脚。
自有顾家招待乡绅,他只需在这样的宴会上表现出才气,隔日才名就能在十里八乡传开。有“才”或许不假,但“才名远扬”这件事,靠他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以血缘维系的特殊利益联盟,若只看互相扶持、彼此抬举的这一面,它甚至是温情的,可靠的,令人感到有保障的。
但同样的,从这里拿了好处,就不能“毁约”。要提拔跟自己有同样血缘的人,为宗族的后辈铺路,甚至是为大小事行方便,为族人罪行遮掩……
姓氏先于公理道义,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想说是对顾家的责任,让你无法离开?”说出口她自己都不信。
要做到怎么样的程度才算尽到责任?顾禹柏早已走到其他顾姓族人走不到的高位。他即便不再往前一步,也已经比他们做的都好了。
“顾氏给家主的礼赠,除了能够随意使用他们历代积累的财富和资源。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你知道顾家先祖是谁么?”他问。
顾衍誉在祖宅里生活那么久,家谱这样的东西当然是翻过的。
不过顾家对先祖的记载很模糊,只知姓顾,不知其名,关于其品行罗列了一堆赞美之词,什么英勇忠诚,德行昭彰,但生平事迹半点没记,显得长篇累牍的赞美虚而又虚。
通常修家谱,对祖宗要大书特书,好比王家能追溯到最早陵阳郡的王氏国主,连爱吃什么,去哪些地方游玩留过诗作都要记上。
若实在记不得祖先名讳,往往会找个显赫之人,哪怕是传说中人假托为先祖。显得自己也算名门之后。
似顾家这样写不出祖宗姓名,但坚持不乱认祖宗的也少见。
她自有揣测,觉得祖上发的未必是干净财。
因为顾家虽偏居乐临,但实在是很有钱。这不是靠顾禹柏做到的,他发迹才多少年,而顾家早已富甲一方,家底厚实惊人。
也许祖上正是因为积累了来源不便明说的财富,后人才会既要感激他,又不能明着纪念他。
提到这位先祖,顾衍誉在父亲脸上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平时看人无论是笑是怒,都有一种尽在掌握和满不在乎的底色,何曾有这样真切的,恨。
他那双眼里,在平静的表象之下,翻滚着恨意滔天。
他说——
“顾家原不姓顾,是为躲避追杀而改。真正的先祖是一个在史书上被抹去姓名的人。”
“他给自己的后人和背叛他的人,留下了一个诅咒。”
“他叫古尔加·勒德。”
第79章 古尔加·勒德,生于蛮荒之地的勇士
顾禹柏告诉了她,在成为家主的那一天,他所得知的关于先祖的一切。
古尔加·勒德,生于蛮荒之地的勇士。聂氏先祖立国时,是古尔加帮助他将大庆版图拓展到前无古人的程度。
当初的聂氏是个落魄贵族的后代,古尔加被这个人的谈吐和胸襟折服,将其引为知己。他们互称兄弟,古尔加将手按在自己心口,承诺说要辅助聂氏成为四境之主。
然而这个承诺还没有完全兑现,聂氏对这个张扬桀骜的异族人态度就已起了变化。
古尔加好像天生要去打碎一切旧秩序,聂氏却逐渐发现,这未必是最好的做法。
他得到陵阳郡之前,原以为会有一场激战。
那是一片祥和安宁的富贵乡,富庶的百姓,精致华丽的建筑。他知道他们最终会赢,只是这样的地方,若毁于战火,实在可惜。
而彼时的陵阳国主用以迎接他的,不是武器,而是宴席。跟北地只会打打杀杀的人不同,国主风度翩翩将代表权力的印玺交到他手上,说愿意接受他的册封,跟陵阳的百姓一起成为他的子民。
如此姿态令聂氏深受震撼,为之心折。
他给陵阳旧主最大的优待,将陵阳附近的苏埠定为他的封地。
他们会一同谈论经史子集,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谋而合。
古尔加在这些雅士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深目高鼻,俊朗异常,若整个人能缩小一圈,大概是个会让人崇拜和喜欢的英武相貌,但他如此魁梧而野性,比寻常人高出两个头去,坐下来像一座小山,身上有铁与血的味道。
聂氏征召来的战士们在他面前如同柔弱的鸡崽。
古尔加站在那里,便好似传说中的武神降临。
他似乎并未察觉聂氏的态度变化,依然追随在挚友身后,与他喋喋不休部族传下的神谕,说终有一天天下人会流着一样的血,旧门阀都将覆灭,天下会回到天下人手里。
传说听到这里,顾衍誉已经可以预想之后的事。
无非是鸟尽弓藏这样俗套的情节。
古尔加懂得如何征战和取胜,但那些不动兵器、不用流血的战争,他能明白个中关窍么?
顾禹柏说,之后便有人告发古尔加私通聂氏的宠妃,致使她珠胎暗结,如此丑闻,逼得聂氏不得不处决他们。
顾衍誉心想,在正常的开国皇帝那里,一个能为他打下四境的勇士对他的宠妃有意,也许多数都会选择把宠妃送去作为礼物。除非是聂氏自觉用不上古尔加了。
宠妃没能留下生平和姓名,据说是聂氏的青梅竹马,所以她的背叛才引得聂氏震怒。
不知为何顾衍誉想起乐临有一座美人冢,传闻是百年前从天上逃到乐临的神女,见过她的所有人都惊异于她的美丽。
不过这只是毫无根据的遥远传说,顾衍誉也就自己联想一下,没必要说。
在有记载的旧事里,古尔加和他的副将们提前得知消息,为出逃做了准备。但在聂氏的追杀之下,古尔加到底身受重伤,他想不到聂氏真的会对他下死手。
那时乐临虽被收归于大庆版图,严密的统治尚未建立。又有燕山横亘当中,古尔加和他的追随者便在此处定居。
他们改姓为顾,代代与当地人通婚,如今已不是一眼可分辨的异族相貌,只留有那么一点不寻常,五官轮廓更挺立,鼻子更高。
而那个原本荒烟的小地方也在几代人不断的努力之下,改良了土壤,修建了居所,使后代能偏安一隅。
至于古尔加本人,因伤势过重,在乐临没过多久便殒命异乡。
他的夙愿未达成,忧愤不已,所以临终前以血为咒——
他诅咒聂氏先祖,他和他的子孙都将为背叛付出代价,百年后王座之上,不再流淌背叛者的血。
顾衍誉有一个疑惑的表情,他既恨毒了聂氏,却又给他们的统治加上百年之期,这跟想骂人却祝人长命百岁有什么区别?
顾禹柏瞥见了,他说:“古尔加的部族有气运的说法。百年以前,气运在聂家,时运选中他当这个皇帝,非人力可改。古尔加只能等待。”
这个故事里聂氏对古尔加的背叛固然使人愤怒,可是一个能结束乱世的皇帝,自有他独到之处。
顾衍誉回过神来,大庆的祖皇帝确实很厉害,他打下了大庆的天下,所确立的制度后世大多延用,未有大的变动。直到聂弘盛的父亲那一代,因他过于无能,才使得积弊显现,隐有倾颓之势,好在到了聂弘盛手里,又拉回来一点。
古尔加诅咒聂氏的王位会被他的子孙亲手送出。他也恨聂氏先祖使得古尔加的姓氏被埋没,某种程度上,与灭族无异。他因此预言,让古尔加失去姓氏的人,古尔加的后人也会夺走他们的姓氏。
顾衍誉瞳孔骤缩,她想到了聂锦——
一个偷天换日的聂姓后代,他身体里流淌着古尔加的血。
顾禹柏是在顾衍慈失去自己的孩子之后才想到用顾衍铭和陈熙华的孩子去换?还是说……他一早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古尔加要求他的后代做到什么?”
“当然是完成他的夙愿。”
顾衍誉不解,敢情他的诅咒不是自然发挥作用,还得再靠后代努力。
“他如何确定自己的后代就能做到?”
时隔百年,顾家传承是否会断都说不清楚,古尔加临死前就那么确定百年之后还有他的后人,又恰好那么有能耐能帮他完成复仇么?
顾禹柏动了一下脖子,冷冷一笑:“在他们的部族里,血液代表了生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也有无法逃脱的约束效果。他写在血脉中的诅咒,以血缘禁锢着每一个后代。是否能够完成也许只有天知道,但可以确定,若中途背弃古尔加,不去做他要求的事,就会失去一切。”
“之前每一代家主都有同样的使命么,如果做得不够好,都会被惩罚?”
顾禹柏脸上甚至是倨傲的:“他们没有走到这里,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最关键的是,到这一代,大庆国祚百年,这才是那个血咒中的时间点。
“那我的娘亲就是因为……”顾禹柏曾经想过离开陵阳,不去完成家主该做的事,他才会失去顾怀璧?
顾禹柏精准地捕捉到了顾衍誉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他道:“为父会把一切结束在这里。你不该插手的就不要再插手。记得你姓顾,和你的兄长、姐姐一样,都继承了属于古尔加的血。”
顾衍誉低下头去,看上去是个驯顺的表情。
但她在那个瞬间心想,顾禹柏隐瞒了什么,或者在什么事情上说了谎。
如果说顾怀璧的死使得顾禹柏相信了古尔加的诅咒确实存在,所以他不得不完成这个先祖的遗愿,或许顾衍誉会买账。
可他多余暗示这一句——为了不让子女背负这样的责任,他来完成所有事。
这才不是顾禹柏会做的事。
顾怀璧对他很重要没错,顾衍誉相信他对顾怀璧用情至深,可是她不相信他们兄妹三人对顾禹柏来说有多重要。
这只能说明她做的事里面,有什么令顾禹柏感到了棘手,他想用亲情的筹码,说服她停下。
正此时,管家蒲良带着人进来,默不作声把地上因为搬运令狐玉而留下的血迹处理干净。顾衍铭出去访友,不多会儿会回来吃晚饭。
等他回来的时候,这里会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衍誉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顾衍铭回来了。
她观察到顾禹柏有一个神情一松的表情,顾衍誉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顾禹柏并非尽在掌握。
从今日这番对话的开始,他就给出一种使人难以承受的威压,步步紧逼,让顾衍誉满腹疑问却无法开口。
他似乎猜到她想问什么,不打算给她一个明白,还想让她自己放弃追究。
跟雅克苏的事,他看似痛快承认,实则一笔带过。
顾衍誉猜测,他不想她追问和插手的事就是天铁了。
她对父亲有几分怵不假,但顾禹柏显然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对他的畏惧,不影响她不受管教的那一面。
顾衍誉不是个怕了就会什么都不干的人。
她想“审判”他,于是他就先给她挖了几个道德深坑,把人埋进去。
顾衍誉想到这里反而有几分确定,她的方向没错。顾禹柏先前一定没想到还有一块令牌是漏网之鱼,大通钱庄里必定还能挖出别的秘密。
她心中定下来,表面上就变得柔顺。
顾衍誉耐着性子吃完这顿饭,又等着仆从上来茶水漱了口,洗过手,这才寻到机会溜去别苑。
令狐玉的房间近在眼前,她却身形一滞,再寻常不过的迈步都成难事。
她没有勇气走进去。
正踌躇时见杜大夫端着药过来,不等她张口问,他几句话交待清楚——令狐玉是受了刑,失血过多,对方应当很有经验,这伤势看着严重,人吃足苦头,却未伤及骨头和肺腑。想完全好起来需要多花些时间休养,但不会落下病根。
顾衍誉暗暗咬牙,这“教训”的意味更浓了。
“刑”是令狐玉受的,“罚”是同时给他们二人的。
“他醒了吗?”她问得很轻。
“上次喂药还没醒,理应快了。你不必如此焦心。”
顾衍誉下意识想否认他的后半句,又不知道自己想驳斥的是“如此”这个程度,还是“焦心”这件事。
她盯着那扇门,却没抬脚。
杜大夫手里端着药,对她的复杂情绪视而不见,再自然不过示意她搭把手开个门,这就要进去。顾衍誉低声恼道:“这里就没有别人能让你使唤了么?”
话是这么说,实则她心中明白,此处没有别人是杜衡安排的结果。杜大夫心里对很多事都清楚。令狐玉这个别苑管事的被这么躺着送来,在顾衍誉亲口向他确认安全之前,照料令狐玉的事,杜衡根本不会假以他人手。
“能使唤的,倒是有,咳咳咳,就是一时半会儿,咳咳,起不来。”
门里传来的声音,是令狐玉……
顾衍誉一愣,接近着便双手用力,一把推开门,大步迈了进去。
两人对视的瞬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令狐玉却看着她,轻轻笑了。
那是一个温和的、毫无芥蒂的笑容,却使顾衍誉心头陡然一酸。
这位“病美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杜衡早先给他换了衣裳上过药,此处血腥气已经很淡,氤氲的是一种特殊的草药香。屋里炭火烧得暖,使他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上被烘出一点不自然的粉色。
杜衡动作利落,进来后没管凝滞的顾衍誉,放下托盘,扶令狐玉半坐起身。
顾衍誉眸光明灭,这样一个人的生与死、痛苦与否,就在他的父亲一念间。
令狐玉拿起药碗想自己喝,他的预估还是太乐观,手腕其实没有力气保持端住的姿势,碗将将一斜——
顾衍誉和杜衡同时伸出手去,杜大夫更近,在碗翻下去之前眼疾手快拿稳,让令狐玉就着他的手把药喝了下去。
顾衍誉顺手拎起旁边布巾。递到他唇边之前,令狐玉伸手来,看意图是想自己擦。顾衍誉手腕带动那方巾往回一收,眼盯着令狐玉没动。令狐玉会意,他的手乖巧地自行放下。顾衍誉微微吸气,面无表情用布巾将他唇边药液沾干净,再放到一边。
她做这样的事也有种蛮不讲理的气质。
令狐玉微垂着眼,唇角极小幅度地弯了弯,最后抿了一下唇,神色恢复如常,自己先开口。
说的是:“我去到合芜,开始时一切都正常。只是大通钱庄汇通四海,背后主人身份莫测,寻常客商甚至见不到他们掌柜。于是,咳,我假扮来自羌虞的富贾,自称跟庆国有大量生意往来,要见他们管事。出来之后就感觉被盯上。当晚太尉的人便出现,将我关进船舱带回。咳咳……一路那么些天没叫我吃什么苦头。临了才用了刑,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昏过去,咳,咳咳……就听到了你跟太尉大人的对话。”
尽管身体上有不适,令狐玉这番话依然说得很顺很快,顾衍誉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切咽下去,也跟着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你跟他们是怎么说的?”
令狐玉回忆:“我假称自己叫那图,跟大庆做胭脂生意……”
“那图?这个名字好熟悉——”
令狐玉想了想:“‘那图’是羌虞常见的名字,我当时只是随口……”
异于庆国风俗,羌虞没有避讳的习惯。贵人不介意平民跟他们用一样的名字,反而以流传广的名字为荣。
这一代羌虞王的弟弟就叫那图,据说丰神俊朗,深受其兄信任。这个名字有吉祥好运的寓意,羌虞大半新生儿都叫那图。
令狐玉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这个名字?”
“那你可就抓住一个大线索了。”
方才出去的杜衡又回来了,这次端的是外用药。杜大夫瞄一眼顾衍誉,赶客的意思明显。
顾衍誉也发现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令狐玉已在勉力支撑。他极力掩饰了虚弱,但看上去掩饰这份虚弱比病痛本身还要消耗元气。
顾衍誉作罢,自觉给杜衡让出位置。
杜大夫一边给他胳膊换药一边说:“他的外伤太多太重,恢复期间新长出皮肉只怕浑身都会痛痒难忍。”
伤口纵然已被清理过,看上去还是狰狞可怖。顾衍誉在令狐玉之前发问:“怎么做能好受一点?”
“服下我带来的药丸,每天会有大量时间陷入沉睡,感觉不到痛痒,皮肉也能更快长好。”
她与令狐玉对视一眼,话却是对杜衡说的:“好,就这么办。”
令狐玉眉头微蹙,对于这个决定还有话要说,顾衍誉先发制人:“睡你的吧,没有什么离了你我做不了的事。”
杜衡倒出一颗药丸在自己手心,呈至他眼下。
令狐玉犹豫着拿起,药丸捏在手中,垂眼看着,却没立时放进口。
顾衍誉一眼瞥见令狐玉枕头下有东西,似一方帕子,只露出一个边角。
令狐玉察觉她好奇的目光,顿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什么决心,用另一只手从枕头下将那物抽出。
帕子展开里面是一片梧桐叶。特殊处理过,色泽金红,薄如蝉翼,叶面之上的镂空处透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