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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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玉的目光起了一点波澜,缓声问:“这是你的期待,还是你的推测?”
顾衍誉看着他,神情微变,眼中的哀愁和忧虑一瞬间藏不住:“我知道我在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也相当于失去了父亲。可是……他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
她对顾禹柏有惧有恨,但是……她从未做好心理准备这么快迎接他的消失或死亡。
她也只惆怅了那么片刻:“休息几日,然后先去乐临吧。查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陈家送账本的家仆到底怎么死的。若是我爹……”
顾衍誉的表情很冷:“他如果有个好歹,再赶上我哥下落不明,乐临的顾家只怕就要易主了。那些人大概,会迫不及待把我撕碎。”
宗族内的派系跟陵阳的世家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肯再下来,也不肯再给其他人分出更多。
古尔加跟他的追随者逃亡过去有百年之久,顾氏族人也分了贫富,也有显赫的分支和不争气的破落户。家族的好处更多落在哪些人手里已有惯例,已有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是顾禹柏势头太劲了,才能一跃而上,压得住那些族老。
若是他有不测……
她歪了歪脑袋,脸上写着不驯:“想到那些讨厌的人,就一点也不甘心叫他们得意呢。”
她起身来:“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是真的么?”当顾衍誉走到门口时,他问。
“什么?”顾衍誉没有回头。
“你和他的亲事。”
顾衍誉没有回答。
就那么毫无交待地离开了。
第111章 她害怕他看见,又希望他早日看见
今日戴珺与父亲一同回府时,看到顾衍誉身后跟着石管家,早已候在厅中。
戴珺觉得她这幅柔顺温婉的模样实在很不寻常,他上前低声告诉她,她交待的事,他跟陈御史说过了。
顾衍誉微怔,旋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当着戴文嵩的面,挽上他的手,笑盈盈引他们落座。
二人这才发现桌上早已摆好膳食,适合春夏之交的温补食材,每人面前还多了一盅甜点。
戴文嵩很不明显地顿了一下,因他素来不喜甜食,家里没人会给他上这样的食物。但他只是不善于践行人情世故,并非不知好赖,这显然是顾衍誉的手笔,是新嫁娘进府第一天做出的安排,他怎么都不该开口说不合适。
戴珺看到他老爹的反应,正欲说点什么——
顾衍誉便十分乖巧地对戴文嵩笑了,天真而无害:“知道爹不喜甜腻的食物,这点心是让人将山药蒸熟捣碎加了牛乳,用红枣的甜来调的味,没有多加蜜糖。处理得清甜适口,爹不妨尝尝?”
戴珺忽然意识到这是顾衍誉,陵阳的贵胄在她心里都有一本账,戴文嵩的喜恶她兴许记得比自己更周全。
戴文嵩依言尝了一口,果然好入口又很清甜。
顾衍誉眼睛微弯:“这个时节吃一点祛湿养脾的东西甚好。”
戴文嵩“嗯”了一声,他不擅长表现“和蔼”,笑起来比哭狰狞,于是埋头苦吃,很快那小盅甜品吃得见了底。
顾衍誉扭头来碰上戴珺的目光,但那只是很快的一眼,戴珺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什么,她已自顾自收回眼神,看起来没有多说一句的打算。
戴珺心头萦绕着困惑,他知道顾衍誉这个状态有哪里不对,但具体也说不上来。
等他再扭头看自己父亲,学士大人,正用勺子在刮碗边。
戴珺轻咳一声,戴文嵩这才意识到什么,把盏和勺放下了。改用了筷子,开始吃菜。
桌上都是他偏好的口味,但做法更为精细。戴文嵩晚饭一不留神就比平日吃得多了,顾衍誉看他添完第二碗饭还想再添,笑说准备了宵夜,晚些会让人送去他房里。戴大学士搁下筷子,似有些为自己懊恼。
顾衍誉笑:“爹喜欢就多进一些。眼下顾府没有主人,厨师寂寞得很,我将他们带了过来。这些并非食材靡费,是做法上花了心思。师傅们都是刚来,有表现的机会,铆足劲儿要做出花样。吃的人喜欢,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
石管家在旁边听着,暗想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因为她带来的名厨手艺高明了许多,但这番话说得实在周全,还顾及了戴府原本的厨子。少夫人做事漂亮、考虑周到,他看在眼里,这位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跋扈放纵,反而好得叫人挑不出错。
戴文嵩听了这话也心里有数,他对口腹之欲一贯不在意,也不拿偏好为难下人,但人的本性如此,味蕾不会说谎,这一顿吃得满意,顾衍誉的用心又让他对这桩婚事再看出几分真。
“用心,好吃。”这句话已超出他的情感表达极限,戴文嵩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闷头又喝一碗汤。
戴珺的目光在在场的众人间来回,若有所思。
饭后他迟顾衍誉一步回到两人住的小院,邀她庭中散步,两人并肩慢慢走。
“我问了石管家,知道他找过你,”戴珺的声音轻缓,顾衍誉听着,觉得像院中山石之间缓缓流淌的泉,“他不知情,才会把府上的大事小情都跟你汇报一遍。我已经告诉过他,往后还是他自己看着安排,不要把这些拿到……”
“你怎么跟他说的?说我们正在新婚情好时,不要用这些事来打扰我?”
一句话把他闹了个脸红。
从他避开顾衍誉的目光来看,八成就是这么个说法。唯有这个理由合适,又不会伤了老人家的心。若直说不要把这些拿到顾衍誉面前去说,恐怕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石管家和老伴儿都在戴府做活儿,算看着戴珺长大的,日日盼来有他成亲的这么一天。
顾衍誉来之前,戴珺已对众人交待诸多,唯恐有戴府的仆从在顾衍誉面前失礼。
管家夫妇见少爷这般郑重,心里有数,也知道该如何待她了。
他们带府上众人来给顾衍誉见礼时,表现得亲切,俨然已把她当做府上一位主人,顾衍誉也三言两语将这对老夫妻哄得团团转,恨不能把府上事无巨细都跟她说一遍,就差把家底儿都交了。
她听得出来,在戴府做事轻省,两位主子都没什么要求,府里皆是用了多年的老人,反而是他们对主人的担忧更多。少爷侍奉老爷至孝,可父子二人却总像别着劲儿,还说老爷开了春以来就吃饭很少,他的身体状况总让人不放心。
戴珺:“他们待我如长辈,总是操心多一点。不过这些事你不必……”
“我也只是多吩咐了几句,事都是别人在做,”顾衍誉道,“戴大人的生活习惯是从前顺下来的,府上人人敬重他,没人敢多说什么。但年纪大一些之后要改改,他自己也舒服一点。”
小院已经被绕了一圈,戴珺开口唤她名字:“燕安。”
顾衍誉扭头来,眼中却有戴珺读不明白的底色。
他压下那一点困惑,说:“谢谢你。看得出来爹很开心。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
顾衍誉笑:“那是他爱你。以为这是……所以为你开心。”
戴珺:“他也很喜欢你。他不会说场面话,做不得假。”
顾衍誉微怔片刻,然后笑着避开他的目光:“那只能说明戴大学士也未必辨得清忠奸,我是别有用心。拿捏好这位大人,能为我行不少方便。”
戴珺不语,有点伤脑筋地瞧着她。
顾衍誉每次出现这种“炸毛”状态,都意味着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却想不出问题在何处。早上出去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看起来也不像是被石管家的唠叨冒犯,那是怎么了呢?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戴文嵩的身影远远地过去。
两个心虚的人同时反应过来,方才一瞬间的沉默对峙太像在为什么而争执,竟是颇有默契地,一个抬起胳膊,一个挽上对方手臂。
然后就这么挽着回了房。
挽手并肩时,两人衣服上的海棠花,纹路连在一起。
进屋关门。
顾衍誉顿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手。
戴珺没有配合这个动作稍微松开一点胳膊,以至于她抽手时仿佛从他那里抢走了什么。
“燕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的笑容很漂亮,戴珺却觉得写满言不由衷。
到入夜时,戴珺终于明白这一日顾衍誉的别扭起因在何处。
两人已各自换好寝衣,顾衍誉却没有要睡的意思,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
“读什么这样入神?”他问。
“一本讲田间种植的旧书。”
“嗯?何时有这样的兴致?”
“只是随便翻翻。”
她摆明了是不愿多言,戴珺也不追问,她看那本书不像多沉迷,却又不肯睡,反而像是在等什么。
片刻后,阳朔在外面说有来人报信。
戴珺披好衣裳出去。
顾衍誉望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
志异故事里的狐狸爱上书生,想让书生看到的自己,要么是可爱的毛绒绒小动物,要么有一张足以乱真的人皮,而不是作为野兽,茹毛饮血的那一面。
可是她没有这些,可爱和毛绒绒是假的,人皮她也没有,她只有一张野兽的皮。
她害怕他看见,又希望他早日看见。
戴珺再走进来时神色沉沉:“陈御史,在狱中自尽了。”
顾衍誉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戴珺盯着她:“你惊讶么?”
顾衍誉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厌倦,然而闻言,她很好地做出了一种造作的惊讶:“当然。好好的,他怎么会自尽呢?”
第112章 燕安,我看得到你
陈御史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对捏造证据构陷顾家的事供认不讳,对平泉行宫案中他包庇亲属贪墨,以及检举他的那几条大罪都一并认下,只求善待他的家人。
他没有说背后支使他、胁迫他的是何人,但也不敢再拉顾家下水。
这种做法摆明了是想将事情终结在这里。
他走入了一个死局,前后都不能得罪,于是自尽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顾衍誉对此结果半点不惊讶。
陈御史所信奉的那一套价值里,陈熙华只是个物件,他对陈熙华的死,很短暂地有过类似父亲失去女儿的心态,而更多的是算计,陈熙华在的时候,如何用女儿兑换更多,陈熙华死了,如何用她的死兑换更多。
顾衍誉这么多年,对他厌恶归厌恶,但因顾衍铭的嘱托,陈家有大事小情总是帮衬,但他依然可以卖掉顾衍誉的秘密,她们同样的不重要。
但这一套信仰的巅峰是皇权,他的希望是聂锦。
为了聂锦,他甚至可以牺牲自己。
她让戴珺带的那些话就是要告诉他,她知道了她性别的秘密是他卖出去的。她对陈家的顾念不过是因为顾衍铭和长嫂。也让陈御史别忘了,她手里还有聂锦身世的秘密。
话不必说尽,陈御史自然会懂,他这么多年对顾衍誉有多睚眦必报应当看得清楚。
聂锦是顾衍誉的亲侄儿没错,可如果他姓陈的都能出卖顾衍誉让她陷入变态手里,她一个控制不了自己,出卖了聂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呢。
戴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我应该知道么?”
顾衍誉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隐有绷不住的趋势。
她放下了书,在盆中净手,擦干,准备躺回去。
戴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你在让我带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所以你在等。你利用了我,对么?”
顾衍誉一僵,她背对着他,没有动。
可是她又奇异地松了一口气。
是该这样的。
她等的不止这个消息,还有戴珺的这句话。
她没有办法毫不愧疚地从他这里接收善意,那当然都是很好的,可是她不敢要。
她不希望戴珺因为同情也好,因为别的什么也好,大方地给出接纳和理解,最后发现这一切不符合他的想象。
那是她命运的沉疴,不会因为见到几次蝴蝶飞舞而被治愈。
顾衍誉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肩膀再次放松下来。
陈御史死了。
戴珺知道了她是什么样的人。
很好,一切就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
会难过呢?
“你是不是今天一直在心里想,我就该问出这一句?”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衍誉眼中瞬间复杂起来,她慢慢转身。
戴珺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然后他在顾衍誉身边蹲下,所以看起来这是个顾衍誉居高临下的姿势。
他眼中的怜惜和温柔都太清楚了,半分没有幽怨指责,顾衍誉扭开了脸,不愿跟他对视,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看着我,誉儿。”
顾衍誉的身体一僵。
在这样的沉默里,时间似乎学不会流逝,每一个瞬间都被拉得很长。
半晌,她面无表情转回来:“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会是什么呢?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他直直看着顾衍誉,他说“是”。
然后顾衍誉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话:“你疯了么?你是想说他本来就该死,告发他的几条大罪足够判他一个斩刑,所以我逼他一步也没差?还是想说,他有意诬告,想通了畏罪自尽也有可能?”
她轻轻一哂:“我算什么东西,能对大庆律法越俎代庖。”
戴珺眼里的理解太分明,顾衍誉越发难受起来,她的眼眶发红,字字清晰:“你听清楚,我报的就是私仇。我恨他的出卖,恨他是只喂不饱的白眼狼。他该庆幸他先一步被困在诏狱中,自尽便是解脱,否则我会给他残酷百倍的报复。”
她的语气轻柔了起来,以至于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我就是这么恶毒。受了气不会自己咽下去,那些让我尝到恐惧的人,我会一个个报复回去。”
她的声音难以为继,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更在他身上,记了欠我的一条命。可这私仇也是立不住脚的,因为另一个罪孽更深的人,我还没有办法。陈御史不过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她向前倾身,与戴珺的距离更近:“所以你现在明白了。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我所做的一切示好都不过求一时荫蔽。”
他看得到那双眼睛里,快要盛不住的水泽。
戴珺低了一下头,在找什么,然后再抬起头来,看着顾衍誉笑了,语气温软地哄:“常用的手帕给了你,如果你流眼泪,就只能用袖子给你擦了。”
顾衍誉愣了一下,然后完全慌了。
不知为何她想到曾在檐下观雨时,看到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飞虫被蛛网捕获。
那张网太温柔太绵密,掉进去就会让人没有办法。
“燕安,”他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他听了那些话会去自尽。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难言之隐。有些我猜得到,有些我猜不到。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有眼睛,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必从他人口中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什么样。我更没有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单方面认为你应该是什么样,然后期待你符合我的想象。”
“燕安,我看得到你。”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顾衍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那么不停地往下掉。
昨夜虽然也哭了,但哭得很朦胧,没有叫他看真切。眼下当着别人的面流泪,真是好惨好彻底的失败。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住。
戴珺就当真翻出里面的袖子来给她擦眼泪。
这个动作太像哄小孩儿了,做起来怎么看都有点好笑。方才那种紧绷的氛围消失于无形,顾衍誉带着鼻音抱怨:“你就只有一条手帕么?成亲之后你就穷成了这样?”
戴珺听笑了:“是啊,那可怎么办?”
顾衍誉虽有抱怨,却动也没动,乖乖任由他这么擦眼泪。
“陈御史已死,平泉行宫案或许该结了。”他这样说。
顾衍誉眼神清明,知道他想说什么:“陈御史和他的近亲罪当处斩,还应抄没家产用以赔偿那些在行宫倒塌中丧命的无辜百姓。但这座行宫,修建之初就已经露出了问题的端倪,是因我爹对陈家的包庇才有今日。这个包庇之罪是逃不了的。”
“你也觉得,该对太尉大人重判,对不对?”
“是,”顾衍誉既恨又显得有几分淡漠,“他眼下下落不明,但该判该罚的,他一个都不该逃。我不愿宣王借此发挥,泼来莫须有的罪名,但我更想看到,有冤者伸冤,有罪者伏法。”
“燕安,你是不是从未怀疑过,平泉行宫倒塌压死难民这整件事?”
“什么?”
他这样一说,顾衍誉顿感困惑。
是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平泉行宫在建造之初就曾出过贪腐的丑闻,陈家经手嘛,做事确实也有漏洞,监管不力,修缮不到位,都有可能。但是他这么说……
戴珺看着她:“先说难民。奏报里说是商阳来的难民,遇上暴雨天气,偷进了行宫借住。难民逃难,是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无论是投奔亲属、做工还是乞讨,理当往富庶繁华的地方去。皇家行宫虽听起来富贵,但那是皇帝偶尔才会去的避暑赏玩之地,看的就是周遭自然风光,皇帝不去时,就只是个静僻幽远之所。”
顾衍誉听明白了:“是哦,就连途经都说不过去。若是商阳的难民,他们最有希望的路线是沿着宁淮河一路北上陵阳,往平泉方向,岂不是越走越偏?除了行宫,好像就没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
戴珺点点头:“还有行宫本身。上次的账一查完,我发现了一件事。”
“嗯?”
“他们并非真的毫无顾忌。既然是经手建造工程的人,必然知道哪里克扣过度会有问题。而且……也许有了头一回被举发的事,后面也更小心。”
“什么意思……”
“他们替换的都是这样的面子材料。例如水亭台面,换了次等的石头。窗格用了易烂的木头,好在第二年再捞一笔修缮费用。报了池中要栽种异域运送来的莲花,却什么也不做,就等着一冬过去说花全都冻死了。但是,这些不足以让平泉行宫成为一个一碰就倒的建筑。毕竟他们也说不准皇帝什么时候会去住,”戴珺道,“陈家负责平泉行宫一事的人,哭喊的冤枉,也许不全是假的。”
顾衍誉恍然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又一个“假账事件”么?
只要你想栽赃的人,原本就声名有瑕,无论你往他身上泼什么样的脏水,安什么样的罪名,都会显得很可信。
连顾衍誉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愤怒于陈家的荒唐,下意识忽略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贪腐和包庇,自然要判要罚,但是什么让平泉行宫真的倒塌,又是谁把那些难民带进去,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也不能放过。你说是么?”
顾衍誉承认错误倒快,同时也深感懊恼:“是我着急了。我只想到他一死,他们就不能借陈御史发难。如果陈御史不死,这案子还能再拖一拖。”
“不慌,陈家家仆的尸首在我们手里,就算是他配合演出的死亡,也必是受人胁迫。这一条人命又是因谁而没的,也得查清了,让凶手付出代价。‘借陈家咬顾家’既然一击不成,我猜他们大概率会放弃这一局。但若他们着急推动定案,先给顾家审判,我就会拿这件事来争取一个转圜。先拖下去,直到案情全部水落石出。那时候才是该审判的一个都不会少。”
他说得再没有什么不清楚,也再没有什么不妥当。
顾衍誉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看起来有点乖。
戴珺收回衣袖:“我去要热水,还是得洗个脸,不然明早起来脸就皴了。”
顾衍誉对此没什么意见。
然而他去做了这件事,见到府上侍从多少有点没藏住的意味深长之后,戴珺陡然明白了什么。
巧了,顾衍誉也明白过来了。
她茫然且纠结地开口:“我们……昨天没有要热水。”
戴珺耳根都红透了,没忘记安慰她:“无妨,我们院中的事,下人也不会到处传。”
顾衍誉“哦”了一声。
她缓过来之后又开始不想当个人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不耽误她欺负人:“戴大公子。你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却连这样的流程都想不到,真是……哎。”
顾衍誉说着直摇头。
戴珺没办法地笑了:“是我读得还不够多。”
“唔……”这话该怎么接?顾衍誉忽然觉得,她就不该提起这茬。
热水来了。
“洗完脸就好好睡觉吧,”他说,“今天一定很累,对不对?”
顾衍誉瞧了他一会儿,侧过脸去,真奇怪,她又有些想哭。
第113章 她不该谢我,反而是她成全了我
顾衍誉还藏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新婚那一夜戴珺给她擦眼泪的。她已经让人洗净重新晾干,如今就放在她的枕头底下。
她悄悄把手伸进枕头,摸摸它,光滑柔软的料子蹭着指腹,叫她很安心。
娘亲,让我梦见你好不好?
想要你告诉我,他如此对我,到底因为他是个好人,还是……
他当真很喜欢我。
阳朔有生之年看到了“探头探脑”这个动作出现在戴大学士身上。
缘由嘛——
大清早顾、戴二人一起出现了。
顾衍誉今日穿得明丽活泼,像一只小黄鹂。长辈就吃这一套,看着就活泛,是有生命力的好孩子。
戴珺那身则沉稳许多,偏近于铁棕色,以金线绣了花样,从右臂蜿蜒到肩膀的位置,但从正面看不全花纹。戴文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绣花必然有点名堂,可惜瞧不周全,他也不好意思直接问。
用了饭,两个小辈都很懂礼,让他先走,不会把背面留给他。
戴文嵩内心焦灼了一会儿,沉声道:“你们先走吧,为父想起来还有事没跟石管家交待。”
石管家,一把年纪了,谁知耳朵还挺好,嘿,听见点名召唤,他小跑着就来了。跟戴文嵩打了个照面,笑得热情真诚又不乏憨厚:“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顾、戴二人也笑盈盈候着,都很有礼貌,一个也没先转身走。
戴文嵩:“……”
戴文嵩深吸一口气,只好拉着石管家先行一步:“哦老石,我跟你说……”
两人就这样走出一小段距离。
石管家跟着半天也没听老爷吩咐出个什么,反而见他一个急停,再忽然一个急转,惹得石管家胆战心惊去扶他。
戴文嵩看着两个小辈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戴珺从右肩到后背绣的,是树枝上停靠了两只相依偎的黄鹂鸟。
在屋顶上目睹全程的阳朔也忽然笑了一下。
他这笑跟戴文嵩的欣慰不同,他只是发现了人在很无语的时候,原来真的会莫名其妙笑一下。
但他又不是感觉不出,不单是公子对顾衍誉上心,这位瞧着……也很用心。
以至于对一切知情的阳朔都有点恍惚。
怎么个情况呢现在是?
这假戏演得越发真,真到让他有点害怕。
顾衍誉又在收买人心了,一大早去给老爷送了一箱看起来很破烂的书,老爷收到后大喜过望,然后就没出过书房,一心扑在这件事上。
到了吃饭的时间,管家没能把人催出来,还是顾、戴二人一起去找的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顾衍誉在,父子二人的相处都不像从前那般总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公子叫老爷吃饭的语气都柔和许多,跟哄老小孩儿似的。
阳朔罕见这么一幕,因为她的到来,府上悄然发生着变化,好像大家都更有人味,更开心了。
戴文嵩喊着“知道了”,说修完这一页就出来,于是两个年轻人有些好笑地对视一眼,在他书房外等。
戴珺道:“我对文澜殿的印象只有多年前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还有屡屡被禁的那一出《文澜烬》,这些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顾衍誉也没瞒着,与他说了这些书的来历。
吴三思当年被贬去修书,机缘巧合在大火之前偷出不少珍贵古籍,可惜没带走。直到秦绝提醒,顾衍誉才明白过来,在顾家书房里落灰的破烂如此有价值。
她把其中跟医道有关的部分给了杜衡,杜大夫拿到后如获至宝,说起当年求学时的艰辛,不知世上早有人把这些精妙知识整理成册,但这样的东西竟然只是被束之高阁,还险些真的葬身火海,怎能不叫人叹息?
顾衍誉就有想法找人把它们重新修订整理好再刊印。
不过这些古本有很多缺字,或者破损导致的无法辨认,还有些干脆散架了。
原想送去长治给吴三思,考虑到路上颠簸,怕有些破烂书会碎成渣,且吴三思另有要务,未必顾得上。
她猛然发现戴文嵩是现成的最好的求助对象。即便是最讨厌戴文嵩的人,也无法否认大学士的学问渊博,见多识广。
“老师曾说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书,先前我看的那一本讲种植,里面有提到洪灾之后如何抢救作物,使农民免于颗粒无收。还记得去年商阳就是遭了洪灾,什么都没有抢救回来。若能早些发现和教会农民这些知识,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戴珺若有所思:“这些书卷,成书也都有年头。那时就有人总结在册的东西,没能用来造福于民,反而被丢弃在皇家藏书阁中多年,看来眼下没有比成书年代更向前一步。”
顾衍誉想了想:“如今的朝臣大多为世家之后,不重实务,把这些门道看作是奇技淫巧,久而久之,这些学问就没落了。有条件读书识字的人一股脑儿都去学世家重视的诗文了。”
“不重实务未必是真,或许只是不愿流向民间。”两个年轻人正说着,戴文嵩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说,“王家自己几乎垄断了河道治理的所有学问,眼下还出了一个精于机拓的天才,这些事是不是奇技淫巧,他们比谁都清楚。文澜殿中所藏之书,当时并非孤本,只做收录之用,这些知识也曾被天下人共享,后来却逐渐被贵族所垄断,只靠血缘和姻亲关系传递。平头百姓缺的,何止是一口饭呢,是所有能出头的路,上头都有人加上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