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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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荣果然上钩。
听完整件事,他选择了先反应自己最在意的部分,眉头紧锁,声音也沉:“削减云渡军费是因国库虚空,养这样多的人只为以防万一,结果是平白加重百姓税赋。并非本侯与严家私心所致。这么多年云渡平安无事,你又能说这决定是错的么?”
顾衍誉心想,顾禹柏说的真对,这是大多数人都会跳进去的陷阱,哪怕心理上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敌人,也会忍不住在意对方的看法,对误会生出解释欲。
而一旦他开始解释,心理位置就发生变化。他有一个部分在等待顾衍誉认可,敌意就被削弱。
她并非不明白聂荣所说,削减镇守云渡的大军,是对是错,但看结果。若云渡十三镇一直不生事,暗中裁军便是一步妙棋。可如今是云渡真有情况,这个建议便成了昏招。
有些决策,一两年、两三年看来都是明智之举,再往长远却可能是一步臭棋。说“时势造英雄”,或许并非因为英雄更善于抓住时势,而是时势一变动,谁是英雄就不好说了。
顾衍誉观察他的神情,给出了认可:“是,可恨云渡十三镇这么多年一直养不熟。”
聂荣说起此事也有恨,短暂“达成共识”,他说:“但云渡有重要关隘,收回来有收回来的道理。”
顾衍誉紧接着“嗯”了一声。
如此气氛,便不像要你死我活了。聂荣在短暂沉默后,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也没察觉为何走到这一步。
顾衍誉表现得明理,无论这份“明理”是不是她装出来的,都使他失去顺理成章暴怒的机会。
顾衍誉不敢放松,趁势拉回正题:“事情侯爷都清楚了。只要皇帝在朝堂上说起此事,就烦请侯爷将提议抛出。既可解云渡之围,也给严柯一个立功机会。”
聂荣抬眼:“东西我怎么相信你不会给出去?若你手中另有抄本呢?”
“说我自己也没看,侯爷未必信我。出了诏狱我便马不停蹄来此,侯爷大可去查一查,我有没有机会再抄录一份。”
聂荣冷哼一声:“严赟铎那个老匹夫,写了这样的东西给你用来威胁本侯,以为就捏住我的痛脚了么?”
是了,经此一役,即便聂荣会帮忙,跟严家也已生嫌隙,他们的联盟再不会如从前紧密。
这倒是对顾衍誉有利,若顾禹柏计较起来,她便很好交待。
不过此刻她还是要劝聂荣伸手,芥蒂可以有,不能真的因此不救。
顾衍誉:“侯爷,您看到这封血书,心中慌乱么?”
聂荣皱眉。
顾衍誉:“您想的是,若绢上所书之事被人知晓,或许因此会得到皇帝的处罚,声誉也有损。但您知道严家如今处境么?人在平安时想要富贵名利,想为小的污点遮掩;身陷囹圄时,能保住一条命都是好的。为挣一线生机就会竭尽全力,拼死挣扎。
严家下狱至今什么也不交待,是还有念想,仍寄希望于您会伸手帮一把。若把人逼到穷途末路,就不是写在一张白绢上,由我偷偷捎个信了。
溺水之人,抓住稻草时还要讲究抓握的力道如何么?无非是求生罢了。侯爷,给人一条活路、一个念想,比赶尽杀绝的好。”
如此绵里藏针的威胁没让聂荣生气,半晌,他反而笑了一声:“可我不明白,你图什么?”
图什么?
顾衍誉发现方才随口编来刺激严赟铎的借口还可以再用用。
她亮出自己护臂,声音沉下去,语中含情,并未直视聂荣,看起来不为说服他,倒是自己在感念:“这是严柯亲手为我做的。”
聂荣眉头紧拧,眼中写满“我不理解”,还有出于礼貌不怎么好表现的“一言难尽”。
顾衍誉实在困了,倦意上涌,她捂着脸打了个呵欠,手拿下来已是双眼泛红,她道:“都是痴人罢了。我对他的这段情哪怕不容于父母,不容于世人,我也要搏一搏。”
聂荣大为震撼!
他被顾衍誉捏着一纸罪状威胁的时候声音都不曾抖得这么厉害:“你……和严柯?”
顾衍誉摸准他脾性,含泪认下这段情。
建安侯心情复杂,他一面感觉不太好消化,想戳瞎自己这双慧眼,一面又鬼使神差品出一点感人。
顾衍誉趁热打铁:“严家做过什么,侯爷心中有数。身居高位,有时未必要亲自去行刀刀见血的恶事,只掌翻覆间,就有无数人要因此付出代价。但严柯的冤枉,侯爷想必也清楚。如今朝中实干派将领稀缺,严柯剿过匪,带过兵,他有他的用处,这样卷进去实在可惜。我愿冒着被父亲惩戒的风险,给他这个机会。还望侯爷成全。”
聂荣一手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他陷入沉默。
顾衍誉呼吸都放缓,生怕露出的一点破绽都会让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好局面白费。
良久,他道:“……没想到,顾家还真有情种。”
顾衍誉的心重重落了下去。
她当着聂荣的面将白绢投入炭盆之中,白绢边缘被烧焦蜷曲,很快引出明火,火舌瞬间吞没柔软的绢布,连同严赟铎的血字一起,化为灰烬。
“其中所书种种,顾衍誉已尽数忘记。但求侯爷莫忘我们的约定。”
她还用这张白绢换来聂荣答应另外两件小事,暂且按下不提。
出建安侯府,顾衍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她上马车时,秦绝还以为她被用了刑。顾衍誉说:“确实是酷刑。”每月来几天,不如给她几刀痛快。“别说话了,先回别苑去。”
途中,她好不容易有了闭眼的空隙,马车却猛然停住,顾衍誉的脑袋撞到车壁,她简直要骂人。
“有人在盯着我们。”秦绝说,却又带了三分犹豫,“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那就别管了。”
嘉艾早等在别苑,从秦绝手里接收了自家主人。
顾衍誉闭着眼,没睡着。
无论是严赟铎还是聂荣,都默认了一件事——她所说的云渡军情,会如期呈给皇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
顾衍誉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顾家的探子更快。
而实际上,胡青作为为数不多被留下来的老将,圣上将其安排驻守云渡,也算贬斥。跟皇帝之间早没了一起打天下时的亲厚,只是按规制呈送消息,不会那么“腻歪”地隔三差五请个安报个信。
数月前云渡报过一次胡青的病情,他到了这把年纪,小病时有,皇帝只如常嘱咐他好生休养。
如今病情加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样子不敢报得太频繁,唯恐圣上斥其琐碎。
顾衍誉揣摩胡青麾下那些人还有点别的心思,如果胡青死了,谁来做守军之将?他们也不希望朝廷过快空降一个将军过去。估计要等胡青真的咽气,内部也商量出一个说法才会报丧。
胡青要是多苟延残喘几天,时间还得后延,再等驿马层层传递,延误军情是一回事,而且……宣王生辰就要到了。
顾衍誉不能等下去。
所以她在这件事里最冒险的举动不是夜探诏狱,也不是只身去说服聂荣,而是伪造了一份军报,让秦绝的人日夜兼程,将其混入邮驿中。
这样消息最迟明日就会顺理成章递到皇帝手里,乍看程序完全合理。
等云渡真正来报胡青死讯时,中途再让人截住,她的弥天大谎就不会被戳破,反而抢了个时间差。
不过伪造军报是大罪,顾衍誉也不敢说做到了天衣无缝。她左思右想,最终没熬过倦意,闭眼睡了过去。
宣王在生辰将近时,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是聂荣在聚贤阁摆了一桌席面儿,向来眼高于顶的建安侯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宴请的对象才出现。
那人是谁呢?是他原本绝不可能说上一句话的死敌,顾衍誉。
这正是顾衍誉要聂荣答应的两件小事之一。 “侯爷,我夜半送信如此辛苦,明日在聚贤阁请我吃个酒,总不会不舍得吧?”
聂泓景多疑的性格发挥了作用,心中被猜忌填满。
顾家从顾禹柏把二女儿送进宫的那一刻,就应该已经得罪了建安侯,又明里暗里让瑞王父子吃了那么多亏,眼下更断其臂膀,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双方竟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宣王不得不暂且按下了那一日准备送到顾衍誉别苑的玉梳。
玉梳理青丝,可惜了,这番雅致情意,需暂且一搁。
他还要观望。
很快,第二件事发生了。
皇帝接到云渡军报,胡青病逝,军情告急。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对严家采取避嫌态度的建安侯却率先出列,提出了由严柯打头阵以争取时间的建议。他的理由充分,布局精妙,皇帝并未当场表态,只问其余众臣建议。
而首先站出来支持他的人,却是顾衍铭。
有些事是不能直接问的,聂泓景总不会觍着脸去到顾禹柏面前直接开口,问他是否跟建安侯另有盟约。
他只是意外得到一点新筹码,想试试权力的锋芒,没想把整艘船掀翻。
顾衍誉的臣服成了次等重要的事,他更需要守住跟顾家的联盟。
他的生辰就在他的疑虑中到来。
顾衍誉打扮得艳光四射,大摇大摆出现在宣王府,送上一对可随室温变幻色彩的瓷瓶来为他祝寿。
宣王恨得咬牙,却不得不装出和颜悦色。
倒是宣王妃甚为新奇,问她这礼物有什么说法。
目睹着宣王强撑出的表面无事,顾衍誉笑容灿烂,彬彬有礼道:“时移事易,世间事莫不如此,都逃不过风水轮转,正如这瓷瓶色彩。而莫管世情如何变幻,誉儿恭祝义父平安顺遂之心不变。今日特呈上此瓶,祝愿义父岁岁平安,夙愿得偿。”
“好,好啊!”若是知情便能从他这夸奖里嗅出打掉牙和血吞的意味,宣王眼中翻涌着阴鸷,笑容却慈祥极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顾燕安,本王得义子如此,实乃人生大幸。”
顾衍誉笑容半点不作伪,礼数周全对他微微躬身,人模狗样道:“亦是誉儿大幸。”
抱着琴的姑娘走上高台,与端坐的华服小公子遥遥相看一眼。
顾衍誉偏着脑袋,冲她举了一下酒杯,轻慢又浪荡的纨绔作派。
洛莲只看一眼,收回目光,垂眸抚琴时嘴角噙了一点浅淡的笑,而后她拨弄琴弦,徐徐开唱。
数日前。
宣王的礼物着实让顾衍誉陷入郁闷,这是一种心理攻势。
礼物收与送并非重点,“不得不收”的那一个,才是权力关系中落在下风的一方。
顾衍誉不经意晃悠到倚翠楼前,脚步犹疑,还没确定要不要踏进去。抬头却看到二楼的人身形一晃。
白袍金冠,顾衍誉常作的打扮。
她以为是错觉,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怎么会,有点像她自己?
顾衍誉抬脚走了进去,护卫一见她来,正要行礼并高声通传,被她按住肩膀,暗示噤声。
她没走容易出声的木质阶梯,飞身攀上二层的栏杆,再一个旋身,轻巧落地。
方才那人影所在,正是洛莲常待的房间。
她熟门熟路走过去,外面守着的丫鬟在她一个眼神的“淫威”之下半点不敢出声,顾衍誉就立在原地,屏息静听。
门关着,但支摘窗的上部被支出一条缝隙用来透气,顾衍誉从这里还能一窥内部景象。
里面坐着一个相貌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人,穿着正是方才那一身。
洛莲的声音响起:“她不是这样看人的,听到声音不要先转头过去,要先转眼神过去。”
那少年人试了一下,似在领会其中要义,洛莲开言轻轻,近乎柔情:“因为她的心很定,环境中任何变动都不会让她探头探脑,哪怕面对比她更有力量和地位的人,她那个人……也会觉得自己才是强势的那一方。”
她轻叹一口气,问:“很难是么?”
那少年人应了一声。
洛莲看似随意给他递了个杯子,他伸手来接,洛莲声音里就带了一点不分明的笑意,想起什么似的:“拿杯子的时候你可以看我的眼睛,但不要看我的手,因为你不必担心‘接住’,给你递东西的人,自会注意放稳。”
“是说,像对待仆从那样么?若其他人递来杯子,也是这般?”
那少年学了一下,眼神不动,手漫不经心摊开等人递上什么。
洛莲打量他片刻:“不,并非是傲慢。她只是……能让身边所有人都爱她。”
少年微微歪头望向她,露出一个像了顾衍誉八九分的困惑神情,洛莲笑了:“哪怕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在她身边久了,就会不自觉想要取悦她,叫她过得顺心。没有人能够幸免。”
不像话。顾衍誉不打算再听下去,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被惊动,那少年倒是有点天赋,他闻声,竟是先递了个眼神过来,再转头,这种恍若照镜子的感觉太过惊悚,顾衍誉眼睛飞快眨了眨。
她没理会站在一边的洛莲,走过去捏起那人的下巴将他细看:“叫什么?”
“……如玉。”
“哪个‘玉’?”
他看起来有些畏惧,却强装出三分镇定:“是‘常羡人间琢玉郎’的‘玉’。”
顾衍誉松了手,听不出喜怒:“出去。”
那少年对眼下情形仿佛有了七分洞察,出去不忘再关上门。
顾衍誉没有转身,她知道洛莲就在她身后,定是看着她的。
方才那个视角下,没看全她的一身打扮。顾衍誉进来才发现,洛莲也作男子装束,衣裳是滚了金边的白袍,金冠束着发。
良久,顾衍誉才转过身来:“准备宣王生辰么?你打算把如玉送过去,还是把你自己送过去?”
眼见瞒着她的事就这么被戳破,洛莲只好如实交待:“他若不成,再到我。”
顾衍誉声音陡高:“我看你是疯了!”
洛莲垂眸不说话。
“老头子让你这么做的?”顾衍誉问出口,自己一哂,“我忘了,他向来不勉强别人。他只要把宣王的意图和我的处境三言两语透露给你,该做什么,你自己就明白了。是么?”
洛莲顿了一会儿,而后道:“宣王的生辰,需要这样一份贺礼。”
顾衍誉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你以为他很喜欢我?得不到有个差不多的也行?”
她只觉异常恼火,见了洛莲这身男装打扮也来气,瞅着她的发冠道:“摘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洛莲没动。
顾衍誉气笑了:“我来陵阳见他第一面,他就想把我要过去,他能是什么心思?”
顾衍誉说:“聂泓景被他哥压着,过了几十年喘气都不敢太大声的日子,他又怂啊!甚至不敢表现得放纵荒唐,硬要装出与世无争、超然淡泊的样儿。哪个好人这么过日子能不疯?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闲心,这世间唯一使他饥渴的只有权力。”
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说喜欢和有兴趣不是太好笑了么?无非是畸形的权力欲投射。
见到顾衍誉的那一刻,聂泓景激动得浑身颤抖。
一个早熟而不驯的孩子,有一双成年人的眼睛,彼时还不会很好地收敛情绪,看人时总带着冒犯和打量,好像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而这样一个人,又被框在幼小的身体里,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纤细,看上去精致又脆弱。
得到“他”,是最能满足聂泓景欲望的事。
是了,他虽饥渴地期待着掌权,骨子里的自卑和胆怯早已深种,渴求得到,却又害怕无法掌控,幼小,才令他感觉安全。
然而他未能在顾衍誉最使他满意的时候得逞。
他也清楚自己和顾家的关系,他只是一个表面的居上位者,太尉不给,他便不能如愿。
顾衍誉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确乎没有幼年时那么令他激动了。
“他”成长得明艳而有侵略性,看上去十分难以掌控。
但每一次,顾衍誉在他面前绞尽脑汁虚与委蛇时,目睹“他”不得不装下去的样子,聂泓景都能享受到一种“权力”带来的快感。
多年以来,他的皇兄身体硬朗,他的大目标遥遥无期。
等待太久,若不时不时给自己一点小甜头,怎么撑得下去?
所以当局势变化一起,他便迫不及待要一试居于上位的欢愉。
一个又凶又漂亮的权臣之子,若能向他低头,不甘不愿却不得不被他玩弄,那该是多美妙的事。顾禹柏对子女的态度,聂泓景也看在眼里,只要顾老狐狸审时度势,未必就舍不得这个幺儿。
“你以为他要的是人,他实际要的是权。你这样做不仅不会取悦他、使他息心,还会激怒他,陷自己于险境,”顾衍誉压着自己的心火,同她说理,“顾家有他用得上的地方,他不敢真把我弄死。但你想过自己和方才那个人么?一刀送了性命都算干净,他有八百种磋磨人的法子,真把自己送进宣王手里,还能好好出来?你都想过么!”
“我想过。”她说。
她的平静反而激起顾衍誉怒火:“那你怎么还敢的!”
洛莲:“因为他的生辰就要到了,没有别的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一声不吭,把自己送到老变态手里?”顾衍誉气极,“我该感谢你是不是?这算你对我爹的效忠,还是对我的好意?”
洛莲不低头:“那你为自己打算了么?”
顾衍誉“哼”了一声,挪开眼。
她的打算——她打算给宣王一刀,再把烂摊子给顾禹柏去收拾。谁更不能接受这个局面谁去出更多力。
当然,这是她破罐破摔的想法。
自打令狐玉出事,她就憋着一口气,对顾禹柏,也对自己。
加之聂泓景的礼物一天天送进别苑里,她的厌恶有,恐惧,当然也有。
说是消沉也不为过,就没想好好干活儿。
但今日所见,将她心里那把火再次烧了起来,燃尽乱糟糟的心绪。
都说以人为镜。人有时受困于自身处境,下意识会原谅自己的不作为,好像退一步有退一步的理由。如今她觉得那是窝囊。
顾衍誉的声音低下去,目光从洛莲身上收回:“换了你这身装扮,用不着别人替我进火坑。”
她说完转身便走。
在她另一只脚还没有迈出门的那一刻,洛莲的声音陡然响起:“当日乐临一别,我已……”
而后的她却没说下去,顾衍誉转身来,看到她脸上那种大美人独有的平静和优雅不见,急切而悲伤,她缓了缓,道:“我要去。不必太尉大人说什么,我也知道我会去。我不激怒宣王,他想体验得意、体验权力,我让他顺心就是……”
“够了,”顾衍誉打断,声音却不高,“不过那年跟他来了陵阳,你打算花一辈子忏悔么?”
重逢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未再提起旧事。
如今她就这么戳破:“我那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也护不住别人,我凭什么要你留下?”
她道:“若你真为前途而来,我更高看你。能使天赋不被埋没,叫天下人看得见你。到底有什么可后悔的?每次见了我都是这般模样,你自己不难受?”
洛莲轻声:“那一年是你赎了我。”
顾衍誉眼波微动,而后问:“那你记得赎金是多少?”
“五十两。”她很快说。
顾衍誉凑到她眼皮子底下,盯着她:“可知那五十两怎么来的?”
洛莲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一时无话。
顾衍誉:“不是我起早贪黑赚来的,也不是省吃俭用攒下的。是姓顾的管不着我,我就能随意支配。五十两算什么呢?我八岁心血来潮从海上请来大师傅做席面儿,五十两只够六道菜。你若于心有愧,还我五十两,从此以后别管我的闲事,也别一见到我就是欠了钱又还不上的表情。”
她越说越气:“随便什么人这样救了你出来,你就要搭上自己一辈子?你的心气和天赋呢?一个靠吃祖产的纨绔到底要你念叨多久?洛莲,你可真有出息。”
那位仿她打扮的大美人走过来,两指轻轻捏住顾衍誉衣袖的一角,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轻颤:“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顾燕归。”
顾衍誉突然哑了火。
她给洛莲起的名字。
那时候她们还只是两个小姑娘。
洛莲过了片刻,松开手,忽然笑起来,一点碎发被她款款别至耳后,优雅亦不失风情:“你如何想,那是你的德行。五十两于我,就是毕生还不尽的恩义。我没有这样的五十两可以与你两清。”
顾衍誉无言,一口气没叹出去,又走回来,坐下去,沉默与她相对。
与她相似又不同,眼前的姑娘像水一样懂得顺势而退,但谁也切不断,谁也不能要她回头。
顾衍誉少有这样语塞的时刻,她冷静下来却又明白,这是因为她该做的没做,才逼得他人为她牺牲。
片刻后顾衍誉忽然开口:“聂泓景忽然如此得意,是为什么?”
洛莲:“只有一点线索,我也是连蒙带猜。应当是王家有人接触了他,给过他暗示,愿成为他的助力。但除此之外,探听不出更多。”
“王家……我还以为不到场上斗得只剩最后一个人,他们都不会下场。”
洛莲斟了茶水,顾衍誉接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习惯动作确如她所说,稍有一顿。
顾衍誉又把注意力拉回,一个主意已在她心中成形:“之前你说过聂荣准备过继严阳泽的事。我需要两件东西。”
“你说。”
“聂荣和他的八字合帖,还有建安侯府的构造图。”
聂泓景不会因为被“讨好”而放弃,但他会因为“怕”而自退一步。
二人把事说定。
顾衍誉:“现在能把你头上那破玩意儿弄下来了么?”
洛莲露出一个轻笑,很快又收敛,她依言拆掉那束发金冠,而后用一根乌木簪轻巧地将垂下的头发挽了上去,又变回女子的发型。
离开时顾衍誉漫不经心问一句:“我很好奇,学到八分像,那个男孩儿是什么时候开始训练的?”
洛莲垂眸:“早先随手救下的一个伶人,没教多久,不过是他聪明。”
顾衍誉没再多问便离开了。
经此一役她也认清,既已身处此间,没有逃避的选项。
她不主动去控制局面,就会不得已体验失去,还有很多人,会代她受过。
第87章 小戴正在赶来的路上,小顾快要不行
“公子,如此冒险行事,是因为此事关系到了……那位么?”
在阳朔这里,顾衍誉这个名字不便直言,唯恐一不留神就像乡野传说里那样,说出名字便召唤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戴珺飘过来一眼:“你把她想成什么了?”
阳朔没直说,但眼里的意思明显——无关他怎么想,重要的是他家公子怎么做。
此番若非是觉得事情关系到了顾衍誉,公子怎么会出手?追根究底,还得说顾衍誉是个祸害。
戴珺又问:“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说话时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但寡淡得很。阳朔忧心不减,却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姓顾的属实不像好人,但这还没怎么样呢,公子会昏聩到只因为她就大胆犯禁了么?
阳朔耷拉着脑袋,沉默地给戴珺伤口换药。
踌躇许久,到底开口:“公子从前,不是这般行事。”
戴珺露出点带着倦容的打量,眼里写着:“那是如何?”
阳朔却不说话了。
受伤和连日赶路叫戴珺精力不是十分好,但他自有一种惯性,不像个肉体凡胎的人,而像一尊被塑好的偶通了灵,在任何时刻都保持沉静超然,看起来既不会厌倦,也不会失控。
这么多年阳朔跟在他身后,觉得公子像是谪仙,不该为人间事所累,却每每因为一点责任与良心,与俗事越绑越紧。
阳朔不说的话,戴珺心里明白,他只是……突然对从前的活法有些厌倦起来。
这一趟走得凶险,他在命悬一线时冒出过一个念头:若他真回不来,谁会因此为他难过?
父亲定会为他哀痛,就像他曾为母亲哀痛那样,然后所谓“大义”和“正道”又会占据他的心,父亲保不准还会觉得儿子死得其所。
也有旁人会为他惋惜,但这份惋惜,不是冲他这个人,更多是为他的恩义。
他跟父亲看起来活得很不相同,而剥开表面那层,内里却同样板正无趣。
戴文嵩一生只为他的正道,而他一心——只想复仇,再捎带手,从年迈的父亲身上卸下一点担子来。
可若到了生命尽头才发现一生所执着的只有这些,会不会后悔?
他这么稍稍一动,腰间被硌了一下。
是那只白狐手把件。
先前在打斗中不留神掉落一次,还沾了血,想到人在路上揣着它总是不方便,戴珺将它洗净后想用绳把它穿起来,方便佩在腰间。
但将那只小白狐在他手中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有找到一处叫人舍得打孔的地方。
于是阳朔就惊恐地看到自家公子用结实的红绳一道道将其缠住,最后留了个绳扣好佩戴。
此刻戴珺解下那绳扣,将被红绳绑得七荤八素的小白狐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它的下巴,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阳朔把方才换药用的东西收拾好,捎带看了那么一眼,哦豁,又盘上了,他瞧着那只玉狐的下巴都被盘得隐隐透出光亮了,诶,不像话。
但事情是戴珺干的,公子肯定没错,有问题也是顾衍誉的问题,都怪她送了这种东西!
戴珺听不见他的心声,将小狐放在枕侧,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话不知是冲此间另一个大活人还是冲它:“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要尽快赶回陵阳。”
若问戴珺做了什么,还要追溯到戴珺与阳朔过苏埠时。他们路过一段人烟稀少处,又忽遇大雨,只能找一家茶店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