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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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某一日,司命府上设宴观宝,有来客多饮了两杯。那薄胎玉雕瓶被酒醉的客人失手打碎。
小童拦阻不及,抱着摔碎的宝瓶悔恨痛哭。
司命捡起光彩流溢的碎片,叹息道:“不全是你的错。看来即便是先天灵玉,集够了天地灵气,也要历些劫难才能开启灵智。这应了我的猜测,命数不是在修炼成人的那一刻才被写好,万物早有天命。”
小童哀求他想法为宝瓶复原,自言看守不力是他的错,愿为成全宝瓶下界历劫,助其圆满。
司命的手在他头顶抚过:“那好罢。你要记得,宝瓶本不易碎,不过是命中有此劫,你这忧思不收,成了人之后更放不下了。”
戴珺第一次见到顾衍誉,就仿佛看到一块透光的玉。
无论她在旁人眼里什么样,他始终觉得她干净透亮,又时时担心她的易碎。
戴珺重重将她揉在怀里,又轻轻安抚。
他带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顾衍誉眼睛微弯,声音也发软:“你的心跳。”
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她叹息一般:“好软。”
手指感受到温热,心跳忽然快了些许,她贴上去,用嘴唇再次试探他柔软的唇,“甜的。”她说。
顾衍誉因回味这个吻而显得走神,暧昧的甜度叫她下意识伸出软舌去舔下唇,戴珺一下子贴近了,温柔而不容反抗地以唇舌覆了上来。
耳热之际,顾衍誉吃吃地笑了。
“我听得见。”她说。
戴珺的目光更沉:“听见什么?”
她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手指抚上他的喉结:“每一次……听你这样低喘的时候,我心里都很热。”
他们像野兽一样相互需要,从对方的言语、身体之中汲取安全感,那是唯一的慰藉的来源。
有时会有疯癫的念头出现,他不知该如何对待顾衍誉才算周全,情炙时他有种自己会将她整个吞吃掉的错觉。害怕她碎掉,又想她如果能融化在自己身体里就好了。
小院里没有他人,二人坦诚地在彼此面前哭和笑,撕开那些从前不示于人前的部分。
他们分享快乐、痛苦、觉察、甚至是偏见。
他们无所不谈,哪怕是最细碎的生命体验。那过程中,很神奇地,他们仿佛逐渐融合成一个人。有一部分属于她的体验进入了他的身体,往后他看到月亮,会想起顾衍誉说的幼时故事。
她三岁时哭闹说天上挂的那盏灯最亮,要放在她的房间里,顾禹柏让人寻了斗大的夜明珠来,也不能叫她满意,最后顾怀璧说:“最亮的那盏灯是挂在娘亲的屋子里了,每月十五六才拿出来,誉儿会把灯让给娘亲吗?”
于是顾衍誉就不哭了。
娘亲好,娘亲喜欢可以拿走它。
他往后读书看到大思想家王文扬,就会想到顾衍誉说的,饿上两顿,这老头就会明白馒头是他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
在使人神魂颠倒的亲密之后,她窝在戴珺怀中,摸着他的耳朵:“我是自私的人。我从前想,你这样正直又漂亮的公子,该有每个人都想要的圆满一生。等你老了,会受人尊敬,会儿孙绕膝。可是我——”
“是和你一起变老的那种圆满么?”他截断了顾衍誉的话,将她手指送到口中,止不住轻咬。
顾衍誉近乎祈求地看着他,他每说一句,她都因此心痛,却又矛盾地被取悦。
“我想要你记得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没有别人能替代。若是我……哪怕百年之后,一想起,你还是会为我心痛。”她伸手拨弄他的唇舌,然后凑上去,嘴唇贴上他的喉结,细细的一道热流随着她小声说话喷在他此处脆弱的皮肤上,她说,“可是我又舍不得。”
因爱而生的成全和因爱而生的占有欲相互纠缠,它们在顾衍誉的心中分不出胜负。
她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恼怒,咬上他的喉咙,在薄薄的皮肤上印下齿痕,又带着小意温柔,讨好地舔舐他皮肤之下隐约可见的血管。
被疼痛激起的凶性,对于失去的不安,当你面前是一尊薄而透的珍宝时,本能里的一面要倾尽所有去保护她,而本能的另一面是将其彻底打碎。
毁灭与成全,在极致的交缠之中释放。
顾衍誉的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但是她不想喊停。
两人在此刻奇异地心灵相通——占有我,或者被我占有。我不怕疼,只怕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需要,交缠。
被压抑的炽烈,无法隐藏的温柔。
我爱你。
戴珺想什么都不管了,跟顾衍誉一起从这里“逃走”。
可惜第二天醒来,依然是好好地换上齐整的官袍,接着去上朝。
“皇城之变”后,高门大族进入相当一段时间的沉寂,戴珺也学会了用皇权的威仪为自己开道。在所有人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修订之后的《均官策》被再次摆到了台面上。
朝堂议事之前,先有消息放出去,各部无一幸免,都在改革之列。私下里反对声如潮,戴珺俨然成了整个朝堂的敌人。人们再怎么不敢轻举妄动,在这种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事上也不打算沉默下去。
而真到了朝堂议事时,大家发现先前的传闻只是误读,远不到那样伤筋动骨的程度。戴珺所提出的改革,只在自己所管的那一亩三分地,程度也算不得激烈。人们看着又只觉得他是新官上任。条例是定下来了,一时间也没见着付诸实施。
于是原先“团结”的反对者们一下子做鸟兽散,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在顷刻之间瓦解。刀没落在自己头上,人人只想沉默地拥有庆幸。
两个月后,事情起了新的变化。负责财政的大人不知怎么得罪了戴珺,其部也被上书改制。不过么,这起因是私仇,尽管同情这位大人的遭遇,其他人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又过许久,只剩下最后一部尚未改革时,旁人先坐不住了,不等戴珺提出,自有人见不得自己下水旁人不湿足。
就这样,戴珺用分而化之、区别对待的办法,在一年时间内,将原先看似永无可能落定的《均官策》变成了现实。
初期执行总是有选择的、宽严相济,让人抱有侥幸,等大臣们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有任何余地,政策一再收窄时,已无力反抗,法度早以雷霆之势推行。
后世之人在史书里读到这位权臣所为,能脉络清楚地探明其用意,而对当时之人,却如雾里看花。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天都已经变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对当时的戴珺而言,最令他心焦的是杜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杜衡看到齐整整两列黑甲武士出现在眼前时,稍恍惚了一下,自打跟了顾衍誉,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被贵族“绑架”的事了,没想到来人表明身份,好吧,戴大公子的人。
他接到信时已有预感,着急忙慌赶回,一看这架势,心说情况或许比他想的严重,自己也心中打鼓。
快到戴府时,杜衡差点被吓出毛病,因为府外停了好几辆马车。
人都没进去,只是等在外面。
他见到洛莲姑娘对他一点头,还有自宫里来的车驾,贵妃不便轻易出宫,露面的是她宫中首领太监。
杜大夫被簇拥着走到门口时,还见两位老大人并排站着,殷切地期盼他到来,饶是杜衡向来镇定,也不由脚下一趔趄。
然后他此举吓得戴文嵩当场老泪纵横!
杜衡:“……”
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解释点什么,幸好戴珺及时把他迎了过去,众人也知趣地没跟上来。
如玉有点迟钝,直到顾衍誉把自己的情况同杜大夫一说,他才后知后觉主人也中毒了!
于是第二个险些被吓死的人出现。
杜衡语气沉了下去:“确有这样的情况。此毒以血为引,若顾太尉没有逃过,身在母腹之中的胎儿就更难以幸免。”
戴珺的心跟着一沉,杜衡开口之前,他一直都还怀揣一线不敢说出口的奢望。
因为顾衍誉看上去实在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她总能在任何一种处境里以奇迹般的速度恢复过来。理论上她难逃此劫,但万一她是个幸运的例外呢?
杜衡再去诊如玉,望闻问切一番下来,他陷入沉默,若有所思地看看顾衍誉,又看看如玉。
他问二人可否各自借他一点血,顾衍誉对大夫没有疑惑,不问为什么,直接手伸出去给他。她如此痛快,如玉就更没有什么话说。他又让戴珺着人去找两只家养的健康小兔,要同胎所生。
“这药物发作缓慢,先用常规的解毒汤剂控制即可,避免忧思过甚,至于……”杜衡想了想,把话咽下去,只说,“我要印证一些事,过程不便示于人前。还请耐心等等。”
戴珺情绪激动,一把抓住他胳膊:“杜大夫,您有什么想法,不妨现在就说。”
他眼中的灼热和恳求,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杜衡踌躇片刻:“只是一个假想。”
戴珺紧张地有一个吞咽动作。
杜衡缓缓道:“虽同是中了相思引的毒,但二位脉象多有不同。从前为……顾大人诊脉,不知有相思引存在,只觉出与常人有细微差异。但千人千相,本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相思引,能让我研究的不多,只能对比着看。如玉是被喂了药,他必是中毒无疑,而顾大人,多年来未有表现出其他中毒迹象,反倒令我想起古籍中所载的一桩奇事。”
“是……什么?”
戴珺方才追问杜衡时,顾衍誉甚至不敢转头。
她知道戴珺捕捉到了一丝希望的迹象,但她甚至不敢多问。这一次顾衍誉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
杜衡道:“说在瘟疫横行之时,村中有妇身怀六甲,但不幸染病。以往这种情况胎儿会生来有疾,不易存活,而这个孩子十分特殊,发过两场低热便完全好了起来,这偏僻村落被瘟疫纠缠数年,至行脚大夫发现时,这孩子已经三岁,活泼健朗,一次也没有染过疫病。”
“你是说!?”
戴珺眼睛睁得大大的,狂喜在瞬间占据了他的神智。顾衍誉上前按住他的肩,淡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戴珺深深吸回一口气,他努力压下心头狂跳的情绪,对杜衡一拱手。
可他眼中的泪水分明要溢出来了。
杜衡当然明白:“杜某,当尽全力为之。”
石管家走出大门,向候在此处的人通报了一声,在顾衍誉出去之前,停在府外的马车又悄无声息地散去。
幸而杜衡的药庐是设在“在水一方”,否则戴珺大概忍不住时时路过一趟。
这比之毫无希望时更使他灼心。
“你信吗?其实我不信耶。”只有两人时,顾衍誉在戴珺面前故作轻松,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连书中所载之事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能靠它得出什么结论来?”
希望的味道真是甜美,可一旦落空,也会格外残忍。
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杜衡再次出现。
他把自己的思路一说,这次不需如玉放血,只要顾衍誉的。
他同二人中毒之人说:“大夫理应治病救人,但病人的意愿也很重要。需以顾大人的血为引,煎出药来,让如玉服下,两位可愿意?”
若不是场合不适合,阳朔险些“呵”出了声。他原本是个单纯的好人缘小结巴,是被偷偷治好的,他的意愿呢!虽然,唔,说话不磕巴的感觉,也是不错啦,不愧是神医。
顾衍誉对放血没意见。
倒是如玉吓得脸发白,主人以血为引,他要是敢喝这样的药,洛莲姑娘会怎么想?跟病死相比,到底哪个更可怕?
顾衍誉看穿他心中所想:“不知‘相思引’还有多少存世,我们面前或许是唯一有解的机会。如玉,你愿意救我一命,也救之后的人一命么?”
如玉忙不迭给她跪下了:“主子!是您救了奴才一条狗命,奴才何德何能。”
他在众人注视下,颤抖着喝了药。
戴珺神色急切,但克制着没有开言,如玉擦了擦嘴,有几分紧张:“还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就是胃里热热的。还有,唔……”他努力组织语言,但一时真说不上来别的了。
顾衍誉乐了:“神药也不会这么快起效,你且好生休息罢。”
杜衡谨慎,他能让如玉喝下这样的药,说明前期的判断被证实。
虚空之中的希望变得更为明亮,叫戴珺激动欢喜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待的日子里,他反而更为沉静,连提起都少。
他与顾衍誉心里各自涌动着巨大的企盼,怕惊扰了命运,命运就不肯向凡人显露神迹。
戴珺每日清晨去小祠堂一趟,给母亲上香。
戴文嵩离开家族之后,戴珺对原本的戴家先祖们也不甚熟悉,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底有些血脉联系,香也烧了吧,万一哪个真能帮上点忙呢?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对那个梦过不去,写信给沈万千,让他代自己捐了一座供奉司命星君的庙。
在杜大夫宣布此法行之有效的那一日,众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可以长长地吐出来。
杜衡解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胎儿在母体之中,虽脆弱无比,却又天然懂得求生。”
顾衍誉在母腹中时,两种毒交织,顾怀璧的状态也不会太好,大约激发了胎儿更强的求生本能,有选择地为自己汲取营养。因此她出生后,身上虽有毒性残留,症状却跟如玉完全不同。
“多年来它未在你身上有明显反应,残留的药性或有影响,但不至于危及性命。”
顾衍誉却沉默了,她第一反应是另一件事,她盯着杜衡,轻声问:“那会对母亲有什么影响?是我从娘亲身上拿走了太多,对么?若非有了我,她是不是可以活更久?”
戴珺的手一瞬间攥紧。
他盯着杜衡,也紧张起来,生怕那个可能的回答会成为顾衍誉此生过不去的坎。
不过杜大夫认真地思考之后,说的是:“不能这样说。孕育生命对母亲而言辛苦和竭耗是真,但你与她曾血脉相连,血液在你们之间流转。或许正是因为你的出生带走了一部分毒性,她才可以在中毒之后又活了很久。”
“谢谢你……”顾衍誉的声音很轻。
杜衡的语气充满宽慰:“不必再有担忧。这几天我也一直在观察如玉喝下汤药之后的反应,现在可以下定论了——在大人血液中流淌的毒,是因‘相思引’而生,却又有不同。大人往后只需注意调养,此毒能造成的影响甚微。更重要的是,对于其他中毒之人,它是解药。”
人间一念相思引。
谁能想到,顾怀璧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就是解毒的药引。
顾衍誉闻言,在短暂的怔楞之后,伏在戴珺怀中失声痛哭。
娘亲,娘亲——
第185章 你这么容易害羞,真可爱呀
顾衍誉平安无事,再回忆起这段时日两人间极致的欢愉和悲伤,反而连对视都羞涩。
单看这两人,谁都不像傻子,哪知会做小儿女态到这个地步。
“你又去找杜大夫了么?”
因着关于顾怀璧的巨大遗憾,戴珺对她生出新的担忧。任谁听闻如此憾事都不会轻易过去,遑论顾衍誉本人。他疑心她并未相信杜衡先前给的说法,所以才再次找上那位神医。
谁知顾衍誉面露羞赧之色,手指轻轻挠他手心:“唔,你真想知道?”
戴珺有点犯傻,他怎么觉得自己这回想岔了?
顾衍誉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贴近一点,热乎乎地在他耳边说:“是去问杜衡,我们若有孩子,会不会受到影响。他说不会,于是我很安心。”
戴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脸红,但两人就是相对脸红了起来,黏糊地抱作一团。
顾衍誉此刻正斜坐在他腿上,因而上半身要高出戴珺一点。从前小夫妻二人谈论将来、谈论孩子,有哀伤的底色,如今没了近在眼前的性命之忧,再说起这个话题,都不由多几分腼腆。她总是这样,一旦羞于直视戴珺的眼睛,便就着这个姿势一把将人揽进自己怀里,按在心口。
戴珺陡然陷入奇异的柔软之中,整个人都在眩晕和发烫。
顾衍誉抱着他的脑袋,软乎乎地说:“你这么容易害羞,真可爱呀。”
关于父母的事,她从前不说,但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在意——
顾禹柏此人正邪难辨,他对顾怀璧的爱又偏执得令人害怕。顾衍誉从旁人的描述里,得知他们的过去很好。兄长和姐姐的幼时也过得很幸福。
可是她没有机会知道顾怀璧是什么心态,她在顾禹柏身边时,都会想些什么。
不过随着旧事一件件揭开,顾衍誉逐渐读懂了母亲——
顾怀璧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不会委屈自己。亡父对她的期待都没有把她拘在乐临,叫她把“成为家主”变成自己的人生使命。
若她对顾禹柏无意,这个人再怎么手段通天,也未必能得顾怀璧的哪怕是假意逢迎。
顾禹柏“奉命”为她赢回顾家,但她对顾家其实也不甚在意,出了那口气便乐得在陵阳偏安一隅,心无旁骛地修习剑术。
顾衍誉想,娘亲那时必是过得快乐的,她与顾禹柏相爱,她感到安全和自在。
才会决定开始孕育孩子。
于是顾衍誉对自己的出生释怀了。
自被丢弃在乐临的那一日,她心头生出的无名之“怨”奇异地消失。她意识到自己的出生是因为爱,她也可以去爱别人了。
她的心中涌动着宽阔的温柔,伸手去拨弄戴珺烫得惊人的耳朵:“好喜欢你呀。想到跟你一起还可以去做很多事,就好高兴。”
除了下落不明的顾禹柏,其他一切似乎都渐渐有了转机。
云渡难打,因被胡青一手遮天多年,当地百姓帮助叛军,朝廷的军队反而被动。
但顾衍铭他们自有章法,看准了云渡十三镇也非一条心,归顺胡青对当地人而言其实没得多少实际好处。不过是这么多年被蒙蔽,也被克扣压榨怕了,觉得他们苦难的源头在不仁慈的朝廷。
姬雪照献计,提出了先招安,再诛叛臣的办法。
顾衍铭将他的想法写在奏折中,皇帝见了,龙心大悦。能四两拨千斤地解决问题,又何必操戈呢?
实际他收到奏报再返回意见要耽误许久,云渡早先一步行动起来。
姬雪照去游说后的第一天没有动静,毕竟当地人对朝廷的不信任由来已久。一个外来人的三言两语并不能动摇几十年里建立起的仇恨与偏见。
他不着急、也不劝,反而宣布了并非人人有机会,如此优渥的招安条件只会给到四镇。
当天夜里,其中八镇都有人上门。
姬雪照心中便有了数。
胡青治下,这些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太穷太苦了,他们如此激烈反抗朝廷,也不过是图个生路。若有安稳吃饭的机会,到底谁想刀口舔血?
势在必行的收复是真,对当地百姓的同情不假,但他也知游说该讲求策略。若一视同仁地给予优待,当地人站在同一条船上与他们对立起来,难免陷入谈条件的长久拉锯。
唯有区别对待才能将这个本就松散的联盟彻底打碎。
没有甘霖普降,云渡十三镇反过来要为争取他的条件而互相提防。
皇帝准了他们奏报中的做法,也迫不及待向云渡的将士示恩。
他对这位新出现的少年英才尤其有兴趣,允以重赏,说无论他想要什么。
云渡返回来的消息却说,姬雪照其他什么也不求,他自陈因病错过今年所有选试,但报国之心拳拳,想求陛下破格允许他参加明年二月的春闱。
聂弘盛大为感动。
感动之余不忘让顾衍誉去彻查此人底细。
他将手中折子合上递了过来:“倒是个有志气的,也表明了他的来历,你查得细些,若无误,倒是可用之才。”
顾衍誉心情诡异地领了命。苍天在上,她原本真没打算骗皇帝那么多的,可谁叫这事正巧交到她手中呢。
几日后顾衍誉去宫里回话:“陛下,此人……”
“如何?”聂弘盛见顾衍誉神色有异,声音扬上去,“那人有问题?”
“回陛下,有些……小的出入,但臣以为,约是取了个巧。”
“哦?”
顾衍誉一本正经:“经历都未作假。只是身世上……这位姬少侠的头发卷曲,并非天生。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孩子,他却自称祖上是去大洋彼岸贸易的客商,与当地人通婚才有他这般相貌。”
她说着说着像是绷不住觉得好笑。
聂弘盛的神色也跟着一缓。
“依你看,他为何说这样的谎?”
顾衍誉眼里带笑:“虚张声势罢了。此人在顾将军麾下立功却显然不愿屈居其下,要来春闱一试锋芒,希望得陛下赏识,是个有大志向的。他是早晚要来陵阳的人物,或许想给自己寻个好些的出身以免被人拿捏。可是附会一个高门,在陵阳极易被戳破。不如编得更虚一点,让人不好掂量其斤两。”
顾衍誉觑着聂弘盛神态,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聂弘盛对姬雪照在身世上的小心思十分宽和,这甚至正中他的下怀——
一个凭空出现又足智多谋的少年英才,不免令人担忧将来如何掌控。如今这么一查,他便探到了姬雪照的底。他喜欢“拿捏”旁人的不足之处。
聂弘盛心情不错:“顾卿,你以为他这‘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顾衍誉眼珠子一转,促狭一笑:“既然陛下不愿追究,何必说破呢?臣听闻这位大人生得俊俏,一头卷发更是惹眼。可惜并非天生,要维持这样的卷发也是个费时劳神的活儿。陛下只需看着,这位大人为维持假象不被戳破,就够忙了。”
聂弘盛哈哈大笑:“将来朕见了他,必会对他一头秀发加以赞扬。”
他的身体不够好了。朗声笑出来的时候发出嗬嗬的杂音,像浑浊的风。
聂弘盛自己听到了,他的笑容在瞬间收敛,而后下意识去看顾衍誉。
顾衍誉恍若未闻。她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和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泼。年轻人对衰老的不敏感,本是残忍的,但那一刻,聂弘盛对她的“不察”有些微的庆幸。
他原想再召戴珺来问一句天铁矿追查的进展,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便作罢。若有结果戴珺自会来向他回禀,况且……他得承认有时已力不从心。
庆国地下的天铁矿几乎被挖空,也正是顾衍誉他们犯愁的地方。
就算买尽雅克苏地下目前发现的矿藏,只怕还不够。
吴三思:“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我们最多能造出供八百人使用的横刀。还得分作三拨才能完成。这数量与我们潜在的敌人比对,就相形见绌了。”
顾衍誉沉吟片刻,忽道:“若是,不做成刀呢?”
见众人看过来,她说:“只将天铁装配在弓箭和长枪上,作为箭簇和枪头使用,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天铁兵器。”
戴珺侧耳听完,抬眼与她一对视,顾衍誉“唔?”了一声,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戴珺见她这番神色,便知她明白过来。
他道:“箭簇上的金属需要对抗的,是人的肉身,哪怕是寻常箭簇,能射准便可发挥作用。天铁真正的优势在于与普通兵器对抗时。”
戴珺极有分寸地停住,顾衍誉眨眨眼,反观其他人,竟是被她绕进去还没出来。
她轻咳一声,道:“所以天铁制长枪的枪头也没有意义,若敌人以天铁刀,砍在木制的枪身,便可轻易化解。唔,我只一味惦记数量上的多,忘了要迭代武器的初衷还是对抗。眼下看来唯有制成刀型才能发挥作用。”
戴珺展颜,点点头:“往好处想,哪怕只够武装一队精锐,这一队的战斗力不输,那就有价值。”
“嗯!”
吴三思瞧着,觉得稀奇。顾衍誉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怎么说呢?他打小却没见过她在谁面前如此讲道理,甚至明理得都有些温顺了。
见其他人对此都习以为常,好像顾衍誉在戴珺面前从来如此,他不由捋了捋自己不存在的胡须,眼中流露几分意味深长。
顾衍誉一瞥,很好读懂吴三思未言明的揶揄,她哼哼着:“玉珩说的,本就很在理呀。”
戴珺轻笑,瞧着她,眼中流淌温和的沉迷。
第186章 以血还他,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
皇帝因云渡生了两场大病之后,将那位阴阳眼的雅克苏神使千里迢迢召来。
陵阳城中萨迦神殿已落成。皇帝要他在此处日日做法事为自己祈福。
居斯彦来得痛快,还因他来此更方便沟通秘炼天铁一事。
吴三思偷摸去了一回,回来路上哼起阴阳怪气的小调。
他也老了,开始理解对于老去的恐慌,但想到这座恢弘的神殿耗费不知凡几,他止不住冷哼。
故人重逢,说不上完全互不生疑,此番倒比从前亲厚。
几人凑到了“在水一方”宴饮,为居斯彦接风。
酒过三巡,居斯彦想起什么似的:“你们可知修帝陵的术士是何来历?”
顾衍誉眼一抬,反应极快:“有问题?”
“皇帝给我看了他要添在帝陵之中的图样,那有部落时期图腾的痕迹,”他说着,有些懊丧地摇头,“神典遗失,我又所学不精,很多东西只能看个大概了。那一套图样十分繁复,有内在章法,不像是编来唬他的。不知在你们这里术士的传承中代表什么,但我看来,不像‘祈长生’,更像是为了镇住什么。”
顾、戴二人下意识去看对方。
戴珺再转向居斯彦:“镇住?彦兄是说,皇帝后续有可能为他的长生之法在此处埋入什么邪门的东西么?”
居斯彦沉吟片刻,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为什么不是镇住在帝陵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