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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29

“珺儿,你此刻担心也帮不了她什么。”
白露未晞,天色蒙蒙。此刻站在檐下的人不像是起得早,更像是一夜没睡。
“爹,”他看着很远的地方,轻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顾衍誉。”
如果没有了……
那就再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杀手全军覆没?”
家主听完王孚的回报之后险些气笑。
他的身体不大好,这个时辰醒来整个人更是有压不下去的心火。此刻半点没有心思再去装出风雅姿态,只想把手里有的东西都扔在王孚脸上。
“是顾家,顾家的死士太多,所以我们……”王孚不敢说下去,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王家是什么样的家底他再清楚不过,派出去的俱是精锐,就这么被剃了光头,他根本无法想象,对面是怎么做到的。
“折损这么多人,最后顾家还有人出去了么?”
“有……”王孚的声音完全在颤抖,“不过,看脚印,只,只有一个……一个男人。也许还受了重伤。”
上位者迟迟未有言语传来,王孚伏跪在地,他必须想好下一步,让自己仍有价值:“家主,他们进不了城的,一切都已经部署好了。”
一个凉薄的笑,之后是家主幽幽的声音:“我还能相信你么,叔叔?再这样下去,我怕哪一天你告诉我,我该自己去上阵对敌了。”
“不敢,不敢,若刘理的人进城,属下甘愿受死。”

第143章 秦绝在心中分辨她这番作态里真情假意各有几分
刘理早知道会有人来。徐钦一逃,他在这个位置,断无可能置身事外。
但没想到来人是一个这样的姑娘。
他手中摩挲着顾衍铭的私印,其上沾染的血迹大多被他擦干净了,剩下嵌入雕刻纹路缝隙里的,尽管清理过,还是留下了印记。眼前的姑娘形容狼狈,刚来时软甲里的衣裳被血和尘裹在一起。
刘理第一眼见到她,做好了听她遗言的准备。
但万幸未伤及要害,军中的大夫为她处理了外伤,找来一件宽大的外袍给她换上。顾衍誉此刻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看她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会以为她当真是个没事人。
这位姿态气定神闲,反而她像是主人,在等刘理的回话。
刘理一时不知她是疼出了毛病,还是心性坚韧至此。
旁边那个少年人伤要轻一点,力气竭耗得厉害,却连水也不喝,默默在一旁坐着闭目调息。
刘理沉着一张脸,等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进来时便唤我一声兄长,模样楚楚可怜。你是顾将军的妹妹,我也当你是家里的亲妹子。怎知图穷匕见,你却以我家小的性命来逼迫我,与那仗势欺人的王家何异?”
顾衍誉轻轻抬了眼:“将军说待我如亲妹,我亦敬将军如兄长,所以我是来救兄长的。若兄长什么也不做,任由宣王登基,王家势力稳固,将来也讨不到好。”她在刘理的注视下,缓缓道:“你没有在第一时间表忠,他们便不会把你算作自己人。有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这样的大事面前,将军只想做顺水推舟的事,他们可不会真的放心你。将来连苏埠的差事都未必保得住,兴许是远派到蛮荒之地去做什么苦差。”
刘理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当即神色不虞,顾衍誉再捅一刀:“徐钦逃了,他们心里就没犯过嘀咕么?只怕在他们看来,将军你也不怎么无辜。”
“乍一看情势大好,他为何而逃?一个在实事上倚仗你判断的二世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给他暗示?将军,你对徐钦说了什么,他真是因为自己害怕王家谋反事发才走的么?”
刘理眼中一寒,秦绝察觉到杀气,睁开了眼。
顾衍誉恍若不知,继续说下去:“一个不如你的人,却身在高位,处处压你一头,很痛苦吧。遇事他只会问你该怎么做,然后你听着他对你发号施令,有时候他意见不听全,出了问题还要你兜着。你成为这个副将是因为你拼了命,而他成为这个主将,是因为他的叔父是前任守军将领王戈,对么?他走了,你的机会才会到来。”
刘理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又找回几分冷静:“姑娘,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吧,你若当真有你表现出的这般底气,今日也不会孤身来此求援。”
顾衍誉一掀眼皮,心中对他的意图了然。
刘理在要价。
徐钦一走,在最接近陵阳的地方手握重兵之人,便只剩刘理。他想要的不少。王家太轻视他了,以为不过是个倒霉催的摊上大事的副将,只要拿捏了他的家人便万事大吉。却不知刘理有自己的盘算,也有自己的傲气。
王家没能当一个好的买主,现在顾衍誉出现,他有了新的要价机会。只不过她这个“买主”乍看来也不是理想的交易对象,谈不上位高权重不说,甚至还是个姑娘家,刘理心中疑惑太多。
顾衍誉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险些又睡过去,腿上和胳膊上的伤再次传来剧痛,使她清醒,她忍着难受,给自己调整了一个姿势。淡淡道:“实不相瞒,我确实不能让聂泓景得意,他一朝登基,我便没有活路。将军若能站在我这边,站在皇帝这边,我们才有胜算。”
终于到了刘理真正想说的部分:“可我看不出你的胜算,我没有得到兵符调令,私自出兵是死罪,跟你这一去,我再没有退路。”
顾衍誉面无表情:“将军想问的是‘胜算’还是‘好处’?”
刘理顿了顿,也坦白:“是,我此刻带兵去陵阳,有什么好处?”
顾衍誉惨然一笑,眼眶瞬间就红了。
秦绝胆战心惊目睹她这番变脸,小声抽了口气。
顾衍誉不久前学了些大义凛然的说法,正是用上的时候:“我哥哥在外出生入死,从未因为旁人怎么说他,怎么算计他,就不做他本该做的事。宣王一党明知云渡叛乱,却将我哥哥引入局中,若非运气好,也许他已经被杀了。哥哥事先不是没有察觉过异样,只是他以为,若云渡生变,百姓受苦,身为将军,他该义无反顾。同样是拿大庆俸禄的将领,在危局面前,你却问我负起一个将军的责任有什么好处。”
刘理目光一凛,被顾衍誉指出这点,他有种被戳穿的恼怒。
顾衍誉的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软了下去:“我自幼没了母亲,眼下父亲下落不明,只剩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兄长在情况未明时自请去云渡,知道陵阳波云诡谲,念我年幼孤苦,想到的唯一可托付之人便是将军你。”
“我冒死前来找将军,是因为,于公,大庆的将军理当效忠君上,诛除乱党;于私,哥哥当真以为将军在乎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也相信了哥哥的判断,以为他所交之人俱是忠肝义胆的好汉。”
顾衍誉勉强撑着自己起身,伸手要去他手中的那枚私印:“如今见将军大义小情都不顾念,顾衍誉方知,自己是真的强人所难了。”
刘理的手更快,死死扣住那枚私印在掌心,没叫她拿走。
秦绝在心中分辨她这番作态里真情假意各有几分,觉得她既然事先把人一家老小都拿在手里,心中所想必没有这么光明。但一个形容狼狈的美人,这般声声泣血,任谁见了都要生出不忍来。
这位叫刘理的副将如果多见几次大概能有个心理准备,乍一遇到顾衍誉这样式儿的,只看他神情,便知他有了松动。
顾衍誉缓缓走了两步,步态依然风雅而稳当。
她背对着刘理,面向墙上挂的长弓,轻叹一声,而后道:“好处不会少的。不在今朝,都在来日。”
她并不去看刘理的表情,秦绝在一旁却看得分明,目睹了刘理如何一点点被她砸过来的好处打动。
秦绝默默地想,原来是这样的步骤,要挟是不必明说的,大家心里都知道就好。
她能给刘理的好处着实很有吸引力,却没有上来就挑明,攻心在先,利诱在后,才最是事半功倍。
屋内忽然变得极为安静,眼下还是刘理最占优势,他能否带这四万人出兵陵阳,才是关键。
“可我心里过不去,我的儿子就是因为曾被山匪绑去,蒙你兄长救下,才得以逃过一劫。但他落下了病根,容易受惊,道士说他神魂不稳,你和王家相继将他绑去,令我儿和家中老母受尽折磨。当初救了他回来,我曾在心中立誓,再有旁人碰他一根手指头,我就要那个人的命。”
顾衍誉对这种父母心,总是更能理解一点,态度也郑重:“令郎被从王家手中救回之后,我命人好吃好喝好生照顾着,没有叫他受半分苦楚。将军也能看得出来。”
“可你们到底是绑了他!”刘理忽然升起不可遏制的愤怒,“我敬你兄长大义,却实在不喜你这女娃娃。对人幼子和老母下手,你兄长若在,也不会看得惯你如此行事作风。”
顾衍誉垂着眼,神情还是淡淡的,她看一眼外头的天色,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埠到陵阳行军还需要时间,再晚一点就未必救得了陵阳的局势。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想放上去,但手指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灵活,匕首先一步脱手而出,掉落桌上,发出一声重响。
她的神色平静:“我剁一根手指给你,权当赔礼。”
别说刘理,秦绝也吓坏了。
她语气十分缓,听来像个明理得不能再明理的人,言辞恳切又温润:“心思动到老人孩子头上,确非君子所为。有违家训,也有违道义。将军深明大义,是我揣度时以小人之心。兄长此番生气是应该的。”
秦绝已经愣了,看似赔礼,怎么还在阴阳对方,万一人家真的敢要呢。
“你!”刘理盯着她,语气重了,“手指缺了,可就再也长不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能受得了这样的事么?”
顾衍誉手掌张开,平放在了桌上,眼神极其地定:“我做好准备了。大将军,你的决定做好了么?切下这根手指,下一刻你就得带着你的驻军,随我去陵阳。”
刘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他抓起桌上的匕首。
金石撞击之声。
王孚听到下属来报时,正在擦拭自己珍藏的一尊金佛,高度堪比成人手臂的长度,纯金打造,流光溢彩,而惊闻此言,这尊金佛竟因他激动之举滚落在地。
“谢长忠说,老皇帝愿以天铁的秘密交换,只求留他一命?”
“是,”下属奉上玉轴的明黄丝绢,“这是诏书内容,谢将军看过了,但仍有疑虑,保险起见送来给家主过一眼,怕皇帝在其中留下什么陷阱。他在宫中布防,事毕便会过来,还请家主先过目。”
王孚匆匆扫了一眼诏书内容,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另外两个字上——天铁。找到它,无尽的财富和权力,都会因此而生。
他甚至不那么想把这个消息回禀给他的主人了。
看来虽然当年发现天铁的矿坑已被封禁,但这样的东西一旦现世,人们是不会停下研究它的脚步的。
谢长忠过来时行色匆匆:“如何?遗诏你看过了?”
“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没有什么错,无非说聂泓景是他手足,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堪当大任。”
谢长忠皱着眉,挠了挠头:“可有什么不妥?藏头或者字谜什么的……”
王孚禁不住嘴角一抽,有几分藏不住的轻蔑:“将军莫不是戏文听多了?人都掌握在你手里了,还怕他翻起什么风浪?有他亲笔诏书在手,聂泓景能顺理成章继位,就算他留了什么小心思或者暗语,又有何可畏?”
谢长忠:“好吧,天铁这事,有几分可信?我当年只是有所耳闻。说是神兵利器,也是被诅咒之物,聂弘盛怎么有把握,他卖出这个秘密就能换他一命?”
王孚皱眉:“谢将军,你并不知道天铁意味着什么?”
“怎么?我该知道么?”谢长忠粗着嗓子,“他跟我提到的时候也说,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问我的同谋。天铁,是这么值钱的秘密么?”
王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能当这么久皇帝的人还是有几分聪明。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聂弘盛还知道试探出谢长忠究竟有没有同党。整个庆国能知晓天铁秘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他原以为谢长忠跟着聂弘盛这么多年,多少知道点内情,谁知谢长忠这个没脑子的,不仅没探知多少密辛,还在皇帝面前暴露了他有同党。
考虑到大事未成,此人还有可用之处,王孚耐着性子:“是,说来话长,这个秘密,甚至会比皇位更有价值。”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不是在诈我们?”
“聂弘盛是皇帝,还是一个有脑子有作为的皇帝,手握一点旁人费尽心思也难以探知的秘密实属正常。他诈我们也不怕,他已穷途末路,而我们所要付出的最大代价不过是留他一命。”
“原定今日我们就该杀了他,让这份诏书成为遗诏,那……今天不动手了么?”
“将军怎么又糊涂了,留他一命,对外也可以宣布皇帝宾天的消息。”
王孚转过身来,宽袍大袖因风而起,乍看还有几分仙风道骨:“该去报丧了,天一亮……我们的新皇还等着奉诏为王,择日登基呢。”

行进的马车上。
顾衍誉被放成平躺的模样,秦绝在一边坐着调息,他举起水囊抿了一口,犹豫地盯着它片刻,最后留念地放下。
虽然顾衍誉坚称那个饼只是较为扛饿,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他发现过了这么久,只要喝水,胃里的东西感觉还会膨胀,秦绝说不慌是假的。
他很渴,也只敢润湿嘴唇便作罢。
多喝一口,他就得多打一个嗝。
躺着的那位就悠哉多了,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盖在脸上,小声嘟哝:“真讨厌,他常用的熏香我就带了那么一小包,还被散了开去。”
秦绝算是听明白了,什么毒药,都是假的,那股冷香他也回忆起来,是那位玉珩公子身上的味道。
难为她了,伤成这样,还没忘惦记漂亮公子。
“唔,你有什么就问,不问我就睡了。”
秦绝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他怀疑顾衍誉能读心,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跟刘理提那样的事,如果他真的下手呢?”
顾衍誉没劳动自己的手,用嘴把覆盖在脸上的手帕吹上去一点:“你以为他真的想要我一根手指么?他只是需要顺个气。”
嗯?秦绝没太明白。
顾衍誉道:“他更希望今日有个位高权重之人来礼遇他,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姑娘家。你见他对我开的条件动心,然而越动心呢,就越显得好像是在给我做事。他自有傲气,心里过不去这一关,所以被说动之后,反而突然恼怒起来。情势所迫,我不能跟他再兜圈子下去,给他一个台阶,让他能占据上风,宽宥我一回,他也就差不多得了。”
秦绝多半天没出声,顾衍誉用手掀开手帕一角,露出单只眼瞥他。
“还有什么没想通?”
秦绝顿了顿:“可他当时似乎真的在气头上,若一时脑热,想不清楚这些,就挥刀砍下去了呢?”
顾衍誉看着车顶,放空了一会儿:“让他砍呗。”
她不像是在跟秦绝说话,更像是自语:“顾哲源那么小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人想要托举他,为他铺路。而我不过想拿到自己应得的,却总是那么难。”
顾衍誉说着陡然坐了起来,瞳孔中着仿佛燃着火焰:“如果给我一个能拼命的机会,我就是要拼上所有啊。刘理真的下手又如何,用一根手指换来翻盘机会,我赚很大。”
她看着有点发懵的秦绝,忽然笑了一下:“喏,如果你这样的少年小英雄是顾将军的弟弟,一脸正气来向刘理求援。他心平气静答应,不为难你的可能性也很大呢。”
顾衍誉说着,好像没了兴趣,又倒下去。
嘟哝着问:“我要的盔甲他们拿来了么?离城门两里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她蜷缩起来背过身,手帕覆盖住半张脸,就这么继续睡了过去。
外面天色已晚。
路途颠簸,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秦绝意识到她是真睡了。
他支着脑袋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太了解她。
她请刘理在从苏埠往陵阳的路上,看到先前打斗留下的尸体,就留下小兵为他们收敛尸骨。不单是顾家的死士,被他们斩杀的那些人也同样给其尸骨一个归处。
阳朔向戴珺回报宫里的消息,顾家精于易容术的那位已经成功混了进去,就在皇帝殿中伺候。说谢长忠原本准备对皇帝下手,却不知为何又留了他一条命。
严格来说这算一个好消息:“所以我们的人目前一个都没有暴露。但是……”
“说。”
“那人说,她略通医理,查探了皇帝的脉搏,所谓中毒迹象是伪装出来的。”
戴珺蹙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按照原计划来,不可松懈。”
每一个人对这一次的天亮有不同的期待。
而太阳只是按自己的节奏照常升起。
阳朔太清楚戴珺这两个晚上是怎么过的,给他整理衣装时终于忍不住问:“公子,我不明白,去苏埠的事,为何少夫人不愿假以他人?”
戴珺垂着眼,看他给自己捋平袖口,以一种带着感慨的温和:“燕安以女子之身,有一些东西,她想要得到,比旁人来得难一点。需要行非常手段。”
“城门安排好了么?”他问。
“好了,沈迁已经整队过去。不过……她只带了顾家原来的府兵,说这样就够了。我告诉她他们必然会重兵把守城门,要再给她一些人,她却没要。”
戴珺思忖片刻:“让她做主。燕安相信她,那便不会错。”
迈步出房门之前,他却又说:“还是多留一队人在那里,以防万一。”
“公子这样担心,要是有翅膀,只怕早就自己飞去守城了。”阳朔脱口而出,说完赶紧低下头不去看戴珺,但他的表达欲没放过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若公子能分身有术,得一个跟在少夫人身边,一个……不,两个都跟在少夫人身边。一左一右,跟护法似的。”
戴珺难得轻松了那么一会儿,含笑道:“那位神医妙手真不知该说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钟磬声响。
朝臣鱼贯而入,一件件朝服在日光下流溢着上等织物特有的光彩。
报丧一早传出,此番召集朝臣也意味着宣王一党安排的好戏开场。
皇帝“病”了这么久,谢长忠作为天子近卫话语权陡增,满脸沉痛宣告了皇帝的死亡,并宣读了诏书。他大方请人上前验看,黄绢中内容确为皇帝亲笔。
让宣王为帝的消息一出,金殿之内,满室皆寂。
大臣们早在云渡变故和他们频繁的翻旧案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这个结果来得不算突然,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落地。
皇帝为什么好好的忽然沉疴难返,中间没有接见过任何朝臣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殁了,而宣王虽是被钦点代为掌政,这期间用尽手段笼络人心、逼人站队,他是算准了皇帝此番定会一病不起么?这个新君的位置如何得来,其中又有什么蹊跷……人人心中都有揣测,却无人敢言。
宣王的势头太好了,甚至就连不可能与人同流合污的戴家也被他用一个义女的婚事绑定,还有什么人……会站出来说一个“不”字呢?
眼看着一切就要盖棺定论。
只等着哪位大臣先出来向新君致意,他们表达对聂弘盛逝去的悲痛,然后对聂泓景山呼万岁。
然而王孚还没有走出队列,戴文嵩便先一步站了出来,他虽年迈,这一次却敏捷得让其他人都来不及反应,这位老臣朗声道:“谢大人,这不可能是吾皇留下的诏书,宣王与今上并非亲兄弟!宣王殿下,乃是异族之后。”
一言既出,如平地惊雷。
戴文嵩知道留给他说话的机会未必很多,要趁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的时候,把该抛的都抛出去。
他以前所未有的流畅程度将这段陈年密辛道出,那正是顾衍誉带着戴珺去见秦旭白时所说的内容。紧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先皇在时,赠于两位皇子生母的长命锁。各位可上前一观。看看是否是皇家之物。”
他们要把这件捕风捉影的事坐实,利用传闻和秦旭白的存在动摇宣王继位的合法性。
宣王很是懵了一下,然后脸色难看得要滴水,他最讨厌被人谈论的身世之谜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翻出来,还直接扔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发着抖,剧烈的情绪冲刷使他一时甚至说不出话。
“大胆!戴文嵩,我看你是疯了,在王爷面前如此妄言,你是何居心?”
戴文嵩并没有被谢长忠的逼近所震慑,凛然道:“兹事体大,既有疑虑为何不能提?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子眼下就在皇城之中。不如请他上殿来,诸位一见便知。”
“放肆!!”
聂泓景这一声几乎要连着自己的心肺一起吼出来。
当然不能把那个人请上来,因为他知道,先皇确实有这么一个私生子存在,还跟自己长得像极了。
他已经明白过来,顾禹柏,这是顾禹柏给他留下的埋伏。
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已经传了多年,当初顾禹柏假意扶持他的时候,背地里就在找这个所谓的他的“同胞兄弟”。如果让众臣看到这样两张脸,就什么也说不清了。哪怕他们今日慑于局势不敢多言,怀疑的种子也会在众人心中埋下。顾禹柏……这个人哪怕连尸骨都找不着了,也还是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聂泓景的心虚并不在于他的血统,而在于他真正同父同母的兄长聂弘盛,从来就容不下他。否则当初他的母亲也不必编造一个谎言去哄骗长子。
从前举发王孚的那位项文彬又是第一个站了出来,顶住了所有压力开言:“事关大统,必定要求一个名正言顺。若真如戴大学士所言,宣王殿下流着异族的血,岂可为我大庆之主?”
“本王的母妃还在,哪里轮到你胡言乱语!”聂泓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之后飞快调整心绪,想到了关键,他立刻吩咐,“去,快把太后请来。”
宫人已经吓坏,一路小跑着离开。
聂荣下意识看了一眼戴珺,戴珺也看过来,而后微垂着眼,轻轻摇头。
聂荣心下了然,他们这一局只是以传闻和物证咬死聂泓景的血统有问题,阻止他顺理成章登基。
但太后是他亲娘,既不能除掉也没法买通。这一局博弈本来就没法赢得彻底,最多拖延时间,捎带让众臣心中升起疑云。
而此刻,原本知道自己今日要看什么戏的朝臣们却糊涂起来。
戴家与宣王有姻亲关系,若是聂泓景继位,戴家也站在最大得利者的圈子里,戴文嵩为什么而反对?
从前大家多番试探立场时,戴珺的态度暧昧,今日一看,他们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宣王的对立面么?
自己该怎么选?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聂泓景的恐惧不断扩大,每一道隐晦的目光仿佛都在质疑他的血统,都在非议他成为一个帝王的合法性。
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比哥哥差了多少,聂弘盛那点帝王心术他也看得明白,兄长一直在想办法削弱世家,进退拉扯几番,有了一点成果。如今跟王家和谢长忠交易并非上策,可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叫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的兄长当初可以逼宫夺权,他为什么不能弑兄登基呢?
目光扫到戴文嵩时,他意识到,他心中有再多疑虑和困惑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露怯,王孚和谢长忠还看着呢。他猛地提了一口气上来:“本王的兄长刚龙驭宾天,就有人生出不臣之心,质疑皇家血统。来人!将戴文嵩拿下!”
“宣王殿下——”
建安侯站了出来,看似有礼,却不容反驳:“既然事关皇家血统,亦有物证,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准人说话,分辨清楚了才好。若戴大学士当堂胡言,他为何要这般栽赃陷害,受何人指示,也都该查明才好绝后患。现在不准人说话,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心中的疑惑不是更多么?才更有损皇家威严。”
王孚冷眼旁观这出闹剧,聂泓景第一时间去请太后是对的,所以他一直没说话。
然而他心中却觉出异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总觉得这个计划里,他忽略了什么。
这短暂的沉默足够原本中立的朝臣想明白一件事,宣王拿到手里的诏书来路大概率不正,但宣召之人是谢长忠。宣王背后有手握重兵的将领,此刻他们脚踩的土地上,正有四万驻军严阵以待。戴家和建安侯的态度明确,但他们到底有何底气反对?
必须趁现在想好待会儿为谁说话,留给他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出现时,王孚没有行大礼,只是作了个揖,将情况说明:“太后,戴大人此等妄言,该如何处置?”
在太后近身处的人会发现,听到这句话,她的眼中有一瞬间迷茫。这个高贵的女人一生都不会做出喜怒哀乐的大表情,此刻连她恍惚的神情也是矜持的,不露明显的端倪。苍老使得她的嘴唇变得很薄,得到这个问题,她的薄唇动了动,吐出那一句已经被教过很多次的话——
“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孩子。聂泓景,不是哀家所出。”
静极了。
每个人都能从其他人脸上看到同样的震惊。
建安侯在捕捉到戴珺眼里的惊讶时,疑惑多得快要无法掩藏。
这若不是他们安排好的,该是谁的手笔?
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太后心里再清楚不过。眼看着她所偏爱的小儿子要得到至尊之位,她说这样一句有什么好处?
戴珺紧急收敛了自己眼中不该表现出的诧异。
心中的震撼却一点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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