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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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誉知道,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顾衍铭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她哥跟令狐玉不同,行军作战,未必好日日往家中递信,从前也有过数月无音讯的时候,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总让人不安。
平泉也没有消息,明明距离陵阳不算太远,送出去的信和派出去的探子都如石沉大海。
如果再不主动出击,还不知会发展到哪一步。
“皇帝有召,你也敢不去了么?”戴文嵩微仰着头,任由戴珺帮他整理官服的领口。
戴珺手上动作未停,恭敬中带点揶揄:“父亲说了,儿子既有私心,不该掌镜令。也不便再骗取圣心。”
“你很清楚,若证据是假的,即便当下被告发,也会查到水落石出再有定论,为父不会冤了顾家。”
领口整理好,戴珺紧接着伸手将戴文嵩肩膀到袖口的位置抻开理顺:“不,您很清楚。这是因为太尉在朝堂之上的表态引来了灾祸。王家不把那些小吏放在眼里,强大的人成为对手,才会引起他们的迅速反扑。更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好让朝臣知道,即便是顾太尉,也有不该得罪的人。”
戴文嵩不言语,垂眼观察在给他整理袖口的儿子。
观他神色会发现,这张脸上的苦大仇深要比往日少一点。尽管只是一点,也足以让他看起来慈祥不少。
没有他的支持,戴珺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更令他惊异的是,一直以来他都只以为是顾三儿影响了戴珺,没有想到,顾三儿也会因为戴珺有所作为。
衣裳理好,父子二人一同向外走去。
官袍的料子在月色之下,行走间隐隐有流光。
戴文嵩想到什么似的,轻轻一哂:“珺儿,有时我真庆幸顾家的幺儿不是个女人,不然怕改日能喝到‘他’敬上的媳妇茶。”
戴珺:“……”
戴大学士难得开了一个玩笑,听到的两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阳朔仰头,闭上了眼。
宫中变故突然,先宣召了一次太医会诊,然后这些太医都被留在皇城之中,只派了人回家报信,说一时不能回去了。
当晚,皇帝召见了几个他所倚重的肱股之臣。
他对这些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朕的身体,恐怕出了些问题。”
夜里风大,烛火摇曳。
投照在幔帐之上的人影随之被拉长变形,乍一看,如鬼影幢幢。
宫女将琉璃灯罩笼在烛火之外,火焰瞬间安静下来,透亮的光映在一位美人脸上。
宫女走上前,在顾衍慈耳畔低语几句。
顾衍慈微微皱眉:“也召了宣王?”
宫女点头。
“小公子知道了么?”顾衍慈急问。
宫女告诉她,消息没有办法传出去了,皇帝突然间下令封了皇城,里面的人都无法再出去。
顾衍慈按在桌角的手一瞬间攥紧,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甚至看得出青色的血管凸起。
第二天一早,皇城封禁的变故,与秦绝的消息一同到达顾衍誉这里。
秦绝近日盯着宣王,说他从宫中回来之后,去过一趟诏狱。
“皇帝还召了什么人进宫?”
秦绝说他看到的只有建安侯,还有戴家父子。
“知道了,继续盯着,小心一点。”
顾衍誉马不停蹄去戴府求见。
府上的人却说公子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问何时归,侍从只说不知。
“走,去建安侯府。”
通报之后,建安侯府的人却说:“我们侯爷说,答应顾小公子的事都办完了。不是同路人,不必多往来。”
顾衍誉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
建安侯对她的烦也在情理中。
王家自查之后不久,对严家的处置也下来了。
严氏父子都未能恢复官位,严槿因滥用职权放任亲眷作恶,将面临数年牢狱之灾,严赟铎被连降三级,只相当于留了个虚职,过两年就可以彻底退下去了。
除了前途未明的严柯,建安侯的这条臂膀被卸得很彻底。
“有劳这位小哥转达一句,皇城突然封禁,家姐亦在其中。拿不准出了什么事,我心中忧虑。”
那人去了,很快出来:“侯爷说他知道了。”
“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按照她的计划,事情不该是这般进展。
顾衍誉站在高楼之上,眉头轻蹙。
远处的风吹着大片的浓云,如牧民驱赶他的羊群奔跑,最终消逝在远山之中。
她面沉如水,手按在自己心口,等心跳慢慢平复。
此时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嗅到危险之后的兴奋,她只知道自己的血都灼热了起来。
顾衍誉追问不到的答案很快有人送上了门。
意料之中,宣王。
她刚回府,便有侍从来报,宣王府的人等候已久。
传信让顾衍誉今夜去用晚膳。
顾衍誉:“我身体欠佳,受了冷风,唯恐扫兴,去回了我义父,改日誉儿上门致歉。”
那下人早有应对,立刻回话:“王爷吩咐过,若小主子不赏脸,他便亲自上门。”
小主子……什么时候换成这样的称呼了。
顾衍誉懒懒地坐着,姿势都没变:“好,那我静候。”
她将府上防卫重新点过一遍,便开始在屋中煮茶。
两只小泥炉,一只煮茶,一只烘桃花。
花被烘到幽香渐浓时,她用竹夹夹起一个小盏,倒扣在正烘着的桃花之上,等待片刻,重新翻过来,盏中就集满了桃花香,此时再注入颜色清亮的茶水。
同一种花,不同程度的香气缠绕交叠在一起。
杯子倒了五分满,顾衍誉将茶杯轻轻往旁边一推,扭头看嘉艾:“试试,抿一下尝个鲜就好,这玩意儿多于一杯就得窜稀。”
等待坏消息的时候,通常人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但既然注定事情要发生,不妨将自己从被狩猎的心态换成另一个猎人。
别人想要狩猎她,她就要撕碎对方。
“我们父子二人,真是疏离了,府上下人请不动你,为父只好亲自来找你。”
顾衍誉没有起身迎客,她看到宣王神色间的笃定,右手提壶,斟满一杯。然后用眼神示意嘉艾给他端过去。
“亲手煮的,义父尝尝。”
杯子放下,顾衍誉示意嘉艾离开,侍女不愿离去,对上顾衍誉的目光,最终充满担忧地退出门。
宣王便在她对面坐下了。
一杯饮尽,顾衍誉又给他斟了一杯。
宣王的眼神说不上肆无忌惮,更像在看一种所有物。
顾衍誉很沉得住气,一杯接一杯,也不管自己被当做了佐茶的点心还是什么。
她的手腕没有恢复完全,已经微微颤抖,但依旧能提壶拉出优雅的水线,为他杯子里添茶。
那位来者不拒,享受这样的伺候。
直至壶中的茶水只剩了一个底,室内满是桃花香气,两人的动作都停下来。
顾衍誉静静看着她名义上的义父。宣王伸手过来,还没有碰到顾衍誉的脸,她已下意识后退,宣王的手停在半空,又不动声色落了下去,柔柔地问:“誉儿喜欢打猎吗?”
顾衍誉慢慢蓄起一点言不由衷的笑:“誉儿不知义父想问什么。”
宣王也笑了,带着痴迷和疯狂的意味:“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再靠近你一点,你就会手起刀落,杀了我。”
宣王:“有些猎物要远远地射杀,因为你只想穿它的皮毛吃它的血肉,确保它垂死挣扎的时候不伤到你就好。而有些猎物太漂亮了,毁伤可惜,要慢慢围困,一点、一点地,堵死她的退路,然后把她活着捉回去,养起来,这才好看。”
顾衍誉:“被围困起来就不会再漂亮了。所有动物被狩猎得手之后,都不过是皮毛和烂肉枯骨,没有什么分别。”
他笑了:“不,我会圈出很大一块地方,让我的猎物继续撒野,继续漂亮。”
顾衍誉嗤笑:“再大都是囚笼,何谈撒野?”
“若坐拥天下呢?还怕拘束了本王的猎物么?”
顾衍誉险些笑出了声,但她藏好了,只是淡淡地问:“义父不怕今日在这里说的话传出去么?”
他不知想了什么,神情陡变,几乎咬牙,五官因此狰狞,声音突然抬高了去:“世上有不想得到更多的人么!流着同样的血,君主的野心,会被万人称赞。本王却要把它们小心收好,以免一不留神招来灾祸。”
他又伸手来,隔着极近的距离,虚虚抚摸顾衍誉的眼睛。
顾衍誉没有眨眼。
他的声音忽然低缓又柔情:“本王不怕你去说,我亲爱的皇兄,很快就要永远听不见了。”
顾衍誉的双眼很平静,但她的毫无波动与对面这位起伏不定的情绪比起来,会让人觉得那双平湖似的眼里有藏不住的挑衅与嘲讽。
他的手伸得很近,指尖险些碰到顾衍誉脖颈,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蜷缩起来,手指并拢轻招,仿佛在收敛属于她的味道。
收回手时,他低头深深去嗅自己的指节,沉醉片刻后,他亲吻了自己的手指。
顾衍誉浑身紧绷,神色变了又变,一言未发。
终于,宣王起身,舒展脖颈,以最不经意的态度说出了他来此最重要的一句话:“对了,陈御史很有趣,他被关起来之后自知罪孽深重,为了让本王搭救他一把,他卖给本王一个秘密。”
他轻轻拍掌,下一刻仆从走进来。
木质托盘上,放着一条璀璨生光的裙子。
天青色的料子,光泽如玉,其上有金线金珠织成繁复的花样。
顾衍誉瞳孔骤缩。
宣王的眼睛微微眯起,开言柔而缓:“最喜玉石最喜黄金,这料子一定衬你。等你想求我的时候穿着这条描金缀玉的裙子来找我。不过,本王的耐心有限,我的誉儿,你只有三天时间。”
她的指甲陷入掌心,神情平静得像一个假人。
“你到底知不知道怕?”
洛莲匆匆赶来,刚给贵人表演过,衣裙尚未来得及换,深红浅红交叠的裙装,与这雍容雅致的装扮不符的是她焦灼神情。
“建安侯到底让人捎了消息,宫里那位有恙,点了宣王代为掌政,另有重臣辅佐。你的身份若没有被戳穿,原有的计划尚可一搏。可是你谎报性别攀上皇亲,这样的欺君大罪,一旦被摊开,怎么交待得过去?”
见顾衍誉不为所动,洛莲急了:“走吧。再不走等着他带人来围你么?”
顾衍誉轻轻摇头:“我不能走。”
当她问宣王“我为什么要求你?”的时候,宣王反问她:“你多久没有收到过,云渡和平泉的消息了?”
“现在走了,就是真被动了。姓陈的在诏狱中,若他们伪造口供,随便给我安上一个罪名,保不准我还成了在逃嫌犯。我不过他的一个添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顾家,趁我父兄音讯全无,卸了顾家的力。如果他们想趁顾家不能还手之时,清洗朝堂势力,那才是更可怕的。曾依附于顾家的,曾被我父兄提拔上来的,无论忠奸,无论能干与否,都要因此受牵连了。宫里还有我的姐姐和锦儿,只有我一走了之也没什么用。”
洛莲看向她,美丽的眼睛里流淌着哀愁:“可是你在陵阳的声名如何心里有数。行为放荡的纨绔,混迹声色场所,三教九流都交,这样的声名换在一个女子身上,他们再给你安什么罪名,只怕在世人眼里,都会有七分可信。”
顾衍誉静静与她对看:“这是你在倚翠楼唱歌的这些年里感受到的么?”
洛莲避而不答,顾衍誉伸手去拨弄她袖口的流苏。
洛莲缓了一会儿,仍不放弃:“回乐临吧。他们千里迢迢就算能派人追去,以顾家在当地的势力,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至少在有太尉和将军的消息之前,你先保全自己。”
“乐临?”顾衍誉笑,眼中却有寒意,“你以为他们怎么拿到东西栽赃顾家杀人的?佩刀和衣料,我已让人严查过一次,若不是出自陵阳顾府,从哪里流出去的可能性最大?”
“那可是你的亲族。”
“你是说打小就不喜欢我,在我手上还吃过不少亏的亲族么?”顾衍誉道,“陈御史卖掉我的身份确有可能,但他手里未必有什么铁证。宣王胆怯谨慎,能如此笃定,只怕他早已搭上乐临的什么人。”
“那只有一个办法了,”洛莲朱唇轻启,声音缥缈,听来却令人生寒:“我去杀了他。”
顾衍誉一把扣住她手腕:“我还有一张底牌。”
两人把话说完,洛莲虽担忧不减,但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顾衍誉看着她笑:“你怎么跟沈迁似的?一言不合就想到下杀手。”
洛莲顿了顿,素手轻扶发髻,风情无双:“那不过是个小孩儿。”
顾衍誉还没有给她的“底牌”发拜帖,就先一步接到邀约,在城东水亭碰面。
她远远看见戴珺先到了,外披的那一件轻纱广袖,浅碧色泛着一点灰蓝,里面那一件衣摆处却是浓重的墨绿,以银线织出繁复的花纹。
他长身玉立在青山碧水之中,好似此间山水的主人。
主动求人办事有主动求人的套路,他人先一步找上门来,又该是另一种作派。
顾衍誉收敛了一下自己神情,大步朝他走过去。
“宣王去见了陈大人。”戴珺说。
顾衍誉平静地“嗯”了一声。
“你的身份,他知道了。”
顾衍誉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是个很像小孩儿的表情,脸上写着“我也没办法”。
戴珺蹙起眉头,仿佛在打量她是否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没有细说,宣王在诏狱中同陈御史说的是:“你的这个秘密,本王喜欢极了。虽是绝色,若是个男人,还真叫人……不好下手。想来早该去乐临看看的,那是好地方。其他的事,陈御史也再好好想想。本王的小美人如此记仇,你已经将她出卖到这个地步,只要给她机会,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戴珺神情端肃起来,问顾衍誉:“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我该有什么打算呢,”她那一双狐狸眼格外澄澈,纯净得惹人怜爱,“我的父兄眼下杳无音讯,姐姐被困宫中,我的身份戳穿了又是欺君之罪,他们想怎么揉捏我,我都没有还手之力。建安侯对我闭门不见。我也去过戴府,不过吃了闭门羹。”
她说完便转动身体,不再面向戴珺。
不知道是被视线中的游鱼吸引了注意,还是说到这里突然闹了点脾气。
紧接着她便听到声音从后侧方传来:“去城外是有不可耽搁的要事,赶回我便立刻来找了你。”
顾衍誉眉眼微微舒展。
她转身来,方才那点小得逞不见,笑容明理又疏离:“无妨,这样的关头,避嫌是对的。我若是见上了你,一定会问你宫中发生了什么,你必然因为忠于主上,不便回答我,那就令你陷入为难的境地了。”
他的目光一点点掠过顾衍誉的眉眼,心知肚明她在演。
如同他心知肚明她此刻的困境。
“顾衍誉。”
很奇特的,当他开口唤她名字时,顾衍誉忽然明白了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一刻时间好像被拉长,长到足够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戴珺该不该告诉她这些,她该不该这样诓他。
那一刻又很短,短到戴珺来不及轻而易举告诉她一切,她抢先开口:“我们做个交易可好?”
戴珺神情未变,目光却完全软了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你都不问我用什么来换。”
“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顾衍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她低头笑了,抢白道:“先说我要告诉你的秘密吧。宫里那位身体抱恙,不是生病,是被下了毒。而下毒之人,正是宣王。”
“於镜庭既然有护国守卫天子的职责,得知如此真相,揭露宣王恶行,你是会做的吧?”
顾衍誉说话时有几分志得意满,好似尽在掌握。
戴珺审视她许久,她也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最终,他说:“燕安,皇上没有中毒。”
声音很快飘散在风里,无处可循。
顾衍誉眼中一下子黯淡下去。
原来如此……
顾禹柏在朝堂之上的表态完全激怒了王家,所以他们不再坐山观虎斗,而是亲自下场扶持宣王,让他扔掉顾家这根拐杖。
而另一边宣王一定得了更多助力,迫不及待要除了他的皇兄。
顾衍誉察觉了银薰球的问题,于是将计就计,把这东西顺利送了出去,再让姐姐告诉皇帝真相。想借皇帝的手,先解决宣王。
只是没想到她错估了君心。
从皇帝封禁皇城,并让宣王代为掌政的那一刻她就该猜到,懂得将计就计的不只是她,聂弘盛更高明,他把这变成了设给宣王的局。
仅凭几颗藏毒的银薰球按不死宣王,他也有狡辩的余地,强硬去办只怕皇帝还要背负诛杀亲弟的罪名。
君主想要的更多——
聂泓景敢下这样的手,他的底气何在,背后还有谁。聂弘盛都要知道。于是假装中计,声称龙体有恙,先让宣王得逞。
可是这样一来……却让顾衍誉措手不及。
“在聂泓景的野心完全暴露,犯下不可挽回的死罪之前,皇帝不会收网,对不对?”
看戴珺的神色,顾衍誉已完全明白了。
若她的身份没有暴露,倒是不怕等一等。
但眼下,在皇帝收网之前,她会先被宣王狩猎。
戴珺目光锁住她的脸:“你的秘密说完了,我该做什么?”
顾衍誉沉默片刻,双手掌根并拢送到他跟前:“告发顾家,把我关起来。”
“你的手里不是有一本假账么?戴学士不动,反而会惹人生疑。将我收监,调查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再给顾府贴上封条。”
戴珺几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样宣王是动不得你,可你的处境同样被动。诏狱是好玩的么?”
“这就是我的不情之请,会有人替我进去,到时还需玉珩帮我遮掩。”
“你要避人耳目去找你的父兄?”
顾衍誉说是。
顾家的探子训练有素,轻易不会暴露身份,这两个地方却齐齐失去音讯,她总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戴珺并不赞同,缓缓道来:“严家的事还不够你看清么?若顾家一遭被调查,看到顾府封禁,太尉亲子被囚,旁人不知会怎么揣测。到那时候,原先与你交好之人,也许十有六七都不敢再插手。原先肯为你出九分力的人,也许只肯出三分力。若有人的把柄痛处被你握在手中才为你办事,会趁机反扑也说不定。明面上被收监下狱,你再出去走动,便要避人耳目,是不可说的事。若途中有人对你不利,甚至趁机下杀手,你就真的要吃哑巴亏了。”
从他眉眼间,顾衍誉好像忽然读懂了,戴文嵩被贬斥之时戴家的处境。那应该是几乎贯穿他整个少年时期的事。
人情冷暖,他曾切身感受过这些么?
“可是,这是我最好的办法了。”
顾衍誉的声音很轻。
没有故作沉着,也没有假装不在意。是难得的真心话,在所有人面前都未曾提起。
她是眼下顾家唯一能做主的人,如果先自乱阵脚,其他人怎么办。
她知道害怕没用,当人因为恐惧颤抖的时候,往往更容易被恐惧打败,不如去利用恐惧带来的警觉。
刀尖逼近眼珠时,血里的兽性也会被点燃。
所以她没那么害怕,也还谈不上慌,只是有点低落。
一晃十年过去,好像很多事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遇事时她依然只有自己。
将计就计让顾家被诬告被调查,确实会让她的处境变得艰难。但也能算作一种保护,至少叫其他人无法再下手。
只是事情难做一点而已嘛,反正从来也没简单过,对不对?
她看着水亭之外的水面,戴珺看着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微风过处,水面粼粼如碎银。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
刚到陵阳,她因被戴大学士厌恶而沮丧时,那个小少年曾走过来,“你想去看鱼吗?这里的红龙鱼很漂亮,我带你去看。”
灯会那一日的登云舫上,戴珺拉了她一把,问她:“你知道你不应该被撺掇着去做任何事么?”
陵阳城里的不同水域,同样的在水面倒影成双。
那一点少女心事飘摇得很,像侥幸活到了冬日的蝴蝶,不合时宜地振翅。
顾衍誉小声地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没有勇气扭头去看就在身边的这个人。
此刻却听得他出声:“燕安,你可愿同我成亲?”
第103章 权宜之计,我们谁也不会当真,对不对
戴珺那句话说完,看着眼前人轻抖的睫毛和纯澈的眼睛,他忽觉羞愧。
他对顾衍誉第一眼的印象太深刻,总觉得还是初见时的一个小孩儿。
误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又不能露怯,要强撑出一个大人模样来。
他仿佛看到幼年的自己。
戴文嵩跟家族的关系冷淡,有了孩子之后,关系倒稍有缓和,戴家也会把戴珺带回族中。戴珺始终记得他在那个所谓的大家族里所感受到的矛盾和失措。
顾衍誉的一言一行,他总是比旁人看到的更多,最初只是有探究的兴趣,有那么一点不可说的恻隐,后来觉得可爱可怜。
他在倾慕对方的智计与机敏时,却又忍不住在心底把她当做一个小姑娘。
是以方才说的那一句,好似一种不光明的引诱。
落在顾衍誉眼里,恐怕引起误会。
于是他紧接着解释:“你可当做是权宜之计,目的达成之后我们便可和离。”
他的每一条理由说出来,都很站得住脚。
但他的每一条理由说出来,都觉得顾衍誉更不高兴了一点。
戴大公子在羞愧中多一丝忐忑。
他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他确有私心。
理由说得再清楚,借口再扎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依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么?
当他去细细观察顾衍誉时,却又发现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正常极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端倪。
“我听明白了。戴大学士担心你的心不定,要求先成家再立业,你必得叫他放心,才好得到於镜庭的权柄。你会去求皇上的恩典,要一份密旨,假装我的身份圣上早已知情,还愿意成全你我婚事,我好借此脱身。是这样吗?”
戴珺蹙眉,看着她,说:“是。”
顾衍誉脸上挂了一点假模假样的笑:“听起来真是个好主意。”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直觉顾衍誉此刻在生气,然而肉眼可见的一切却都不是这样。
顾衍誉逼近一步。
这距离太冒犯,近到他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是近来陵阳贵族喜欢的虫漏沉香,但在她的身上混合出一种特殊的甜韵。
顾衍誉的睫毛轻眨,他感觉到那羽扇般的纤柔如同刮搔在他的脖子上,使他喉咙有些发痒。
她问的却是:“权宜之计,我们谁也不会当真,对不对?”
戴珺迟疑:“……对。”
顾衍誉笑意更甚:“你并不喜欢我,是与不是?”
戴珺盯着她,说不出话。
顾衍誉目光闪动,什么也没再说,她将自己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下巴抬起,骄傲又漂亮。
然后退了一步,转身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马鞭,就这么走了。
只背对着他,漫不经心地挥手作别。
少女翻身上马,“驾——”伴随一声轻喝,和挥舞马鞭的声响,骏马载着她扬长而去。
已经不早了,回城的方向,天边是快要烧红的云,金红的光在远处流淌。
她的衣摆与发尾一同在风中扬起。
少女与飞奔的骏马,流云和风也追赶不上。
顾衍誉回到别苑,她那一捧乱蓬蓬的心情还没收拾好,嘉艾便急急来寻她,说宣王府的人去顾府没找到她,来这里候着,依然是送礼。
这次是一整套头面,皆是碧玉镶金,与那条裙子是配好了来的。
顾衍誉随手拿起一根发钗,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嘉艾小声提醒,来送礼的下人还等着她答复。
那人瞧着很机灵,立马堆了笑:“王爷要小的来提醒小主子,三日之期莫忘。”
顾衍誉的笑意不达眼底:“当然不会忘。回去跟我义父说一声,到时我必定送上一个惊喜。叫他老人家,好生等着。”
回到顾衍誉自己的房间里。
“我睡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叫醒我。”
她把自己埋在柔软的锦被之中,像一只躲回巢穴的小动物。
蝴蝶是不该在冬日挥舞翅膀的,它会冻僵,会被冻成冰块,戳一戳,就粉碎成渣。
眼下的困局,也不是没有跟别苑中的幕僚议过。
有时当“势”大于人,没有可放巧劲的地方。
聂弘盛要引蛇出洞,势必要宣王得意一段时间,她在这个时间点上,有如此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实在是被动至极。
她知道戴珺的提议其实是很好的。
不过要他去求皇帝恩典,这一环却很冒险。
皇帝知道顾家有个女儿女扮男装的话,会是什么反应?况且是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若他再知道戴珺想要求娶这个顾家女儿,只怕以这位君主的多疑,会有后患无穷。
顾衍誉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来,问嘉艾:“令狐快醒了么?”
“大夫说还有一两日。”
“哼。”
嘉艾笑了一下,蹲在床边,轻轻给她拍背:“不是要睡吗?”
“嘉艾,你说,冬天还会有蝴蝶么?”
顾衍誉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嘉艾温和道:“冬天也总有暖和的地方,也总有扛得住冷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