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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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很多年前就准备好了要送给她的,只是心中幽怨犹存,走不出那一步。现在也知道已经不能再送,倘若能留在顾府中,等她回家省亲时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顾衍誉看着这尊玉雕陷入感慨:“如果当年……也许姐姐现在会过得很开心吧。”
聂荣和顾衍慈初见时,顾衍誉还是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娃娃。
那一年春光正好,桃花灼灼,顾衍慈带着妹妹出去玩。
她去高处给妹妹折桃花,让她乖乖在树下等自己,顾衍誉却在玩球时,追着自己的小布球球跑到了郊外的土路当中。
谁知一群少年人正扬鞭策马而来,聂荣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突然被路上扑出来的一个小团子惊了马。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不过一两岁大的孩童,锦衣粉面,聂荣吓了一跳,费了老大力气将马勒停。
顾衍慈折下桃枝却不见了妹妹,吓得面无人色,这边勒马急停的动静太大,她循声赶来。
急急确认了顾衍誉没伤到,她才缓缓松一口气,牵着妹妹向聂荣走去。
“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我没看好弟弟,惊了你的马。不知怎么才能补偿你?”
聂荣尚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少年却带着倨傲开口:“惊了我们小侯爷,还不速速跪下道歉,小侯爷的马惊了,岂是你寻常人家能补偿得了的?”
聂荣挥手打断那人的话,赶紧打发他们先走,恨不能用踹的。
“友人为我心急,出言得罪,小姐莫怪。”
很多年后聂荣都记得那一天,顾衍慈怀抱一根桃花枝从林间飞身而来,她穿一件粉色袄裙,绛色的束腰勾勒出少女的美好身形,美得不像真人,是从漫天桃花色里走出的仙灵。
“原来是小侯爷。”他的身份被说穿,好像也没因此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她对弟弟说,“誉儿,来谢过小侯爷,也要认真道歉。”
“姐姐,誉儿的球球坏了,你抱抱我。”
在这个家里,顾怀璧对幼女纵容至极,顾禹柏跟随她的态度,笨蛋兄长乐于被妹妹欺负,于是顾衍慈只好扮演懂事的那个,教妹妹讲道理,顾衍誉也最服她。小屁孩不知何为“闯祸”,只知她的球球被弄坏,这种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围着她来哄才对。
聂荣见状,忙道:“他还年幼,不知危险,不要怪他。往后小心便是。”
顾衍慈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去认真盯着顾衍誉:“姐姐带你出来,没有看好你,姐姐有错在先,向你道歉。誉儿失约,没有乖乖等我,自己跑出来,誉儿也有错,对不对?”
那小团子直往她怀里扑,趴在她肩头糯糯地说了声:“对,誉儿让姐姐担心了。”
聂荣看得好笑,他觉得这小孩儿未必认错了,只是想赖着她。
顾衍慈把她从自己怀里扒拉出来,继续对她说:“你这样疾跑出来险些受伤,是小侯爷勒停了马,你该不该道歉和谢谢他?”
小团子心不甘情不愿被从她怀里挪了出来,奶声奶气对聂荣说:“小侯爷,惊了你的马,对不起啦。你是勒马救小孩儿的大英雄,很是英勇,多谢你。”
聂荣稍显局促地挠了挠头,忙蹲下来,捏着嗓子回应:“不用客气,叫我大哥哥就好。”
姐姐没发话,顾衍誉才不会开口再叫一声“大哥哥”。倒是顾衍慈见他犯傻的神情,眼中染上一点笑意。
“小侯爷,你的手受伤了。”
聂荣这才注意到方才缰绳把他手心勒出一道口子,已经渗出血来,他自己却没有发现。
聂荣下意识想藏一下伤口,动作却慢了一步。
顾衍慈道:“若小侯爷放心,就让我先替你处理一下吧。既是出来踏青,临时回城找大夫,难免耽误好春光。”
她有一双明亮又温柔的眼睛。聂荣不由自主地把受伤的手递了过去,看着她为自己清洗包扎,突然间脸热起来。
临走时聂荣问她:“你是哪家的姑娘?”
顾衍慈歪了歪头,但笑不语。
顾衍誉说:“现在回想起来,姐姐大概是不想第一面就被人知道,她是那个佞臣的女儿。”
戴珺顺着她的话回忆,十几年前,嗯,伴随顾禹柏权势日盛的还有他的骂名。
在父兄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皇城封禁之前,顾衍誉进宫曾与顾衍慈有过一段对话。
她始终在意当年没能把顾衍誉留在身边,顾家被围困,她又在宫中,只能让顾衍誉去应对,心中多有不忍。
顾衍誉说:“你我同为顾家女儿,早已命运相连,只是出生有先后才有经历不同。若我是早出生的那个,今日困守宫中的便是我,要姐姐去做我该做的事。与其互相心疼,不如我们一起打破这该死的、困住我们的东西。”
她从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听得戴珺问:“我始终没想明白,太尉当初为何不成全你姐姐和聂荣?”
如果顾禹柏只是想要自己的后代坐上皇位,他大可扶持聂荣,一切反而更顺理成章,女儿也不会恨他。
顾衍誉没有说话。她最近有一点想明白了,但她还不敢确认。
不过他提到这里,顾衍誉忽然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她还没有告诉戴珺,聂锦的真实身份。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聂锦……他……”
她瞧着戴珺,没确定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说。
戴珺看穿她的踌躇,他下一句话是:“聂锦是你兄长的儿子,对不对?”
顾衍誉:“?”
她彻底愣了:“你好可怕。怎么发现的?”
戴珺:“我去贵妃宫中守着你的时候。见到他,他叫我小姑父。”
顾衍誉有点愣,只有眼睛眨巴了一下。
戴珺好心解释:“妻子的兄长的孩子,应叫我姑父。若他是你姐姐的孩子,该称我小姨父了。”
顾衍誉这回愣得比较彻底,她对这种涉及到亲戚关系称呼的事,向来不甚在意,乐临倒有很多亲戚,她根本懒得去弄清楚该管谁叫什么,聂锦早熟,大家都对这层关系心知肚明,“小姑姑”早听习惯了,也没深想。戴珺的话使她惊出一身冷汗来。
戴珺对她这难得犯傻的模样感到好笑,伸手碰了碰顾衍誉的脸,然后道:“贵妃听到这个称呼,竟也没有觉出不对。”
顾衍誉:“……”
她突然觉得乐临的人讨厌他们一家也不是没有道理,九族以内摊上这样一家,每天都被迫命悬一线。
那天,戴珺悄声告诉聂锦:“小殿下,您是皇子,我是您的臣子。若有以家人相见的场合,您该叫我小姨父。”
聂锦不言语,也未改口,只是含笑打量他。
第158章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在顾衍誉脸上看到如此失控的表情
再有值得一提的是,秦旭白被封了王,认下这个先皇的私生子,无异于给聂弘盛死去的老爹脸上上大耳刮子,巧了不是,这正是聂弘盛想做的事。
所谓聂泓景自尽是他当日用来诓谢长忠的,待案件审理结束,才会另给他一个审判。
仿佛是为了对比凸显出他对聂泓景这个弟弟有多厌恶,聂弘盛对秦旭白可谓极尽优待之能事,在长治和陵阳皆赐有府邸,其他赏赐自不必说。秦旭白知道自己这个身份该发挥的作用已经用尽,不愿久留是非之地,自请回长治去,却被聂弘盛客气留下,说至少等过了中秋再走。至于中秋之后能不能走,眼下谁也说不准。
他这一封王,义子秦绝的身份也跟着不一般起来,加之报信和救驾有功,顺理成章封了个候,该叫秦小侯爷了。
皇帝说舍不得这个侄子,给秦绝在禁军中挂了个闲职,要他长居陵阳,平日里无事来宫里陪皇子们读书。
顾衍誉读出这又是一个疑心发作之举,秦旭白在民间颇有侠名,手里还捏着个江湖帮派,再来一个王爷的名头,怕是担心他割地称雄。说得好听是留客,实际无异于软禁。
顾衍誉怕他们因此心情郁郁,还溜去秦旭白的王府看了他们父子一回。
她和戴珺先看到的是在忍笑的秦大侠,然后顺着秦大侠的目光,看到了一边练武一边打嗝不止的秦绝。
顾衍誉:“怎么又?”
秦绝羞愤难言。
秦大侠解释说,因为秦绝着急消化那五块饼,方才他们二人对练时他用力过猛,一时渴着了,就多喝了些水。
顾衍誉都害怕了:“上次大夫怎么说来着,这真的没问题吗?”
戴珺颇为羞愧:“对身体无害。适量取用不会有事,只是一次服用太多,导致脾胃运化不足。现在不会饿,也不能进食,实在渴了沾湿嘴唇润一润,再有个把月才能恢复。秦少侠受累了。”
秦绝见着把自己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饶是他再好的脾气,对戴珺也多几分幽怨:“既然这么扛饿,怎么还给她准备那么多?”
戴珺语塞,顾衍誉干咳了一声。
阳朔嘴巴鼓了鼓,秦旭白见了问他是不是要说话,阳朔如蒙大赦,对秦绝脱口而出:“你没有夫人,不懂什么是担心。恨不能家都给她塞进口袋里背走,多带几块饼是小事了。”
在场众人:“……”好令人尴尬的大实话。
作为陵阳城里的新贵,想来试探和结交秦绝的也不在少数。可惜了,这位小侯爷很是高冷,且防备心重,不管宴席上什么山珍海味,看也不看一眼,价值连城的美酒也不过以唇碰杯尽到礼貌辄止。
这位突然出现的少侠本就有几分神秘色彩,一番打探下来更叫人看不穿。
当然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皇帝特许顾衍誉先在家中养伤,等身体好了,去乐临解决了家事再上任。
顾衍誉同戴珺说:“嗳,你说安大人接到消息,发现他变成我属下的那一刻,是不是会觉得天都塌了?”
戴珺笑道:“他应该会先觉得,天终于亮了。”
光线昏暗。
纵然此处比皇宫再多几分精致奢华,浸泡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显得可怖。
“他们到处在找你,不惜高价买临碧山庄的消息。没想到,一个下人,还能得如此看重,到底是谁在稀罕你呢?”
他的手抚过如玉光滑的下颌:“我很喜欢这张脸,原本觉得自己中计,抢回来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把你剥了做人皮灯笼泄愤也好。但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把你送回去。”
“不管……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如愿……”
他笑了:“我真的开始好奇这位顾小小姐了,除了美丽诡诈,似乎还有别的优点我没发现。她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你如此卖命,她手中握着你家人的性命不成?”
如玉不语,只是带着淡漠的嘲讽之色看他。
“顾禹柏把她藏得真好,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却没意识到她是王夫人的好人选。早知……”他放开了如玉的下巴,手中转动一个精巧的瓷瓶,“剩下的秘药不多了,这可是好东西,赏你一点。学会闭嘴,你就能活下去。”
顾衍誉又展开那道任命她为家主的圣旨,端详片刻,再把它放好。
“是还有担心么?燕安。”戴珺走过来。
顾衍誉没有直接回答:“有时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夺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要豁出一条命去才行。”
她看向戴珺:“这些年来我爹对乐临顾家无心去管,只要他们的银钱供奉不少也就罢了。但除此之外,乐临宗族的事是铁桶一块,人不在那里,想插手都难。令狐去把情况摸得很透,顾崇山巴着几个族老,逐渐掌权,屯田也不在少数,一声号令,怕就能有精壮劳力成百上千为之驱使。只要进了乐临,就是那个顾家的天下。所以非得有圣旨可调遣当地官兵出马,我才有底气回去。”
“你担心到时真的产生流血斗争?他们当真会跟官兵相抗么?”
“唔,主要是……我还少了一样东西,家主的戒指。”
她说:“顾禹柏很少戴那玩意儿,这么些天我也没翻出来。甚至怕他早不知丢哪儿去了。但是……顾家的传承有点麻烦。一代代传下来,很在意血脉的说法。戒指代表了上一任家主对新家主的认可,确定其为顾氏血脉。族中曾出过没拿到家主戒指想篡权的,结果死得很惨,也给顾家带来灾难。从此后继任家主就不能少了这个信物,我虽有圣旨在手,不见戒指,怕他们借此抗命,真到了兵戎相见时,又会有很多人因此流血牺牲。”
戴珺的手覆盖在她手背:“我陪你去。”
顾衍誉神情一缓,声音也柔了几分:“你新上任,正是事多的时候。沈迁会带人与我同去,到了乐临,就有令狐在了。”
屋顶上掉下一颗小石子。
顾衍誉和戴珺:“……”
顾衍誉不知是翻了个白眼,还是向上看了一下:“下来说话。”
阳朔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就是因为令狐管事在,公子才不放心。”
顾衍誉:“……”
顾衍誉看向戴珺:“嗯?”
戴珺还没来得及说话,石管家带着蒲良匆匆赶来,蒲良神情激动异常:“小小姐!戒指,戒指老奴给您找着了!”
顾衍誉眼珠子转了一下,没动,戴珺帮忙接过来递给她,她问蒲良:“哪里来的?”
“老爷房里。”
“前些天整个顾府都翻遍了,可是一无所获呢。”
“是找得不够仔细,我想着也许还有没检查过的地方……所以我又……”
“蒲叔,你再说一遍,这是哪里来的?”她盯着蒲良,截断他的话头,声音冷静得发凉,“你不能说实话我不怪你,可你不能骗我。现在告诉我,这是你找到的,还是谁给你的?”
蒲良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在顾衍誉脸上看到如此失控的表情,她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一路策马疾驰,往顾府的方向。
她也果不其然在父母的屋子里,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站得很定,顾衍誉狼狈地跑进来,将半掩的门完全推开,都没有惊动他。最后许是墙上的光影,映出了少女的身形,他才幽幽转过身。
顾衍誉额前都被汗打湿,大口喘着粗气,对比之下,一身紫衣的顾禹柏高贵优雅,保持了一如既往的风度。她想象中他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在逃命苟活,未曾想他看上去意气风发。
也是,当一个人活成假人的时候,很难从他的表象去判断他都经历了什么。
“我叫了你两声,你怎么才回头?”她问。
顾禹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反应淡漠:“东西拿到手了,还回来做什么?”
“那你的东西送到位了,还不走做什么?”
顾禹柏好像觉得很有趣,他轻轻笑了一声。
“顾家有新的家主了,我总该看一眼。”
顾衍誉突然就忍不住了,眼中泛红,每一个字都仿佛被她用力咬碎过,吐出来的时候字句的碎片裹挟着血沫:“你都未必姓顾,顾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禹柏眉眼微微一动:“哦,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她的手撑在一边的椅背上,不这样,她好像就要站不住了,“我起了疑心,所以让他们送来重修的家谱,细细看过。家主之位不是每一代都能正好由父亲传给儿子,若有特殊情况,对家主的生父母也总会大书特书。于是我找到了你的父亲,我的祖父。他的生平任家谱上再怎么美化,知情人还没死绝呢。有心一打听便知道,他不是什么私塾先生,而是顾家旁支再旁支里面,一个姓顾的破落户。”
顾衍誉咬牙说下去:“顾泼皮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为了还赌债,卖了自己的房子,带着妻儿去山里住草棚,没过多久说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就留了个要死不活的儿子下来。恰逢当时顾氏家学让适龄的幼童入学,如果能通过考核便有补贴。成绩优异者更有厚赏。顾泼皮找了门路,把儿子塞进顾氏家学,才有你后来一飞冲天。”
深藏的秘密被她揭开,顾禹柏就那么听着,神色平静,眼中似笑非笑,好像很期待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可是我让人去查过,没有人再看到那个女人,名义上的,你的母亲,我的祖母。我某天忽然想到,一个会打老子骂娘的泼皮,他若是没说实话呢?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消失?于是我让人去他生活过的草棚附近找。不远处的杂草堆下面,挖出一大一小两具尸体。都是被锄头砸死的。”
顾禹柏无动于衷。
“我猜顾泼皮脾气上来,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妻儿,他怕事情败露会被绑到宗祠正法。于是编造了一个谎言。两个受害者,大的那个就是我名义上的祖母,小的那个男孩儿,才是真正的顾禹柏,对么?”
她双眼赤红,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人:“那么我的父亲,你究竟是谁,又从何而来?”
第159章 但他不敢起任何念头,那就像是看灯火,看流云,或者贫苦之人仰望神女像时的心情
“你想过人可以为两个馒头交换出去什么么?”顾禹柏看着她,说,“孩子。亲生的孩子。”
他知道顾衍誉已查到这一步,也不再掩饰,反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似在嘲弄自己的身世,又好像是本来也不太想藏的东西终于被什么人发现,所以松一口气。
人们托庇于宗族,维护其权威,当然不全是因其压迫和束缚的一面,宗族之内亦有族法,比如顾泼皮这样的人,打死妻儿的行为,在族中该被以乱石砸死,再沉入塘中。
他也知道害怕,不想死,于是编造了妻子离家的谎言。为什么不彻底一点说儿子也死了呢?因为顾氏宗学的存在,令这个穷凶极饿的赌鬼发现,儿子还有价值。
那几年海上之国地动频繁,羌虞来的流民甚至不如鸡蛋值钱,花很少的钱就可以领回家一个。
顾泼皮在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小子,与被他失手打死的那个亲儿子身量很像。矮小黑瘦,如果不是还有一口气在,会让人怀疑那是一具已被风干的尸体。
顾泼皮自信这个谎言不会被戳破,他管他叫“顾禹柏”,他就是真的顾禹柏。
因他好赌赔光家产,亲戚朋友也甚少再愿与他往来,原来那个顾禹柏还总被他压着做家事,连同龄的伙伴也没有。
他对亲儿子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感觉儿子是莫名其妙有的,他睡了一觉,那个婆娘怀胎十月,然后就拉扯大一个小子。除了婆娘怀胎的时候做家事的速度慢一点,这个儿子没要他付出过任何,长大了还能给他当个粗使奴仆。
那小孩儿有时饿得趴在地上跟狗一起睡,狗其实也饿,看起来人和狗都像死了的。
旧的“顾禹柏”最像活人的一次,是顾泼皮杀了那只狗炖肉,人干一样的小孩儿突然发了疯。
不过这对顾泼皮来说都不重要,小孩再怎么疯闹,对他都造不成伤害。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平日离群索居,消息不灵通,打死了自己儿子才知道,现如今如果孩子送进宗学,族里每月能贴补一两银子。那对他可不是小数目。
他买了新的“顾禹柏”回来,先赏了他一顿拳打脚踢立威,然后告诉他,以后自己就是他的爹了,他唯一的生路是在宗学里好好表现,给他带回源源不断的赏钱。
新的顾禹柏比旧的让他满意一点,沉默但勤快,做事利落,饿了不会喊,自己赏他吃,他才张口。
不过他不太喜欢他那狼一样的眼神,总让他心里没来由的发毛。
顾泼皮有一回被看得心慌,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告诉他只有顺驯才能让他少吃苦头。他的鞋子踩在他的脸上,粗粝的鞋底,有风干的陈泥和新沾上去的湿泥,鞋子发出的臭味也新旧交叠,腌入了味的老鞋帮子和带着热气的臭烘味掺和在一起。说话时往他脸上溅着唾沫星:“宗学是开给有顾氏血脉的人的。你这死狗沾了老子姓顾的光。记得把你的身份瞒好了,咱俩都有一条活路。你要是敢说漏了嘴,老子死之前,先把你给剐了。”
“顾禹柏”并不抗争,等顾泼皮的暴虐毒打结束,他爬起来脱下自己的衣裳去洗:“下次打我的时候先跟我说一声,先生说要穿着干净的衣裳才能进学堂。”
他就在顾氏宗学里,见到了顾怀璧。
被养在高大幽深的祖屋里,她是开在这黑色背景里的,一朵纯白明亮的花。
只有新开的课顾怀璧会跟他们一起上,她坐在最前面,有一张单独的桌子。
顾禹柏和所有人一样,曾无数次凝望她的背影。
但他每次看她时总是半垂着眼,他觉得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唯恐多看一眼,她纯白的裙子上会因这份凝望而落下灰尘。
然而想在宗学里有所表现却不是容易事。
宗学最初的目的是让顾家的后代都能读得起书,不要埋没了好苗子。随着宗学选拔越发重要,这些孩子往往在家中另有先生,来到宗学只想出人头地,让族中掌权者看到他们,没人指望真的来此启蒙。
久而久之,宗学里的先生也习惯了,发问时不考虑自己教没教过,讲得总是很深。
他问到顾禹柏,顾禹柏不会,要打手心,他就一声不吭伸出手来任他惩戒。
与他同班上课的孩子都比他年龄更小,却都懂的比他多。
当阶级之分在孩子当中表现出来时,恶意显得明晃晃。
他被嘲笑,被围起来欺负,顾禹柏牢记自己不能惹事,他不能被顾氏宗学清出去,他也确实需要一条生路。
当小孩子们的脚也踩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终于一个翻身而起,利落地将领头的人掀翻在地:“若我同你学得一样早,我会是你骑马也追不上的人。”
他们被他所爆发出的戾气和战斗力所震惊,不懂为何他可以轻松地打败他们却从不反抗。
顾禹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去把被他揍的那个小孩衣服捋平了,沙土拍干净。轻声凑到他耳边:“不会留下伤的,疼个几天就没事了,回家什么也不要提。若你爹娘知道了来找我麻烦,我有办法轻松弄死你。”
一身白裙的女孩儿在高处的树上静静观看这一幕。
她的脚轻轻晃动,大片的白色裙摆随之起舞。她像一只轻灵的雀鸟,又像海上的神女,白色的海浪受她指引。
宗学中不乏天资聪颖的伶俐孩子,顾禹柏明白,自己想被先生重视,就要跟所有人不一样。
他们都懂得努力,懂得如何出人头地,但到底是孩子的年纪,没有人像他那样,以一种将近渴死之人见到水源的心态,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去苦读。
他对先生鞍前马后,伺候得舒服,而只求他多教自己认一个字。
时间久了,先生对他生出不忍来,会留他一人单独再提点几句。本是为了追上旁人的进度,半年下来,他已经比所有人进步都快。
少年人的身体也在这过程中疯长,他还是干瘦,但已隐约看得出五官轮廓的英挺。
他依然会凝望顾怀璧的背影,和她很多条样式不同的白裙子。
但他不敢起任何念头,那就像是看灯火,看流云,或者贫苦之人仰望神女像时的心情。
不过得了先生指教,回家太晚,难免又有顾泼皮的一顿毒打等着他。
先生讲起来兴之所至,忘了时间,顾禹柏也不打断先生,只好回去时跑快一点。他得在顾泼皮赌钱回来之前做好晚饭。
然而这一天,他在本不该有人迹的小路上看到了顾怀璧。
人如果总生活在幽暗处,可以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脏污。而当明亮的光源出现,却会下意识审视自己,唯恐被照出身上的泥点子。
顾禹柏的第一反应是跑。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相信这只是一次偶遇,而他这样的阴沟老鼠,甚至不该与她有一次擦肩。
然后顾怀璧也动了,她三两步凌空而上,一个空翻,最后稳稳在他眼前落地。
人停下了,裙摆还在悠悠地荡。
顾禹柏就那样僵在原地,他看到她在打量自己。
他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何处藏身,就那样完全暴露在她清澈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蒲良。”
她唤来自己的侍从,顾禹柏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在路边。年纪不大,拎着个食盒。
蒲良将它递给自己。
顾禹柏不敢接,但顾怀璧的眼神让他明白,拒绝是多此一举,她并不耐烦客套推拒的小把戏。
“回去同他说是先生赏的。你读书勤恳,所以先生高兴。”
顾禹柏局促地捧着食盒,看起来很呆。
顾怀璧歪头审视他:“不是很有决心么?你想叫别人看得起你,什么苦都肯吃,机会在你面前,为什么不抓住?”
他不知道,顾怀璧已经悄悄观察了他许久。
打那之后又过一段时间,顾禹柏每天都留下听先生单独教学,蒲良过来给他送上应该带回家的饭菜,还时有单独给他的烧鸡或点心。
顾泼皮仿佛看到了这个随手买来的流民能成为他摇钱树的未来,打他的次数也渐少。
顾禹柏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也开始懂得在周围环境里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生存的方式。
他的好学和勤恳使先生满意,某次顾禹柏在不经意间让先生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先生愿意留下他住在学堂里,甚至每月给他多一两银子,好叫他去应付了顾泼皮。顾禹柏每月只拿五钱给自己名义上的爹,就帮自己完成了一半的“赎身”。
他不必再日日回家,在学堂里多了洒扫整理的力气活儿要做,但比从前好过许多。
他更多见到顾怀璧。
他知道她从小便得到过很好的教养。先生说来古奥晦涩的东西,她甚至可以三言两语给他讲明白。
当他表示赞叹时,顾怀璧有小小的得意:“当然了,这是我爹教我的。”然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便会流露出一瞬间伤心,因为她的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