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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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观察出了戴珺对她的看重,他原想用一个公主或者听话的世家贵女去更好地影响戴珺,确保他的忠诚。却意外发现顾衍誉才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棋。有她在陵阳为质,聂弘盛相信戴珺会拼了命地,给他带回好消息。
以往出去涉险的总是她,这一回却要她看着戴珺离开。
“若你没有按时回来,我会先杀了皇帝。”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顾衍誉很久没有这样与戴珺说话——冷酷地表现蛮不讲理。
于是戴珺想,她是因为害怕。
落在他眼中,像一只闹了脾气开始在家中四处撒野的小猫。
线人的死伤,洛莲的下落不明,向他们挑明哈泰已经注意到那图跟庆国的小动作。
这次会面一旦走漏风声,哈泰必会不遗余力破坏,戴珺会遭遇什么她不敢想。
如果是另一种可能——哈泰兄弟二人为庆国设下陷阱,那麻烦会更大。
戴珺知道她一直想亲自去羌虞,远在陵阳只能等着收消息,被动得叫她愤怒。
他放下手里在收拾的东西,走过去,抱住了顾衍誉。
“燕安,你相信我吗?”
她当然相信,她也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好过他身边所有高手和谋士。若有不测,顾衍誉在与不在,都会有人拼尽全力去护住他。
只是……她希望自己在他身边。
顾衍誉说不出话,但她这样看着戴珺,他就明白了。
换做他也是一样,心上人是个胆大包天,能随时去捅破天的姑娘,在她涉足的险境里,有时即便他在,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但能看着她,才会叫他安心。
“讨厌你,”顾衍誉不去回答他的问题,扒拉开他的前襟,张口含恨咬在他胸前。牙齿摩挲到紧实柔韧的皮肉,那个瞬间倒是也不很气了,但委屈陡生,她嗫嚅说,“本来我好好的一个人,心里从不记挂谁。”
越说越伤心,含得他胸口都被濡湿一块,方才还凶巴巴的,现在含混说着最怂的话:“可是现在不行了。呜呜,我不要跟你分开。”
戴珺刻意忽略了胸前的奇怪感受,只看她的怂样,无奈又好笑,但更鲜明的是心中酸涩,心肠软到不能再软。
她脾气有时直接,怂也怂得坦诚,叫人只会生出无尽怜惜和爱。
一直以来他看着顾衍誉成长的速度惊人,小顾大人穿起官服走路带风,一天比一天更加游刃有余。戴珺心中为她欢喜,亦会生出与有荣焉的得意。
但这些变化有时也让他感到不安——顾衍誉的大多改变都因她的恐惧而生——她小时候知道优柔的主人会被刁奴欺负,所以喜怒无常,手段百出;她在绝境中学会了孤注一掷的狠绝和专注;上朝之后懂得了收敛和明理。
他更在意什么才是顾衍誉原本想要成为的样子,而不是都出于经历磋磨后,适应环境的生存之道。
因此他格外珍惜那个她想藏起来的部分——从不展露于人前,只属于他。
戴珺想抬起顾衍誉的脸,但费了点劲也没能把她从自己胸前扒拉开,只好改为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顾衍誉显然是舒服了,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松口,红着眼抬起头来,视线自下向上瞧他,颤抖的睫毛刮搔着戴珺的心,承认错误也快:“我不讨厌你,我就是,在犯浑呢。”
戴珺险些笑出声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时间允许,他甚至有点想看看顾衍誉闹脾气到极致会怎么样。也许像愤怒的小猫跳上桌,伸出爪子轻巧把所有名贵杯盏推下去摔碎。
他觉得自己或许有病,因为他内心隐秘地期待那种时刻。
他喜欢顾衍誉有不同的样子,像一件绝世的珍宝,不同光线和角度下,有各异的流光,他为此着迷。
而随着小顾大人越发稳重,“蛮不讲理”和“喜怒无常”的一面甚少出现。唯独在他面前偶有展露,哄好这样的顾衍誉是一种奇特的乐趣。让他爱得要死,不可自拔。快乐不足为外人道。
顾衍誉哼哼够了,不太好意思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时间太久还是有点闷的,她的脑袋晕乎乎,脸颊飞着红云。
她吸了吸鼻子,表情很快收敛好,然后伸手给戴珺理衣裳,作出成熟温婉的模样。
她学了两句很稳重的话,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会处理好家里的事云云。
但话没说完,她把自己先给说生气了——
顾衍誉“哼”一声松开了手,衣领也不给他牵好,倔强看着戴珺:“我才不要。”
戴珺的心却跟着一松。
他含笑敞开怀抱把人再次箍进来,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地蹭:“我明白,燕安,不需要跟我说那些话。”
语气轻软得像是哄小孩儿。
如果自诩成熟的人被如此对待也许会觉冒犯,但顾衍誉很吃这一套。
她喜欢这种幼稚的亲密。
每个人因经历的不同,心中各有各的“缺角”。
好比戴文嵩心中的缺角是对妻儿的愧疚,那是在戴珺向父亲请求成全他婚事时发现的。他与父亲据理力争时,往往会激出这个老头倔强的一面。而当他以儿子的身份与他对话,戴文嵩则很难拒绝,他对“孩子”天然有愧。顾衍誉时有孩子气的表现,使得老头格外偏爱她。
顾衍誉心中那个“缺角”是多年前骤然间失去的家和关爱,无论她在人前修炼得有多八面玲珑,心底始终有个地方,待着一个蜷缩的小孩儿,在等待被谁认领。意识到她会向他敞开这个角落的瞬间,戴珺竟感性得想要流泪。
他亲亲她的耳朵:“不要太担心,誉儿。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顾衍誉抿着唇,也不说话。
戴珺伸手揉捏她的脸:“如果能阻止这场战争,会有很多人得以活下来。”
他本是为哄顾衍誉,说着眼中变得悠远:“这是势在必行的冒险。也是我们本该去做的事,对么?天铁已出,它落在暴君手中,会成所有人的劫难。到时陵阳也无法幸免,这里有我们的家,以后还会生活我们的孩子。”
他从前有很多愤怒和隐忍,是一把收于鞘中的刀,如今也变得不同,他更笃定,也更锐利了。
她看他的眼睛,那里从来很像平湖,今日恍然发现,这一汪温柔的湖水已经变成一片海洋。
他们对彼此沉迷,迷恋对方的头脑和身体。如果屋外风平浪静,他们可以在这间小院里纠缠到天荒地老。
只是此时现实不允许。
顾衍誉闹了这么一会儿也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剑穗,往戴珺的剑柄上系。然而动作不怎么熟练,她瞄一眼戴珺,戴珺自己接过,打了个绳结将其系牢。
“是娘亲从前给姐姐做的,她有两个,匀了我一个,”顾衍誉说来依旧郁闷,“我本该有一把剑,但顾禹柏不给我。”
戴珺微微蹙眉:“你怀疑……”
顾衍誉看着他,她没有回避,但说得清楚:“我不确定。”
能令她失控至此的还有什么事呢?她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使她嗅到了熟悉的恐惧。
顾禹柏总是这样使她感到挫败。
戴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洛莲失去音讯,她更多感到愤怒和焦躁,而不是伤心。如果对手是那个人,洛莲可能不会死,但……
“还有这把匕首。”顾衍誉拿出来,那是他们手里目前,唯一的天铁兵器。
戴珺没有伸手。
顾衍誉不由分说塞进他怀中,叉着腰,稚气非常:“收好它,这是夫人的命令。”
戴珺低头笑了。
他不合时宜地觉出她可爱。
世人总说男女情爱总有由浓转淡时,戴珺有点好奇那会在何时发生。他还在持续感受不断加深的羁绊,和因她而起的更新鲜、浓烈的情绪体验。
外面的世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可是爱让人心酥骨软,他心头涌上无限奇异的柔情,想把她揣进怀里,含在口中,最好如那只小玉狐,日日相见,随身携带。太喜欢了,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
临走前讲太多离情别意不是好迹象,顾衍誉又分明是清醒的。她深吸一口气:“路线,我们再看看。如果一路顺利抵达,等着你的会是鸿门宴;如果那图诚意结盟,恐怕哈泰就不会让你这一路走得太顺利。”
顾衍慈轻轻揉捏她的后颈,眼含忧色,垂首看她。
顾衍誉声音发紧,她仰头望着顾衍慈:“姐姐,我得去找他。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好,我想想,我来想想。”
也许不祥的征兆从戴珺离开那天就已显露。
戴珺离开时天上的星子还亮着,蒲叔几乎一夜没睡,做了饺子为他送行。
戴珺咬了一口察觉不对,立时吐出来,发现饺子皮还夹生。蒲叔大惊,他煮了很久,按理说不会这样。于是压低声音问顾衍誉要不要缓缓再让姑爷走,挑个好时辰出发。活人上路前发现吃食半生不熟不是好预兆。
顾衍誉难得对这位相处多年的老仆有了不耐,一摆手让他不必再说。
戴珺用水漱了口,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事情耽误不得。征兆不征兆的,也只能当无事发生。
车马远去,顾衍誉固执地在门口不肯离开,蒲良看着顾衍誉显得单薄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接连传来的消息简直惊心动魄——
戴珺的车马过苏埠时就遇到了山石滚落。
原本从陵阳到苏埠有坦途可走,他们为避人耳目抄近道选了山路,却成想还是被盯上。
幸而事情发生在苏埠地界之内,建安侯带人救援及时。
戴珺让手下人分了两路,一队漏夜离去,一队随他悄悄转入建安侯安排的地方住宿一晚。然而他们的对手一个都没放过,赶路的被截杀,住处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这是在明着阻止他的行程,若非要走这一趟,就要做好没命的准备。
消息传回陵阳,说戴珺在大火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皇帝也因此受惊。
落在聂弘盛眼中,这是对庆国军队的挑衅,也是对他的威胁。皇帝下了旨,要苏埠给他一个说法,另从禁军之中抽调精锐,赶赴苏埠调查寻人。
但他没有允准顾衍誉离开。
他有慌乱,却不到顾衍誉那种失了魂的程度。他更恼怒于苏埠的失察,能让外人在离陵阳那么近的地方放肆。何况,重臣出事需要一个姑娘赶去才可得救?他所有的将士和官员都是废物么?
当面前是皇帝的时候,顾衍誉甚至发现她没有抗争的可能。他是“天下之主”。皇帝拥有的权力无限,而聂弘盛很懂得自己手握的是什么。他不想别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别人一句话也无法多说。
不过世间事自有另一种公平,不全以一位帝王的意志为转移。云渡战况焦灼,新武器的出现也使他夜难成寐。
顾衍誉与居斯彦商量,这是让雅克苏地下的神兵过明路的好机会。
他大可借为皇帝祈福这件事,将草原之下的矿藏作为某种神迹搬出,说得玄乎一点,让聂弘盛接受的同时,心中不要生疑。
谁知居斯彦从皇城中出来时,面色却发沉,异色的眼中有淡淡的嘲讽。
“他不相信?”
“不,他相信。”居斯彦看着她,轻轻启唇,“他也相信那是他应得的。”
他们的盘算落空了,皇帝什么也不打算出,他想把这变成一场供奉。当然,从雅克苏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场掠夺。
顾衍誉愣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她知道居斯彦不会犯傻,在说出有天铁的消息时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引导话题走向,为自己的部族争取利益。但他最终无法争取到,恐怕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在皇帝眼里,那本是他的所有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雅克苏归顺于大庆,神让天铁降于草原,那还能怎么解释?当然是因为皇帝的德行感动了上天,那就是聂弘盛自己的东西。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物产、人命……都是他的所有物。他看上什么都可以顺理成章拿走。
贫弱的小国没有立场说“不”,它只能恭顺地被劫掠。
“无论……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变。”顾衍誉看向他,平静,也很笃定。
她没有皇帝会有的那种自信和骄傲,她只会想,如果雅克苏真的因此一无所获,他们难道就不能用假的天铁来糊弄么?到时候会受害的还是冲在最前头的战士们。
居斯彦也看向她,眼神有片刻柔缓,然后他说:“我留了个心眼,告诉他第一批只能产出一百把刀。你猜……”
顾衍誉不用猜,她反应很快:“禁军?”
“是,他要留下一半给护卫皇城的人。”
不知怎的,顾衍誉竟不是很意外,她理解这件事的发生,但又困惑于它真的会发生。
当你知道自己会是前线冲锋的普通士兵中的一员,会希望自己手中能拿到最新最好的武器。你即将与最凶悍的敌人贴身战斗,你希望那些大人们会分发给你一把不会被斩断的刀。
但当位置变换,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会希望最锋利的刀放在前线,还是有人持握它守在你的身边?
因着这件事的缘故,有一个真相居斯彦不打算戳破——
术士的身份戴珺让人调查过,来历没有问题,像所有家中无人于是只能拜师走偏门讨活路的人一样,但他献于聂弘盛在帝王陵寝中所绘的图案,在这位术士自己那一派的传承里却没见过。问及这图样的门道,他却编了个玄之又玄的说法,说自己进山被仙人所授,以便为吾皇祈长生。
他是皇帝的座上宾,私下调查本已不合规矩,还能真对他上手段不成?戴珺他们虽不买账,也没有证据按死他在骗人,唯有再暗中继续观察寻访。
倒是戴府上两位老学士将居斯彦抄录来的图案细细研究一番,结合先前神典中能找到的其他符咒画法,对纹样有了解读。大意是说,顺应神的意思,将一位“独王”镇压在此,以取悦可能愤怒的神,“独王”从此不生于世。
对此顾衍誉曾有疑惑,吴三思看着她,问:“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残暴无道、众叛亲离者才算‘独夫’,而今上,还不到如此地步?”
顾衍誉也不避讳:“是,但或许就像我们从前说过的。皇帝这个位置本就是‘独夫’的位置。天下不该有独夫,也就是天下不该有皇帝。”
若他们的推测无误,聂弘盛的陵寝将成为为他定制的永镇之所。
居斯彦想起来养父曾跟他说起的那个祭阵是什么,不过,这皇陵之中的,应当只是一半。
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开口会带来什么,于是知情者谁也没说穿,任由那些诡谲的纹样继续盛开在帝王为他自己准备的归处。
其中唯一使他们担忧的事,既然有“阵”,镇物入阵的时间也有讲究,这就更成谁也不敢说的话了。好在宫中已处处有顾衍慈的人,至少可保证今上不会在不该殒命的时候死去。
聂弘盛阻止了宫人的通传,由老太监扶着,一步步走入顾衍慈宫中。
赶上她用膳,聂弘盛一眼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红皮鸭子。他着实怀念这个味道,但他的牙齿有时并不成全他。他坐下,再招呼方才起身行礼的顾衍慈坐下,先把来意放在一边,问她怎么想起今天吃这个。
顾衍慈轻轻一笑,说从前得他赏赐一回,始终记得这个味道,最近格外想念,便让人做来。聂弘盛微微点头。
“不过若是皇上只喜欢原来的味道,恐怕会有些失望。”
“哦,为何?”
顾衍慈示意,太监上前,夹起一块放在皇帝碗中。
“上次吃来觉得滋味是极好的,但原来的做法肉烹制时间过长,臣妾让人用肉糜替换了鸭肉,”她以手掩口,带着笑意道,“否则还有些为难牙齿呢。”
“你这年纪,竟也觉得费牙么?”
顾衍慈很认真地“嗯”了一声:“陛下尝尝?”
聂弘盛一口咬下去,汤汁就是他最惦记的味道,保留了脆香流油的鸭皮,而肉的部分竟嫩得入口即化。他的眼中一亮:“恐怕整个宫中也只有你,能有如此巧思。”
顾衍慈一笑,并不多言。
他吃得高兴了,说话也和气:“朕今日来,是听说妹妹来找过你。她在御书房中与朕据理力争,要自己去寻戴珺。朕没答应,想必她是找你哭来了。”
顾衍慈执杯的手没有半分波动,涉及到戴家,她总是显得兴趣不多,说话淡淡地,偶尔关心一下也关心不到点子上去:“臣妾对阿誉难免生出几分儿女心。眼看着她出息,又蒙圣恩得以踏入金殿,心中欢喜。只是她年纪小,成亲又早,约摸跟戴家那位相处不错,便总是记挂着。人之常情,这也是没办法的。”
聂弘盛若有所思:“那你如何与她说的?”
顾衍慈放了杯子,垂眸,一时未开言。
聂弘盛:“怎么?还有不方便跟朕说的?”
“臣妾劝她,看得开一些。”顾衍慈目光掠过他,“若将与妹妹说的和盘托出,恐怕失言,皇上可事先饶恕臣妾么?”
“你先说来。”
顾衍慈朝他行了个礼:“臣妾小人之心,只觉戴家公子已足够小心,路线亦是绝密。羌虞与我们隔海,羌虞王若想阻止这次会面,先拦自己人不是更方便?为何大费周章潜入大庆杀害朝廷重臣?若他们真有这样的本事,还需要防着一场小小的会面么?”
不需要顾衍慈再挑明,聂弘盛的多疑已自动发作。那就是庆国内部有人想要破坏他们和那图的结盟。有内鬼的话,戴珺的遇袭就更合理起来。
顾衍慈敛着眉,叹息道:“若真如此,以有心算无心,戴家公子只怕在劫难逃。”
她看到聂弘盛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倘若如此,他再派去找戴珺的人,又可信么?谁知道会不会混入别有用心者?
“皇上恕罪,臣妾知道您对他看重。在不知内鬼是谁的情况下,能救他的也或许只有真正想他活着的人。”她说着声音哽咽,“可臣妾只有一个妹妹。她再怎么伶俐能干,是后面的事。臣妾……希望她好好活着在先。”
聂弘盛说他知道了。
顾衍慈宫中没人会劝他爱吃的也要适量,他吃完了整盘红皮鸭子,心满意足。
紧接着,便召了顾衍誉进宫。
顾衍誉领受皇命出发在即,消息一出,顾衍慈在宫中垂泪不止。
荣顺将贵妃的反应传到皇帝耳朵中。聂弘盛沉吟片刻,开口问他的却是:“朕的儿子们,你也都看了这么多年,你看,谁像是将来能承继大统的样子?”
荣顺吓得连忙跪下:“陛下恕罪,这不是老奴可置喙之事。”
聂弘盛轻嗤一声:“不,你都明白,只是不敢说。”
荣顺低着头,听得聂弘盛的声音响起,很慢,好像说出一个字,都要再下一次决心:“聂锦,对么?朕的儿子们都是你的主子,但你对那么个小娃娃的态度最为恭顺。”
他见荣顺已然恐惧到极致,自己却笑了:“他有一个很好的外祖,离开得都那么是时候。锦儿就是太小了,但小也有小的好处。”
聂弘盛又召了居斯彦来:“朕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的神能不能给出答案。”
宫室中没有旁人,这位已至暮年的皇帝就这么把心中盘算已久的事说出口:“那就问一问,若是朕做出这样的选择,大庆会千秋万代么?”
居斯彦暗忖,当他这样问出口的时候,心中应当已有决断。
白袍的神使恍若不知自己方才听到的是怎样一件大事,他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耀着神性的光芒,平静地一撩袍角,席坐在地,点燃卜筮的草——
蒲良来取顾衍誉随身的佩剑,她远行在即,他该把兵器拿去做好养护。
这位老管家什么都会,点心做得好,也很会磨刀。
顾衍誉说不必了,她早已安排过。
“小小姐……”
她静静瞧着眼前的老人,眼中是不起风的湖,她突兀地开口:“顾禹柏是不是恨死我了?”
蒲良一惊。
顾衍誉眼中除了愤怒,还有藏不住的失望:“他这么多年是不是没有一刻不在想,如果没有我,我娘亲就不会出事?而你作为我娘的忠仆,在这件事上与顾禹柏是一伙儿的,对么?”
“不,小小姐……”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看向顾衍誉的目光变得悲伤,又带着哀求。
顾衍誉生气的时候往往说明事情还有余地,她变得淡漠时,则意味着她已翻来覆去想过,有了不容更改的定论:“你明知玉珩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在他临行前演那么一出,除了叫我时时悬心,夜难成寐,还有什么意义?”
“小小姐,姑爷……不会有事,只要他晚一点,不要去跟那图联络。”
顾衍誉并不看他,沉默地盯着地面许久。
“蒲叔,你该明白,你能知道在别苑里我和他的对话,知道他走哪条路,是因为我们曾经有信任。而你……辜负了它。”
她说着像是觉得荒谬至极:“你要对我娘亲忠诚,却这样折磨她的孩子。在你心里,她和顾禹柏是同一种人么?”
蒲良双手捂住了眼睛,他终于不可自抑地难过起来。
顾衍誉:“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尽可与我说实话了吧?”
顾衍誉在马车上坐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她闭着眼,把自己念过的所有经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一通杂经念完,不仅没有静下心,反而焦灼更甚。
离开前戴珺便察觉蒲良有异,早在追踪顾太尉无果之后,他把目标转向了这个老管家。
深夜,在只有他和顾衍誉的房中:“还记得我们曾说过的么?蒲良很可能还跟你爹一直有联系。”
顾衍誉马上反应过来:“那他最近的反常是不是也有顾禹柏授意?”
年纪大了怕寂寞不足以解释蒲良总想跟在她身边的举动。他平素不爱给人添麻烦,只会默默打理好家事,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近乎于无。
戴珺:“我们已经有察觉,他还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她和戴珺之间有了一个秘密约定,在明处被人一直追杀不是个办法,若路上遇到截杀,戴珺会利用他们的突袭制造一次“金蝉脱壳”。即便他平安无事,也会让自己“失踪”,对自己人和敌人都是,然后悄无声息地抵达合芜。
顾衍誉相信他有准备在先,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可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在接连的意外面前,她并不敢认为那就万无一失。不过几日与戴珺失去联系,她却觉得一颗心已经悬了很久。
顾衍誉要去的地方也是合芜,同样是两人先前的约定。
如果戴珺在一次次截杀中脱身成功,他会简装快马按照原计划去跟那图会面。
如果他不幸……
那么顾衍誉要去完成这件事。
顾衍誉有那么一个瞬间产生了幻想——她在途中“捡到”奄奄一息的戴珺,将他抱上马车,然后他们就这样一直跑,跑进色彩沉郁的夕阳里,再也不要回头。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产生些糟糕的念头,比如就这么算了,让皇帝的禁军“霸占”所有的天铁军刀好了,然后羌虞就可以在杀完东南七镇的抵抗者之后一路高举他们的神兵再杀入大庆的土地。直到皇城被破,手握天铁的禁军因武器数量差距还是不敌,被屠戮殆尽。
聂弘盛在那个瞬间,或许会生出悔意?
顾衍誉甩甩脑袋,她发现这个糟糕念头的结局一点儿也不令人痛快,聂弘盛有愧疚的一闪念又如何呢?在此之前,是会死掉很多、很多的人。她的兄长、姬雪照、严柯、蔡莘……陵阳的守卫,她熟悉的守城人,禁军的统领刘理……想象中的死亡变得具体时,一切就沉重了起来。
然后呢?在这样的死亡之后,还是会有人迅速占据有利的位置,他们会把既得利益者的席位迅猛地瓜分掉,像秃鹫分食尸体,然后他们制定规则,这个规则里,有人源源不断给他们上贡,他们封妻荫子,他们世代相传,普通人再一次失去机会——
该死的!
她不能走,甚至不能置身之外,还因为她的生身父亲在这一切中扮演了推手的角色,她天然对所有人有愧。
顾衍誉没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高出旁人多少,她只是觉得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也不该是吃饱了饭的人想从穷人口中抢走更多。
她还想过会跟戴珺有孩子呢,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在正常的世界里,她不会因为是女孩儿而失去继承家产的资格;
她不会因为宗族被人把持,无论做得有多好也难以出头;
如果她获得了军功,她不必因为将军的儿子更需要这个功劳而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拱手让人;
如果她弹得一手好琴,她有权得到公允的赞赏,而不是评价琴艺的标准在少数人手里,获得不了他们的肯定就被钉死在“下九流”;
如果她是个普通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不必因为有人在人间当了“龙王”,而被榨干辛辛苦苦劳作得来的果实……
顾衍誉有时愤愤地想,这到底有什么好难的呢?
这不应该是,最基本、最正常的世界的样子吗!
她奇异地想起了创世神古尔加留下的谶语——
其下无下,其上无上。
哎,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真的需要踩在所有人的脑袋顶上才能活得下去么?
居高位者只拿自己那一份,不多抢别人的,也是不会饿死的吧?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最初是否因为神的恩赐而存在,但凭顾衍誉对山川风物的了解,她知道“其下无下”是真的,这片土地足够很多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前提是,没有人始终想着占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