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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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誉显然很务实,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有个传说中金光闪闪的祖宗,但她觉得把族谱附会到传说之上,对解决问题的帮助有限:“有创世神叫古尔加,延续下来的部落叫古尔加,我的先祖姓古尔加,但这只是先民崇拜‘母亲’的结果吧。就像羌虞新生的小孩儿多叫那图。古尔加·勒德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来自虚无缥缈的传说。天铁在地下少说是千万年才有的造化,能与她有什么关系。”顾衍誉不知想到了什么,语带倔强地说了一句:“我不信神。”
吴三思一脸神秘晃了晃脑袋:“传说也不都是后人胡编乱造的。很早之前,所有人都来自‘母亲’,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强大的部族里。只是后来发生变化,不断有人出走,古尔加就没落成了一个小部族。实际上这里还是有最古老的传承。”说到“这里”,他朝她举起那枚戒指。
顾衍誉凝眉:“如果古尔加很强大,为什么族人还要出走?”
“利益,”他说,“人心会生变,在‘母亲’的部落里,所有人都是母亲的儿女。但挡不住人有‘分别心’,时间久了,有能力的人未必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生活,自己想要更多,也需要地位和财富只荫及子女,于是带人出走,只在亲族之间通婚,以求财富在一家一姓之内永续。按原来的传承去生活的人,就越来越少。”
他对顾衍誉说:“也许你不相信神,但我相信最早的那个部落之主一定也是真实存在的,她预见了这一天,所以她留下了这段话。”
他看向墙上的影子,娓娓道来:“这段话在神典中还能找到,大意是‘神的恩赐深埋地下,神的子女生于其上,其上无上,其下无下,生于其中的,不可反凌其上’。”
顾衍誉觉出一点滋味,歪头仔细瞧。
“前面两句就是字面意思,水、矿石这样的东西,都是神的恩赐,植物也会从土地中获得力量,生长出果实;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是神的子女。后面两句要这样理解,‘其上无上’,说的是人之上没有人,创世神陨落后,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更高贵。‘其下无下’,说的却是,没有止境,神的恩赐永远富足。人不需要抢夺他人的东西,也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转向吴三思,在她发问之前,看到她活泼的眼神,吴三思就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愉悦——一个很有挑战欲的孩子,他眼里也带了笑:“这不是为师多想,而是神典残卷中的注解。很说得通,不是么?”
顾衍誉“噢”了一声,倒也很讲理:“这么说来,更像是一段遗言,告诉大家,你们都能有一口饭吃,神不会让任何人饿死,所以不要抢同类的食物。”
戴珺闻言,眉间一动。
吴三思笑道:“你说。”
戴珺看一眼顾衍誉,眼波很柔:“燕安让我想到最后两句该怎么理解。”
“子女诞生于母腹之中,不可背叛他们的母亲;按照古尔加的思想,权贵也生于黎民之中。若无百姓,则没有权贵可言。所以他们应遵守的更像萨迦最开始的职责,少数更有力量的人去管理,而不可凌驾其上。”他见到顾衍誉点头,觉得这模样很可爱,又收敛了心神道,“后两句应该是告诫了,‘不可’就是很严肃的提醒。”
“没错,神典残卷中也是如此解读。”
吴三思把递给顾衍誉,慢吞吞往他那把椅子走去。顾衍誉接过,好奇地跟戴珺凑一处又研究片刻,戴珺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让阳光透过镂刻的间隙,古文字再次呈现,顾衍誉眼睛亮亮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好像真心实意觉得他很厉害,戴珺就笑了,显得有点傻气,但看起来很开心。
吴三思稍带点困惑,眨巴两下眼,最终放弃了去理解年轻人。
然后只见二位又风度翩翩在他对面落座。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了。”他说。
他先看向戴珺:“这似乎是神开的一个小玩笑,我一直以为天铁的炼制很难,古籍中能找到的方法都繁复无比,靡费无比,但这样的方法其实会炼制出另一种金属,它的硬度也很高,不过最终会被天铁斩断。神典里管它叫做“伪作的公平”,也叫隐铁。”
顾衍誉蹙眉:“那……真正的天铁炼制呢?”
“很简单。”他说。
“之所以要去研究传说,因为部落时代留下的传说都太特殊,都能在现实找到对应。仿佛是神写好的隐喻,真实的公平其实是最简单的事。如果有人占尽好处,又要维持表面公平的假象,才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所以老师——”戴珺明显是跟了顾衍誉的叫法,听得老头儿一挑眉。
戴珺接着问:“您寄期望于羌虞只买回天铁矿,但炼制出并非天铁的武器?”
“我确实有这样的侥幸。可惜我也没有亲眼所见。”
“顾禹柏知道你说的这些吗?”顾衍誉问。
吴三思叹气:“孩子,你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你爹知道的或许比我们都多。”
“那我们就不该有侥幸了,老师,”她看上去蔫了片刻,又很快恢复平静,“羌虞不准武器外流,已经说明很多问题。况且,就算他们手中只是隐铁,也已经比我们眼下的所有军备强。”
她目光与戴珺一碰,深吸了一口气,同吴三思低声道:“来之前皇帝给了玉珩一张地图。其中标明几处可能埋藏天铁矿的地点,未曾言明是何时由何人所献,但看来年头已久。皇帝经过当初的事,顾虑天铁开挖会引来朝中纷争不休,让人去杀了献图人,只把这件事自己藏起来。可惜……剩下的都已是空矿坑。”
第179章 “你不相信么?”“我信”
聂弘盛把地图连带天铁的秘密交给戴珺的时候,戴珺第一反应是愤怒。因为这位帝王竟然把这件事压在手中这么多年,未有任何建树。他对自己的统治过于自信,似乎完全没想过,这样的武器现世后,即便他不动,会有旁人抢先动手,到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已知可能的天铁矿都被挖空,他们甚至拿不准这是不是都出自顾禹柏之手。如果在他之前也有人知道并偷挖过,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眼下无论羌虞动不动,他们都得做好准备,但大庆境内的天铁矿指望不上,只剩最后一条退路——雅克苏。
想要加强军备,就要跟居斯彦合作,挖出深埋草原地下的天铁,将其铸成武器。
吴三思见二人神色有异,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们……没有把这件事禀报皇帝?”
“是。”顾衍誉道。
戴珺开口向他解释,聂弘盛垂垂老矣,他的止战之心从雅克苏开始就是如此。购买天铁、铸造兵器所费甚靡,他未必愿意为还没发生的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聂弘盛近来对装饰自己的陵寝更感兴趣,他似乎对死后成圣又有新的想法,请了术士和巧匠,要在原本大工程的基础上,翻出花样。
顾衍誉道:“如果给他一个说‘不’的机会,再继续做就是明着欺君。所以我们打算冒险跟居斯彦私下交易。若有朝一日,敌人举着天铁来犯,皇帝想必也顾不上追究了。”
“可这开采和冶炼所需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吴三思看着他们。
二位年轻人一对视,顾衍誉冲他撇了撇嘴,很明显,冤大头是他们在当。
顾衍誉最气的还是顾禹柏没留多少“脏钱”下来,身为家主她能动用财库,但也不能不考虑顾家其他人的死活和生意的正常运转,为此嫁妆和收的聘礼都搭了进去,戴珺当然也没好多少。
这本该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他们想瞒着聂弘盛,对雅克苏的君主而言风险不可谓小,有居斯彦从中转圜才能让事情顺利进行。但想赊账就不可能了,必得见了现银才能让人干活儿。
“等皇帝真的意识到庆国需要这些武器时,再想办法同他开价吧,不过那是后话,我们倒希望一直没有用上的机会。”
吴三思轻轻一笑,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二位,又叹息一般:“这也已是死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越过了皇帝去操这样的心,却未必能讨到好啊。”
“巧了老师,我近来不大认可这句话。”她环顾周围一圈,慢条斯理开口,“你说聂弘盛是个好皇帝么?至少……跟史书里那些个荒唐的比起来,他不算坏的。为朝政殚精竭虑是真,为削弱世家尽管进退几番,最终出了些成绩也是真。可是呢——”
“他把天下看作他一人所有,念头翻覆之间,就有无数人会陷入死局。老师您的失望不也是因为他当年种种作为么?甚至想把天铁卖掉造他自己的长生祭坛。他把一切视为一己的所有物,不仅地下的矿藏,连这里的子民都是他的私产,高兴了施恩,不高兴了施威。经历了这些事,我才发现,一个‘好皇帝’根本不是解法,任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权力都不是好事。普天之下怎么会是王土呢?普天之下该是天下人的容身之所。”
她说的是传出去半句便能杀头的话,另外两位听着却露出赞同之色。吴三思那张算不得白净的老脸上,像被什么点亮了。他看看顾衍誉,又再看看戴珺,心知这话他们二人之间定然早已讨论过,不知是谁先说与谁的,抑或是他们共同得出的结论。
戴珺忽然说:“‘其上无上’,其实这就是创世神古尔加的想法。”
“诶?还真是!”
顾衍誉脑中反应过来应该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瞧着他时,却因清晰地表现出诧异、欣喜而显得整个过程有些“慢”了。戴珺抿唇忍住一点笑意,知道她借机在逗自己开心。下一个瞬间,眼里的哀痛却险些没藏住。顾衍誉也吸了一口气,很快地背过身去,把忽然间上涌的泪意憋回去,她以为说服自己接受命运就能若无其事,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顾衍誉狼狈地想要掩饰,她并不想在吴三思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幸好此时戴珺再平和不过地开口了:“也许这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没有人生而高贵。不是多玄妙的上古箴言,只是一个常理。”
顾衍誉也缓了过来,先给吴三思抛问题:“老师,您还没有回答我,对于我爹的目的,您是怎么看的。”
吴三思露出一种徒劳的自嘲:“当初若我有忍性,能多在乐临逗留,或许能早些找到答案。后来我想过,起因还是在你母亲身上。”
“我娘?”
吴三思点点头。
顾衍誉又何尝没有这么想过呢:“可她已经离开了,我想过顾禹柏或许想要很多的钱,好去践行什么更古怪的草原秘法,让她死而复生。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有此念。从前不计代价建造好的璧园,如今也荒芜了……”
她曾带着戴珺路过璧园附近,顾衍誉头也不抬,拉着他走远。戴珺遥遥回看一眼那座宏大又精致的建筑,他有好奇,却也没有驻足。
老头儿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儿,眼中露出感慨:“未必只有这一件,只要他的念想没有熄灭,总能找出更多该做的。”
“比如?”
“弥补顾怀璧犯下的错。”他说。
“‘生于其中的,不可反凌其上’,他相信顾怀璧的厄运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亲手把顾家家主的戒指交到了他手上,无论如何,将家族拱手他人,是对祖先的不敬,他要为她赎罪。”
顾衍誉顿了一下,她忽然觉得顾禹柏会回来送戒指,恐怕没有一丝出于对儿女的顾念,不过是能把位置还给真正有顾氏血脉的人。而这个人顾怀璧也不会有意见。
这么多年来,他对外人手段百出,对真正的顾家人却总是高高抬手。
“什么样才算赎罪,赎了罪又有什么用呢?”她喃喃道。
“顾怀璧已死,他除了报仇,只能盼来生。从前那些秘法未曾奏效,他或许选择了成为古尔加的信徒,践行神的意志,以求神的垂怜。”
见顾衍誉不说话。吴三思问:“你不相信么?”
顾衍誉无法开口。因为她觉得顾禹柏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没有情感也没有敬畏的人,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戴珺在这时却开口说了一句:“我信。”
顾衍誉诧异地看他一眼,反应过来之后,险些落下泪。
一个再怎么冷静、有理智的人,在无望的现实面前,会抓住哪怕看起来是荒谬的念想。
她从内心里抗拒把顾禹柏跟情深义重搭上关系,一个愿意为发妻付出一切的人应该是个好人,一个好人应该是个好父亲。
可是她不能接受顾禹柏对待她的方式。
这样的矛盾令她内心感到难受。
“他已中毒二十载有余,神志都未必清楚了,所想所做,真的还能以常理推断么?“
她回忆起顾禹柏的样子,那个人从来都是那么意气风发、仿佛万事尽在掌握,可她嗅不出“人味儿”来,只觉得他是被顾怀璧遗弃在人间的孤魂。
但如果接受了“他可能对所有人而言都不是好人,对顾怀璧却倾尽所有”这一点,有些事顾衍誉是可以自己想明白的。他能因亡妻生出敬畏心,甚至开始信神,也不是没有可能。
吴三思问戴珺:“你曾买到过一条关于天铁的神谕对不对?”
“是,可是,它跟这个创世神的思想似乎并不一样。”
“没错了。那应该是古尔加·勒德被聂氏驱逐和追杀之后的事。部落里的神使对聂氏怀恨在心,才要自己的后人记住这一点。在聂氏气运用尽之后,完成改朝换代。”
顾衍誉没有再继续沉默:“那现在有两个‘古尔加’。我先祖古尔加和追随她的神使们,要庆国王座之上不再有传承聂氏血脉的人。而创世神古尔加要的是……是世家门阀不再凌驾于百姓之上么?后者听来……甚至很正义。”
吴三思道:“因为并不是邪神,只是被遗忘的创世神。她所描述的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人间?”
顾衍誉摇头:“可解释不了他把天铁卖给羌虞。大庆如今的情势……假以时日,这二者都有可能实现。他却使得敌国壮大,不是在给自己的子孙找麻烦么?也必会殃及百姓,与他想要取悦创世神的想法就背道而驰了。”
吴三思的神色沉了沉:“多年来,若抛开偏见,顾禹柏……在削弱世族和对庆国军队的改制上,所做的事或能造福后世。他的发心也非自己夺权,所以我始终觉得这个看似是死局的境地,他还留下了一个生门。但他跟羌虞的交易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羌虞那位传闻好战且残暴,自掌权以来横征暴敛,百姓并未从不断扩大的国土之中受惠,不是个会被轻易掌控的君主。顾禹柏若想借他的力,只怕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他说完,转过来郑重看着他俩:“我赶来也是要提醒你们,需尽快让探子进入羌虞,摸清他们内部情况。军备、朝堂的势力划分,有没有拉拢可拉拢的人。”他叹道:“一直以来,隔着海,我们过得还是有些太舒服了。”
戴珺点头:“是,早前已有从通商的口子安插人进去,如今看来要全力以赴才好。”
吴三思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我们这些老人最喜欢的,是发现自己想到的事,年轻人早已想到了。”
戴珺闻言还颇有些羞赧,顾衍誉插言:“老师,您不用再回长治了吧?”
吴三思这就噙上了笑,等着她往下说。
顾衍誉略显憨厚地也对他笑了:“跟我们去陵阳吧,跟居斯彦的交易需要有人盯着,天铁的炼制我们还都两眼一抹黑。”
“原以为你多少会说两句看在我老头子孤苦无依的份上,决定收留我,让我晚年有个归处之类的话。你倒是不客气。”
“收留不敢说,毕竟您要是想走,那可是说走就走的。”
“燕安,当年……”
“我都明白。老师。”
几人正要赶路,云渡的消息先到了——
胡青竟没有死!他以假死的方式避人耳目,另外三万兵马正是在他手中。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叛变。
早先蔡莘与顾衍铭都知道无法再僵持下去,于是共同谋划了一场引蛇出洞。顾衍铭带兵深入,诱得蛰伏的胡青以为时机已到,现出真身。如果顾衍铭在对此完全无知的情况下稍微激进一点,恐怕会被这“消失”的三万人在大山深处无声无息包了饺子。
但这假戏真做也是以命在搏,他险些死在乱军之中。而蔡莘为了救下顾衍铭,被斩下半截小腿。
好消息是云渡的情况终于摸清,叛军兵力分布完全展开在他们眼前。
坏消息是蔡莘跛了,顾衍铭重伤,能带兵冲锋陷阵的竟只剩严柯。
第180章 他们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直都?
离开乐临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顾衍誉带着戴珺往河边去。
她走在前头,向后勾勾手:“牵牵,带你去看鱼。”
戴珺去拉她的手,手与手交叠的瞬间,时光也重叠交汇,多年以前,少年戴珺也曾这样牵过她。
河水淙淙,浅处清可见底。
是脚步声,抑或是人影,惊了游鱼,原本似空悬水中的生物倏然间就变作丹青妙手挥毫甩出的一笔,成了一道只见颜色不见形状的影。不过这可怜的小东西,并不知道躲避是徒劳的,河水太清澈,出卖了与它共生的伙伴,就连河底的藻荇都清晰,看得清它柔软招摇的身影。
河中落着几块大石,最中央的有一人多高,朝上的一面尚算平整。水从石头的缝隙之间蜿蜒而过,形成细小的泉流。
微风将潮湿的水汽送来,从顾衍誉面颊拂过,她深深呼吸,然后说:“从前不高兴了,我就会自己偷跑出来。小时候我很想爬到那块石头上去看看,可我打小就怕疼又怕死。出来散心不肯带护卫,也不会让他们提溜着我上去玩。后来有一回,令狐跟我一起跑了出来,他问我是不是想爬到河中间的石头上去。”
她扭头来,笑盈盈看戴珺:“你猜我怎么想?”
戴珺只是贪恋地看她,轻轻摇头。
顾衍誉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目光,近来若不在人前他总是不经意便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看她的目光认真到了叫她心酸的地步。每一眼都好似最后一眼,他想记住,因为往后还有很多年,要靠着回忆这样的画面生活下去。
顾衍誉眨眨眼,把纷乱的情绪咽下,冲他一笑,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那时,我不要他帮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会在石头上把对方推下去的关系。”
戴珺没有说话,他伸手来摸她的脑袋,然后把顾衍誉鬓边的碎发拢了拢。
他俯身过来,跟顾衍誉差不多在同个高度,顾衍誉朝他抬抬下巴,娇蛮道:“牵我过去。”
下一瞬间她只觉浑身一轻——
她被戴珺打横抱了起来!
顾衍誉很喜欢戴珺抱她,这个人身上又结实又温暖,她就很乖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然后转头去贴戴珺的胸膛。
此刻又很想哭了。
顾衍誉的声音发闷:“石头很滑。”
戴珺箍在她身上的手收紧:“没关系,夫君抱得稳。”
他说没关系,顾衍誉就知道真的没关系。她对戴珺有种盲目的信任。而这句话出现在此刻,又勾起两人别样的忧愁。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抓住顾衍誉,如果解决相思引的毒也像抱着她走过河中大石这样简单就好了。顾衍誉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她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发紧。最后只用手指摸了摸他,像小动物那样。近来她总爱没事嗅一嗅他,碰一碰他,她要在自己的五感消失前,记住关于他的所有。
戴珺就那么稳稳当当,一路把顾衍誉抱到最中间的那块大石头上,才把人轻轻放下。
顾衍誉低头看水面,水太澄净了,不仅出卖游鱼,还会出卖过路的旅人。她在平静的水面中,窥见他红了的眼睛。
她的心忽然就很软了,比河中可见的藻荇还要柔,哪怕是安静的水流经过,都要随之一荡。
“玉珩,你在想什么?”
戴珺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她声音小小的:“你告诉我,别让我猜,也别让我害怕。”
“我娘亲中毒之后没有多久便去世,而你娘亲还能……抚养了你三年,”他的声音艰涩,“换血,是不是真的有用?”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水在流,天上的云也在走。
夕阳已变成火红的一团,归雁在天空留下转瞬即逝的掠影。
吴三思四处逡巡,还没找到两人。他莫名回忆起年轻时“带孩子”的感觉。后来遇到的小孩儿都不像顾衍誉那么上蹿下跳,居斯彦心重,因而显得沉稳,秦绝嘛,那小子很是憨厚。需要他满世界去找的,只有顾衍誉一个。
阳朔见他这一顿忙活,赶着上前去关切:“吴老先生,您在找什么?”
“天都要黑了,他们还没回来,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阳朔自他出现时就观察过他,觉得老书生应是受过苦,看着有一张总对人笑的脸,一派轻松快活的模样,实际对环境变动甚是敏感。这种敏感不同于武人经年累月练出的耳聪目明,他更像是对任一种风吹草动都感到不安。
阳朔笑说:“不妨事,主子们本事大着呢。应是出去散心忘了时辰,也有人暗中保护着。您若是着急了,我去瞧瞧。”
“诶,我同你一起。”
“那,我牵着马,载上老先生吧。”
夕阳的余晖里,隐约能瞧见水边二人的身影。
吴三思放下心来,勒停了马,因为此处已能远远听见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
顾衍誉撩了一捧水,朝戴珺扬过去,她手上没用力,水珠如天女散花,而戴珺的动作竟是伸手去揽,他左手执扇,左遮右挡,远远看去,仿佛纷乱的水滴随他动作而汇聚。
扇子再一抛!戴珺飞身,右手稳稳接住,他落地的同时,右手自上而下在虚空之中笔走龙蛇,身姿翩然,只看剪影也甚是优雅。最后纸扇一合,朝左手心一掷——
戴珺右手翻飞,做了两个轻招的手势,似乎方才被他汇聚成股的水流尽收于此!而后他手掌向上虚握,将其递到顾衍誉跟前——
吴三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由惊叹:“哪怕在戏文里也只听过‘身轻集飞花,落英不委地’的功夫,你家公子竟有这样能汇集水珠,使涓滴尽掬于手中的本事!”
阳朔:“……”
好吧,他是个学识渊博又很值得尊敬的老人家,但他在武学上的见地,可真不怎么样。
“哈哈哈哈你好傻,”顾衍誉的声音这就传来了,“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戴珺跟着右手一翻,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也爽朗地笑出声。
何人能掬住注定要四散的水流呢?
不过他的手却没有落空,他将被一系列假动作逗笑的顾衍誉揽在了怀中,两人静静相拥。
吴三思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阳朔:“他们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直都?”
阳朔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那个瞬间,他几乎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但他忍住了,最终只是轻呵了一声,说“从来如此”。
吴三思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少时读书,也曾在诗文里见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之一字,能叫人变得跟原来很不相同,心有百窍的人能因此变得单纯快乐,出尘绝世的人也会染上人间烟火。
可是吴三思总觉得二人之间除了纯粹的因爱而生的欢喜,还有一种刻骨的悲意,好似过了今天就没明日。
但他对自己的感觉也没那么信任,他是痴长了年岁,对“情”字理解仍有限。也不好说是不是爱到深处就自然会患得患失,哪怕没有特定的原因。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吴三思和阳朔了。
顾衍誉大大方方朝他挥了挥手。
又一路小跑着过来:“来接我们回家吃饭吗?老师。”
“是啊,明日就要启程了,还不早早回去收拾东西。”
几人在赶路途中,陵阳的旨意也到了。
皇帝急召,命他们速速赶回,说有要事相商。
在休整的小客栈房中,顾衍誉合上陵阳传来的密信,轻声道:“皇帝竟病倒了……”
她看向屋里众人:“我始终没明白,云渡受了朝廷那么多恩惠,怎么当地人都跟朝廷有仇似的?”
聂弘盛还派了自己信赖的胡青坐镇,算是把心腹填在这么个险远之地了。没料到一直都吃力不讨好。
朝中也有大臣屡屡进言,不如不管,从来收不上来税赋,还频繁生事。
但任何一个有志气的帝王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中使金瓯有缺,故聂弘盛一直怀柔为主,心血也花了不少,得知胡青竟就是谋反的一分子,愣是给气病了。
吴三思:“或许……这些年来,云渡对朝廷的仇怨,并非来自百姓,而是这个‘中间人’。”
越靠近陵阳,听到的各色传闻就越多。皇帝此次真的病重,顾衍慈照顾他居多。不知这位贵妃用了什么手段,皇帝在召见大臣时,甚至都不避讳让她在场。有时还会问上一两句她的意见。
他问,顾衍慈就说。谁也猜不到他们各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81章 或许算这一切变化的连带效应
一路上吴三思还是觉得两个年轻人有哪里不对,又频频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就在怀疑自己和怀疑人生中不断来回,最后对自己和人生都百思不得其解。
车队在野外休整时,他见戴珺对着旷野和天空出神,心事重重的模样。缘何如此呢?他总不会与自己一样正在怀疑人生。不一会儿,顾衍誉悄么声在他身后出现,给他鬓边簪了一朵小花。
戴珺一回头看到顾衍誉,那个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融化”了,他周身气质变得异常柔软,眼中却像险险要落下泪来。然后他们手拉着手,相顾无言。
吴三思没有可用的经验去理解,只能悄悄问阳朔:“你有心上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