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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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没错。垄断得悄无声息,等反应过来再想去打破,却要付出很大代价。就好比王家这个特许经营权停止私下转卖,本是好意,到了下面的地方,却出了不少问题。”
时间已过了一天,此处是聚贤阁的雅间。
在戴珺对面说话的男人,一看就很喜庆,一看就很有钱。
他比戴珺年纪大了不少,两人却以兄弟相称。
他就是传说中的神秘富商,沈万千。
“河道上这些事,本来也不是谁来都会做的。王家吃了亏,有意拿百姓泄愤,份内的活也不好好干,导致地方的百姓怨声载道。更有说法,说原本人家管得好好的,不过是陵阳的神仙打架,殃及了地方百姓。”沈万千说起来直摇头,手上动作倒是不懒,把两人的茶都给斟好了。
戴珺轻轻点头对他示意,手提起一杯:“阵痛难免,长期来看是不得不做的事。若再放手过个二三十年,河道俨然要独立于庆国之外,全由一家一姓统治,懂得治理和经营的也只在这一家,那就是真‘龙王’了。”
“玉珩你说到这个,我跑了不少地方。王家放手以后,有些地方官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年俸就那么点,你指望每个小地方当官的都聪明又能干也不大可能。”
“我明白,当初在舒台认识了一批有经验的河工,也买通了几个给王家做事的。由他们口述,让画匠把常见的问题和解决之法记下来,画出来,集成册子。还要麻烦沈兄让人带去,我自会联系各地能识文断字的先生和学子,由他们学会再传授给百姓。”
“你我之间谈何麻烦,还是你做事周全。不过这事眼下只怕不好明目张胆去做吧?”
“嗯。淮山和长治,可以从这两个地方先开始。他们的手一时伸不到那么长。”戴珺想起什么似的,“我夫人手里有一些文澜殿的旧藏,俱是讲实务的书,待修订结束,也要借沈兄手里的书商传扬开去。我们也想这样的东西天下人都能共享,而不是垄断在哪几家手中。”
沈万千原本是听正事的态度,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神情都严肃,但他说完这么一句,他却有一种感觉,这整句话的另一个重点在于“我夫人”和“我们”。
他在戴珺少时就认识了他,可以说是相当了解眼前这位,所以能察觉在说完那三个字和那两个字之后,戴珺微妙地爽了一下。
沈万千瞬间就绷不住乐了。
“瞧我,本是为了给你送新婚贺礼而来,却先说上这些事了。”
他说完,见戴珺露出一个矜持的笑。
沈万千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甚少穿这样的颜色,青棕交叠,如春山盛景,倒是很雅,弟妹选的?”
戴珺罕见地对他人恭维露出了一种心满意足还有些羞赧的笑。
阳朔深吸一口气,不懂了吧,因为“他夫人”今日穿了一件粉紫色的裙子,外面笼了一层颜色更素的烟紫轻纱,裙子下摆上绘制了一点与他这件同色的山景作为点缀,两人站一起,取的是如烟出岫的意境,呵。
沈万千的身体前倾一点,八卦道:“一路过来都在听人说这场婚礼,动静不小。如何,这般费尽心思,弟妹想必很是动容,有没有好好感谢你?”
戴珺垂眸沉吟片刻,这些心事无人可说,在这位兄台面前,倒有倾诉之机:“做这一切是因为我想要跟她有这样一场婚礼,她不该谢我,反而是她成全了我。我倒怕她,对我有感激之情。”
说到后半句,戴珺眼中翻涌上来些许落寞。
成亲前一天……他其实去了顾府。
是为给顾衍誉送喜服。
打从戴文嵩要他先成家,戴珺心里就有了这么一件事。
他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只为满足自己一点念想,让人做了这一对喜服。
不过他刚到顾府附近,就见到了严沐从顾府出来。
当时夜深人静,顾衍誉送严沐到门口,她身上已经有一件换好的喜服,同样合身,同样衬她。
戴珺的脚步顿住。
他还看到严沐一直忍到上马车时才掉泪,丫鬟问她是不是顾家那位不念旧情,不肯帮忙,严沐含泪说不是,恰恰是念着旧情才叫人难过。
第114章 燕安,我们成亲了,总该有些事,你分给我做才对
戴珺筹备婚礼时把这当做一种追求方式。有了心上人不就是要这样,把所有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竭尽所能希望她高兴,盼望着她能多看到自己一点。
这一切当然是奏效的,顾衍誉的动容他何尝没有察觉。
但他又给自己添了新的烦恼,在她遇到困境时伸手,换得她回眸一顾,该不该算另一种趁人之危?
沈万千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一茬如此新鲜的少男心事,不由感叹:“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在想,玉珩你看着什么都明白,好像参透了一切的世外高人。真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去过情关,眼下终于被我给等到了。”
戴珺也笑:“只怕过不了。人生不是关关要过,深陷其中,我也觉得很好。”
“倘若她真因此爱上你,你接受么?”
戴珺沉默了许久:“我原以为我接受,甚至那就是我想要的,只要是她,就没有什么不好。可我又发现,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就不忍心她这样做。”
给阳朔也听沉默了。
他没有公子那样好用的脑子,他的想法总是很简单,按顾衍誉的性格,她要是只感谢谁,早带着黄金上门了。
没必要一天天的,还跟人整上情侣装了。
正常来说你要是感激一人儿,你给他送钱,跟他拜把子都有可能,属实没必要一会儿海棠花开,一会儿黄鹂成双,今天还整上如烟出岫了,这小意境儿。到这一步了,还搁这儿“她爱我,她不爱我”呢,简直就是面汤锅里洗澡——糊涂人儿啊!
不过这氛围没给他开口机会,因为沈万千还给戴珺带来一个消息。
一个,有些沉重的消息。
“平泉那边不仅是山雨,也不仅是洪流,更遇到了地动。还是短时间内两次地动。靠近行宫附近,整座山都塌了下来,完全进出不得。我看过几日当地官员的上报就会过来,”他道,“玉珩,这样一来,平泉行宫的实际用料恐怕无从查起,都被掩埋在乱石泥流之下了。”
“更麻烦的是,当地人说你那岳丈已经……他的衣裳和鞋都找到了,可惜人——”
“那也要一口咬定说太尉没有死。”
戴珺把消息带回来,顾衍誉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有很小幅度的颤抖。
两人此刻就在戴珺院中的亭子里。
风起时落花纷飞,然而他们说的却是悲伤的事,以至于纷飞落花不再是浪漫景致,而有了哀悼的意味。
久无音讯,顾衍誉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是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大脑基于一种惯性转动起来,驱使她说出后面的话:“他无论逃没逃出去,一旦太尉身死的事盖棺定论,就什么余地都没了。先宣布他的死亡,他们再把他杀了都不必承担罪名。我哥眼下在云渡也吉凶未卜,如果认下太尉的死讯,他们便可轻而易举将顾家从陵阳抹去。”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令戴珺不安。
他把一杯斟到五分满的茶放进顾衍誉手里,半点不敢错过她的反应。
顾衍誉的手却像没有力气,收不拢那一个小小茶盏。
戴珺一手托住茶盏的底部,另一手覆盖在她的手背,渐渐收紧,直至将她的手包在其中。
顾衍誉只是任由他动作,眼神都没有跟着转。
她在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度之后,方才缓慢地回神,然后自己握住茶盏,戴珺松开手。
她抿了一口水,咽下去,以一种漏洞百出的冷静继续说道:“消息一旦传回陵阳,他们必定着急宣布太尉的死亡。你我新婚,新嫁娘遇上这样的消息,难免悲痛欲绝,便可以此为借口,说我只要死不见尸就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宣王如今还是我义父,旁人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便要明着拿这层关系去绑架他,要他顾及我的感受,继续为我寻找父亲。他正是要大展身手笼络人心的时候,定然不愿落下对子女薄情的罪名。”
“燕安——”
顾衍誉还在继续安排:“这样的消息一出也好,我可以正大光明让顾家的府兵去平泉搜人。我还要——”
“燕安!”
顾衍誉恍惚了一下看向戴珺,她手里的茶盏被抽走,手中陡然一空。
“看着我。”
戴珺的目光轻柔将她包裹起来,他说:“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也可以先给自己一点时间难过,不要这样。”
顾衍誉顿了顿,伸手把风吹到耳朵尖上的落花拂去。
那是个舍近求远的动作,明明落花在她右耳上,她伸出左手去拂,途中捎带着拭掉右眼眼尾一点泪。
手指碰到眼角湿润的瞬间,她的指节蜷曲收紧。
顾衍誉自己也害怕了,像是高手与人对战时,激战中感受不到疼痛,伸手一抹,见到血了,还难以置信自己会有伤口。
真可笑。
她怎么会为顾禹柏哭呢?
戴珺左手拇指轻轻蹭过她的眼尾,把那一滴没有擦干净的眼泪带走。
顾衍誉深深吸气,她张口,却没能说出话。
“我在这里,燕安。你可以难过。”
她久久地看着戴珺,眼珠子没转。
她一直都被训练得很好,倘若把她丢入一个死局里,只剩一口气。她也不会用剩下的那一口气去悲伤自怜或者感受痛苦,只会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怎么想不重要,怎么想都救不了你,只有去做点什么才能自救。
以至于这成为她的惯性。
有时这种惯性能救她,有时这种惯性显得残酷。
她相信她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听闻顾禹柏的“死讯”时都可以保持冷静。
可是在一个总是给她擦眼泪的人面前,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可以难过,我真的,可以为此难过么?
顾衍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手背被打湿时,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敢用力眨眼,只有眼眶颤动,而眼泪就那么从中不停滚落。
她看着戴珺的眼睛,缓缓开口:“他从来,都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照顾过我。”
“娘亲一走,我们兄妹对他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对她的感情,没有一分一毫转移到我们身上来。你知道么?他曾答应我娘亲,不会把姐姐送进宫。而在她走后,顾禹柏便失约了。他还想过把我送去给顾怀璧陪葬,或许一念恻隐,留我一条性命,便把我丢弃在了乐临。”
“从小,我只有想象中的父亲。乐临的长辈们想把我驯养成一条家犬。我不使他们如愿,他们就都很讨厌我。我借了太尉权势的光才能过得扬眉吐气一点。然后便日日盼着他把我带回陵阳。我总觉得……这世上,我还应该有一个家。”
“这些年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不懂得如何当父亲,我也不懂如何做女儿,就好像顾怀璧一走,顾家只剩没人要的孤魂野鬼,留滞人间,只能偷偷学旁人的样子做一出父慈子孝的戏,都唯恐被看出空有这幅皮囊。”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已经是她脆弱的极限,顾衍誉说完,吸了吸鼻子,有了收敛的趋势。
她熟门熟路翻出戴珺里面的袖子,然后不怎么客气地用它来把眼泪都擦干净了。
她的情绪是跟着眼泪一起停下的。
然后她的目光又渐渐锐利起来,涌动着平静的疯狂:“如果宣王不肯松口,我——”
戴珺的袖口刚被顾衍誉抓住拭泪,手指就近点在她的嘴唇上,阻止她往下说。
“不要以身犯险,”他道,“宣王只要头脑清楚就不会这么做。太尉这几年虽然分出去许多实权,名义上还掌着天下兵马,他存在的意义重大。漠北战事方息,羌虞在东边日益强盛,如果接连传出太尉和将军出事的消息,旁人怕会觉得庆国军事四处漏风。他们只想夺权,还不想亡国。”
顾衍誉慢慢平复呼吸,她又喝下去一杯茶。
戴珺神情也跟着缓了缓:“燕安,我们成亲了,总该有些事,你分给我做才对。”
他眉眼间有和缓的笑意:“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他们宣布顾太尉的死讯。”
顾衍誉一把捏住了他的手,攥得戴珺都觉出疼来,她说:“这一局,不能让他们赢。如果顾禹柏真的不在了,更不能叫他们如愿。”
今日用饭时,顾衍誉的面前多了一个花瓣形状的小碟子,揭开看到里面放着几只捏得活灵活现的小兔豆包。
她下意识转头看戴珺,戴珺也不明所以,他看向管家,管家走上来,笑说:“老爷吩咐的。”
两人一起看戴文嵩,然而戴文嵩捧着碗,只管埋头苦吃,看起来不准备多说一句。
顾衍誉眉眼舒展了一下:“谢谢。”
戴文嵩顿了顿,又低头捧碗,他没有看顾衍誉,口中说的是:“吃饭吧,孩子。”
说完似乎生怕别人察觉方才那一句出自他口中,立刻埋头吃起他的饭。
顾衍誉垂眸戳戳盘中小兔,神情松缓许多。
她往戴珺的盘子里夹了两只,戴珺一看便明白,这位吃什么都是这样,多几口就腻。
他欣然接受了顾衍誉的分享,甚至有点得意。
分享食物是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可惜他爹低着头没看见,阳朔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又去了屋顶,屋里唯一一个对这一幕露出了慈祥微笑的人是石管家。
叫戴珺颇为遗憾,他跟石管家眼神交流有什么意思。
他用筷子夹起一只,小兔捏得憨态可掬,叫人看了便能会心一笑。
顾衍誉筷子上也夹起一只,她忽地凑过来,筷子向前一递,让两只小兔碰了碰脑袋。
戴珺微愣,不知该作何理解,是以豆包代酒,碰了个杯那样么?
还是……这算是小兔与小兔之间的啾啾?
他反应倒快,筷子伸过去,用他这只小兔很快地也碰碰顾衍誉那只。
面团与面团之间发生柔软的碰撞。
顾衍誉微诧,扭头看他,而戴珺神色再正经不过,好像此等幼稚事不是他做出来的。
问题被抛回给顾衍誉,那代表什么呢?
她带着一点困惑,很乖地低头吃豆包,细细咀嚼。
戴珺嘴角微弯,他也咬了一口,馅料的甜美在口中蔓延开来。
戴文嵩刚抬头要夹菜看到的就是这小兔相互啾啾的一幕,于是他又把头低下去了,努力再扒一碗饭。
第115章 她以为,他会亲亲她
顾戴二人的婚事起初有临时起意的嫌疑,眼下看,却发现实在是一步好棋。
宣王在这婚事上吃了个暗亏,还不得不咽下为顾衍誉身份作伪这件事,顾衍誉原以为以他的心胸,后续少不得给她找点麻烦,给戴家也找点麻烦。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羞愧起来。在紧要关头向她伸手,对戴家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事实是,“朝堂之上对我诸多拉拢,表现相当亲厚,便是立场持中的大臣,也在下朝之后来向我打探如今的风向。”戴珺这样说。
“我差点忘了,你这名义上,还算是他的干女婿呢。”顾衍誉道,“我猜王家必有高人指点,他们一直就很善于审时度势,调转风向。既然婚事已成定局,有些他该当场反应过来的也没反应过来,现在倒回去追究也来不及。不如干脆利用既成事实,为自己谋更多。”
这样说着,顾衍誉的神情渐渐凝重。
她也把成亲想得太儿戏,此刻意识到这成亲不是小事,落在旁人眼里,确实像是宣王用义女的婚事绑定了戴家。
只要戴珺给个态度,便是戴家作表率,朝中那些清流和直臣,或许都会受到他的暗示,站在宣王一边。
她当时是情急之下需要脱身,没往后想太多,那戴家的二位主人想到了么?戴文嵩如果想到了,竟然也就这么同意了儿子的婚事,别说旁人了,顾衍誉自己也要读出几分真。
“那你做什么打算?”她有些忐忑地发问。
“是好事,当然要接住。”他唇角含笑。
本身他需要弄清楚,宣王敢给皇帝下毒,背后的底气何在,哪些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宣王想利用戴家的名声为自己造势,戴珺又为何不能借他的表面亲厚去探一探诸位朝臣的立场呢?
“可是,聂泓景了解我,又在我们的婚事上吃了亏。如今我们一伙,就算你接受他的示好,他也未必会信你是真心。”
这一句“我们一伙”让戴珺忽然疯狂想要嘴角上翘,压都压不下去,又不好把这份“爽到”表现得太露骨,年轻人只好将其转换成对智计的得意。
说起来意气风发:“他不需要完全相信,只需要在利益驱使下一起来维持这个表面关系。他想利用跟戴家走得近,来争取更多清流的支持,所以他需要我。但他不知道我在为皇帝办事,也不知皇帝中毒是假,在他眼中,自己是已有代掌政之权的王爷,大位在望,这样好的局面,我‘审时度势’表现得识相,也是正常的。”
皇帝还没来得及名正言顺先提拔戴珺,把他放在一个方便行事的位置。倒是宣王先抛来橄榄枝,为他提供了一个好职位。
戴珺没有推拒,他还有一个打算:“我想借此,大宴宾客。”
顾衍誉有些矛盾地观察他表情,发现他眼中闪动着雀跃的花火,果然,如她想的那般,婚礼当日欠下的,他都要补回来。
“不要忧虑太多,燕安,我们一伙。”
顾衍誉缓缓舒出一口气,也笑了。
是有很多不确定没错,可是她奇异地感到心安。
戴珺出去跟父亲讨论了一些事。
变化就有这么快,他成家后,发现老戴没有从前那般固执,很多事开始以他的意见为主。
戴珺想这里有顾衍誉的缘故,父亲不是因为他而不得不接受了顾衍誉,而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好,明白自己从来没有胡闹和荒唐,他喜欢的是顶好的一个人。
等戴珺回房,看见熬不住春困的顾衍誉,趴在桌子上睡了。
她半张脸埋进臂弯,头发柔顺地贴着脖颈一直披散下去。他看得到她羽扇般的睫毛和花朵一样的嘴唇。
这睡相让他想到一只柔顺的小白狐,把脑袋埋进爪爪里面,可爱极了,他不由自主露出一个轻笑。
他的脚步声没有惊醒午睡的人,于是戴珺在屏息注视她片刻后,做了一件不那么君子的事——他用指节轻蹭顾衍誉的侧脸。
然后他后悔了。
因为他开始嫉妒自己的指节。
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同变快,睡着的人给了他无声的纵容。
戴珺忍不住用拇指的指尖去触碰她柔软的嘴唇,只是相触的瞬间,甚至没有按出肉眼可察的微小凹陷,他感觉到手指和头皮都一同发麻。
顾衍誉的耳朵红了起来。
她做了一个把头更往臂弯里埋的小动作。
戴珺的手一顿。
他在原地安静而纠结地注视装睡的心上人,然后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就这么走了?
顾衍誉微微抬起头来,她的脸已经红透了,眼底还有几分困惑。
她以为,她以为——
他会亲亲她。
她没有睡很熟,在脸被碰到的时候就醒了,戴珺摸摸她嘴唇的时候她实在很害羞。
可是,然后呢?
娘亲,我很喜欢他,他很喜欢我,也很珍重我。
但是,他好像慢慢的。
顾衍誉想,算了,实在不行她自己来吧。
她梳洗一番走出去,见戴珺正在跟石管家吩咐大宴宾客的事,顾衍誉笑盈盈走上前:“夫君,这件事我来办吧。”
石管家离开后,戴珺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顾衍誉对他甜甜地笑了:“我也想叫你得意。”
人嘛,再怎么超脱,在凡夫俗子的壳子里,有些追求也总是共通的。
谁不想过得得意,谁不想在众人面前让人知道自己被重视被爱?
宣王不也看到这一点,才会捏住顾衍誉痛处想让她被一顶小轿抬进戴家么?
戴珺想尽办法维护了她,她也要为他做点什么。
顾衍誉说着已经有许多想法:“我们就在府上办,在家宴请亲朋好友,热闹丰盛一点,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酒,就用金桂做的酒如何?既不铺张,意头也好。”
“都好。”他便是那样眼珠子也不转,深深盯着顾衍誉。
顾衍誉眨巴眨巴眼,觉得他多少有点心思不在宴席上。
“对了,别苑中有些事要处理,晚上我得偷溜出去,就住在别苑里,早上再回来,不会错过用饭的。”
戴珺心下一沉。
她的表情没有破绽,可是,戴珺知道她那时是醒着的。
也察觉了她下意识的躲避。
他吓到她了。
“是什么事?”戴珺目光沉沉,问得却小心,“有为难之处,我可以帮忙么?”
“没有,只是眼下少不得跟别苑中人多一些交待,需要能稳住他们。”
戴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顾衍誉心说好险,她差点就跟戴珺把实话交待了。
戴珺屡次帮她,顾衍誉早有想法送他一份礼物。所以一直让人关注着有没有好的玉料,想送他一把玉笛。
但那时不是还没察觉原来她对玉珩公子多少有点非分之想么,现在事情不一样了,她就想着要亲手打磨。
顾衍誉没做过这种事,也害羞得很。
若能赶上这次升迁宴,跟宾客的礼一起送,就不显得太突兀。
她跟戴珺说的不完全是借口,顾家如今的情况之下,她需要做的更多。已经有足够多的事让她白日里去忙活。
顾衍誉想成全自己,想送心上人一份定情之物,又觉得这一点蝴蝶心事在这动荡和脆弱环境里不合时宜,她也不敢耽误旁的。
所以给戴珺准备这份礼物,她只好牺牲一点睡眠。
因她本人的耐心和手艺都有限,白日里琢玉的师傅做大部分,留一点给她晚上来。
雏形已具,令狐玉在一边看着:“雅致。但你再不睡,白日里呵欠连天,你那位夫君见了会不知你夜里去哪处做江洋大盗。”
顾衍誉伸了个懒腰,她也是真的困了:“唔。这样,明日你让人把它送到乐器大师赵松庭的府上,让他把音孔给开准了。外观不需要劳烦他老人家,我绘了纹样,找了做精雕的师傅来,这玉脆生,请他小心点伺候。”
“知道了,我亲自去送,这宝贝必不会有事,放心吧您。”
顾衍誉微微蹙眉:“我近日有哪儿得罪你吗?”
令狐玉露出一个风情万种又懒洋洋的假笑:“哪儿能。”
戴珺看向空着的床铺,那里还残留着顾衍誉身上的气息。他的鼻尖还能嗅到一点,那种特殊的、乱人心神的甜韵。
他没有去碰床上的物品,自己回榻上躺下。
是我过界了。
可是他又不后悔。意思表达清楚,顾衍誉若从此疏远他,也是她的选择。好过懵懵懂懂,不明不白。
但他还是夜难成寐,明知她心中或许早有他人……为什么还要这样一步步逼近?以至于“追求”好似“挟持”,对她的好如同在绑架她。
想到顾衍誉白日里如何用心与他说起要办这一次升迁宴,他觉出不忍——
她是在很努力地……想要还清所欠的人情。
他闭着眼,睡意还没等来,先等来屋顶上的动静。
阳朔内心是崩溃的。
他作为一个贴身护卫,至少得保证公子睡觉的地方不要被陌生人随意闯入,是伐啦?
顾衍誉从前每每深夜直接翻墙爬窗进来他忍了,她都是少夫人了,他还能说什么。
但现在为什么,连顾衍誉别苑中的管事也学会了这招,不走正门也走屋檐,还说什么“请小英雄悄悄通报一声”。
通报如何悄悄,我请问呢?
用口型的是吧。
然而他跟令狐玉说的是:“好的,稍等。”
“公子,是‘在水一方’的令狐管事。”
“请。”戴珺倒是反应快。
令狐玉对戴珺打了个礼,笑得十分喜庆:“小的帮主人来取衣裳。”
他说:“主人说她走得太急,忘了明日的衣裳。她要穿天水碧的那一件,不知玉珩公子方不方便拿给小的?”
戴珺忽然就压不住嘴角了。
方才他还在想,她今日不在府中过夜,那明日他们穿的就不是一对……
第二天戴珺多等了一会儿,实在没等到顾衍誉才先一步出了院子。否则戴文嵩等太久会察觉异样。
阳朔目睹着顾衍誉飞檐走壁地回来,穿的正是那条天水碧的裙子,自屋顶从天而降,准确地在戴珺身边落定。
戴文嵩抬眼一看,两个年轻人并肩走进来。
一位穿得绿中带蓝,一位穿得蓝中带绿,好似天水相接,海天一色。实在是登对极了。
戴大学士今天也很开心,高兴得吃了三碗饭。
陵阳官场这些人,拥有最好的嗅觉。
这桩婚事来得略显仓促,无人解释说明时,敢出来道贺的甚少。在宣王对戴珺的提携之后,情况却一下子明朗起来。顾、戴两府陡然间迎来许多宾客上门送礼贺喜。
顾家“大人”不在,但没影响这些人上门。
顾衍誉发现这源自王家的另一招“顺势而为”。
他们既然不便强行宣布顾禹柏的死讯,索性换了个思路——
若假装顾禹柏没死,而是别有深意的暂时消失呢?
宣王一直以来就跟顾家走得近。这个介乎于“活着”和“死了”之间的太尉,忽然就变成了宣王的一张底牌。如果他在,是不是意味着看不见的地方,宣王还有不可说的兵马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