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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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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璧不喜欢那些沉闷的教条,顾宅里也就没有人会教年幼的顾衍誉恭谨和所谓长幼尊卑。高大的府门一关,热热闹闹在一起生活。顾怀璧高兴了把一家人聚在一起摸纸牌玩儿,顾衍誉的哥哥姐姐都懂事了,能各坐一方,最小的顾衍誉还不能单独算一户上桌,于是被父母和兄长姐姐轮流抱在手里。
而乐临的老头子们让许妈妈教顾衍誉的第一件事是给人敬茶。他们不喜欢这个陵阳世家子身上的骄纵气,哪怕她看起来还小。接回顾氏宗族里来养,就要教她学学规矩。
顾衍誉幼时没有那么敏锐,这位喜气洋洋的妇人顶一张笑脸来接她,说教她一个本事。顾衍誉不晓得这是什么技巧,会端杯子,会低头躬身把杯子举过头顶端平也算本事么?有什么难的?那妇人哄她学会了低头敬茶的动作。接着把她带到主事的叔公跟前,笑着张罗说小少爷,快给你这几位叔公、舅公都敬一杯茶。敬了茶要磕头。往后啊,在这里就有叔公、舅公照拂了。
顾衍誉在那个瞬间直觉地不高兴了,她接过杯子后把茶水准确地浇在了顾姓叔公的鞋子上。
许妈妈十分尴尬,大概不能当面打孩子,赶紧找补说孩子还小,手接不住杯子。
顾衍誉哼了一声,她一手刻薄话是跟顾禹柏学的,嘴皮子溜得很,顾禹柏关起来门来刻薄起那些朝臣妙语连珠,她就跟着学,每每逗得顾怀璧无比开怀。她也没看许妈妈,看向那位叔公:“自己不爱端茶就多买几个人伺候,顾家有的是钱。”这没发挥出她的刻薄功力十成中二三,顾衍誉并非学会了做人留一线这种高级人际交往技巧,纯属是知道眼下没有大人在她身后,真要被人打了怕是还没处说理。
打那之后顾衍誉恶名在外,若她成为一个柔顺和善的“少爷”,高高兴兴让人占点便宜、捞些好处,有一点虽身在顾家其实寄人篱下的自觉,或许大家都能欢欢喜喜。
但她做不到。
不过三岁小儿的不高兴很容易被镇压,她再怎么凶恶,没有父母兄长做主,也只是个小屁孩儿。
许妈妈不敢真的苛待多少,只生活小事上,总能给小孩子找点不痛快。
顾衍誉倒也有自己的办法,仗着他们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怎么疯怎么狠怎么来。
顾衍誉说过不吃的东西,连续再端了两次上来,下一顿饭她就会到管事的长辈家里去,爬到桌子上把他们的碗推到地下。
冬日里衣裳不暖和,她就去扒了管事的亲孙的袄子,把人扔在雪地里,衣裳抢来自己穿。
有一天也没人惹她,顾衍誉半夜把柴房给点着了,等一院子的人吓得爬起来拎着桶来救火,冲天火光里,她手拢在袖子里,顶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开始算账:“忽然想起来前两天给我房里的茶水不是时时温着的,我去二叔公房里转了一圈,原来不是冬天做不到,只是没顾上我。不想干可以自己去跟管事的说。但在这个院子里,顾衍誉不高兴了,谁也别想好活。”
她其实还分不出对错好坏,被送出陵阳时她还太小。许妈妈,她的叔公、舅公们,她的便宜教书先生们,口径一致,说得也好像有理,要她学会恭敬宽和,恨不能见到年长者跪着伺候,可是……
她记得顾怀璧不要求她那么做,顾怀璧说只要誉儿开心;顾禹柏喜欢她的时候也不要她那么做,还说誉儿三岁就会在太尉头上做窝,将来有大出息。
顾衍誉也在跟那些陌生长辈相处中得出一个非常显见的结论——他们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人给她提的要求都不值得一听。
在家对父母都没那么多规矩,她不远千里来乐临给一些陌生老头扮演孝子贤孙,这不神经病么?她当然不要。
不过她只会逞凶斗狠的那个阶段过去也快,因为陵阳……一直没有消息过来,顾太尉对她问也不问。大概有知情人从中嗅到顾禹柏对这个幺女的厌弃,顾衍誉的招数就没那么好用了。
然后……吴三思来了。

第23章 为师教你
吴三思是顾禹柏请到乐临的客人,顾衍誉的叔公寿宴,是当地要大操大办的要紧事,客人也被邀请在列。
这里热闹,但跟这位外乡人关系不大,他待得无趣,宴席开始前到处转悠,然后看到了在屋后独自坐在地上生闷气的顾衍誉。
他在顾府见过顾家二小姐,跟眼前这小男孩长得有八分像。于是问她见没见过顾太尉,顾衍誉说:“那是我爹。”
吴三思:“巧了,我是你爹的客人。”
他看到她手里捏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一张小脸写满了“我不高兴”,就问她在生什么气,顾衍誉对这位先生略有过耳闻,从陵阳来的她爹的客人,到底有几分特别,于是也不见外,把事情一说。
虽然她一来乐临就显得脾气不大好,但每每发作也不是无事生非。好比说,她有一个院子的下人,但做不到冬天时时有热茶,而叔公却有,这就是不对,是拿小孩儿不吃劲;吃到一次不喜欢的菜没关系,说过之后又吃到一次算下人不上心,第二次再来说是故意总没跑了;再说到衣裳,她已经接受了旁人给她准备的再怎么都比不上娘亲选的熨帖好看,稍微有点丑的也能接受。今日叔公寿宴,顾衍誉不喜许妈妈给她拿的这件大红大绿的破烂玩意儿,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发作,不过她不知道这衣裳背后还写了个“寿”字,跟其他几个族中小破孩儿站在一起,能拼成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衍誉觉察这个缺心眼主意的一瞬间炸了毛。她是顾氏本家的后代,可不是什么给陌生老头取乐的玩意儿。
想讨好顾氏宗族能做主的人可以,但不该把心思动到她头上。顾衍誉厌烦极了,又隐隐觉得,到底是生辰,那老头跟她没有深仇大恨,所以她没想好该点把火还是不点,只是拎着那件外袍出去了,独自不开心。
吴三思诧异:“你这个年纪就会想到这些?有人教过你怎么区别‘拿小孩儿逗个乐子’和‘有意埋汰人’吗?”
顾衍誉像看傻子那样看他,而后她那点小孩儿的傲气没了,神情些许低落,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又不是没被人喜欢过。”
她当然分得清真心和假意,哪怕是对小孩儿的。说完她闭口不言了,如果她还拥有这些爱,大概也不会被丢到这里。
吴三思想了想,给她出了个主意:“我教你怎么不破坏这个寿宴,也叫那婆子长长记性,给你出口气。”
顾衍誉去告诉许妈妈,她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许妈妈自己穿上这件背后写着“寿”的小孩儿衣裳去跳舞,第二个选择是顾衍誉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件外袍点着在寿宴上放把火,说是她教的。
不用说,许妈妈自己选了前者。那小孩儿衣服她根本穿不上,硬塞进去的模样非常可笑,逗得所有人都乐了。
顾衍誉站在吴三思身边,冷冷看着这里热闹的一切,她觉得可笑,但乐不出来。
那宴席结束,吴三思把她带到一边,打量她一番之后,慢慢悠悠开口:“他们想要小孩儿听话,懂事好带。你今日力不如人,父兄也不在跟前。若性子和婉一点,可能会好过许多。”
顾衍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语气脆生生地:“我不要。”
她在家时被教得很好,心里清楚嘴皮子也利落,是顾禹柏教出来的小人精:“他们拿了顾家的银钱,吃着顾家的好处,如果做到本分以上,我该敬人三分。如果本分都做不到,我一个主人还要去讨好才换来他们对我好,天底下哪有这样憋屈的道理。世界上有知恩图报的人,也有好赖不分的人,我爹以前说过,这种人无非是'不怕就不敬'。我性格温顺也换不来好,只会招来他们越发会恶心人。”
实际吴三思觉得这话没错,却也不至如此,这种宗族制度下,她是本家血脉,又是嫡子,地位不言自明,没人敢真的做到什么程度。不过是看孩子小,想顺手拿捏一下,满足满足长辈作派,谁知道捏到个刺猬,那些大人也拎不清,没有早早放弃这个揉搓幼童的念头,还总想给自己找回排场,那只会激起顾衍誉更激烈的反抗。
不过后来吴三思明白了,顾衍誉知道自己是女孩儿,有这个秘密在,她心里天然揣了一分怕,对所有人的防备都要更甚三分。
吴三思道:“事实是你如今势不如人又不想吃亏,就打算这么一直斗下去,不高兴了就放把火么?”
顾衍誉有点孩子气地“哼”了一声,倒很坦荡:“别的我也不会。”
吴三思笑了一声,蹲下来认真打量这小孩儿。太尉府上的事他隐约听过一些,知道顾禹柏在夫人走后性情大变。观眼前这孩子,格外伶俐是真,除去她天赋极佳,开蒙时得到的教育大概也不是一般的好,看起来也是被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眼下就这样被丢在顾家祖宅里,实在是可怜又可惜。
顾衍誉带着些赌气意味回看他:“你笑什么?我爹说什么,别人会信他、服他。可我长得还没那些人屁股高,谁会真的信服我?我最多只能叫他们不敢惹我。”
吴三思对她伸出手:“那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顾衍誉瞬间眼睛亮了亮,而后倨傲地背起自己的手,小大人似的哼哼着往旁边走了两步。
吴三思:“怎么?我刚刚教你那一手不好用吗?”
顾衍誉扭头来,眼神挑剔:“我只是不想破坏那老头的寿宴,不是不烦他。你只小惩大诫了许妈妈,可见也是个欺怂怕恶的,有点小聪明,未见得有大本事。”
吴三思这回哈哈大笑起来,他也不兜圈子了,直接拎着顾衍誉把她抱起来:“说了你还差点势。为师先教你怎么从你父亲那儿给你诓一队卫兵回来,往后你才好放心地横着走。”
吴三思的出现,和顾衍誉骨子里不愿被人支配的本能,使她用尽办法要让父亲再想起自己,给自己再找到一个位置。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顾禹柏拥有一种美丽而令人醉心的东西,叫做权力。幼年的顾衍誉没有那种东西,但只要她努力一点,借来顾禹柏一点势头,甚至可在乐临横着走,那大概就是权力的余香。
十三岁被接来陵阳的那一天,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幽深的祖宅里去,她要让自己可支配的部分变得更多。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确实管着顾家的很多人了,也掌握顾家的很多秘密,却依然不得自由。
权力依然是顾太尉的东西,是她爹拥有的一切,是顾禹柏的“顾”,不是顾衍誉的“顾”。

第24章 好久没见公子这样笑过了
顾衍誉觉得吴三思给她递消息是无用之举,她不过是想保个好官下来都得藏头露尾的人。吃着顾家的米粮,用着顾家的银钱,往直白了说,也就是顾禹柏的一只走狗。吴三思怎么还能寄予她什么期望呢?
秦绝的话打断她的沉思:“对了,还有两盆杜鹃,他让我带来给你。”
“杜鹃?眼下什么季节,还能赏杜鹃?”
“说让你好好养着,来年看花。”
“哪儿呢?”她问。
秦绝还真是个实心人:“阳朔兄弟看我赶着办事,先让我留在戴府里,我这就去拿。”
“……”顾衍誉歪着头,凉凉地凝视他,没说话,希望秦绝自己能有所领悟。
秦绝竟没觉出什么不对,睁着他天真纯洁的大眼睛跟顾衍誉对看。顾衍誉闭了闭眼,半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么一句:“……里面要是有什么关键的东西没了,我把你埋了。”
秦绝觉得这位人可能是个好人,就是精神状态过于紧绷,因而诚恳地宽慰对方:“盆里就是植物和一点种花的土,没了我再给你挖点儿。”
顾衍誉已经在崩溃之后获得了冷静:“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她今天不能再跟秦绝说话了,她迫切需要回去躺到嘉艾怀里,让对方给她喂点甜汤,再揉揉脑袋。
而戴珺出了聚贤阁之后,看起来心情大好。
因为他也得到了来自淮山的消息。
戴文嵩原准备让人把谢为良先轻判了放出来,因他确乎行贿了一个钦差,但贴上自己棺材本连哄带劝,把大麻烦送走,这又错在哪里了呢?只是这茬被捅在明面上,怎么也要小惩大诫,不然过不去。结果就有那么正好,来了一个歌女为谢大人鸣冤,她把谢大人如何为自己主持正义,如何得罪那位攀咬他的官员说得真像那么回事,连关键证据都齐全,一切做得真真儿的。这回别说当地主审官,戴文嵩也困惑了。
谢大人自己知道没有这回事,但在牢里没人跟他通气,只以为是戴大学士为救他的灵活手段,也没否认,就这么顺顺当当被放了出来。
他本人豁达,不怎么在意掏空自己口袋喂饱大贪官还要被关一关这件事,留得一条命出来,第二天就接着去府衙公干了。戴文嵩有意让人去安抚他,谢为良倒想得开,把自己的墓志铭都写好了,托人转交给戴大人,说若有朝一日他死在任上,就照这个给他立一牌位。
说他上任那天就知道在淮山为官有千难万险,但他是个在淮山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没有别的志向,只希望这里的人都能吃饱饭。让戴大人不必担心他心志是否更改,他有一口气进出,就在淮山当一天父母官。戴文嵩把那墓志铭展开,名姓都没有,只有五个字——淮山一老翁。
阳朔说:“谢大人被放回家之后,那少帮主派去的江湖人假意晕倒在他家门口,被谢大人所救,江湖人说要报恩,硬是留在了谢家给他当随从。”
“什么样的江湖人?”
“青帮的一个坛主,叫苗驰。”他语气里带点疑惑,被戴珺捕捉到了。
“怎么,这人有什么可疑行径么?”
那真是……相当可疑。青帮行事作风如出一辙,顾衍誉是从秦绝口中听了整个故事版本,秦绝没有觉出哪些细节不对,自然也就没给顾衍誉知道。而阳朔是从寻常人视角转述了这个故事,何止不对,简直太日他哥地蹊跷了。
说那苗驰晕倒在谢大人门口,颤巍巍跟他说家乡遭了饥荒。谢大人也是个胆大的,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决定将计就计,先把人拖回去再说。蹊跷在哪儿呢?那饿到“柔弱不能自理”的苗驰兄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比牛还健硕,壮得像一座小山。
戴珺:“……”
且说那枯瘦的谢大人把人往自己家拖,拖了大半天,也没挪动多远,双方都以为这一计就要坏在这里。最后苗驰只能睁开眼,自己“虚弱地”走进了谢大人的家。
戴珺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复杂。
然后谢大人等着他什么时候来对自己下杀手,他有此程度的淡定全因这“杀手”看起来也不大聪明,谢为良偷偷给府衙的人报了信,把短刀插在自己的靴子里,决定搏一搏,好问出幕后之人是谁。没想到当夜来了五个杀手,皆以黑巾覆面。却不是苗驰同伙,反而被苗驰一个人就制住了。谢大人要出门看个究竟,苗驰还怕吓着他似的,堵了他的门让他别出来,说自己逮了只山鸡在杀。
饶是戴珺向来冷静淡泊,此刻已经有点绷不住了。
苗驰一人杀了三个,还有两个逃了,有青帮其他兄弟去追。苗兄弟杀完人把院子冲洗干净了,保证谢大人这书生出门连血都见不到,这才叫他出来。
戴珺沉默了半晌,似乎不怎么愿意给出这句评价:“身手倒是……很不错。”至于脑子,不提也罢。而后问:“我们的人也跟过去了么?”
“嗯!”阳朔想了想还是说,“不过……燕山一过,就要到乐临了。这些人是不是……”
戴珺眉头微蹙:“追下去,先不要告诉安大人他们。”
“明白。”
他以为就到这里,那阳朔却是憋了一点一言难尽的笑意在眼里:“还有一桩事。”
“嗯?”
这事不重要,但阳朔觉得值得一说。那苗驰大概没得主人吩咐离开,就在谢大人那里住下了,帮谢大人把原来破落的院子翻修好了。后面几天,探子还发现他在给谢大人补破了的衣裳。如果那苗驰不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说是“田螺姑娘”可再确切不过。可惜了,有此尊容,只能是个气质较为慈祥的屠夫。
先前苗驰说家乡遭遇饥荒是假,不过是为了取得信任好保护谢大人。但他没想到这位老谢大人是真的清贫至此,家里都煮不齐一锅好饭,他忙着对付杀手和修补谢家那些破烂,也没个工夫去打猎,每天跟谢大人一样喝粥吃咸菜。终于,又过五天,这位苗兄弟,忙得四脚朝天,他饿晕过去了!来谢为良这儿真体验了饥荒。
戴珺敢肯定顾衍誉不知道这些,不然她不会那么淡定。这甚至勾起他一些恶劣的念头,如果当面把这桩事转述给顾衍誉听,那张漂亮的脸上不知会有什么表情。
他及时收回神思来,对阳朔道:“还是要送些东西过去,不能叫谢大人这样的人受委屈。”
阳朔应了一声,道:“但送了谢大人也未必会自己留下,他从前说过,要做淮山最后一个吃饱饭的人。”
戴珺听了,也点点头。谢为良若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被他们注意到了。
阳朔跟在他后面,见公子走到半路,面上又浮起一个极短暂的笑。
这是稀罕事,他见过公子最多的笑容是那种疏离的礼节性微笑,就算有开怀时刻,也是淡淡的。最近不知怎么了,难得他像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他似乎因此非常愉悦。

第25章 公子清贵,少沾染顾三儿
阳朔有些费解,他以为公子跟陵阳这些事搭上关系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太好。以往每每撞破陵阳城里这些世家大户的腌臜事,公子那双眼睛里都会出现一些平时不易见的戾气。若不是老爷一意孤行还要撑起那么个破落的地方,若公子能为父亲少操些心,大概早在陵阳之外逍遥了。
戴文嵩当初身负重病,只剩一口气吊着,想让儿子继承他的遗志,可任他如何劝说,戴珺都不愿接过父亲手里那方“镜令”,他的态度坚决,说自己不愿被父亲的志趣所囚。
那不是什么悠闲志趣,是一个除了戴文嵩或许已无人在意的约定,是一个老文臣守了一辈子的拳拳之心。
然而世上没有几个像戴文嵩那样的人,他可以不管皇帝如何对他,依然心志不改,可戴珺自小目睹父亲如何走过这些年,他对皇帝有恨。
戴大学士被儿子的态度气了个半死,好在他本来也病得半死不活,算下来儿子给的这点气竟没造成什么影响。戴珺到底做出一些让步,他说他会照看罗汉寺里那些老人,直到给他们都送终。
知道他心意已决,为父的以性命相逼也没使他松口。于是戴文嵩又挣扎着自己好了过来,气哼哼地自己扛起一片天。大概“生气勃勃”的“生气”,靠气出来的也算吧。
但阳朔也知道,公子立场坚定,心却是软的。这些年里,若不是有公子,於镜庭的那些老人……嗐。
戴珺的步子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却有方向,没有打弯地地走到了顾府之外。但到了近前他也没去让人通传,像是又准备走了。最后踱到顾府后的一座酒楼上,那里有个位置,能看到整个顾府的后半进。
这日顾太尉与人议事不在府上,是顾衍铭先回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什么东西叫小妹的名字,顾衍誉小跑出来一看,那是一个糖画,竹签上粘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
她恍然回到很久之前,实际上那时候还太小记不清楚事,只隐约有印象兄长每次从陵阳郊外驻地回来总是给她和姐姐各买一个糖人儿。她被送去乐临之后还总是喜欢看着门口,吴三思问她在看什么,顾衍誉说等哥哥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些吃的玩的。但她不知道下一次看到哥哥从外面回来是什么时候。打那之后换成了吴三思三不五时就给她带一个小玩意儿,有时是糖人,有时是糖山楂,有时是竹编的小玩具。
后来陈熙华嫁到顾家,哥哥嫂嫂都会给她带这些,有时是杏花楼的糕点,有时是德馨斋的鸭子……再后来,就没有了。
陵阳城里会给她送东西的人很多,知道顾三公子好黄金好美玉,想搭上顾家的,送得往来不息。
但再没有人会送她这些。
顾衍誉看着那糖画的小兔有点发愣,顾衍铭失措:“路上看到,我顺手就,哎……你也长大了,哥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了。”
顾衍誉拿过那糖人儿来,有点孩子气:“我还喜欢这个。”
顾衍铭笑得有点傻,又说:“回来这些日子见你的时候少,你跟着爹好像总有很多事。”
见她的日子少,是顾衍誉也有意避开。她想念顾衍铭不假,人回来了,又想逃避。顾衍誉知道她这个哥哥只是纯善,并非愚钝。然而她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捎带着,连顾衍铭她也不全是信赖,怕顾衍铭看出这点端倪而生分,更怕哥哥已经不是她想象中的哥哥。
“大事当前嘛,爹比我更忙。如果见天儿没事做,岂不真成纨绔了?”
顾衍铭看着她:“顾家又不是养不起。”顾衍铭从不说混账话,这一句出来听得顾衍誉一乐:“行了,你忙你的吧哥,我吃个糖回来咱们吃饭。”
不想让兄长觉出异样,顾衍誉自己拿着糖人儿从顾府后门偷偷溜出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顾府后门无人经过,顾衍誉坐在阶前,难得找到片刻自在。她举着糖人儿的棍儿上下晃动,让那只小兔如同在虚空中奔跑起来,阳光斜斜照着,在院墙上投下阴影,她玩了一会儿,兴许自己都觉得傻,于是又变了脸色,利落而干脆地咬下兔子脑袋。
“这是,干什么呢?”阳朔不解。
“跟自己玩。”戴珺说。
说了阳朔还是没懂。
通常,於镜庭想要拿去审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可以让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无声无息未必是因为於镜庭势大,如今也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势,只是被“消失”的人,往往自己和家人心里也都有鬼,不敢喊出来。
阳朔和安澜大人想法差不多,顾太尉明面没有表态,但暗地里做的事可真是不少。若只是对扔明枪暗箭,无伤大雅地争个皇帝欢心,於镜庭也未必管得着,但这党争已然屡屡伤及纯臣,搅乱地方吏治,这就是於镜庭不能忍的。唯一难点在于,拿不到切实的证据,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是谁做的,却抓不到把柄。
此番祸及谢为良,性情耿直的安大人再也坐不住,想把顾衍誉拿回来上点手段,不过戴大人没准,小戴大人也从中拦了一道,要自己查个究竟。
阳朔觉得安大人的思路挺有理,想动顾家,有个从谁下手的问题,两个朝廷大员如果无声无息消失了,定会引起恐慌,贵妃在深宫中,未必对娘家的事都清楚。剩下这个顾衍誉,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很多事卡在这里,答案又近在眼前,要安澜再忍怎么忍得下去?顾三儿怎么看,都是个沾染了不少事情,说不上清白的人。
可是,公子他……会因为那一点玩伴之谊而偏向顾衍誉么?
阳朔这么多年看着,对那不争气的亡赖子心情复杂,他觉得公子清贵,少沾染那顾三儿一点是最好。
天色越发昏暗。戴珺目力极佳,看得清她的脸。顾衍誉有一副极好的皮相,而此刻表情近乎空白,那分漂亮安静到极致,有一种介乎于真人和假人之间的诡谲意味。她倒是真的什么也没想,玩了一会儿兔子,接着把糖人儿嚼完了,手里捏着光秃秃的竹签,目光柔和又带点哀伤。
世间所有人在某些时刻都会喊“娘亲”,痛的时候喊娘,受了委屈喊娘,想家的时候喊娘。顾衍誉眼下茫然无措,也有点想喊娘,可是娘亲的脸也是模糊的,她娘亲顾怀璧在的时候,有过的燕誉安乐,终究跟着她的离开,一去不复返。
她被困在顾三公子的皮囊里,心知她做的事情里面,有些对,有些不知错对。但没有人能告诉她,对错的分界在哪儿,那些分界不明的事又该用一把什么样的尺去衡量。吴三思那一句“问自己的心”,把顾衍誉听出了伤心,如果不是没人管她了,怎么会遇见大事除了自己,莫可一问呢。
阳朔见戴珺好像也不是在观察什么,纯属是盯着顾衍誉放空,于是趁此机会把原先有的疑问也一股脑抛了出来,他觉得秦绝这位青帮少帮主跟顾衍誉勾搭上实属怪异,好比兔子主动跟狐狸去做生意。于是努力想从观察到的来往里挖掘出一点蛛丝马迹。
“那少帮主当了刀、买了玉送给顾三公子。不过走的时候刀又在身上了。”戴珺心道,这不用想,顾衍誉把刀赎回来还给他了。周折一遭,大概是看人的诚意。
但阳朔也还没懂另一桩事:“那块玉又有什么玄机?元金宝说那位少帮主没有让人雕花,自己借了把佩剑刻了‘忠义’二字。可三公子一路带回去的时候讳莫如深,都不肯叫人看见。”
戴珺缓缓笑起来:“大约……他只是觉得丑吧。”
谁能相信,一个又奸又猾的恶霸,还有审美需求?于是阳朔没再开言,兀自困惑上了。
戴珺就这么看着顾衍誉吃完了手里的糖。
手中剩下一根光杆,太阳的影子已经照不出花样,她微微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忽然发现了,从对面院墙窗户孔里照过来的太阳,会在墙壁上投下圆形的一块明亮光斑,顾衍誉把那当做了糖葫芦,用手里的竹签去串,她就这么带着天真的表情,用一根吃剩的竹签,追着余晖去“串”那一小块甜美的夕阳。
然后终于阴影完全覆盖了院墙,她垂下手,短暂地露出一点落寞神色来。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回到府里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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