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29
顾怀璧却不想去,她正对剑道有所领悟,那是她即将突破的关键时刻。
她的师父是个江湖人。这对师兄妹是顾澜渊在做生意途中救回来的,小门小派被寻了仇,只剩两人。顾澜渊为救人被伤了腿,打那之后走路总是有点跛。
但他并不在意,换回两条人命来,他觉得很值。
师兄妹跟他回了乐临,在顾家住下。功夫好的师兄当了顾怀璧的师父,师妹叫素绫,功夫平平,与顾怀璧的母亲一见如故,姊妹相称,顾怀璧叫她一声小姨。
顾怀璧的剑术甚至很快追平了小姨,这个落魄的江湖剑客也同顾澜渊感叹,他就快教无可教了,若顾怀璧是个男人,将来或能成一代宗师。
顾澜渊揽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女孩儿为何又不能?不怕告诉你,我早就想过,将来最有可能撑得起顾家的便是她了。”
“可是,她是个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么?”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是个女孩儿不是她的问题,能不能让一个有本事的孩子继承家业,反而是我们这些大人该考虑的问题。让真正能带着家族向前走的人继承,才算尽到对家族的责任啊。”
“家主,竟有这样的胸襟?”
“哈哈,怎么你们行走江湖的人,却比顾某一个生意人还要拘礼。那是她的优秀,不是我的胸襟。能者居之,我的女儿,样样都是最好的。”
他们往庭院中看去,剑握在她手中,肆意潇洒,那是顾澜渊的掌上明珠,神气又骄傲的少女。
顾澜渊教她做生意,带她见识各地风物,她都学得又快又好,但直至接触了剑术,她才发现自己真正的热情所在。
每每醉心其中,寝食皆忘。
她隐隐感觉自己就要悟出这套剑诀最后一式的玄妙,若跟船去海上,少不得要中断了进度。她不是没坐过船,每次坐船都神智昏昏,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练剑恐怕很难。
顾澜渊舍不得她:“可是来回少说半年,爹怕见不到你。你又舍得爹娘和弟弟吗?”
少女到底遵从了自己内心,练剑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守着家里,等爹您再回来,就可以看到我很厉害的剑法啦。”
想到往后还有很多能一起出海的日子,顾澜渊便被说服。
他并不担心顾怀璧,这里都是他可信赖的亲族,还有素绫师兄妹二人。何况顾怀璧本身是个聪明的孩子。
临走前顾澜渊却把戒指悄悄给了自己女儿,顾怀璧诧异,他比了个“嘘”。
或许他在离开前,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戒指交到顾怀璧手里,他说:“万一海上风大浪急,把它给丢了可就罪过了。我的怀璧是世上最可靠的人,你悄悄帮爹把它收好。”
他到底不舍得,拍拍她的脑袋:“你要是想爹,就看看它。”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顾怀璧于剑道有新的领悟,而取得进益的兴奋劲儿却渐渐变小,变得浓烈的,是对家人的思念。
小姨会陪在她身边,她们一起数着日子。
等着等着,却等来噩耗——
一场海难带走了她所有亲人,还有父亲最忠心和得力的帮手们。
顾怀璧察觉到,她生活里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家主之位不能空悬太久,被顾怀璧叫做“三叔”的人想取而代之。顾澜渊在时,他是个顺从的帮手,也因此得利。压在他头上的人从此人死如灯灭,他的野心见风便长。
但顾家对传承自有要求,家主需有主家的血脉。如无意外,家主本该在顾澜渊的孩子之中产生。
“三叔”是旁支的后代,顾澜渊一死,他是顾家最有权力的人,但他不敢贸然夺权。
顾家传承已久,久到后来的人已经不太明白这血脉传承代表什么,只知也曾有过篡权者,但给家族带来了厄运。于是一代代都没有再打破过这个规矩。百年来还没有出过这样无人可继承的情况,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他提出了一个办法,他可以娶了顾怀璧,由他代家主,等他跟顾怀璧的孩子生下来,便是不折不扣的主家血脉。顾家在这期间也不会有任何动荡。
留在顾家重要位置上的人,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对顾澜渊忠心。
可惜一些不想说话,一些不敢说话,一些说话不那么管用。
考虑到现实,总要有个人继续带着顾家往前走 ,剩下的人里,“三叔”最有能耐,最有希望掌权,他提出的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除了被罔顾意愿的顾怀璧,对其他人来说,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妥。
顾怀璧不过是个女孩儿,她又能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什么选择呢?
那一年顾怀璧十三岁。
她的“三叔”上门来,告诉她这个决定。
“这样你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三叔也会疼你。你还有新的家人。”
美丽神气的少女,她跟在顾澜渊身后到处长见识的时候,旁人又如何没有肖想过?只不过无人敢说出口。顾澜渊一死,她简直像一棵无人看守的黄金树。
“三叔”知道这个女孩儿很聪明,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想用太多哄诱,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她,无论她是否答应,都势在必行。
顾怀璧给他的回应是,用剑斩断了他一条胳膊。
她说:“你敢用你的一根手指碰我,我就断你一条胳膊。你敢用那种肮脏的眼神再多看我一次,你的脑袋我也敢割下来。”
“三叔”走出去,对众人宣布顾怀璧因悲伤过度,疯了。
哪怕事情的真相如此明白,人们会在一个有希望的掌权者,和一个弱小的孤女面前作何选择?
她的剑术再好,她能现在管好顾家,把生意打理明白么?
她只是一个将来总得嫁人的女孩儿。
长辈说服不了她,家丁擒不住她。
不过他们说服了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出手了。
他说怀璧,对不起,你的功夫是我亲手教的,若因此带来罪孽,今日我亲手废了它。你听话一些,就不会吃更多苦头。
顾怀璧疼得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冰冷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你教我功夫是因我父亲重金聘你。这一身本事,没有我自己为此吃过的苦,也不会凭空得来。它不是你赏我的,你无权收走。你今日断我筋脉,只说明了你的道貌岸然和背信弃义。你会遭报应。”
素绫赶来时,抱着顾怀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惊怒地斥责师兄。
师兄告诉她,可是顾澜渊已经死了,他们需要一些助力,才能重振门派。他是为了大义,不得已。
对顾怀璧而言,有这身功夫也未必是好事,她总要嫁人,不能再这样“野”下去,嫁给一个真正能掌权的人,她还能继续过上如从前一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素绫摇头:“师兄,你说过的,她有最好的悟性和天赋,你看着她如何一点点学会了剑术。难道那些说法是你为了哄骗顾兄帮你重振门派的讨好之言么?”
“不,素绫,我知道她很好。可是你听我说,她只是一个女孩,顾兄已死,人人都会像她父亲那样捧她么?嫁人才是她的路。这一身功夫会毁了她,你要她带着不可能的念想去跟她的长辈们斗么?”
素绫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你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他们进入了短暂的僵持。
素绫守着顾怀璧,她的功夫从未表现得这么好过,谁也进不了顾怀璧的院子。“三叔”让人从外层层将她住处包围起来。
暂且关着也好。
一个孤女,才十三岁,她能怎么办呢?等她把骄傲磨尽了,或许她会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但“三叔”心神不宁,他总梦到鬼魂。
他雇佣了顾怀璧的师父守在他的卧房,好叫他夜里能放心闭眼。
烦躁削弱他的耐心。
如果顾澜渊全家死得彻底一点,带着这个女儿也去死就好了。这个不听话的顾怀璧存在,总会提醒众人,还曾有一个比他更杰出的家主,顾家在重要位置上做事的,也还有他的拥趸。
他不想等下去,没道理他会怕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要么赶紧答应,要么被他毁掉。而就在他动了这个念头之后,他遭遇了刺杀——
当“师父”的剑刺入刺客的要害,他认出了这张脸,他相依为命的师妹,素绫。
“师兄,你以为……想杀他的,该是谁呢?”
又一个女人被称为疯子。
素绫“疯”了。
那一日清晨的薄雾未散,她提着顾怀璧三叔的脑袋,欢呼着、尖叫着将其扔在了顾氏宗祠。
第171章 他们可以贪婪,她连应得的,都不能要么?
有人说素绫是被上了身,顾澜渊借她的身回来为女儿讨回公道。有人说她不过一心为顾怀璧,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总之她用自己的一条命和“三叔”的一条命,为顾怀璧换来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个尚可忍受的处境——
家主之位暂且空悬。主要是“三叔”一死,剩下的谁都压不过谁,他们被迫接受了这种窝囊的平衡,倒也相安无事。此时,顾澜渊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们也不再沉默。
“师父”也站了出来,他沉默地抽出自己的剑,然后指了一个曾被顾澜渊信任的人:“该怎么办,你来说。”
顾怀璧因此可以生活在祖宅里,依然享家主之女的待遇,但待她成人,便要在顾氏宗学为她选婿,与顾家的好后生成亲,不能外嫁。如此一来,谁的利益都好像暂时没有受损。
除了……快要死的素绫。
她身上有那么多的血,顾怀璧不想哭的,但她的眼泪一直掉。
“小姨,小姨……”
“别哭,怀璧。也不要难过,”她气息奄奄,但吐字清晰,“人生在世,一个‘义’字重于千金。你父母给了我们一个‘义’字,我该把它还给你。”
她死死扣住了顾怀璧的手:“师兄从前不曾骗你,你是我们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不要,不要放弃你的剑,好好活下去,也不要让他们抢走属于你的东西。”
“师父”依照素绫的心愿,把她埋在了顾氏宗祠后的山里。她说她本是逃命到此的人,顾澜渊救了他们,她死了也该留下为恩人守好他的最后一点血脉。
然后“师父”没有再从山里出来。
很偶尔的,顾怀璧若被人欺负或出言不逊,过不久就有神秘人现身,教训一顿始作俑者。久而久之,人们都相信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这里,或许是顾澜渊的鬼魂,或许是杀人之后跑进山里再没现身的女疯子。
“师父”不见顾怀璧,顾怀璧也不见他。
也许他死了。也许他走了。谁知道呢。
再往下数,稍微话语权大一些的是“二叔公”,他并不敢打破这个约定,兄长被切掉的头颅,好像悬在了他的头顶。短暂的时间内,每个人都接受了现状。
顾怀璧身边可信的只有从小被父亲收养的小厮。
她每天穿着白色的裙子,为家人服丧。在空旷的祖宅里寂寞地来回。
她想做很多事,不过每一件都比顾怀璧想得更难。
从前对顾澜渊忠心的下属,没有天然把这份信任转移给她。她想过如果活下来的是她弟弟,也许事情会有所不同。一个年幼的少主,能激起“老臣”甘愿赴死的忠心也说不定。
可惜他们大多数已经不会再为她争取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得到什么呢?他们不认为她还应该再得到什么了。
顾怀璧为自己做的打算开始变得粗暴。
她不会等着长大了,在姓顾的当中挑一个去嫁。她要带走一笔钱,然后烧了这里。如果父亲拼命赚来的一切、她本该合理拥有的一切,不再是她的,那就谁也不要有。
若在此之前,再能有两个忠心又能打的仆从,就会更好。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男孩儿。
从他破掉的鞋子里,她看到了令她惊异的一幕——他的第二根脚趾头比拇趾要更长。那是典型的,海上之民的特征。
很有意思,顾氏宗学里,竟有一个不属于顾家的人。
她在家丁和婆子们的交谈中,知道了他的来路,顾泼皮的儿子,可怜见的,母亲还跑了。
她想顾泼皮一定说谎了。
儿子不是儿子,老婆也未必是自己跑的。
她很快想明白这个男孩的困境和他被送到这里来的原因,然后她轻而易举,得到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小跟班。
她知道他为她打了很多架,后来不需要“师父”的偶尔现身,自有顾禹柏会出手。他们曾叫他“疯狗”,哪怕是言语间对顾怀璧的一点揶揄,都会招来他的迎头痛击。
她对顾禹柏的青眼也为他招致嫉妒和为难。
但他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
他自有诡诈又狠辣的一面,在顾怀璧面前,却驯顺如鹿。
顾怀璧有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如果她一定要在宗学里选一个夫婿的话,一个很受她控制的人或许是个解法……
但现实令她失望。
她其实早就看清了,所谓的选贤良者给她做夫君本就是骗局。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掠夺,跟多年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她不被允许为自己的婚事做主,而最终被选定送到她面前的人,代表了族老们利益博弈的结果。
她不过是“战利品”之一。
至于顾禹柏,身后无人。他最好的可能是在为顾家打理生意之后,稍微往上走那么一点,很有限的一点。无论他怎么努力,留给他的,也只有为人驱使的位置。
顾怀璧的盘算从未明言,顾禹柏却很明白何时该为她拼命。
他为求都尉信任,中箭躺在床上的时候,顾怀璧终于正视了他在自己心中的那一点不同。
要为自己抢回一点什么的是她,顾禹柏……他只要不出错,以他的本事总会有顺遂富贵的一生,何必搏命呢?
放过他吧,让他去过自己的安稳人生。
可是……
她心里有很多不甘。
假若她可以,她更愿意自己去拼。
她在挣扎之后还是给了顾禹柏一个明确的指令。
从那一天开始,她看到顾禹柏为她付出一生。
她知道顾禹柏自接过家主戒指的那一天,内心就深埋了一种恐惧。
他听到了仪式上古老的吟唱,害怕背叛家族的人因此有不祥的命运。
两人都心知肚明,顾禹柏根本没有流着顾家的血,他不过一个来自异乡的流民。
顾怀璧给了他家主的戒指,相当于把顾家拱手他人。还有比这更彻底的背叛么?
她笑着拨弄顾禹柏的头发,把它们揉得乱成一团:“担心什么?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她说:“如果祖灵的力量还在,我的家人遇到海难时,他们在哪里?我被逼迫时,他们在哪里?他们不为我考虑的事,我为自己打算了,怎么还要因此遭受指责?”
她人生的前十三年,是一个被家人宠爱得很好的小女孩,顾澜渊对她的看重和纵容程度都超乎寻常。因此她自有一股执拗劲儿在,还有一种鬼神不畏的底气。
她比顾禹柏更清楚所谓背叛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但她就是带着不服去想,凭什么呢?
哪怕他们只是把她送到什么小门小派里去学武,从此打发了她,也不会激起她这么多的愤怒和不甘。
他们可以贪婪,她连应得的,都不能要么?
顾怀璧不为自己忏悔,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她宽慰顾禹柏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但在底心里,是否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敬畏心,就不得而知了。
顾禹柏难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与她达成一致。
他幼时见过,那些不信海神的人,总是更容易被海浪所掀翻。
她看着他烧过很多香,后来修了很多庙,他在讨好虚空之中,那些不知道是否会睁开眼看人间的神明。
而她后来只关心,走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顾禹柏是否快乐。
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长子幼时傻乎乎的,很像她的弟弟。
她喜欢在顾禹柏旁边看着他去逗“小傻子”。
也是在那时她逐渐察觉,顾禹柏与常人有那么一点不同。
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这种异常就已显露端倪——他不懂得如何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他有时为自己本能的占有欲恐慌,如果顾怀璧对他有要求、有指示,他就会如蒙大赦,因为他总是显得不知所措。
那个长袖善舞、平步青云的顾大人,只是他的一个壳,去掉所有伪装,他只是个在不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从未体验过爱与被爱的弃儿。
她曾有过很好的家,她想带他看看快乐的家是什么样,有家人陪伴是什么样。
她想教会他爱。
爱更多人,也被更多人爱。
她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可以学会,因为他总是很会伪装。
但顾怀璧不是很介意,她想她可以教会他的。
哪怕过程会很久,但他们还要相伴一生呢。
不过随着他的登高,很多事都不再受控。
不止骂名,还有暗杀。
他实实在在地从旁人口中抢出了肉,他站到了也许他的能力配得上,但旁人不允许他站上去的位置。
他自然会保护好家人,顾怀璧和两个孩子也不是只能等待被保护的人。
但环境的凶险多少让人不安,他们很久没有添新的孩子。
顾禹柏终于走到万人之上,皇帝之外,不会有比这更尊荣的位置。
有一天,顾怀璧笑着跟他说:“嗳,我们逃走吧。”
就像当初,他们携手从乐临离开时一样。
然后她发现自己又有了一个孩子,顾衍誉的出现像一个礼物,仿佛上天都赞许他们开始新生活的决定。
但那时她还没意识到,在她刺杀王国舅的那一刻,悲剧的大幕已然拉开——
顾衍誉看着堂下众人,今日回来她本该觉得扬眉吐气,她甚至不用说话,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可以很好地完成对他们的冒犯。
可她心中只有平静的哀切,半点得意不起来。
因为她们需要拼了命,才能保证自己的东西不被抢走,需要用尽手段和运气,才能得到与旁人一样多的。
顾崇山终于疾言厉色起来,直指她不必为顾怀璧的事迟来地指摘长辈。
“族中从没有女人掌权的道理,你这样翻旧账,是在让你的长辈难堪么?”
顾衍誉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到更老的那些人脸上:“这些话,想必当初就跟我娘亲说过一次了吧。”
第172章 你凭什么认为,被你踩在头上的人,会维护你呢
顾衍誉今日不是来与他们商量,自己这家主之位“该与不该”“能与不能”的。
说理,是一件过于礼貌的事。
她已将家主之权握在手中,倒是也不必争取老几位的同意。
她一瞥令狐玉,令狐玉便知此刻该抛出自己查明的真相,以及顾崇山的罪证。
待他语毕,顾衍誉怏怏抬了眼:“顾崇山,你敢为了一己之私与虎谋皮,可曾想过整个顾氏宗族都会被你连累?”
她眼神一寸寸刮过这里所有人:“而你们这些人,是被蒙在鼓里,还是为虎作伥?顶着太尉府的名头好处没少拿,却就这么急着送我们全家去死。你们哪里来的底气,若陵阳顾家出了事,不会连坐到自己?”
她逼视着顾崇山,语气轻蔑起来:“你手里什么能钳制他的筹码都没有,仅凭出卖、构陷你的家主,得了聂泓景吊在你面前的一根狗骨头,就敢干颠倒黑白的事。若他反过来以此要挟你呢?他不兑现自己的诺言,反拿了你诬陷太尉的证据,而要你拱手顾家的家财呢?你能有什么办法?”
顾崇山眼色一变,对顾衍誉的厌恶使他不能承认她所说的,但他底心里却又明白她说的没错。这个联盟存在的根基是他们都想弄死陵阳顾家,但若陵阳顾家一除……他眼里有虚张声势的顽强抵抗,呼吸急促起来,嘴一鼓一鼓的,没有言辞从这张嘴里产生,因此看起来像一只悲伤的蛤蟆。
其他人在他的沉默里也顺着想了下去,其实谁当家主……只对少数人来说有本质区别。
拿不到大头好处的人,不过站队以求平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未考虑过顾衍誉方才的问题,甚至也没机会看清其中关窍。顾崇山的沉默使他们意识到了顾衍誉所说竟是真的,这种感觉好比深夜行路,黑灯瞎火摸索许久,待火折子一点,竟照出自己前有狼后有虎。真是要吓死人了。
顾衍誉轻轻一哂,看向其他人:“若你们被连坐,顾崇山又凭什么能保住你们呢?富贵险中求,是指他的富贵,从你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中去求么?”
“顾衍誉!你少在这里言辞振振装什么正义之士,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十二岁能杀你自己的兄长,你是个长满毒刺的脏心烂肺的贱人!”
眼看人心动摇,这位喊起来的,是顾崇山的夫人,也是……顾哲源的母亲。
顾衍誉淡淡扭头来:“我只有一位兄长,是大将军顾衍铭。他险些被你们的同党害死,但天佑我兄长,他此刻活得好好的,正在云渡为大庆收复叛军。”
莫管情势如何,在场的人一时也没想真的生出事端,她两边的人拉住了她,那女人无法上前,只能绝望恼怒地大喊:“你这毒物!当年若不是你的父兄保你,我早该在那时就一刀捅死了你!杀了你个一无是处的贱人,就没有你今日来宗祠放肆了!”
顾衍誉冷冷看着她,她想说一句“我再不济,比你儿子命长啊”,但在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面前,她忍住了这句话。
她只是平静地问:“他不该死么?你们纵容他变成了一个烂人,他毁了别人一生。按两位这个教子的方法,顾哲源打老子骂娘是迟早的事,我送你儿子干干净净一把火,你该谢我。”
“你承认了,你承认了!就是你干的,牢狱之中不会无缘无故起火,我儿是被你害死的!”她悲愤地想要甩开拉住她的人,“你们听到了吗!她承认了,是她害死了我的哲源,她是凶手!按照族规她应该被绑起来烧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令狐玉一鞭子抽散了她的头发。
她在恐惧中被迫获得片刻冷静。
“你提醒我了,我确实忘了一件事,顾哲源当时不算小,是能成家的年纪。但说不上心智有多成熟,我怎么忘了,此事中还应追究他父母的罪过。你说他被我害死?他是被你们害死的。顾哲源有几斤几两你们心里当真没数了?在家夸着捧着便罢了,旁人说一句少年英才,是冲他那么个站没站相,小小年纪就会说‘不摸女人写不出诗’的人,还是冲顾家的权势财富,你们拎不清么?”
“贱人,你这个小贱人。你不准说我的儿子!”
“怎么,他是什么说不得的尊贵之人么?年岁渐长,一事无成,只会在家空等自己的长辈给他打点好一切。你说他学识渊博,那怎么不去科举?是怕考不上么?顾哲源命这么好,他但凡能做到一,旁人就能给他捧到十!而他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废在家里,所谓才华,是你们做父母的一厢情愿罢了。”
女人往外啐着唾沫星子,奈何距离有限,没有溅到顾衍誉脸上,旁边的人倒是受难,压住她的动作更用力了些。
“科举,你让他去做那种事?我儿子生来就是人上人,流的血都比别人尊贵!科举是什么路?你要他像那些泥腿子一样,跟平头百姓挤破了脑袋,去抢一口吃食吗!”
不知怎的,这里忽有些安静,对于更多人而言,他们就是顾哲源母亲口中的“泥腿子”,寒窗多年,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说来也奇,人们把一个人出现在世界上的那一刻称之为“出生”,然而这一次被生出来不算万事大吉,于普通人而言,还要不断、不断地、再去给自己找一条“生路”,才能活下去。
那女人对周围短暂的寂静无所察觉,她更愤怒和伤心了:“你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有责任提携后辈!可他什么都没做。他就是故意的!是他毁了哲源在前。”
她抹着泪,又哭又笑:“你,你们,是你们共同害死了他!我儿该被捧着去陵阳当大官,他能光宗耀祖,他又不是什么贱民,科举?哈哈,你真会糟践人。我们家里三代富贵,养出了一个文曲星下凡,他是星宿啊!他是贵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变得嘲讽,语气却轻慢起来:“星宿有星宿的贵人命,猪狗有猪狗的贱命,他从我肚子里出来,不是生在什么一文不名的人家。顾衍誉,你在这里得意什么?知情人还没死绝呢,都姓顾怎么了?姓顾也分贵贱的!你爹也不过是个贱民的儿子,在顾家打理生意的时候,他还在我夫君手下呢,每月为了多一点点钱,累成一条死狗。为了讨好那个都尉啊,险些连命都丢了。贱民。你懂么?这是你们贱民的活法。讨一口吃的,要豁出命去换,因为你们原本就不配。哈哈,哈哈,你这一道圣旨怎么来的?听说你也险些死了呀?这是讨食的活法,猪狗和乞丐才这样活。我儿子不一样,我儿生来就是踩在贱民头上的。他该被万人称颂,所有的高位他都配得上,他该被抬着上去。他本是你们顾家的荣耀!”
她沉醉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里,那个梦变成茧,缚住她,她无法醒来。
顾衍誉神情复杂,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同情,她轻声说了一句:“你去文曲星君庙前喊一声儿子,看雷劈不劈你。”
人群中有人无声地笑了。
在自诩贵人的人眼中,天下的“贱民”可太多了,此处的“贱民”也不少。
她没意识到的不妥,顾崇山听了,神情阴晦起来。旁边的二叔公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们或许不觉得她说的有错,但懂得有些话不能在"贱民"面前说出口。没有贱民铺成毯,哪有贵人脚不沾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