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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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誉眼波一横:“二叔公,方才你都听到了。对前任家主出言不逊,言辞侮辱,依照族规,该如何处置?”
二叔公深吸一口气,看着状似疯魔的顾哲源母亲,谴责地剜她一眼,示意旁边的人:“按住她,别让她再说疯话。”
他起身来:“三丫头,该处置的,族中自会处置。你父亲在时,也不过多插手族中事务。你可放心,族里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么?那顾崇山呢,证据确凿,我想听听,族里该怎么判?”
“这个……”
顾崇山从方才起,已经不再与她做言辞的争锋,他眼神一个示意,先前安排好的人敲起了宗祠内的大鼓。
鼓声震天,随后响起脚步声重重。
听动静,那是很多的人。
他看了一眼这个还不知会发生什么的姑娘,眼中闪过一抹残酷的戾气。
他不会让顾衍誉今日活着走出这里。
人们也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从宗祠的门看出去,层层叠叠,摆好了阵势,拿着锄头,拿着镐的……身强力壮的农户们。粗粗一看,至少在百人之数。
顾衍誉跟令狐玉对视一眼,令狐玉点点头。
她扭头问顾崇山:“这是什么意思?”
虽没有在这个女孩眼里看到应有的恐惧,顾崇山也不由倨傲起来,他连装也不装了:“你知道顾家有多少地,地上又有多少卖身于我的奴隶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攀上高枝,用了手段,拿到一旨圣谕。长辈没有否认你,愿意给你一个名头,你还不知足。顾家从没有出过如此狂悖之徒。你无父无母了,就由伯伯来清理门户。”
她看向二叔公:“顾崇山要杀现任家主,该当何罪?”
二叔公已经垂头,一言不发。
那数百人一起发出整齐的呼喝。
顾崇山看一眼顾衍誉。
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令他满意的惊恐。
顾衍誉看着的是其他长辈:“我说我的叔叔伯伯们,自诩是我的长辈,有人都要当众杀我了,真没人出来说一句话么?”
良久,一位老者开言,声音压得很稳:“顾衍誉,君子之道,讲的是中正平和。你手握圣旨,族中也愿为你开不能有的先例。就此收手,对双方都好。你若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老夫在这族中还是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的。”
那是顾家这一代学识最好的人,顾吟秋,人称闻鹤先生。
顾衍誉一笑:“闻鹤先生的书可真是白读了,什么时候拉偏架的人也说上中正平和四个字了?”
她本没想在这里多花时间,但忍不住促狭的心思发作:“我多问一句,闻鹤先生,以为顾哲源的诗如何啊?听闻您的孙子也在宗学之中受教,听他整日背诵顾哲源的诗作,您老心里不嫌堵得慌么?”
顾吟秋的脸色展现出一种矛盾的精彩。
顾崇山转过身来看他,而顾吟秋硬是连谎话也说不出口,于是他阴沉着脸,闭嘴坐下了。
顾衍誉不再理睬他们。
她径直向往走去,宗祠里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但自动让出一条路。
她站在围了宗祠几圈的壮汉面前,点了其中一个来问:“为什么卖身给了顾家?”
顾崇山皱眉。
这个开场白,似乎有哪里不对。
那人听了,伸手指着顾崇山:“因为他占了我们的地,不想做流民,只有这条路。”
顾崇山悚然一惊。
他多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不对,一切都不对了。这些人不是来听命于他对付顾衍誉的,这神态和动作都不对劲。
顾衍誉接着问:“跟你一样情况的,都来了么?”
那人答道:“不足三成。”
顾衍誉转过来,背对这些人,看姿势仿佛是与他们站在了一起,她面向顾崇山:“我不记得你有权这样做。也不记得顾家账面上有这么多亩田,这么多被迫卖身的农民。”
顾崇山神色一凛,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在做自己的困兽之斗:“你们都疯了么?在这里跟她废话。拿下,拿下她!把这个贱人打死了,丢到河里去!”
没有人动。
手持利器站在外面的人,一个一个的,沉默而狠戾地盯着他。
顾崇山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顾衍誉冲他歪了歪头:“你凭什么认为,被你踩在头上的人,会维护你呢?”
第173章 谁让跟你们比起来,我最争气呢
失去土地变成奴隶的人不为顾崇山卖命,但顾崇山自己的家丁动了,顾哲源的母亲也终于挣脱了旁边人的控制,朝顾衍誉扑将上来:“我要为我儿子讨回一条命!送你下去祭我的哲源!”
红黑相间的软鞭缠上她的腰,她没能顺利接近顾衍誉;
一直未现身的沈迁带着护卫,轻巧拦住了顾崇山的家丁;
顾衍誉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发疯。
然而就在此刻,意外陡生,谁也不知道地上的杯子是什么时候摔碎的,顾崇山捏着一大片碎瓷,朝顾衍誉狠狠投掷过去——
瓷片撞上剑身。持剑之人手上角度偏转,轻轻一拨,锋刃弹了弹,瓷片转向,擦破顾崇山的脸。
在他面上挂出一道血痕。
顾衍誉眼一动,转过身来,眼中就染上融融笑意:“来啦?”
令狐玉这厢捆好了顾哲源的娘,转头一看,好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他是贴着顾衍誉站的。
呵,分开拢共加起来有一个时辰没有?这俩十年九不遇似的。
“秦大人已带了官兵过来,他马上就到。”戴珺握了一把顾衍誉的手,天气不冷了,她的手还是很凉。
他看这样的阵势不难猜测方才都发生了什么,知道顾衍誉是有备而来,也挡不住到底后怕。别的话不便在人前说,只低头又更用力地握住她手。
顾衍誉没说话,只是冲他笑。
单看此刻她的神情,那种浓重的妖气和戾气都寻不着痕迹,像个脾气很好的小姑娘。
她知道她一在乐临现身,消息就会传到族老们的耳朵里。顾衍誉不打算给他们太多时间准备,于是他们分头行动,戴珺去府衙找人带兵来,她到了宗祠先一步向众人发难。
至于那些被迫卖掉土地的农民,令狐一早已经解决好。这个过程比他们想得更容易,对于这些人,谁当家主对他们更无所谓,谁给他们一条活路,把他们当人,他们就愿意听谁的调遣。
说话间官兵已至,迅速把该拿的人拿下。
“此刻我说话终于有人肯听了吧,”顾衍誉上前一步,看不出她面上喜悲,“在拿出圣旨时就该有用的话,现在才有人愿意听呢。”
这是她自打进这间祠堂最客气的一句,却叫听的人心中惴惴。
秦大人进来,先朝她行了拱手礼,顾衍誉还礼,然后朗声道:“顾崇山屯田逼死乡民的事,族中为他百般掩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如此作恶是顾家谁授意,得了好处,又是顾家内部有谁与他瓜分。秦大人还请放心去查,顾家在这件事上绝不包庇,也不会允许族中有罔顾大庆律法者。他有什么同党,还请一并依律处置,顾家绝不过问。”
“是,顾大人。外面的百姓,下官也需带走几位询问,作为人证。”姓秦的官员很懂行,或许来时被提点过了。
这一声“顾大人”一出,效果甚至比圣旨更好。
众人远在乐临,对顾衍誉在外做了什么,如今是什么位置总缺乏实感。哪怕圣旨在手,也下意识认为那又是她的什么手段。
而这位秦姓官员调来两年有余,是掌管乐临真正的朝廷命官,此刻对她以"顾大人"相称,族人忽然意识到,这一切不是个玩笑。
她不是一只顶了冠带的猴子,她也是这个体系内,真正被承认的朝廷命官,甚至品级更高。跟其他所有要被尊称一声“大人”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好,就请秦大人暂且留下喝一盏茶,也为后面的事做个见证。”
“我带了人来,顾家的账倒查二十年,谁在中间做过手脚,一个都跑不了。”她并不管此言一出引起多大的波澜,只对外面的人说:“账查清楚之后你们被侵占的土地会还给你们。令狐先生承诺给你们应有的条件,一个都不会少。”
这些所谓的“贱民”,感受到的不是压迫,唯有感激。细想这个看起来很“凶”,半点不饶人的人,自出现的那一刻,其实没有伤害谁,不过让事情回到该有的样子。
顾衍誉笑了,然后她陷入短暂的沉默,方才幽幽开口:“不必感恩戴德。你们跟我一样,只是拿回自己本来该有的东西。如果这件事很难,该惭愧的另有其人。”
她从靠近门口的位置,又一路带风地往堂中走去,目不斜视地说:“诸位,肉体凡胎的人,凌驾于他人之上,吃太多不该有的好处,会折寿的。”
她坐回那张主座。
“好了,身为家主,少不得要说一些家主该说的话。”
族人们低下了头。
“顾崇山,构陷朝廷命官,侵占他人田地以至逼死乡民。有命案在身,我不判你,等官府先判你。但无论如何,你的三族以内,都需改姓离族。家谱重修时,自顾崇山其父始,不再留其名。”
“离族!为什么?”纵被人压制,听到这话他们夫妻二人也弹了起来,“顾衍誉,你做事这样绝,也不怕遭了报应么?”
“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顾哲源,同样需要改姓,迁坟。你们的儿子,顾家不要,死了你们也得带走。顾氏学堂里那些污糟的诗集,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我就要看到它们全部被烧掉。”
“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贱人!毒物!煞星!你会有报应的!”
“再添一条侮辱家主的罪过,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还骂么?”
他们没有机会再开口,秦大人一示意,自有官差堵上了他们的嘴。这处置是板上钉钉,不容商量了。
但如此凛冽的行事作风,也惹来其他人面面相觑。
顾崇山这么多年在乐临的势力,倒是没有因为一朝落魄而全部被勾销,毕竟他就算作恶,害的也是外人,对于站在一起的既得利益者,顾崇山说不上可恶。就像这些人也不觉得顾哲源有那么该死,毕竟受难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女儿。
相比之下,顾衍誉的存在反而让他们更难受一点。
有人开口:“顾家从来也没有先例,对族人做出这样严厉的处罚,既然新任家主,是否该宽和示下?”
“宽和?”顾衍誉露出稍显夸张的诧异神情,“我不宽和都险些被人杖杀,再宽和一点,怕骨头渣子都没了,我看你们是想直接推举一个下任家主出来呢。”
那人也不过是试探,顾衍誉如此反应一出,他尴尬地闭了嘴。
顾衍誉不打算放过他,这是送上门来的可杀鸡儆猴的鸡,她脑袋往前探了一点,语气越发地平:“宽和不要向我来求,向受害之人去求。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有些想不起来了,既有此心,从今日开始,去后山烧纸念经吧。对着被顾哲源逼死之人的牌位,对着被顾崇山逼死之人的牌位,每日从太阳下山开始,独自进山烧纸,天亮回来,三个月为期。然后你再来告诉我,宽和二字怎么写。”
“你!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秦大人,您是朝廷命官,敢问一句,家主能因一言不合如此磋磨人么?这与私刑何异?”
秦大人淡淡看他一眼,甚至显得很和气:“朝廷不问族中事。依秦某个人看来,顾大人正是应了这位仁兄你的所求。”
势在谁,已经再明朗不过。
“我知道诸位有心里不舒服的,也有心怀侥幸的,指望我跟我爹一样,最好只挂个虚名,拿着份例就能离开,”顾衍誉目光一凛,她自己也知这番表现咄咄逼人,可她就是来咄咄逼人的,“但我不打算这样,顾家从今日起,我就是要拿在手中,好好管一管了。不乐意尊我为家主的人可以从顾家出去,我保证分家分得公正。”
有人蠢蠢欲动,毕竟……一个女人当了家主,不是很好忍受的事。她的作派……也让人不安。
顾衍誉将其尽收眼底:“但有一个条件,分家就得改姓,跟顾氏宗族断绝关系,子孙后代也都不能再回顾家。”
“这是何道理?不愿认你为家主,就连自己祖宗也要改了么?”
“没有什么道理,因为我容不下。”顾衍誉倏地一笑,“谁让跟你们比起来,我最争气呢。倘若有人一边不服我,一边顶着顾氏的名头出去惹是生非,少不得我还要善后。不愿改姓,分家时就一文钱也不能带走。”
“你……这真是天下奇闻!凭什么你说了就算。”
顾衍誉这次真的笑了:“凭我是家主啊。"
那位顾吟秋不住摇头,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叹气声。很显然,在他看来,这已是礼法崩坏,倒反天罡的程度。
“闻鹤先生,您有话便说。”
他闭上了眼:“老夫,跟家主,没有什么可说。”
“好,你没有想说的,可我有想问的。”
顾吟秋也紧张起来,有前车之鉴,他觉得这个女人恶毒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顾衍誉却只是淡漠地看着他,问道:“您多年研究族谱,记录族史,为此拿到的款项不在少,当然成果也不在少数。可为什么在您的成果里,有些话只说一半呢?”
“你指什么?”
“比如——顾氏真正的先祖,古尔加·勒德,是个女人。”
顾衍誉第一次得知这个惊人的事实时,也有多半天回不过神。
“古尔加·勒德是个女人”的结论,是戴文嵩告诉两个孩子的。
顾衍誉知道天铁的秘密事关重大,她选择相信戴家父子,并对他们摊开已有的信息,同时她也知道了,戴家对天铁的追查也旷日持久。
戴文嵩得了居斯彦搜罗来的神典,加之近来与吴三思亦有通信,在探知天铁的秘密时,他们意外注意到了这个与创世神同名的部族。并从蛛丝马迹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更巧的是,戴文嵩身在陵阳世家,又得聂弘盛信任多年,听过比旁人都多的皇室密辛,两相结合起来,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真,于是告诉了孩子们——
这个来自于名为“母亲”的部族里的战神,是个女人。
当顾衍誉把一个女人的形象与古尔加的事迹结合起来,觉出奇妙来。所有关于古尔加的传说,主角从“他”变成了“她”。高大勇武,像一座小山的是“她”,英俊善战的,也是“她”。
而在聂氏与陵阳国主结成联盟之后,她被从陵阳“挤”了出去。
那古尔加拐走宠妃还使之珠胎暗结的事就不可能是真的了,戴文嵩分析说最有可能的是聂氏在立国之后想要强迫哪个贵女成为他的妃子,并有了强迫那个女人的事实,古尔加离开时带走了她。于是愤怒的聂氏传出了这么一段。古尔加被从立国的功臣之中抹去,伴随一点不清不楚的绯色传闻,成了个只存在于虚空的幻象。
古尔加在乐临落脚之后,与当地人有了后代。
而在一代代的传承里,她的后代做了跟那位国君一样的事,抹掉了这位女战神的一切。以至于当顾衍誉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每个人感觉到的都是不适,他们不再能接受这个画面。
转变具体何时发生,也许研究史书的人心中反而更清楚。
令狐在他们到来之前,潜进了顾家给顾吟秋开辟的书斋,巨大的藏书楼里,记录着顾家的一切和他多年潜心从故纸堆中得出的成果。
当初顾衍誉只是在想,古尔加·勒德既然来此生活,并诞育子女,还从无到有地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家族,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何况,她本身是一个那么难以忽略的人。
果不其然,研究顾氏族谱的人早就发现了,只不过这样的结论只藏在书斋里,他们从未想过以之示人。
顾衍誉跟戴珺谈起时说,顾澜渊一定看过这样的结论,才会对他的女儿很有信心。
“顾澜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对顾怀璧的看重,想来不会只因父亲对女儿的偏爱。毕竟这个念头在旁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对他最忠心的人都不相信他的判断,也不觉得顾怀璧能做到。可是顾澜渊明明白白地知道,已经有女人做到了,在很多很多年之前。所以他才会相信以顾怀璧的聪慧,别人能做到的事,她没道理不可以。”
只是可惜了……
他连自己的抱负都没实现,就已离开人世。也许他还有很多该告诉别人的话没说,也许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顾衍誉以家主的身份,给宗祠里的前辈们敬了香。
看到顾澜渊的牌位,她顿了好一会儿。
你会欣慰吗?外祖。我们从未谋面,但希望你能看到,你曾经相信的事,在这一代,它变成了现实。
作为家主的顾衍誉做事雷厉风行,一个个举措如重雷砸下。
从前顾禹柏当家主时,族人有事未必都敢求到他跟前,真修书到了陵阳来的,顾衍誉也不惯着他们,无理取闹的会挡回去。但他们明里暗里顶着太尉府的名头有没有做过什么,顾衍誉也未必对所有犄角旮旯里的事都能清楚。
她开了口,让官府先彻查下去。秦大人一时拿不准力度,有送到嘴边的功劳,也能给他带来好名声,自然是好事,但唯恐查得狠了,查出什么不该查的,得罪了这位新晋的御前红人顾大人。顾衍誉道:“秦大人只管放心查就是,顾某新任家主,希望门户能被清理得干净。也想知道在我关照不到的地方,我的族人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秦大人既是秉公为民,也是帮了顾某一个忙。哪怕因此牵扯出什么,顾某也绝不会有怨。”
秦大人一听便明白了,也放下心来,所辖地界有这样的大户其实算个麻烦,轻不得重不得,能得这位家主如此承诺,他觉得自己往后这父母官好像会当得轻松一点。
对于顾氏宗学,顾衍誉也稍有改制,不必局限于顾氏之内,乐临地界上的人,若有意愿,品行端正者,都可来此读书。不限男女。
她也与戴珺讨论:“其实也不是单纯乐善好施。顾在乐临是大姓,若有一两户落魄,宗族内总能拉拔一下,不至于活不下去。其他迁到此处生活的,有些是逃难而来,没个亲朋好友可投奔,想为后代寻个出路也难。能叫他们读书识字,学点本事,总比将来当了地痞流氓的好。”
“嗳,你发现没有,其实不管是人,还是家族,都很难独活的。如果你身边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你手里却有一口饭吃,不会吓得大半夜都睡不着觉么?顾崇山占了那么多田是我没想到的,那么多人,愤怒地拿着利器围出好几圈的时候,若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会吓得腿发软,他倒是真不害怕呀。他好像不明白,人人都有活路的地方,人人才都能好好活。把旁人逼到穷途末路,他不会稳稳当着人上人,只会引人去劫掠和分食他。”
戴珺端详她的脸,像欣赏一尊稀世的宝物。
顾衍誉与他初见时很不相同。
他有时看她像在看一扇窗,超越他已有的生命经验,看到另一种风景。
有时像在照镜子,顾衍誉也使他找到自己的可能。
他希望自己能握紧这双手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如果说前面两条情理上说得过去,也没引起太大风波,后面这一条,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顾衍誉立下一条新的族规,家中有多子女者,若子女不犯族规律法,则享有同样的财产继承权。父母不可厚此薄彼,需得完全均分。
这挑战了所有人,她自打立下这一条,耳朵总在发烫,想来背后没少被人骂。
上门来想跟顾衍誉理论的族老不在少数,不乏有真学识和受人尊敬的,因此很叫顾衍誉郁闷。人前表现得强势不容置喙,人后气得她鼻子歪。
但她根本也没有展现出愿意与人讨论的姿态,强硬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这并非顾衍誉一拍脑袋的不审慎之念,而是由整个大庆公认最有学识的人——戴文嵩牵头,与众多清流官员、学士一起反复讨论过的,皇帝也点了头。
聂弘盛想削弱世族也会走这条路。
从前在一户之内,儿女之间的资源不平均,儿子之间的资源也不平均,倾尽所有只捧出一个继承人,竞争失败的什么也没有。
而皇帝更愿意看到士绅豪族被化整为零。
他不想看到太尉的儿子将来继承太尉的权柄,将军的儿子在其父的托举下自动成为新的将军。没有迭代和更新,不止官场权力固结,其他所有领域都是如此。长此以往,难免民怨沸腾,动摇国本。
最简单也最温和的办法,是从源头开始,好比王孚这样,有十几个儿子的,再加上不知其数的女儿,一经分割,势力便会被大大削弱。想要家族荣耀永续或许不能,但对更多人而言,他们有了更多的机会。
它是一个符合更多人利益的办法。
但也不难猜到,若直接大规模宣布推行,会引起怎样的风波。皇帝,当然不干这个事。
乐临顾氏先行,也算顾衍誉给皇帝的投名状之一,她只能自己先背了这个“黑锅”。若有朝一日这族规能变成律法,由乐临至整个大庆,也不难想象,要骂的都得先骂顾衍誉。
就跟现在,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个父母很难就事论事地直指新的族规不好,从前是约定俗成,儿女们有些话不提,但眼下族规在上,要父母硬说一句冒着违反族规的风险,也只分给你们哥哥一人,你们什么也没有。岂不是把不近人情贴在了脸上?
因此他们只骂顾衍誉,先把这个人骂熟了,由她想出来的办法当然就算是昏招。
更有女孩儿早早在家里“表忠”,甚至写了契书下来,言明自己不会分走兄弟的财产,其父在酒桌上提起,大赞女儿的孝道,话传到顾衍誉耳朵里自不必说,其父胆敢公开宣称自己家里不守族规,被狠罚了一次。
不过那是少数,对更多人而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得到什么,那是一种小心的、声音微弱的期待,也许直到它成真,当事人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有。
对乐临宗族的大换血也带来新气象,比如顾衍誉的功绩终于也不被捂得密不透风,这里也开始唱她皇城救驾的戏。
有一个下午,顾衍誉见到一个小姑娘拿着木头做的剑,骑在凉亭的栏杆上假装在骑马打仗,哼着戏里的唱词。她见了顾衍誉很高兴,还给她分了半拉松子糖,小姑娘很豪气地说:“我以后,也要像家主这样。”
顾衍誉蹲下身,跟她碰了个拳头:“我以后,也要有个女儿,像你这样。”
后世看来,这位顾衍誉顾大人一生做了很多事,而从乐临开始的这些改变,是影响最为深远的。
不过当时的顾衍誉没空想太多,她只是忙于做事。
毕竟乐临与陵阳山高水远,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让族规成文,再落实下来,并安插上可靠的人。否则待她一走,事情也许又会变回原样。
她对宗族内的换血来得不仅快,力度也近乎粗暴,倘若人有问题,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接手,宁可生意关停了,白给伙计发钱,也不要徐徐图之。
连令狐玉来找她的时候也说:“有些事确实要慢慢来的,你怎么瞧着有些着急了?”
顾衍誉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打小这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有他在,你怎么也不装了?”
顾衍誉歪头:“我在他面前很装么?”
令狐玉想说什么,顿了一会儿,却先笑了:“也许,在他面前,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
第175章 小时候——我们是互为“狱卒”和“囚犯”的关系
顾衍誉曾大方地承诺过令狐玉自由人身份,不过当他开口说要离开的这天,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茫然。
“打算去哪里?”
令狐玉眨眨眼:“方便你找我啊?”
“切——”顾衍誉乐了,“那你别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听不见。”
令狐玉嘴角挂着矜持的弧度,当真就没说:“自由人的身份,我很喜欢。”
她问令狐玉什么时候走。
他说:“得到你同意之后。”
顾衍誉回去让人抱来一个小箱子。
她在其中放了迄今给出去过最多的一笔银票和一枚代表顾家家主的印信,有这方印在手,理论上他可以支配顾家任何一个人。
然后她对着那小箱子出了一会儿神,好像不知该放进什么了。
“你不希望他离开?”戴珺走了进来,轻悄地开言。
顾衍誉回过神:“不,我应该为他开心的。他守在顾家,也是被迫。”
她起身,按着戴珺在椅子上坐下。戴珺拉住她的手一勾,把顾衍誉带到自己腿上坐坐好,然后圈住了她的腰。
顾衍誉想起什么很好笑的事一般:“小时候——我们是互为‘狱卒’和‘囚犯’的关系。都困在这里,谁也出不去。我知道他其实有过很多次想要离开。最开始留在乐临陪我呢,是因为给我爹卖命可能真的会死。后来……我怕他走,又怕他留下表现得太好以至于抢走我的机会;我希望他对我忠心,又担心自己无法驾驭他。我们认识得很早,相守多年,若换在旁的人之间,或可算青梅竹马,可惜我们心思一样重,谁也不会完全信任谁,永远都在相互提防。”
“他要去哪里?”
她笑了一下,低头无意识玩弄他的手:“他不告诉我。不过,这样也好。他从来也不想当谁的家臣。”
顾衍誉最终没有再放进去任何新的东西,她合上了那个匣子。
“问我去何处?玉珩公子,实在很关心在下。”令狐玉面对前来找他的戴珺,客套当中有那么一点疏离。
戴珺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凝眉,顾衍誉使他感到伤脑筋时,他也有这样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