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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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就对着手里剩下的半块饼放空了,在想心事。
这位变脸比六月变天还快,秦绝猜不透她每种情绪变化的原因,只学会了不讨嫌,默默低头吃饼。
赶路一般带干粮充饥,做得如此精巧美味的小饼少见,秦绝没留神就吃完了五块,顺便在心里把它从“干粮”划分到了“点心”的范畴。
起了东北风,隐隐嗅得出血腥气。
顾衍誉攥紧的手上青筋凸起,声音轻如鬼魅:“这些人命,我都要找他们讨回来。”
“你知道龙锦葵么?”她忽然问。
秦绝摇头。
“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特殊水草。有它在的地方,其他生物会被慢慢逼死,无论是水草还是游鱼,一个也逃不过。它们以这些生物为养料,接受供养,乃至掠夺。最后连水存在的空间都被挤压。有人就曾在一片完全干枯的水域中,看到过已经枯死的整片龙锦葵,池中的每一个空隙都塞满了它们的根系。”
“如果连最后一滴水都被吸干,对它有什么好处?”
顾衍誉轻声:“不知道呀,也许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们会觉得自己是水域的主人,汲取多少都是应得的。也可能到了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了了。做老子的当人上人不够,要荫及子孙,子孙还有家眷,家眷还有小弟,七七八八,拉拉杂杂,一旦根深蒂固了,该砍谁呢你说。”
秦绝听着,知道她在说的已经不是水草。
顾衍誉冷淡地笑了,语气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眼里却分明是嘲讽:“你看,磨豆腐的生意要起早贪黑做,吃得苦才能换得钱,于是人人可做。河道上的生意呢,一本万利,于是就只有王家可做。谁想分一杯羹,得先金钱开道当做投名状,才能买到他们的特许。”
“他们把持的又何止是一条河?我有一位朋友,她的歌声艳惊四座,琴艺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不凡。然而评定一位琴师好不好,歌艺能否登大雅之堂,一直以来却要乐圣和他的徒弟们点头。他们说她学的是下九流的媚俗功夫,她就不能进皇家献艺,至今无品无级。”
顾衍誉嗤笑:“你看,何必要做天下之主才得意呢?要我说,在一个小池塘里,当一只大王八,就已经很得意了,是不是?”
秦绝难以说出话。
顾衍誉:“戴大学士博学而忠正,他为什么还过得那么惨呢?如果换一种做法,皇帝让他主管科考时,他该引入自己最擅长的论辩,将之作为重点。他是这一门学问的‘皇帝’,天下学子想从这条路出头,就都得拜在他的门下。既有了门生,也开了财源。但凡他聪明一点,今日朝堂之上也该有个‘学士党’了。”
“但龙锦葵的下场是跟自己所在的水域一起干枯。”
他说出这么一句,顾衍誉多看他一眼。
再想到初见时秦绝那一番关于昆山玉的言论,她轻轻笑了。
顾衍誉带着愤懑的感慨也就这么结束,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秦绝身上,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秦绝……将那包点心吃了大半。
“你……这么多才饱吗?”
秦绝愣住。
在路上没那么多讲究,有吃的当然要多吃点儿,不然下一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吃饭还耽误赶路。顾衍誉对干活儿的人向来大方,他也就没客气。就是这么实诚,说给他分他就吃了。何况以她这吃饭的架势,这包点心够顾衍誉嘬半个月的。
她这么一问,秦绝忽然一慌,还有点尴尬:“我……我以为你不吃了。我……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吃呢。”
顾衍誉沾了糖粉的手在他衣袖上擦干净了,犯愁道:“这个……这玩意儿一块能顶多半天,遇水还会发胀,你不难受吗?”
刚吃下去大半包的秦绝:“……”
顾衍誉:“……你现在还好么?”
秦绝想回答,张口却打了个嗝。
答案不言自明。
顾衍誉痛苦闭眼。
她转过去双手合十,秦绝听她念念有词:“娘亲,我的倒霉事到这里已经用完了吧,请保佑誉儿一切顺利。”
秦绝感觉自己也在她的倒霉事里面,郁闷得又打了个嗝。
接下来两人在这僻静处度过了一段尴尬的时光。
顾衍誉想当个好人,决定转过去不看他。可惜了,这动静跟看还真没多大关系。秦绝看着她的肩膀从小幅度耸动到大幅度耸动,心说您还不如直接笑出声呢。
夜更深,吸进鼻腔的空气也越发地冷。
两人收拾好再次上路,一时只闻蝉鸣和脚步压倒草木的声响。
伴随着夜风吹来的浓重血腥气和路边隐约可见倒伏的尸体,让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利益之争从来没有不残酷的,但今夜在这旷野之中失去生命的人,即便他所在的一方赢了,他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却不得不赴死。
贵人从手指缝里漏出的那么一点富贵,草民需以命去搏。
顾衍誉认得出哪些是顾家的死士,伤亡在四六之数,顾家的死士实力略胜一筹,对方的杀手也不弱。
血腥气愈重,顾衍誉的眼中慢慢浮起戾气。
秦绝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只见顾衍誉一抬手:“你听。”
裹挟在风声之中的,行动时衣料摩擦的声响,刀剑的薄刃破空时的铮然之声……
不过已经不用他们去猜测那是什么,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四个黑衣人向他们趋近,顾衍誉的夜视能力很差,此刻对方出鞘的剑在她眼中反射出雪亮的月光,她下意识一闭眼。
二人屏息,缓缓后转,夜色中移动的人影越来越近,很好,训练有素,也是八人,从另外两个方向步步紧逼。
“竟还剩了十六个。”
顾衍誉看着不断收窄的包围圈,缓缓抽出自己的剑:“我们最好祈祷,只剩了十六个。”
第141章 人果然还是该避谶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衍誉和秦绝调整成背对背的姿势,不约而同伸出右手抓了一把对方的胳膊。
看来他们的判断一致,这种情况,跑,是不现实的。这里没有很多适合躲藏的地方,两人就算分开跑,也难以彻底甩开对面这么多人,而一旦落单,恐怕就生死难料。当然,以顾衍誉的耐力,她的生死更难料一点。若单纯消耗体力,对方人多,怎么算都更有优势。
“杀。”
秦绝声音不大,但干脆利落,顾衍誉心下一定。
她每每与秦绝碰上,这个少年人总表现得木讷,甚至算得上“钝”,因为那些弯弯绕绕的事都不是秦绝擅长的。
他的笃定让她在那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这个寡言的少年人其实是在秦旭白之后撑起了一个帮派的少帮主。
比起真刀真枪的对战都没经历过几回的顾衍誉,这里是他的主场。
自打秦绝来陵阳住下,顾衍誉有意把她这功夫再拉拔一下,有空也没少拉他对练。
她应了一声,完全相信秦绝的判断,也希望两人之间这一点稀薄的默契能带来奇迹。
“贴紧我,注意防守。”
言毕,他的刀出鞘。
顾衍誉未能亲见秦旭白如何带着他的一柄朴刀走天涯,今日有幸看到了这把刀如何在少年人的手中化为游龙。
他出招极快,动作只是霎那间的事,落在旁观者的眼中却仿佛被慢放,秦绝横刀之时,古朴肃杀之气自他的刀锋弥漫开来——周遭的一切都成为这把名刀出鞘时的背景,整个空间都恍若被镇住。
十六人没有一拥而上,也在观察这两人的路数。顾衍誉发现他们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看来不是幕后之人洞穿了一切,专门派人在此伏击他们,更像是顾家的死士没能将其杀尽,剩了这些人在陵阳到苏埠的路之间游荡,于是有了这场"巧遇"。
她心中多几分确定,将心神拉回。
秦绝的杀招刺出,顾衍誉紧紧跟上,刀光与剑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攻防都不露破绽,人数的对比便发挥不了作用,如同狼群捉刺猬。
但彼此心中也都清楚,这种无间可乘的防守对心神和体力的消耗极大,不可能持续太久。
在包围圈中的两个年轻人无暇多想,只知要趁体力最足、状态最好的时候,先减少敌人的数量。
一个,两个,三个。
夜太冷了,抽刀时温热的血暴溅在脸上,烫得灼人。没有很多轮到顾衍誉亲自动手的机会,活生生的人被斩于剑下,说内心不震动是假的。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割裂成两个部分,一半细密地追随秦绝的动作,一招一式都稳当,另一半像被蛮力扫过的琴弦,发出混沌的嗡鸣。
而秦绝跟那把刀融为一体,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近乎残酷。
对方劈刺而来,他格挡,借那把沉重的刀将对方逼退,趁人后撤站稳的瞬间,手腕一翻,转守为攻,提起的气劲未收,再使力一推,刀刃就攮进了血肉之中。
他面上无悲无喜,似乎完全没有去想杀戮和人命这样的东西,只是认真地、执着地在拆招。
顾衍誉不敢松懈,跟上秦绝的每一次出刀,她已打足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但不可避免地挂了几处彩。
这些人训练有素,像等待分食猎物的鬣狗,一旦找到可突破之处,就会一拥而上。
尽管她知道情况不妙,必须稳住,气息却逐渐有不稳的迹象。手腕先前受伤虽然恢复,能行动如常,长时间高度紧张的动作下来,骨头缝里都隐隐作痛。
加之赶上了这时候,她躺着不动时尚且能感受万箭穿腹,现在浑身更是不对劲。
这个暂时能唬住对方的局面,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她开始思考其他的可能。
陵阳城里有自己的水深火热,能安排到这里的顾家死士已经被消耗尽,她甚至怀疑预先准备的补给点也许同样被发现,守在那里的人也未必还有活路。
不会再有人来了……
沉重的刀剑碰撞声,秦绝低声疾呼:“凝神!”
若非他及时格挡,顾衍誉险些在对方全力劈刺之下被削去半拉胳膊!
她不敢再分心,全部神智放在手里的剑上。
招式如何拆解,攻势如何躲避,在她脑中有清晰的图景,奈何“知道”与“做到”不可等同,顾衍誉的速度渐渐跟不上了。
秦绝发现她动作的迟滞,分神来分担,很快自己也挂了伤。
“别管我,先解决他们。”
她话音甫落,周遭忽地暗了下去。
乌云遮月。
顾衍誉觉得人还是该避谶的,倒霉事不仅没结束,还一茬接一茬地找上门了。她本身夜里眼神就不大好使,方才还可借一点月光分辨对方动作,现在两眼一抹黑。
秦绝将刀捅进第四个人的心脏时,顾衍誉的大腿也传来一阵剧痛,而她根本没能看见对手何时出刀。
“你怎么……”
“没事,”顾衍誉急促地打断他,疼痛使她从唇齿间挤出的话语带着止不住的愤怒,“让我看看你的功夫到底有多厉害,别辱没了你义父的刀!”
秦绝握紧刀柄,目光沉稳无锋,却又无端骇人:“不会的。”
连斩四人,这样的对阵下来他将对手的情况也摸清了。论单打独斗,这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只是人数众多,他要考虑留着力,还得顾着顾衍誉的死活。几处挂彩也让少年人被激起凶性来,极低地交待一句:“你只要保住自己,剩下的交给我。”
秦绝换了打法,进攻节奏陡然生变。
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光线下,对敌人而言,也同样不便视物。
那把看上去并不锐利甚至显得沉而钝的长刀,如鬼魅般铺开攻势,唯一雪亮的是它的刀锋,如同一条银线在夜色之中穿梭跳跃。
瞳孔中清楚映出银线的那一刻,也是被它索命的那一刻。
银线所到之处,便有刀风斩下,热血飞溅。
第五个。
秦绝心中有一张先前演练过的地图,知道该往哪里走,以锐不可当的攻势将他们步步逼退,拉回到两人该去的方向上。
顾衍誉也不跟他做多余的客套,他的杀意暴涨,使她压力小了很多,不必考虑配合他去织出一张“网”,只管后背靠着秦绝,守住自己要害不被捅穿。
秦绝抽空看一眼她,眼角微微抽搐。
顾衍誉很聪明没错,她这打法着实省力,招式不拉满,能管用保命就行。他没见过谁会把剑使得这么狼狈且滑稽,但好歹没再添新伤。
第六个被秦绝重伤的人往后撤一步时,她脑袋后仰,偏转一点,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后退,慢下来。”
秦绝狐疑,但照做。
这样一来就显得力有不逮,只露出个力竭的苗头,余下的人果然一窝蜂围了上来,秦绝瞬间紧绷——
就在那一刻,方才表现狼狈的顾衍誉动作忽然快了。
她极快地用脚后跟碰了一下秦绝的小腿,示意他节奏别乱。然后她的左手动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包粉末,三根手指捏紧,猛地往自己的剑尖按去,捏住了,顺着剑刃的方向一划,粉末完全覆盖在剑锋之上,顾衍誉右手一翻,以自己为圆心,将剑平挥而出,绕过一圈。
剑风所过之处,粉末漫洒。
无风无月,每个人的嗅觉都比平时更灵敏,无法忽视这股奇异的冷香。
秦绝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没回忆上来。
“运功会死更快,主子要紧还是你们小命要紧,自己掂量。”
她说着提剑而上——
秦绝一听,懵了,没想到他今夜第一次内心崩溃是在这里,惊疑不定地压低声音追上她:“我也吸入了毒粉!”
“闭嘴,”顾衍誉忙着趁乱收割成果,“解药在饼里,你没少吃。”
秦绝“噢”了一声。
好尴尬,赶紧让自己忙起来。
刀剑各向前,顾衍誉正中对方要害,可惜力道不够,人因疼痛而剧烈挣扎,顾衍誉险些控制不住,秦绝果断补了一刀。
顾衍誉缓缓后撤。
第六个。第七个。
被激怒的杀手全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黑衣人长剑一抖,逼向顾衍誉:“拿出饼来。”
顾衍誉险些没绷住。
她扭头瞄了一眼秦绝:“他吃了大半,剩下的只够三个人分,你们不如先自己决一死战吧。”
说着将油纸包远远一掷。趁他们分神,顾衍誉用剑柄轻戳了一下秦绝,极快地交待:“他们是四人一组,各有一个头领,先杀领头的,余下的阵脚自乱。”
秦绝瞬间领悟。
从开始他就发现这些人的行动似乎有某种规律,移动灵活,配合极好。
顾衍誉一说,他也观察出来,头领不是四人中功夫最好的那个,而是一组中最先行动的人,另外三人会随他而动。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确认,因为有一个人黑衣人捡起了顾衍誉扔出的油纸包,他们未能如她所愿陷入争抢,除去死掉的一个首领,另外三个每人分到了一块,都是被顾、秦二人判断为首领身份的人。
秦绝飞快跟顾衍誉对视一眼,对这种非人的纪律性无言以对,她的手指小幅度动了动,指向其中一人。
秦绝会意:“明白。”
两人合力一击——
在秦绝的刀顺利没入那人左胸时,变故陡生,此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抱住他的刀柄,拦住了秦绝的收势,然后余下所有人一齐围了上来。
这是头一回,他们的兵器直接逼近了二人的脖子。
对方折损堪堪过半,秦绝受了几处外伤,顾衍誉已经把能用的招都用了,她不知这只手还能握紧剑多久。
合围过来的人语气森寒:“放弃吧,你们杀不完的,哪怕钝刀子磨肉,也够送你们上西天了!不如痛快一点,我们兄弟几个,也给二位留个全尸。”
顾衍誉冷冷看着他们。
眼下都是在僵持。谁都不会有后援,他们也不会爆发出更惊人的战力,但人数悬殊至此,哪怕在她全无伤病时,也不敢说能逃得脱。
她握着剑的那条胳膊缓缓垂下去,不知是谁的血挂在她的睫毛上,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充斥了鼻腔。喉头也漫上来不祥的腥甜,她想自己也许受了内伤。
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尽,兵器的锋刃反射着重新出现的月光,一片雪亮晃着她的眼睛。
好疼啊……
可是,我不想死,我甚至不能接受自己会输——
打从记事起,顾衍誉就在学习如何与自己的恐惧相处。
被丢在乐临的时候害怕,怕作为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女,会被识破身份,会任人揉搓,他们说她霸道娇纵,可是不霸道娇纵,只有被吃掉的份;
被接回陵阳之后也害怕,时刻担心做得不够好而被顾禹柏抛弃,担心被像个物件一样送给聂泓景,她表现得喜怒无常,无所不用其极地抓住身边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害怕而已。
被刀尖包围的时刻,唤起她内心熟悉的恐惧。
顾衍誉现在浑身上下都很疼,以至于疼出了一种平均感,哪一处都不再叫嚣着要她额外关注。
那个头领临死前最后一搏,没有为他自己搏回一条命,但成功地把二人拖入包围圈。
尸体软下去,秦绝把自己的刀抽了回来。
第八个。
剩下的人迟迟未动手,保持对峙的姿态。先前对二人实力有领教,使他们警惕,命都只有一条,如果可以,谁也不想惨胜。
秦绝横刀在身前,未执刀的手臂张开,将顾衍誉拉入保护圈内,环视周围,目光沉默而锋利。
顾衍誉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秦绝只好自己先考虑,如果拼死一搏,他有把握将顾衍誉送出包围圈,但之后她能不能顺利去见刘理……
她垂着眼,溅到脸上的血迹干涸了,变成又硬又薄的一块,拉扯着那一块皮肤让人感觉不舒服。睫毛上的血珠落了下来,像是眼泪。
她不知怎么的,想起小时候刚见到吴三思时,他曾说的话,你若性子柔顺和婉一点,会好过很多。
是这样么?
是否学会退一步,就不会有那么多让她害怕的事,人生就不会那么难了呢?
她也问自己。
顾衍誉,你想过今夜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是否你跟所有人原都不必争的,你若选择什么都不要,就有很多可以孤身一人逃走的机会,至少能留得自己一条命。
如今这样的光景,顾禹柏都不见了,你还想把顾家握在手里,还有那么多不服,怎么不该付出一点代价呢?
她咬破了嘴唇,口腔里也都是血的味道。
外面这一圈都是杀红了眼的人。
围困凶兽,令他们感到别样的刺激和快乐。先前对战时,剩下的高个首领被顾衍誉的剑划伤,他也在她胳膊上留下了一刀,但想来仍不解气。
他面上泛起恶毒的笑意,盯着她破开的袖子里,手臂上血肉豁开的伤口,再次将刀刃递了进去,再用力一拧——
秦绝目光一寒,他的刀刚一抬起,剩下的七把兵器就再往前递了半寸。
顾衍誉像是感觉不到疼,她没有动。
人一聪明,就会给自己留很多退路,不等在一条道上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便会转向。
她有很多恐惧,也总灵活地预备撤退——
此刻呢?
别想了顾衍誉,现在谁也不会来,会把你抱在怀里的顾怀璧早就离开了,顾禹柏无所不能可他不会护着你,确实有人爱你爱得要死,但不会每次都能从天而降来救你。
那你要怎么办?
没有退路了,你要拼一把,还是就这么认输?
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如同岩浆在她心里蔓延开来,滚烫而炙热。
不,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我还活着,我的手里还有剑。
那种刀尖在前,被逼进死胡同的感觉,让她尝到浓烈的恐惧,却又唤起异样的兴奋来。
在她毫无反应的短暂间隙里,插刀之人本以为这是对手气虚力竭的迹象,然而下一刻,就见顾衍誉一歪头,露出一个邪气又嗜血的笑容来:“好疼啊,你真该死。”
他想不通,一个强弩之末的少年人是怎么将他一击毙命的。
顾衍誉根本不在意那柄插进她伤口的刀以什么角度抽出会让她疼得更少一点,以她手腕下垂的幅度看来像是折断了,却牢牢握住了剑,并在瞬息之间将剑锋准确地送进他心口。
第九个。
“原本留一点力气想逃的,可是我改变主意了。先杀光你们,来祭顾家死掉的人。”
她以手边这具尸体为盾,猛地将其抡了出去。
围上来的人下意识后退,发现这个少年人的神情变了,那是凶兽嗅到鲜血的神情。
秦绝敏锐把握时机,趁此机会将最后一个首领了结。
第十个。
包围圈也就这么破了。
她想到先前秦旭白跟她说过的话——
“你的耐力不够,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可以让你的出剑再准确一些,你要记住自己能刺出的每一剑都殊为珍贵;若你挥剑时做不到心无杂念,不如试着把敌人的招式想尽,这一招递出去,你的敌人会如何应对,你又该如何化解,想到后面三招乃至五招,总不能还有心思想旁的。”
顾衍誉此刻冷静得可怕,她的速度并不快,但执剑时每一个角度的偏转都利用到了极致。
她那永远在同时考虑很多事的大脑也获得了一种特殊的体验,还有六个人,他们所在的位置和出手的方式在她脑中清晰地展开,他们会从什么角度出手,该如何拆招,以前所未有的明确浮现。
她感觉到头脑很热,乃至发烫,好像有什么快要炸开了,但这种全力思考、心无旁骛的专注又令她体验到难得的畅快。
使她忘记疼痛,也忘记了恐惧。
“左前,刺。”
秦绝微微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与他交手之人暴露出的弱点,正是该这样应对。
“后转,上方,挡。”
顾衍誉的眼睛在看,她的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脑中的图景一个角落也没有落下。
她觉得自己也许下一个瞬间就会因为这过热的脑袋而死掉,可是这种触碰到自己的极限,不断拓展边界的感觉,既有濒死的威胁,又令人兴奋到颤抖。
一蓬热血溅到她的眼睛里,顾衍誉及时闭眼,却还是有少量鲜红流入她的眼睛。
她索性没有再睁开。
如果月色明朗会让更一幕看起来更为诡异,这个年轻人的衣裳已经完全被血浸透,却在刀光剑影之中连眼睛也不睁。
可她的出剑并没有因此变得盲目,她的判断更准确了,没有利器可近她的身。
秦绝为这一幕只心慌了片刻,他很快明白,顾衍誉这种状态或许支撑不了多久,跟随她的提示先解决掉这些人才是要紧事。
十一,十二,十三,一起扑上来的人被结束很快,恐慌让他们失去准头。
不是恐惧教会你成长的,顾衍誉。
是不被恐惧扼住咽喉的时候。
是去做那些你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
幼时一直期待父亲会在某天突然出现,将她带回陵阳生活。
于是一边警觉地磨利自己的爪子,一边又不自觉地学会讨好卖乖,要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爱她,都保护她。
可现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顾衍誉,不会永远有人来救你,也不会永远有另一条路。
试试自己的极限吧,也许它能让你到达从前未抵达之境。
还剩最后三个人时,她睁开了眼,眼睛泛着不正常的红。
“谁都不能……挡我的路。”
拼着一口气撑出的力道也被用尽,她的剑更慢了,脑子还在运转。
第十四个。
秦绝也杀红了眼,干净地完成了扫尾。最后两人在他的刀逼近眼前时,精神早已崩溃。
顾衍誉手里的剑脱力而出,她如梦方醒,看见周围一圈都是倒下的人。
这时她也浑身一软,就那么栽了下去。
“你说的没错,对于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经历的人,若没有足以使他们拼命的重赏,很可能临阵脱逃。噫……你怎么了?”
建安侯说着,忽然注意到戴珺的异样。
他罕见地没有及时回答建安侯的问题,有一瞬怔忪,捂着自己的心口。
半晌才说:“没事。”
建安侯观察他片刻,也找不出原因来,正事要紧,便继续说了下去:“你提出来这样的酬赏,确实很有吸引力,但这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哪里都拿不出来这么多。”
“在下愿倾全部身家,我还有一位朋友,也愿倾囊相助。建安侯只管让要上前线的将士放心。”
“你竟如此拼命?”
“侯爷,这是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拼的时候就要全部赌上。因为输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竟不知,玉珩公子,还有这样的赌性。”
顾衍誉茫然地睁开眼,夜色已经由浓转淡,她眼睫上的血水被人擦过,但手法粗糙,睁眼时还觉得眼前糊着东西。
“没有伤及内脏,只是皮外伤不少。你现在还有力气动吗?”
听到秦绝的声音,顾衍誉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只是有一口气在,调动不了身上任何地方了。
她只能又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的时候秦绝背着她在走,预留的几个补给点中,最近的两处,人和马都被杀了,水食还有一点,清水入喉,冲淡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秦绝没有沮丧,继续按照路线往下一个点去。
顾衍誉终于缓缓活了过来:“喂,你真的……还有力气么?”
“有,我吃了很多饼,现在还很饱。”
“……真羡慕你们有体力的年轻人。”说完,手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看到前面那个点有拴好的马了。你看,我们的坏运气,也都用完了。”秦绝说完,没有人回应他。噢,顾衍誉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