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by驰驰响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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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潜出了力,自觉有功,挥手让原本推他的揽月靠边,示意顾衍誉来。
顾衍誉低头扶上他的轮椅后背,与顾禹柏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
王潜一直扭头想要打量她,他的打量之频繁终于到了让人无法忽略的程度。
顾衍誉推他往前走了一段,人没有那么多了,她俯下身来,声音克制却又止不住咬牙切齿:“怎么?他曾想把我送给聂泓景,后来又害我险些落在谢长忠手里,这样一个爹,你指望父女相见有什么感人的画面么?”
王潜轻哂,然后悠然道:“真真假假我看了太多,但有些标准是不会出错的——看谁给了你实打实的好处。”
顾衍誉眸中一凝,她一时没说话,只推着他又走了一段,两人都不着急,索性在这甲板一角停下,各自朝更开阔的海面望去。
“有人把他们的女儿送到王家时,也声称在家族中受尽宠爱,然而好处并不落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给父兄、叔舅换回去更好的前程,接下来几十年含辛茹苦,为王家培养出更优秀的子女。”王潜轻笑,“这样一笔账很好算清楚的,即便锦衣玉食供养一个人在家里,一辈子又能花去多少呢?至少,对王家而言不算什么。但人如果处在一个好的位置上,拥有权力,能换回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顾衍誉:“你看得很清楚。”
王潜轻快地说:“谁看得不清楚呢?即便给再多华服、首饰,又算什么?我爹曾经很宠爱一个女人,赏她的金器堆了满屋,不过下葬时按制不允许她拥有那么多,于是这些东西又被王家收回来了,她只是短暂地拥有了十几年,连传给她的女儿也不能。而为这份赏赐,她讨好了我爹一辈子。”
顾衍誉想到他手里那些华丽的珠宝,恍然明白,这些大概是经年累月的家当,得到赏赐的女人没有权力再卖掉或送人,她们只能诚惶诚恐地收好,连她们自己,都是王家的财产之一。
王潜眼中一片清明:“口头的爱与不爱,是不是受宠的孩子,有时离真相很远。然而顾家给你可支配的东西太多了,很早的时候,半个顾家就在你手里,如今他甚至允许你成为了顾家新的家主。”
烦躁在她眼中一闪而过,顾衍誉一笑:“这是你说爱我的原因之一吧?”
顾衍誉陡然逼近了王潜,眼中燃着火:“家主的位置,不是他赏我的,是我拿命换的。”
王潜能爱上一个人是真正的鬼话。
顾衍誉对他的需求心知肚明——
他第一需要更强壮、聪明的孩子,虽然顾衍誉觉得他自己都未必信那一套,但繁衍到这一代一直没有更好的,大概神医急了也会病急乱投医一下。
他第二需要的是顾禹柏。
从前的事权当让王孚背锅一笔勾销,王家与顾家换了一片土地,不必再斗下去。哈泰如果手握神兵去掠夺四境,世界的秩序将会裂开一个空隙,这个缝隙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生长。
人、地、矿……乃至于一切,他们不需要缠斗,完全可以分享。
整个世界陷入战火时,既得利益者们会迎来春天。
王潜看到了顾禹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王家也遭受了重创,此刻不愿再与他为敌,但什么样的结盟才算稳固?他需要借顾衍誉搭个梯子。
王潜曾说他只是听了她的故事就对她一见钟情,顾衍誉想,他说对顾禹柏一见钟情都要更真实一点。
第212章 她自己都不知道今日这艘船上具体会发生些什么
厚重华丽的门被推开,宴客厅全貌呈现在众人面前。
好戏开场。
这舱体四壁皆以琉璃装饰,反射出朦胧的空间,使这个已经大到离谱的地方看起来更扩大数倍。厅中大量运用的琉璃和贝母,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罩上一层梦幻色彩,一脚踏入此地,就被拽进一个迷幻颠倒的梦中。
此间的客人正在相互打量。
那图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姑娘。在得见真人之前,以一个政客的眼光来看,他暗忖顾衍誉的传说多半名不副实。
比如当初拦截她的杀手应该多是被与她同行的高手所斩,毕竟秦小侯爷有正儿八经的武学传承,而顾衍誉在此之前是个身份都成谜的二世祖;聂弘盛把她拎到这个位置,也不过出于政治目的——让一场可能动摇民心的谋反看起来像个闹剧。
如今活的顾衍誉在他面前,倒让他品出几分真。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少见的美人,如果她闭目小憩,看上去会像一朵倾国名花,让人生出浓厚的兴趣。可这双眼睛一睁开,就不是那么个意思了,太直白凛冽,太不驯,它不该出现在一个姑娘身上。
那图目睹她推着王潜进来,周遭一切黯然失色,让人有种她是今日宴会主角的错觉。
太“活”了,存在感也太强,以至于她的美貌都会令人无心欣赏,让人只有领地被侵犯的不安。好色之人可以欣赏小美人闹闹脾气,接受性情泼辣但仅限于能提供情趣的程度,似顾衍誉这般,那图不由想,成为她的丈夫,大概还需要宽广的心胸。
就如人们在围观雕塑时,通常希望它神气活现、绝类真人。然而没有几个人会想在近距离观赏雕塑时,看到雕塑眨眼。
再看她跟那位王氏家主的互动,王氏对顾家幺女有心,已人尽皆知。那图不由对自己的盟友生出几分同情。
他最开始也觉得“龙王”对顾衍誉的示好,无非为了借此搭上顾禹柏,如今倒认为,可能还真有那么一点爱恨纠葛在。
真有趣。
“胡守盟”落座在顾衍誉斜对面,他的位次靠后一些。
那图好心上前相互介绍,尽可能扮演和事佬。毕竟根据前线回传的军情,顾衍铭刚打了败仗,还是败在胡守盟手里。
顾衍誉眼微微一眯,“胡守盟”非常二世祖地挑了她一眼,针锋相对,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秦绝作为有身份的小侯爷,来都来了,也得到一个位置,就在顾衍誉下手,胡守盟正对面。
他一眼认出这是顾衍誉别苑中的管事,大腿都快被自己掐肿。那些被他压在脑海深处的画面又出现,他想起了初见顾衍誉和令狐玉时的场景。
哈泰在那图的陪同下出场,兄弟二人的衣裳颜色相近,打底的蓝色沉稳深邃如海,装饰以灿烂的黄金,如阳光在海面跃动。
二人眉眼间还能看出相似,但哈泰的这具躯壳,更像是硬被吹气撑大的结果,遒劲的肌肉看上去扭曲可怖,非常不自然。通常而言,一个强壮的人只会给他人威胁感,而见到哈泰的那一刻,顾衍誉甚至对他有了同情,这个模样,想来他自己也不会好过。
今日是他生辰,他对即将发生什么全然不知,只以为这些客人真是来成就他一件开心事。
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挂着纯然的快乐,矛盾感十足。
他走过自己面前时,顾衍誉屏住呼吸再次打量他的身形,然后不由生出恐惧来。如果一只恶犬在你面前,或许尚有斗志,而当一头发疯的巨象出现在你面前,有理智的人都该及时逃跑。
顾衍誉想,我如果跟他打,恐怕会被他三两下悠起来,然后轻轻松松抡进海里。
她一抬眼,猝不及防对上姬雪照的目光,并从他眼中读出同样的害怕,顾衍誉倒抽一口气,飞快白了他一眼,意思是“没用的东西”。
姬雪照险些乐了。
秦绝:“……”
他拧着眉头观察哈泰,一时没想出该怎么下手,幸好刺杀羌虞王不是他的任务。他把目光转向哈泰的十二卫。
其中有四个对哈泰贴身保护,身侧各二,身后各二,另外两个分别守住这间大厅的前后门,还有四个分守船上不同入口,两个机动巡查。
药人武士……
他扭头把自己的不确定传递给顾衍誉,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他们,他至少得先试试这些人的功夫。情报终究是纸面上的东西,他连看都还没看过这十二卫出手。
哈泰向众人高举黄金酒杯,一路朗声说话走到厅中:“我喜欢朋友,喜欢节日!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
他揽住那图,最先对顾禹柏示意,接着是向王潜点头,见到顾衍誉时咧开了嘴:“你的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庆对顾家不好,不是么?我们瓜分了它!”
顾衍誉也微笑向他举杯。
这是王潜从中调和的结果,一场绑架也可以做得好似宾主尽欢,只要顾衍誉配合,愿意给哈泰想要的,她毋庸置疑会成为羌虞王的座上宾。
宾客们手中的黄金杯高举,同一时间,巨船离港。
“长乐未央”破开海浪,无数只小船随后出发,保持了一段距离,稳稳缀在其后。
一个小兵模样的人用羌虞话问自己的长官:“好多的船,我们有一一细查么?”
“是平海侯安排的表演船只,不归我们管。”
“比之前报过的数量多了不少,船太空了,总让人心中不安。”
那位长官一笑:“你操的什么心?享受的是船上的大人物,出了事,要负责的也是上面的人。今夜还给我们赏了酒食,早早收工,小卒应该享受小卒的东西。”
小兵又惶惑地看了一眼,可大船和小船都已经离港。也确实,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尊足有两人高的神女石像被仆从们推进厅中,她双手轻拢住一个同样巨大的计时漏刻。如此庄严的美丽令人叹为观止。
哈泰新奇地观赏她,问顾禹柏这是何意,顾禹柏笑道,这里的水全部漏完之时,就是吾王准确的生辰时刻。
顾衍誉在哈泰的开怀大笑里,略微尴了那么一尬,因为周遭所有人都在看顾禹柏,捎带也梭了她几眼。
她不由心说,怎么费尽心思换了个身份还是这样的佞臣作派,一点不藏着。
平海侯双手递给哈泰一个海螺,示意他吹响,哈泰好奇地照做。
海螺声响,不消片刻,石破天惊的一拨弦,鼓乐开场——
一阵烟雾在众人惊呼中弥漫开来,那两人高的神女像已原地消失,踩着歌声走进来的——竟是个一模一样打扮的,“活过来”的神女!
这变戏法一般的绮景让宾客的惊叹一波接一波,所有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顾禹柏的安排牵着走。
而顾衍誉见到她,心中大定,真好,她还好好的,还能出现在自己眼前。
洛莲旋身时与她目光相对,尽在不言中。
她的调子起得极高,如同仙鹤振翅飞去,山间升起空灵的鹤吟,而其他人的琴与笛仿佛是为了追逐仙鹤的袅袅轻烟,随之扶摇而上。
层次丰富的声音在这个环形的空间内震荡回环,叫人一下子被浸入曲中意境。
顾衍誉最灵的便是耳朵,近距离听这样的调子,对她而言有几分折磨。
不过这高亢的鼓乐自有用意。
她凝神仔细分辨,果然听到下层已经有了动静——
顾衍誉一只手撑着脑袋,也佯装欣赏。
洛莲再回身时,看向顾衍誉,似乎急于说些什么。顾衍誉心中瞬息万念,最后趁饮酒时,对她比了个往下层去的手势。洛莲看懂了,借舞蹈姿势朝她一点头表示明白。这里有无数双眼睛,她们想交流属实冒险。
那图的目光一直追随洛莲,方才她与顾衍誉之间的眼神互动没有被他错过。
烟雾渐隐,人们才发现神女像是被移动到了门边。方才那一幕,看起来是因羌虞王的召唤,神女与海洋都获得了生命。
人如果有权有势,想得到恭维和顺从是容易的,如这般用心,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得出来。顾禹柏很会给上位者编织这样的梦。
顾衍誉轻轻吐出一口气,换了她是哈泰,也很难在顾禹柏这一套面前不迷糊。
王潜贴过来,看看场中,又指了一下耳朵,他压低声音:“他们应该开始了。”
顾衍誉神情端肃,点点头。
王潜高价打听到了宴会上的节目安排,于是才有顾衍誉和他一同谋定的救人计划——
在鼓乐的“掩护”之下,那些伪装成下人的高手,此刻应在客舱,神不知鬼不觉把戴珺救走。等哈泰想起交换人质时,她可以反咬一口,指责是哈泰先把人给弄丢了。
顾衍誉的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王潜对紧张的顾衍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以口型说:“别慌。”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强装镇定,朝王潜举了举杯。
今日来此,顾衍誉的心跳就没有慢下去过。尤其在王潜偶尔偏过头看她一眼的时候,她甚至要觉得王潜已然洞穿了她的全部计划。但很快又想,不会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今日这艘船上具体会发生些什么。
几方之间传递消息困难,彼此间的信任又有限,只知大体目标一致。对于更细节的事怎么配合,全看凭有限的信息和玄妙的默契,能不能见机行事。
纵是顾衍誉这种偏爱刺激的人,也难得心中不大有底。
下层客舱。
沈迁领头,这个寡言又冷漠的少女不由分说占据了领导位置,指挥众人行动,虽让其他人有些迷惑,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此次救人本就是顾衍誉的人主导,王潜派来的高手是为支援。
他们潜入客舱后,一个穿羌虞军服的人过来跟沈迁接上头,压低声音招呼大家:“在那边,跟我走。”
沈迁利落一点头,示意众人跟上。顾衍誉的人自不必说,立刻抬脚顺着指挥走,王潜的高手们相互对看一眼,这似乎……跟他们先前得知的路线有出入,但眼看同伴都动了,整个过程如此丝滑迅捷,他们也不好停下来说等等、再看看。主人教会他们服从命令,一切以任务的完成为准,个人想法什么的,谁在乎过呢?
客舱此时少人,光线昏暗,只有巡逻兵偶尔出现,人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失去判断。一旦有一个不容置喙的领导者冒头,其他人都会下意识遵从。
接头人提醒:“抓紧时间,听我的,鼓乐一停我们就不方便动手了。”
以沈迁为首,顾衍誉的人赶忙点头。
王潜这边的高手也跟着表示自己明白。
接头人成功带他们避开两拨巡查,开始安排:“你们几个,守在这里。”
他再点到王潜的人,开口之前警觉地两边看了看,惹得听话的人也不由警惕,一脸紧张等着他安排。阳朔道:“你们,从这里下去上船。等我们将人救出,船夫会带你们往西南方向去,不要停,直到有其他人来接应。”
他神情严肃,交待得利落,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其他人只有点头说是的份。
他们几乎是被推着赶着进入这条通道,巨船朝向大海的舷侧打开一个小口,早有小船等在不远。
高手们落在小船上站稳,面面相觑,只是接应,需要这么多人么?
但此刻唯有等待。
然而巨船舷侧的门就在他们眼前缓缓关上了,背后是上不去的大船,剩下三面是一望无际的海,几人终于察觉不对时,还没来得及发出呼喊,小船底部被打开一个口,众人脚下一空,只觉有无数双手从海底伸出——
从陆上沉入水底,高手就不那么用得上劲儿了,哪怕会水,与水下的格斗也不是一个概念,何况等待他们的人训练有素,迅捷而无声地将他们呛入水底。
平日里淡定如沈迁,也止不住轻呼一声,为这段刺激又成功的小小胜利。
阳朔:“我家公子聪明吧?兵不血刃,就解决了这么多人。”
沈迁:“……”
好吧,她沉默了片刻,倒是也点点头。
“其他人怎么办?”
“都不用管,那图和平海侯都要杀哈泰,他们的兵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只要在船快沉的时候把这些无辜的厨子和侍从救走就好。”
“嗯。”
“再等我一下,这几条路得堵死,不能让姓王的从这里跑了。”
第213章 顾衍誉,是大庆的顾大人。
顾衍誉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王潜的,他对上顾衍誉带笑的眼,又看一眼入口处,抛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顾衍誉轻轻点头,王潜也冲她举杯。
成功了。
只不过他理解的成功是他们的人一起把戴珺救了出去。
而顾衍誉做的不是这件事,她把王潜的护卫弄走了。并堵上了他自己指出的,从这艘船上逃生的所有可能路线。
顾衍誉低下头时,目光逐渐凛冽,抓住王潜,才是她上这条船的目的。
王家欠下的太多,没有交待清楚的案子,还有不可计数的财富,他想带着大庆的民脂民膏就这么金蝉脱壳,怎么可能呢?
如果一个家族好处拿尽,只要换个国家生活就从此高枕无忧,让朝中其他人看了去,有样学样,才是真的后患无穷。把大庆搅得一团乱,能拍拍屁股离开,继续去别国当人上人?
陵阳城里的局势变得明朗,聂弘盛死后谁来继任几乎没有悬念。
顾衍誉希望那些人知道,虽然改朝换代没有经过战争和流血,但有很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做事。倘若最底层的人持续没有活路也没有出头之日,自诩“贵人”的人,早晚会失去一切的根基。
“顾大人”得拎出一个示范来,王家这条最大的鱼,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跑了。
然而说来可笑,或许除了她自己和极少数人,没有人觉得顾衍誉这个官职有什么实在意义,她即便上了金殿,即便为皇帝做事,也不过是皇帝座下一条狗,没有哪个官员觉得她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王潜敢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她面前,除了罔顾大庆律法,也是从未把掌监察之权的顾大人当真。他对她再怎么百般提防,相互算计,都不过在算计她能带来的姻亲关系,她未来的生育能力,多可笑。
但顾衍誉记得,纠察腐败,激浊扬清,这是她分内之事。
顾衍誉,是大庆的顾大人。她为此领了大庆的俸禄,她很当一回事。
阳朔带来消息时她便明白戴珺不会有事,哈泰也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至于怎么实现,会操心的另有其人。
把事想明白,顾衍誉发现原本要来羌虞的目的都已达成了——
如果羌虞得到的天铁都是假的,哈泰这个暴君又必死无疑,那他们与那图的结盟没有了必要,只等雅克苏更多天铁武器产出,主动权回到他们手里,那时应该是那图求着他们来保住和平;
至于救戴珺,唔,她知道了,他有办法保护好自己。
王潜算是个自己送上门的添头。
宴会到了献礼环节,顾禹柏先声夺人,其他人都只沦为看客。
在一个半人高的礼盒打开之后,顾禹柏从中捧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玉盘。
哈泰兴致十足,今天的一切都没有让他失望,惊喜连着惊喜。他好奇地问这个盘子有什么说法。
顾禹柏将它展示了一圈:“这是雅克苏的版图。”
他轻轻拍手,穿成神使模样的人上来对哈泰弯腰致意,身后仆从鱼贯而入,带来篝火与烤羊。
浓烈的油脂香气和香料的味道充斥了整间屋子,顾禹柏执刀,亲自上前为他片下烤好的羊肉,不小心割破自己的手也没有在意。
血液滴入热碳,发出滋滋的声响。
冒着细泡的羊肉被整齐码放在雅克苏的“版图”之上。
顾禹柏为他献上时,说的是:“雅克苏只是吾王盘中餐。”
饶是知道此为逢场作戏,顾衍誉还是不淡定了一下。
佞臣,也不是人人当得。
王潜端坐观赏顾禹柏的一举一动,仿佛展开在他眼前的,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歌舞,最惊人的名家之作。
秦小侯爷此刻的表情跟听到那个巨贪吮脚的故事时差不多,顾衍誉在秦绝的世界里都算一个异类,可怜的秦小侯爷何曾见过这种登峰造极的弄臣。
他不敢把心理活动写在脸上,只有眼睛越瞪越大。
顾衍誉心说坏了,孩子双眼皮都快瞪成单眼皮了。
那图轻嗤一声,借口更衣短暂地离开。
哈泰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弟弟看不惯在情理之中,但他真心喜欢。
那图走得很快,见到那抹白色身影时,他一把将其拉住。将人带入下一层僻静的客舱隔间,他才对洛莲开口:“你要去干什么?通风报信么?”
洛莲也压低了声音,又急又快:“你们既已结盟,为什么不能全盘托出?烟花的事你没道理隐瞒。”
那图眉间戾气藏不住,拉住她的手也不禁用力:“王家没有道理反我的王兄,而你的那个小主人,正与王家家主纠缠不清。”
洛莲眼中厉色倏然一现,她以难以置信的语调:“你竟怀疑我的阿誉?”
那图未曾料到他的正常解释会引来洛莲如此大的反应,一时只觉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言辞没法自己排好队有序出去,于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大概是他焦灼但诚恳的神色赢来美人几分理解,洛莲呼吸缓下来,那图认真看着她,声音压下去,带着压抑的颓丧:“我怀疑不过来。”
他说:“我只有一次机会,你明白么?我需要所有人都出全力,我也会出全力。我们看起来目标一致,但我并不清楚他们对这个目标有多渴望。所以我告诉他们我只有兵力的支持,但我会在关键时候给他们放这一场烟花,龙锦葵的气味随着焰火炸开,所有的药人会失去战斗力。那对谁都没有坏处,不是么?可我需要他们像没有这场烟花一样去拼命,这是我唯一的底牌,我不希望它有任何差池。”
洛莲微仰着头看他,她用了贝母粉来修饰妆容,抬眼时有微光闪动。
那图深深盯着她,只听她说:“他们当然会拼尽全力,以身犯险上了这艘船,你还不信么?”
“我信,可是我如何全信?他们也没有对我说全部的实话。你的玉珩公子告诉我,平海侯是因私仇想要杀我王兄,但这样大的阵仗,你相信是私仇么?”
“洛莲,”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叫她的名字,“我决定在这里送走我的王兄是无奈之举,亦是一场豪赌。我不能先出手,如果他们想看的是我们兄弟相残呢?王兄倘若真走了,我还要撑起这个国家,不能不考虑往后的事。”
他松开了钳住洛莲的手,语气却再坦荡不过:“我没有要你在乎的人去送死,也不会袖手旁观,我只是先扣下这张底牌,好让他们不遗余力,也避免中途再出差错。你能相信我么?”
洛莲咬住自己下唇,她矛盾极了。
平海侯让人送上的第二件礼物是一张巨大的木制桌面,足有两个成年男子躺下那么长,经过特殊处理,保留了树木的纹理,中间挖出两掌宽的“河道”。顾衍誉旁观它的材质,如此剔透,猜测大概是水晶。
而这条“河”的形状……
顾衍誉微微闭眼,宁淮河。
顾禹柏说:“有宁淮河水流经的地方,都将是吾王的土地。”
哈泰的兴奋不言而喻。
沿宁淮河顺流而下,顾禹柏告诉他那些城市分别都有哪些物产,他说一句,侍从搬来对应的大庆风物。
其中有淮山的杜鹃,殷红如血。
顾禹柏随手摘下一朵递过去,告诉哈泰,这可以吃。哈泰学着他的样子将花瓣塞进口中咀嚼。
客人也都看傻了,窃窃私语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杜鹃?”
顾禹柏宛然一笑,没有错过这个问题:“引温泉水打造温室,小心呵护,自然有花开。”
众人神色都异常精彩,唯有哈泰最开怀。哪怕看穿这有溜须拍马之意又如何呢?
走上权力之巅的人,求的不就是有人肯为他用心?
宝物一件件看过,他们重新回到那张大桌边,“河面”上“飘”着一个很薄的玉碗。
顾禹柏割开自己的手,血流进醇美的酒中,哈泰脸上涨红,经历了如此多的惊喜,他对顾禹柏的所有安排都充满期待,满脸是满足和兴奋,也极尽配合。
顾衍誉看在眼里,这位羌虞王在某些时刻很像个幼童。
幼童会不自觉跟随孩子堆里玩得好的大孩子,只求对方带自己一起玩儿。
哈泰有样学样,也割开自己的手掌,血滑落下去,顾禹柏握住他的手:“我的王,我最好的,兄弟。”
他们一人一半,饮尽盏中血,顾禹柏告诉他,那是大庆古老的立誓方式——歃血为盟。
哈泰对此一知半解,但表现得相当豪气,也甚是乐意。
顾衍誉的手无意识攥紧了杯子,她与姬雪照对视一眼,两人有同样的紧张,可此刻说不了话。
王潜朝她看过来,她垂眸不敢叫他看出端倪。
顾衍誉只是很确定那个漏刻的尽头是哈泰的死期,也是这艘船沉入海底的时刻,但不知顾禹柏具体打算怎么做。
她猜想,顾禹柏给他递过去的食物都有问题。
而且……
这应当是一场献祭。
牛羊、美酒和金器不说,那形似雅克苏和大庆版图的器物,正对应模拟巫术的一种。就像人们会用人偶来指代具体的人,顾禹柏献上的礼物,对应的正是现实中的城市。
顾衍誉忽然不寒而栗,身处此间,就仿佛,误入了谁的坟墓。
说话间,顾禹柏已经让人呈上他的最后一件献礼。
红绸布揭开,四座皆惊——
天铁,一整套天铁打造的铠甲护具!
大庆因为邻国掌握天铁而被逼得步步后退时,羌虞王竟能拥有一整套的天铁铠甲。它是无敌的,因为没有别的武器可以洞穿天铁,若哈泰穿上它,便从此刀枪不入了。
谁不眼红?
谁不心动?
连王潜的神色都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前面种种他还只是欣赏顾禹柏奉承讨好的手段,这一件东西就真的让他动容了。连顾衍誉在见到它的一瞬间,都险些站了起来。
但她很快回过神,隐铁。那八成是隐铁。
“胡守盟”一下子来了精神,拍案而起:“羌虞王!战无不胜的兵器与坚不可摧的铠甲,哪个更厉害?在下想要斗胆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