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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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雕’是合芜的师傅做得最好。原本那天该寄出。”他托住,不知是手腕无力还是没打算递,东西只收在他自己身前。
顾衍誉倾身,双手捧了过来。这才看清镂空的图案是花瓶和如意,叶片之上刻的是典型的平安富贵图。那晕染开的金红色泽有一半不属于叶片本身,只因染到了血。
她控制得很好,手没有抖,声音也没有抖:“千里迢迢要寄回,就选了这么俗的花样。”
令狐玉笑了:“俗的,咳,能成真才好。平安富贵,咳咳,谁人不求?”
顾衍誉将树叶再用帕子包好,收进自己袖中。
杜衡语气毫无波澜地打断二人对话:“话说完了,该睡了。”
此刻令狐玉从善如流吞下药丸。
他身上伤处不少,杜大夫向来保护病人,把顾衍誉“赶”了出去,才开始换其他地方的药。
顾衍誉便去了书房。
有令狐玉在,很多事不用她操心,他会做到无可挑剔,顾衍誉过一眼就得。
他若是出去一两个月,会提前招呼事情能压的就压一压,留待他回来处理。底下人也被调教得很好,不会因为没人盯着就乱了章法。
而眼下他说不准何时恢复,自然不能再劳心劳力,顾衍誉得自己多盯多想。
长治离合芜很近,中间隔一条浅浅海峡便是羌虞。
若说令狐玉假扮羌虞富贾,惊动了谁……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顾衍誉觉得她摸到了答案的边——顾禹柏的天铁交易对象可能跟羌虞有关。
他自己必不会把天铁的秘密告诉宣王,这是他的底牌。
宣王却因令狐玉的调查察觉了什么,这件事甚至让他自觉有了筹码能够拿捏顾家,态度才会起变化。
他能猜出顾禹柏偷卖天铁?
可能性有,但顾衍誉又觉得不对。这该是顾禹柏绝对不想被发现的事,若宣王撞破此事,顾禹柏应该更想弄死他,至少反过来钳制他,而非迂回地谈条件。
除非……宣王所知的只是一点线索,还没有摸到谜底。顾禹柏可以花很小的代价让他闭嘴,就不必费大力气解决他在先。
那眼下只是博弈。
顾衍誉猛然发现此刻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聂泓景那点变态心思由来已久,从前不敢越雷池是因忌惮顾家,而非她本人。
即便顾禹柏不主动把她送给宣王,只要他默许这件事,顾衍誉的处境都会相当被动。
她被逼不得已时是可以杀了聂泓景,但会很难全身而退,那是到了要鱼死网破的地步才该有的选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为一个老变态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
论权,她手里没人,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盟友;论武力……顾衍誉叹气了。
第81章 只有自己觉得对方很重要,兴许戴大公子根本不那么想呢
对别苑中其他人当然不能说令狐玉是受罚,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顾衍誉召了另外的人来。
女孩儿叫沈迁,年纪不大,平日跟着令狐玉做事。皮肤很白,那张秀气的娃娃脸上大多时候都挂着一种懵懂神情,仿佛只在等着别人吩咐做事,但顾衍誉知道,她最大的优点是下刀利落,从不手软。
“令狐管事此次出去办事受了伤,为顾家立下大功。他需花些时日休养,有些事我会着你去办。别苑中你也要留神,不要让闲杂人等扰了他养病。”
“嗯,属下明白!”沈迁看着她,眼里亮灼灼的。
顾衍誉心中对令狐玉有感念,平日恶人都给他做了,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性大多靠令狐玉去消化。
在底下做事的人面前,顾衍誉每每出现都是人模狗样,只管给赏赐,或者给提拔,显得她这位主人又大方又明智。
这一套收买人心的办法实在管用,别苑中人对她都很亲厚。对年纪小一些的尤其奏效。
顾衍誉细想,她常在心中感叹顾家没人跟她姓,其实也不对。毕竟对于大多数为顾家做事的人来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她和顾禹柏的分歧没拿到明面儿上,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体——位高权重的太尉,和他善于谋断的小公子,简直父慈子孝。
这对顾衍誉不全是坏事,方便她搞点小动作。
眼下令狐玉站在她这边,别苑中是否还有其他顾禹柏的眼线未可知,但顾衍誉想,他们也做不到事无巨细汇报,毕竟顾太尉不是闲着没别的事可做,成天只盯着顾衍誉又有哪里出格。
相反,他忙得很。
顾禹柏不爱处理琐事,包括顾家宗族里的事,他都习惯性丢给顾衍誉。
他虽占着个家主的位置,对家族事务却看不出有多上心,只表面功夫做得足。
好比顾家历代都重传承,重视在宗学中挑选优秀的后辈来教养。但顾禹柏只是对宗学花钱大方,实际的提携是一点没有。
顾哲源后来的失意憋闷也不是全没道理,若换在其他家主手里,这样的后代早被家主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但顾禹柏官做得大,说自己贵人事忙,顾家那些族老还能数落他不成?
也就这么放过去了。
乐临年年有祭祖的仪程,顾禹柏不常回去,今年亦然。乐临为表尊重,把祭礼的安排也抄录一份送来。
顾衍誉粗粗一翻,看到今年是顾哲源的父亲顾崇山主持祭礼,嫌弃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沈迁敏锐:“公子,要回话说不合适吗?”
顾衍誉想了想,对小姑娘笑得和颜悦色:“既然诸位族老都认可,我也不便挑理。只是顾崇山首次主持祭礼,我少不得多看看。回话去,要他们再送一份细致点儿的,把祭礼所涉内容流程事无巨细抄录一份。算时间,今年家谱重修也该结束了,先前族中拨出许多银子做这件事,不要只供在祖宅,也抄一份送来陵阳。”
沈迁应下。只有令狐玉不在的时候,顾衍誉才会亲自找他们,也不是次次都能轮上她回话。听顾衍誉一边说着话,她眼里闪动着的小小雀跃藏不住。
顾衍誉看在眼里,觉出几分可爱。
余光扫到她的手,顾衍誉道:“令狐同我提过,开春天气干冷,让杜大夫给大家做了手脂,明日记得带人去他那里领了分发下去。令狐养伤期间,你要多上心。”
“嗯!”
“去吧。”
顾衍誉把拉拉杂杂的事情处理完,天色已沉如浓墨。
离开前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了些什么,先轻手轻脚溜去令狐玉的房间。
吃过杜衡给的药,令狐玉睡得很沉,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令她想起那片梧桐叶——被特殊处理过,不会腐烂,但也没有生机。
顾衍誉陡然心慌,立时伸手去探令狐玉的鼻息,再做贼似的搭上他脉搏。
指尖之下,脉搏一下、一下跳动。
她就那样搭着他的脉搏没放,然后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知在此处又坐了多久,顾衍誉心绪稍稍平复,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然而今夜不能着急睡觉,盘算着时间顾禹柏铁定休息了,她要回府上去找顾衍铭。
对于她眼下困境,能帮她的人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有意愿帮她,也有这个能力。
最可靠又最容易被说服当然是哥哥,手握兵权的有功将领。顾衍铭在陵阳一日,顾衍誉至少能安全一日。
她相信只要如实表达她对聂泓景的抗拒,顾衍铭就会护住她。他只是憨直,对顾禹柏却非愚孝。
话说回来,当初顾衍慈进宫时顾衍誉已不在陵阳,幼时她只以为那是无奈之举,为了家族利益顾衍慈不得不这么做。
如今年岁日长,却有别的想法。为“家族”牺牲听上去伟大,但如果那个“家族利益”里根本不包括她自己,又为什么要牺牲呢?
换了如今的顾衍誉,在当时情境下,她会拉住最好说服的顾衍铭不放,用尽一切办法不进宫。哪怕当时的顾衍铭也还没有多少实权,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至少她也能在哥哥面前揭开父亲只把她们当工具的真面目,而不是柔顺地接受命运。
顾衍誉自诩没有什么息事宁人的好品质,只有一种“如果别人让她不好过,那至少要大家一起不好过”的本能。
顾衍誉一路上边走边盘算还有什么信息被她遗漏,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眼下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这体验实在不算好。
如高空走钢索。她虽有自信自己不会那么早掉下去,但又觉得脚下空空,无所依凭,一颗心始终得高高悬起。
此刻脑海中浮现一双清澈又幽深的眼睛。
若是他在……会帮自己吗?
无论是画舫上对她的提醒,驿馆前的解围,还是将她从皇城里带出,他所做种种使她下意识把他划分到一个安全地带,顾衍誉也说不清这种笃定的信赖从何而来。
他并非她兄长,没有什么天然的羁绊使得他该拉她一把,论利益相关……就更说不上,顾家只怕还是他眼里的头号大奸臣。
她下意识去看先前被咬伤的手腕,那里留下的痕迹已然很淡,他送的药膏很好用。
这个人……大概就是对人太好太有礼,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在他那里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他外出至今音讯全无,哼,好赖也当了这么些年好友,竟是不值得递个只言片语的回来么?
好像只有自己觉得对方重要,兴许戴大公子根本不那么想呢。
不想起还好,一想到便觉得,如今连个能一起喝茶说话的人都没有,人生颇有些寂寞。似玉珩公子那般知情识趣,能有来有回同她说上许多话的,还真是……不常见。
再一想,他要去查的事牵涉利益众多,相当凶险,他……还安全么?
一阵打斗声扰乱她的思绪。
顾衍誉耳朵微动,听得不远处有动静,但细听发现没有人声,只有拳脚破空,衣物摩擦的声响。
她奇怪极了,无论起了矛盾还是夜班抓贼,哪有不伴随呼喝的?大半夜的纯比武喂招呢?
再循声而去,一看,人都傻了!
正缠斗的二人竟是她哥,和秦绝!
看二人神情姿态竟是用了全力。
原先使她愁苦的事如今一桩都挤不进她脑子,顾衍誉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眼前这一幕过于震撼。任她再怎么机灵,都想不通何至于如此。
“停下!都住手先!”
她也不想引起更大动静,一声短喝压得很低。
两人一见她来,提防地互看一眼,各自收手。
顾衍誉怕跟秦绝对不上“口供”,直接先愤怒地开口问他:“怎么回事?为何与我哥动手?”
秦绝这回没掉链子,赶快回话,还有几分委屈:“将军是在屋顶上发现我的。我说了是来找你,为访友,将军不信,要擒我去审问,是将军先动手的。”
顾衍誉:“……”
她想起来了,她让秦绝盯她老爹来着……
但是……为什么他被发现了,第一反应不是逃走,而是自作聪明地回话啊!啊?
令狐玉把她脾气养坏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边做事边捅娄子。只能先暗示秦绝闭嘴,然后拉着他哥说是误会,绝对是误会。
“这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小兄弟,约好了今日来访。是我忘了,他没找到人才会在屋顶上寻摸是哪一间。哥哥先回去,我送他一程。”
顾衍铭眼神落在秦绝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顾衍誉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拉着秦绝到一边:“……怎么回事?你不是功夫很好么,还能被发现?”
秦绝认真:“不那么绝对,也得看对方功夫如何。将军半夜坐在屋顶上,也在我意料之外。”
顾衍誉微微蹙眉,内心有了些计较。
“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她问。
秦绝摇头:“他只与我喂招,看起来是想生擒,没打算下狠手。”
顾衍誉摆摆手:“那没事了,你先走吧。”
秦绝做事严谨:“‘先走’,是说,假装离开,然后再回来接着盯梢的意思,对不对?”
顾衍誉也差点忘了这茬,她感觉每次遇到秦绝,她的脑子都会短暂地浆糊一下:“对,你说得没错。”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真有点不确定,吴三思把这么个人送来帮她的忙,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
顾衍誉面色突变了一下,如果这已经是少帮主水平,那青帮其他人做事……令狐玉的暴露,不会跟他们打探他的消息有关吧?
顾衍誉的心情从没这么复杂过。
第82章 无论你想不想走上那个位置,也已受了那个位置上的“供奉”
把秦绝弄走,顾衍誉立刻回头去找顾衍铭。她简单解释几句,顾衍铭照单全收:“既是你的朋友就好,是我多心了。”
顾衍誉却不得不多心,她反应过来,秦绝没有逃也没有下死手,因为他知道顾衍铭是将军,对他自有一份崇敬在。
但顾衍铭不认识秦绝,若将其当做歹人,怎么会不叫家丁,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只自己试图擒拿他?
顾衍誉脸上带了几分笑:“哥哥深夜在屋顶上,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顾衍铭闻言,脚步一顿。
未等他开言,顾衍誉搭上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屋顶坐坐,哥哥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顾衍铭先提到了顾怀璧,说他小的时候,一家人总是这样一起看星星。顾禹柏必然是不乐意带上孩子的,总是顾怀璧想起他,然后顾禹柏才会把他提溜上来。
“是因我问了些旧事,勾起哥哥的念想么?”
顾衍铭沉默片刻,仰头望向浩淼星空,最终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他问:“阿誉,若我不姓顾,你说,我还会成为将军么?”
“为何有此一问?”
顾衍铭:“你是否记得蔡莘?”
她道:“你如今的副将,当初与你同年拜在海将军麾下。”
顾衍铭很轻地笑了一声,笑声止息后显得周遭夜色越发地静:“他样样都比我好。身手是,脑子也是。”
最初进到军中,顾衍铭与那些伙伴同吃同睡,海将军没有特意关照过他,顾衍铭还觉得他是难得的能一视同仁的好长辈。
好友蔡莘与他先后当上什长,各自还能指挥几个小兵,年轻的顾衍铭觉得那段日子快乐极了。
后来大军被带去筑堤,他们被编在一队。出现危情时,是蔡莘临危不惧指挥得力,顾衍铭把自己管着的人也给了他一起用,要大家都听从他的指挥。
小编队立了功,在人前都被赏了好吃好喝和一通表扬。不久后海将军让人私下告诉顾衍铭,他因此被升为百夫长。
他说:“明明功劳不是我的,我为蔡莘鸣不平,他却早料到我会去说理,在帐外拦住了我。”
顾衍誉不说话。
顾衍铭扭头来:“当时我不懂他为何这么做。阿誉,你也觉得我不该去么?”
顾衍誉目视前方,轻声:“是的,你去了蔡莘会很难做。”
他问:“那换了你怎么做?”
顾衍誉认真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哥哥,你已经想明白了对么?”
她说:“海将军这样做,是想卖给爹一个人情;而他能这样做,是因为那时的制度不够好,在他麾下所有人员擢升只由一人说了算,所谓的标准模糊,自然升谁都可以。你若去找他说理,使他难堪,海将军不会跟你计较,但会觉得是蔡莘在背后对他有不满。他的麾下是他的一言堂,他不必亲自找蔡莘麻烦,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暗示,蔡莘的处境就会很艰难了。”
顾衍铭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顾衍誉:“哥哥,你后来在自己的军中改制,以资历、军功和多位同僚的看法来确定提拔谁,就是在解决这样的问题。”
顾衍铭:“你看出来了。”
顾衍誉扭头瞅他:“管用了吗?”
顾衍铭笑了一下,却依旧能听出几分沮丧:“算是吧。但与我想象中不同。依然是提拔同乡的多,提拔同姓的多,我还记得,有一个左撇子提拔了一个左撇子。”
“那,提上来的人可好用?有滥竽充数吗?”
顾衍铭想了想:“也好用,没有什么大错。”
她往顾衍铭跟前凑一点,两只手各伸出食指来,放在一起,如同两腿并排走:“喏,这是人的本性,这是规章。若同一个位置上,选甲乙丙丁都能说得过去,上峰在其中选一个自己最看得上的,实为常事。人的想法有时自己都未必能说得清楚,你说他偏爱同乡,也或许是因同乡之故,对那人观察更多,发现他的长处也更多。只要人性没有越过规章去,甲乙的区别没有大到离谱,就不算有问题。”
“那……怎么才能让人性不越过规章呢?”他问。
顾衍誉:“总不会是无缘无故越过。他们会看越过规章的风险和收益相比,是否值得。海将军那时提拔你,没有任何风险,却能给自己换来太尉的一个人情,将来哥哥出息了,还会感念他的提拔,这样的事,他当然要做。但若军中擢升考校制度严苛,概以军功论,该提拔谁清清楚楚,违者再有重罚,他就未必会因为一点人情而冒险了。”
顾衍铭:“你想得清楚,蔡莘也想得清楚。可惜我能决定的只有在我帐下的事。”
顾衍誉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看他。
他说:“当时我不懂,硬要去说理。蔡莘拼死拦我,于是我们打了一架。他功夫在我之上,那却是唯一一次他赢过我。后来他总是输我半招。每有往上的机会,他也总是拱着我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样对我们都好。他跟我说这是他最好的路。再往上就没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把我放在前头,他才能顶着我往上走。”
顾衍誉沉默。
他追问:“阿誉,你聪明,你说,那些位置,是被留好的么?”
顾衍誉无奈地对哥哥笑了一下:“哥,我也不会明白所有事。”
可是过一会儿,她又收敛了神情,道:“我只知那些犯不了大错还能发点小财的职位,总不从平头百姓手里过。若差事有肥差和苦差之分,肥差大多被安排好,苦差则要普通人挤破头去争取。也许最开始的时候它们并非被留好,再后来……要看更上面的人允不允许被留好了。”
顾衍铭喉咙里发出了奇异的笑声,说不出是悲怆还是嘲讽,然后他就这么笑着在屋顶站了起来,向着虚空张开双臂。
顾衍誉悚然一惊。
他却就着这个姿势向前倾身往下看,口中问道:“顾家,那么需要一个有功劳的将军么?”
而这发问不知是向谁。
顾衍誉心想,完蛋,他一定知道了漠北的真相。
她瞳孔骤缩,一把攥住他手腕:“哥!”
她声音放缓了,抓住他的那只手握得死紧:“哥,坐下来,这样我害怕。”
顾衍铭凝滞了好一会儿,慢慢站稳,然后被妹妹拉着,恢复了在屋顶坐好的姿势。
顾衍誉的心险些跳出来,她把声音压得很平,听来甚至有冷冽的意味:“你可知你归来那日,百姓为何为你欢呼?”
顾衍铭神色暗淡:“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一个英雄,我打赢了。”
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在那个瞬间的慌乱,言语步步紧逼:“你打赢了了不起在哪里,赏赐给他们分吗?还是英雄之名,能使他们沾个光?”
顾衍铭一愣,没懂顾衍誉为何这样说。
顾衍誉:“因为你和你的军队立起了庆国将士的威名。外族不敢轻易来犯,百姓生活于此,自觉有了保障,不必受战乱之苦。哪怕真有一日战火烧到大庆境内,他们相信还有这些将士在前,你们不倒下,庆国的百姓就是安全的。这才是他们欢呼的缘由。”
她握住顾衍铭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你明白了吗哥哥?大庆需要战无不胜的将军,百姓需要知道有这样的将军会保护他们。”
顾衍铭的脸上充满睁着和痛苦:“可是我……”
顾衍誉的语速快了起来:“有些事哥哥比我更清楚,父亲主理军政期间,顺遂帝心,将军中原有派系瓦解,致使如今几乎无老将可用。那几位说是功成身退,不如说是被今上褫夺了权力。新提拔上来的这些是否能当大用还未可知。你不只是你自己,更是大庆花进去那么多的军费,牺牲了那么多的将士,最后才成就的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皇帝从前纵有疑心,想明白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放在明面儿,他需要你是无可指摘的将军,不然百姓就会恐慌,在外族眼里大庆的国防会如同玩笑。”
顾衍誉一点不放松地盯着他,强迫他直视自己,再追问一句:“这个道理,我说得清楚吗?”
顾衍铭面露愧色,艰难咽下一口气:“是……你说得对。”
“哥哥,将军之名不全是你自己,还是信仰和象征的一部分。你既已在这个位置上,最对得起所有人的方式,是真的把自己打磨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大庆的守护神。还没有下一个‘顾将军’出现,你不能倒下。”
她心知这番话的残酷,可是……难道此刻两人抱头痛哭会显得比较仁慈么。
“可是我……”他的脸埋进双手里,肩头微微颤动,“我不知道为何,为何会是这样……不知该怎么做,若能回到从前,一切都那么好……我想念娘亲,想念熙华。”
也许是夜里的风太凉了,吹得她面上都麻木,顾衍誉的头脑异常清醒,声音听起来也没有什么温度:“如果顾衍铭这个人,你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好。就只当好一个将军吧,哥哥。将军不用姓顾,只为他的国家而生。他的一生都该以血肉为盾,守护好他所在的土地、他身后的百姓。拿着大庆给的俸禄,穿上属于将军的盔甲,把自己当做寺庙里塑金身的偶像。无论你想不想走上那个位置,也已受了那个位置上的‘供奉’,就要珍重自己,做好将军该做的事。”
顾衍铭埋着的头缓缓抬起来,声音艰涩:“我……明白了……做将军,我是将军。”
顾衍誉把想叹的气咽下去,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沉默地靠在哥哥身侧。顾衍铭身体倾斜一点过来,也依偎着妹妹。
与宏阔巍峨的太尉府相比,屋顶上两个人显得那样渺小。
若再与头顶无垠的星空相比,就几乎要看不见他们了。
许久,顾衍誉才回应了他先前的话:“我也很想念她们。”
第83章 恃宠而骄都学会了?
与顾衍誉所猜测相差无几,顾衍铭早有怀疑,听到父亲和妹妹的对话才敢最终确定。
当晚他见到秦绝在顾禹柏屋顶,形迹可疑,虽不知是何方势力,但既然看着是来调查顾禹柏的人,他正想知道些消息,不打算惊动府上其他人,想拿下先审问一番,这才有顾衍誉看到的那一幕。
“哥哥没有直接来问我,是怕我也不会同你说实话吗?”
顾衍铭摇头:“阿誉若不跟我说起,我相信是不忍的缘故。”
他告诉顾衍誉自己的打算,有心不具名将所得赏赐和这四年的薪俸都赠予阵亡将士的家人。
顾衍誉告诉他,你不能。
人数众多,这件事不会做得悄无声息,不具名赠予会使得猜测者众,有心又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很快会被猜到是顾衍铭。阵亡将士本有国家抚恤,在大庆的国土上,犒赏和抚恤将士,是只有皇帝能做的事。
惟有君恩是正道,其他换了谁来都算僭越。
顾衍铭皱眉,问那要如何做。
顾衍誉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说她记得顾衍铭提过,前些日子曾查出给将士的抚恤到了地方没发下去,反被冒领的事。
“是,可是抚恤银到了地方就由当地发放,金大人接手查办此事,奈何那位里长是他的远亲。咬死是误会,吐出抚恤银就算办结,我不能越过金大人去处置他。”顾衍铭也深深为此苦恼,那些牺牲者生前都曾与他一同出生入死,可临了人没了,他却不能一一照应到,“似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这还只是发现的,没发现的,只怕不知凡几。”
“哥哥与这样的人也太讲道理。”她说。
“让人把那位阵亡将士的寡母请到陵阳来,当街拦哥哥的车驾,鸣冤诉苦,就说因抚恤银来迟,致使归葬延期,亡魂不得安宁,特来求将军一封亲笔信,要带回去烧了以慰亡灵。在闹市中,当着百姓的面将此事闹大了才好,”顾衍誉道,“到时自会有人参奏金大人。哥哥虽不便插手分管抚恤的事,却可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说自己对将士及家眷遭遇痛心惭愧不已,到时将薪俸与赏赐悉数捐出,便名正言顺。至于抚恤银被克扣冒领一事,由来已久,涉事者众。此事若被拿上台面严办,他们定会抱团想法为自己脱罪。到时择若干人严惩,再暗示其他人可以借效仿哥哥捐出银钱的行为,来吐出从前贪墨的抚恤银,便不再追究。如此才能达到目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再敢在阵亡将士抚恤上下手,而那些牺牲者的家眷,才会真正获益。”
顾衍铭神情复杂:“阿誉,你一直所学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么?”
顾衍誉歪了一下脑袋:“哥哥因此不喜欢我了吗?”
顾衍铭轻叹,而后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毛。
顾衍誉眼里带一点笑:“哥,在你如今的位置上,只管自己持心端正还不够。手段与兵戈一样,都是你要用起来的武器。有很多人,等着大将军的保护呢。”
看到他眼中渐渐燃起的斗志,顾衍誉这回才算真正放下心。
想真正让人好好活下去,虚无的责任感有时不如具体的斗争对象。
她像个小孩儿般晃了晃自己脑袋,活泼道:“大将军威武光明,但我可以帮你打磨暗器。”
顾衍铭读出了妹妹对自己的维护,感慨:“娘亲临走前,要我答应无论如何都保护好你。如今却是你来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