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九重天by丹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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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枝全神贯注松土,“是啊,得多多松土才好。”
宋听檐没有再说话,不知何时,油纸伞已然撑在她上方,挡去了落雪。
雪落片刻,他才道,“先生当真是喜欢些子景,每每来此,总一门心思扑在这处。”
谁对自己睡的窝不多放点心思,她已然很是随性,像山门那蜗牛哥们日日背着自己的窝到处走,防贼似的,看得极紧。
她见他虽然平静,却似乎还是心气不顺,便看向他,“自然是要多花些心思的,些子景好看了,你看着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我没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宋听檐平静开口。
方才不就心情不好了?还去磨砺猫儿,真当她什么都不懂?
她懂得可多了。
他那鱼一日三顿地喂,每每都是定了时辰的,哪有这般早不早,午不午的时候喂。
她自从有听心镯,如今对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喜欢什么,都是一清二楚,只怕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宋听檐性子太静,确实没有生气大怒的时候,便是生气也是内敛至极的平静,表面看上去可是一点异样都不会有。
倘若她没有听心镯,恐怕连他为何生气,为何不喜都弄不清楚。
“好,没有最是好。”夭枝喃喃道,开口问,“今日晚膳可有我的份?”
“膳房做着,都是你爱吃的。”
夭枝心中欢喜,他这儿的吃食可比她那好上许多,她在凡间本就没有多少银钱,靠着那点俸禄也寻不着什么好厨子,自己做的简直难以下咽。
夭枝弄好土,装模作样随意修剪枝丫,“边关战事吃紧,陛下日渐操劳,身子越发不好了,殿下可有何打算?”
“何需打算,父皇就算让我先探黄泉路,都已然是最好的安排。”
说来也是,这一年多来,他虽禁足,可总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罪名落在他身上,即便不要他的命,也总是能折磨人的。
夭枝没有再开口,手中的剪子落在一处岔枝上,“咔嚓”一声响,烂枝丫从盆栽上滚落,无声落在雪地上。
“夭先生,太子殿下有事相商,马车已在外头候着。”外头小厮唤道。
宋衷君虽没有将宋听檐放在心上,但也没有不防备的意思,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换了一批,有不少是他直接送过来的人,都摆在明面上。
宋听檐闻言看向站在门外的小厮,明明依旧平静,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可无端就是觉得院中的气氛压抑了些。
“知晓了,去外头等我。”夭枝只能放下剪子,转头看向宋听檐,正要说话,他却先一步开了口,“膳已然备好了。”
夭枝说要走的话被他截到,一时有些愧疚,“你吃罢,只怕不会太早回来。”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视线莫名浅淡,撑着伞便往廊下走去。
那伞是毫不犹豫离开了她的头顶,虽说她木头出生,皮糙肉厚不怕冷,但还是能感觉到头顶凉凉落雪的。
宋听檐进了廊下,将伞随手扔给下人,掀开厚布帘子往里头去。
夭枝见他头也不回进去,知晓他是不高兴她与宋衷君交好,毕竟在他眼里,是他先认识她的,她是他的友人,并不算宋衷君的友人。
如今她和宋衷君呆在一处的时间比和他呆在一处的时间还要长,叫他心中怎能舒服?
夭枝垂眼将盆栽旁的剪子并一应工具包好,转头进了屋里。
宋听檐就站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那长长一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全是佛经,心中亦是默念佛经。他是个极静的性子,闲来无事总会抄佛经、礼佛,连生气都颇为安静。
夭枝看着他俯身写字,外头的雪簌簌落下,显得屋里很静。
“我是太子的老师,他唤我,我总得去的。”
“先生要去便去,我不会拦着你。”
他说的平静,夭枝便也顺口接道,“那我去了,无事我便回来,顺道给踏雪重新搭个小柱子架耍着玩,这几日雪大,他总在外面跑,难免冻着。”
宋听檐闻言依旧在抄佛经,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倒有几分古怪在里头的,往日温润如玉,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似乎看她很是不顺眼。
夭枝无奈,只能放好手中的工具,正要掀开厚重门帘子出去,宋听檐却忽然开了口,“你觉得皇兄有国君之才吗?”
宋衷君是皇帝亲手教出来的,年少得来的嫡长子自然看重,也是用心教的,宋衷君自然并非寻常人,国君也当之无愧。
只是宋衷君这个太子当了皇帝之后,这些太子的兄弟可就难了。
夭枝想到这些,“你放心,我总会护着你。”
宋听檐手中的笔停下来,抬头看来,平静地像是陈述事实一样,“我知晓先生总会护着我。”
夭枝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再看去他已然低头继续抄佛经,俨然一副不理世俗的闲散王爷做派。
夭枝顿时只觉自己多想了,毕竟他的心声比她都还要静。
夭枝到东宫坐了半柱香,宋衷君才到。
他匆忙进来,衣上沾了落雪,由着宫人褪去斗篷,和颜悦色看向她,开口便是亲切之意,“老师久等了罢?”
夭枝摇摇头,“还好,不算久。”
他这处准备得周到,知道她喜欢听戏,还专门寻了几个会唱影子戏的宫人给她逗趣,若不是身为太子顾忌良多,恐怕是会请个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宋听檐那处是没有这般热闹的,他府中若是有这等热闹,只怕早被寻了错处下狱去了。
夭枝虽是有耐心的摆件,但也喜欢热闹,自然也爱听戏,太子果然是太子,很是会揣摩树喜好,这戏很是吸引人,凡间闲来无事,她有时甚至能听到半夜去。
他这厢进来,上回接到的影子戏也正好到尾声。
夭枝放下瓜子,准备听听他的要事。
宋衷君见她这般动作,便知晓她听够了,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
待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他才开口,“山匪连日作乱,我想替父皇解忧。且今日父皇面前又闹了这么一出,渚御史认死理非要弹劾了你去,他年纪大了,又是两朝元老,父皇也不好说什么。
是以我向父皇请命想要和老师一道去剿匪,父皇同意了,老师你与我一道去剿匪罢,免得现下总有人盯着你说事。”
那渚御史年纪大了,孤身一人,自和她一样无所畏惧,最是看不惯她这离经叛道、言行放肆之人,更何况还是女子,恨不得叫她将三纲五常刻在脑门上,着实有些许唠叨。
夭枝也觉可行,且那山匪如此棘手,不知从何而来,叫她有些不安,还得去看看才是。
“如此,便听你说的罢。”
宋衷君闻言当即笑起,难得不再沉稳,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老师放心,此次剿匪全包在我身上,你到了那处就好好歇息,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皆好,成日里在朝堂上绷着,着实也累着你这性子。”
夭枝拿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往后可莫要说这大话,传出去叫有你好果子吃。”
宋衷君自然知晓,满朝大臣还有父皇都为此事烦恼,他却说这话,传出去不知得被编排成什么样,必然要惹父皇不喜。
只是区区山匪,他并不觉得有何难,只是占个地势优势罢了,待他去了自然有办法解决。
他收敛言行,神情肃然亲近,“我只会在老师面前这般,旁人面前自不会。”
夭枝顺道又磕起了瓜子,闲散开口,“在我面前亦不可。”
这一年多来,宋衷君做事极为妥当,既不会太过张扬,惹皇帝猜忌,又不会太过无能,惹皇帝不喜,中庸之道他是极为拿手。
以至于皇帝越发看重他,太后这一年多来虽有举动,但都被皇帝压下,二者依旧相互制衡,不过随着皇帝身子越发不济,开始越发急切针对太后母族,而太后一忍再忍,如今就等着宋衷君继位。
这一次若是剿匪成功,宋衷君便是毋庸置疑坐稳太子之位,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废了他。
皇子之间本就是一盛一衰,太子越盛,其他皇子便就越发衰败。
宋听檐的处境不容乐观,乌古族的宝藏寻了这么久,依旧毫无踪迹,是以宋听檐被禁足之时,太后没有再理会他,只派了身旁的嬷嬷送了补品来,安慰几句便就没了后话。
那一日,宋听檐站在院中许久,看着满地的补品,说了一句,“请皇祖母安。”
她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那日正好入秋,树上的叶子片片金黄,风一吹便没了根基般飘落而下,缓缓坠落在地。
宋听檐站了一日看尽落叶,心声平静得让人难受。
夭枝磕着瓜子,突然想起宋听檐今日问的话。
他应当是料想到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太子登基之后,不可能再留他性命了。
夭枝想着便推了宋衷君一道用膳的想法,宋衷君向来敬她,特意亲自送她出来,“老师是要去贤王府吗?”
夭枝也不想瞒他,本也瞒不住,她开口话里提点,“我去看看,明日便启程总要交代一句,他刚刚解禁,恐会心绪不宁,只怕想到兄弟相残的事。”
宋衷君闻言不置可否,“安分守己自不会有什么兄弟相残的事。”他说着看了看她,忽然开口问,“簿辞每日礼佛,怎么没有给老师求道灵验的祈福符,为老师祈福。”
夭枝闻言倒没有放在心上,她毕竟是个神仙,如何还需要这些?
“他应当是不曾想到,且在府中自也无法。”
宋衷君却是认真,“信奉神佛的人怎会想不到这些,府中只他一人禁足,旁人可都是能走动的,吩咐一句便是,只怕是不曾放在心上。”
夭枝闻言一顿,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宋衷君也不再开口,扶送她上了马车,恭敬开口,“老师慢行。”
夭枝靠在马车里,透过被风拂起的车窗帘子看向外头长街。
天色已晚,这般雪天,夜间路上无人,便格外寂静。
宋衷君自不是简单性子,三言两语便让她有了疑惑,即便她知道他的用意,也依旧会琢磨这事。
信奉神佛的人,从小到大日日礼佛,从不行差踏错,这样的祈福之事不可能忽略。
常人都会费心去求,若是没有,那就说明他心中并没有她这个护他周全的先生存在。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终日礼佛,永避世俗只是一个假象,他心中并不信神明,自然也不需要祈福护佑。
她想得到,宋衷君自然也想得到。
倘若是第一种,她必然会对宋听檐心生芥蒂,全心全意辅佐他。
倘若是第二种,那宋衷君必不会容宋听檐。
这第一种自然不可能发生,她本就是一过客,也自认和宋听檐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倒也没到他不替自己求福,便心生怨怼的地步。
这第二种也是必然不可能的,毕竟她对宋听檐心声了如指掌,他有什么想法,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宋衷君应当也是算着第一种,否则早就容不下宋听檐,他和宋听檐一样,都不喜她和对方太过亲近。
夭枝想到这处,只觉前路漫漫,且这些日子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直觉。
马车到了贤王府外,府中解禁之后,也没了昔日的热闹,依旧冷冷清清,大雪夜里便更盛。
她下了马车进府,侍卫连忙上来替她打伞。
她快步到了廊下,抖下厚披风上的雪,“不必撑了,殿下呢?”
侍卫忙道,“殿下在屋里。”
夭枝径直进去,越过中庭,里头也是安安静静,连下人都没了踪影,只有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显得这雪夜越发寒冷。
因为禁足的缘故,他越发喜静。
夭枝去了主院,屋里也只亮了一盏灯,昏黄光亮的烛火从窗子透出才有了几分暖意。
她上前,屋门还开着,外头寒冷,厚厚的布帘子下,卷出屋里头的暖意。
她掀起帘子进去,打头便看见踏雪窝在火炉子旁睡觉,再抬头便见宋听檐坐在桌前看书,桌上还摆着古董羹,周围摆着各色各样的菜食荤肉,两旁摆着碗筷。
宋听檐见她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坐下用饭罢。”
夭枝倒也没有客气,脱了斗篷上前,在靠榻上坐下,舒服地往后一靠,“你一直等着,可等久了?”
宋听檐将菜放进古董羹中,“不久,若不回来,我会着人去唤你。”
夭枝也没有意外,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因为乌古族的宝藏,皇帝太后双双施压,他被冷落至此都未曾服软,着实执着,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她吃了口他夹过来的羊肉,鲜嫩的羊肉还裹着热烟,入口软嫩极鲜,她不由赞叹,“好吃。”
宋听檐端起酒壶替她斟酒,缓声道,“这般雪天,你见天地来回奔波,最适合喝些酒暖暖身子。”
夭枝吃着肉,总感觉他这话里有那么些嘲弄意味在里头,只怕还生闷气,他性子虽好,但偶尔气性大了,也是很扎手的。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过小酒盏一口喝下,这酒入口极烈,她只觉辣嘴,才刚喝下就有些没缓过来,热意直接冲上了脸,喉咙也呛得有些难受。
她压了压竟没有压住,辣意只往上呛,一时猛咳起来,隐约感觉有人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拍她的背。
夭枝一顿,抬头看去便见宋听檐靠坐在榻,一腿支去,手靠在膝上,皙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往下托着酒盏杯沿,一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这般姿势着实暧昧,闲散姿态看着莫名风流,像是一边品酒,一边揽着美人。
他垂着眼,手上动作轻缓,并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夭枝没有防备他这般近,视线落在他如玉的侧脸,看见他垂下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眉目如画,一时呼吸都顿了顿,竟忘了咳嗽,她下意识往前避开了他的手,只觉有些烫人。
宋听檐才停下了手,转头看来,“如何了?”
“好多了。”夭枝只觉他太近,似没有往日那般分寸,面上烫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这酒,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宋听檐收回了手,似乎并未觉着有何不妥。
夭枝这才平了心绪,面上的热也退了些。
宋听檐端着酒盏也是浅尝即止,他素来也只喜饮茶,并不常喝酒。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屋里越发暖和,屋外有雪,屋内卧狸猫,这般闲散的日子倒让夭枝有了几分喜欢,她有时总想,若是不回九重天了,好像也没有什么。
她在人间当个闲散神仙,其实也是愿意的。
宋听檐将古董羹中热好的菜夹出,放到她碗里,“先生在想什么?”
夭枝几杯酒下肚,只觉意识有些朦胧,说话便也直白了些,“明日我要同太子一道去剿匪,若是慢了,许久才能回来,你……”她欲言又止,总觉一切都太过顺利,尤其是皇帝,也不知是不是他身子不适了,便只能专心对付太后一族,宋听檐便也不再管了,所以才解禁。
踏雪许是闻到味,悠悠转醒,往他们这处走来,轻“喵”了一声。
宋听檐烫了块肉扔给它,让它尝尝味,“剿匪一事危险,你要护自己周全,别冲在皇兄前面。”
“我自是知晓。”她这一年多来并不平静,皇帝身子越不好,疑心越重,一天一个主意,眼里容不得钉,更何况是宋听檐这样偏向敌人的儿子。
酆惕这一年来又远在禹州重建灾区,无法回来,这差事便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为了护住他,自是花了一番心力。不过好在皇帝如今像是没了执念,毕竟乌古族去探了几十次,次次皆是全军覆没,吃人的神秘传说真真实实展现在眼前便越发可怕。
再加之皇帝屡次试探于她,想要她带兵前往乌古族探寻宝藏,毕竟她也曾从乌古族中安然出来。
夭枝自然是不可能再去乌古族,她便借口他们一行人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出来,乃是因为有一个族中人相帮,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这皇帝自然相信,因为宋听檐也提过。
嫪贳也确实存在,只是不知去向。
皇帝找不到嫪贳,虽有心让她去试试,但她历来在皇帝面前的表现就是那种歹毒到丧天良的感觉,再加之她确实有料事如神的真本事,好几次都不费吹灰之力料出关键。
例如边关战事的胜机,边关蛮夷屡次扰乱国境,又占着山峰险峻地理优势,强攻不下,若不是夭枝准确算出天象,好让边关利用恶劣天气围困蛮夷,打了几番平手,只怕是屡屡吃败,消磨士气。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她无意在官职往上走,也不在朝中结交官员,且还屡屡树敌居多,朝中看不惯又干不掉她的极多,什么也拿捏不了她,皇帝也不敢放她走,唯恐旁人得了她去谋划。
再加之寻找不到宝藏,又损兵折将,朝堂上已有怨言,皇帝应当是已经打消了主意。
至少他解了宋听檐的禁足,想必是不会再为难他,这次前去剿匪她也稍心安些。
太子在命簿里并没有这场剿匪,她更不可能出力,免得违反了什么,一路游山玩水,过去看看戏便好了,算是公派摸鱼,师兄最是会如此办,每每来见她忙得跟狗似的,便总是显摆他自己过得有多舒服。
每每如此,她都觉得惋惜,当初就应该留下来盯着他做公公,如今倒可惜了,那回叫他逃了。
夭枝便琢磨着不如直接累死,她如今背负巨债,她死了,师兄必心痛如刀绞,他最是爱财,此乃他的命门。
夭枝浅浅说了这个想法之后,滁皆山见她为了踩自己命门,连自己都想杀,一时沉默了许久,良久才匪夷所思说出一句话,‘你上辈子是蝎子尾巴上那根针罢,毒到从你身边路过都得死一死才能了事。’
夭枝不太明白,她也没要他死,只想死的时候顺带着踩踩他命门,何错之有?
宋听檐看着踏雪咬肉,抬眼看来,“父皇应当不喜你与我交往过密,往日私下倒不会叫人知晓,如今刚解禁,你光明正大来,难道不怕影响仕途?”
他必然是真的不解,人在凡间便在局中,仕途是凡人最为看重的,那便自有他的规则,官场的规则便是往上,往下那叫仕途不顺,前路坎坷。
夭枝有些头晕,她伸出食指摇了摇,“这里所谓的仕途于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我真正的仕途在别处。”
宋听檐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轻声地重复了两个字,“别处?”
夭枝见他看着她,有些惋惜。
他着实好看又性子温善,可惜快了,他的命簿快到尾声了。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簿辞,总会过去的,再难也不过就是这些时日。”
他这命数短浅,苦难却众多,旁的凡人有盼头,可他却永远不会有。
夭枝一时心中有了几分叹息,也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她晕晕乎乎往一旁倒去,宋听檐伸手扶住了她,揽着她靠在怀里。
夭枝被强行扶着靠过去,只觉脑袋枕着人的胳膊虽坚硬却温暖,很是舒服,便顺着躺靠下。
宋听檐随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看着,视线落在她面上,一字未言。
夭枝眼睛将闭未闭,昏昏欲睡,她伸手轻轻揉眼,想清醒些。
宋听檐眼睫轻抬,抬手抓住她揉眼睛的手指。
夭枝疑惑,想要抽回手指,却被他抓住不放,似逗猫一般。
她看向他,眼中难得迷惑反应不过来,却见他极轻而直白开口,“不要再做皇兄的老师……”他薄唇微启,面容温润如玉,眼中却平静到有些冷意,“你与他越发交好,便与我越疏离。”
夭枝慢慢睁开眼,她意识虽模糊,却也知晓他的意思,宋衷君已经拥有很多,他拥有皇祖母的爱,拥有父皇的爱,拥有母后的爱,拥有太子之位,将来还会是皇帝。
而他什么都没有,不止没有,还不受长辈喜欢,他没有母族,常坻是他的侍卫,与他一起长大,却不知被逐去了何处,一年多了也未再回来。
唯一一个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友人贺浮也一直在战场上奔命,而青梅洛疏姣早已被家中勒令不得与宋听檐接触。
他如今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是以才会将她这个生命中的过客看得重些,只有很难拥有的东西才会成为一个人的执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夭枝手指被他握得牢牢的,有些烫人,她唇齿间含糊承诺道,“我与你,与褍凌是不同的……,我虽……虽是褍凌的老师,但我如今……一直护着的只有你一人,若换成褍凌是你如今的处境,我……我是决计不可能管他的。”
夭枝没有说谎,虽说是差事,可她确实只管宋听檐一人,宋衷君自有他的所管仙官,何需她管?
她想要收回手指,可宋听檐不让,这酒太烈,叫她眼皮都撑不开,她说着说着便意识模糊,彻底睡去。
宋听檐揽着她,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薄唇微动,似根本不信般缓缓开口,“我总会信你的,但愿别叫我失望。”
屋里只有火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安静得能听到外头的落雪声,显得他轻缓的声音有些浅淡。
夭枝不过一盅酒便昏睡过去,再醒来已然是天亮。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顶有些出神,又看了一眼周围,她躺在床榻上,和衣盖着被子,是熟悉的檀香味。
她坐起身看了眼,果然是宋听檐的床榻,这被子还有暖意,往日都是宋听檐睡的,如今她睡,只觉过于亲近。
昨日她应当是醉了酒,他竟直接让她睡在他的床榻上,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毕竟往日她若是留宿都是睡在盆栽里的,太暖和软乎的她也不喜欢。
夭枝坐起身只觉头疼欲裂,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食指,想起昨日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不放,她怎么挣扎都抽不回。
她作为树的习惯是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枝丫的,因为她很容易骨折。
可不知为何,再加之她想揉眼,想要抽回手指,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故意抓住不让,莫名让她觉出几分恶劣,感觉他像逗猫儿一般。
再后头便意识模糊了,她脑中忽然想起什么片段,她慢悠悠起来往外面走去,果然看见一个搭得十分结实的小猫桩子,这必然不是短时间能搭好的。
她拍了下头,果然喝了酒,神仙也要误事。
真是旁人夹菜她转桌,竟让宋听檐自己一个人搭了一夜桩架,好在他是凡人,只入轮回,否则她只能在地府谋个闲差了。
夭枝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现下看天色,已快近正午。
昨日宋衷君说过,剿匪事急,今日正午便要启程。
夭枝当即拿起斗篷往外走去,才过垂花门便迎面碰上宋听檐,险些撞到他手中端着的碗。
她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撞翻碗,“我得走了,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虽没有再关注乌古族的事,但你也最好不要外出,万事小心为上。”
“我知晓。”宋听檐将手中的碗递过来,“醒酒汤。”
夭枝倒不奇怪,他虽说一贯金贵,但每每却极为周全。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不烫不凉正正好,显然是刚刚熬好才端过来。
她一口喝下,随手将碗放下,将手里的斗篷披上,“我走了。”
宋听檐忽然伸手而来,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水泽,似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下唇,抚过带着几许不同柔软唇瓣的触感。
夭枝微微一顿,看向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嘴角水泽便被他抹去。
她一时晃神,只觉他实在越来越与往日不同。
宋听檐面容温和收回了手,像是寻常,“我送你。”
夭枝抿了抿唇,便也忽略唇瓣触感,想起昨日他搭了一夜猫架,本是想让他歇一歇,却不想他没有提起。
她也不知他为何一夜不眠搭猫架,难不成这酒还不够烈,他喝了竟也不困倦?
她随着他一道往府外走去,可却莫名觉得他安静得过分,从昨日到今日皆是如此。
可他往日也性子静,若说不同,也着实说不出来一二。
他们到了王府门口,已有马车停在外头,夭枝思绪有些乱,下了台阶转头看他,“进去罢,不必送了。”
宋听檐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斗篷,里头身着月白长袍,腰间系着金丝暗纹白玉带,坠一块冷玉,简单到没有过多的色彩,却越显矜贵。
他伸出手,指间上挂着半大的小胖鱼玉,雕得很胖乎,“我雕的,本想等你生辰之时送给你,可惜你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此去路上无趣,带着玩罢。”
这鱼倒做得很是可爱,和他湖中养的那些鱼一样的胖乎,她平素里闲来无事看他喂鱼的时候,就很想摸摸那些胖乎乎的鱼。
夭枝瞬间被转移了心神,惊喜伸手接过,挂在手间晃了晃,剔透的青玉,里头似有水光流动,这鱼雕得活灵活现,似在水中游动一般,别致可爱,比先前碎掉的两半玉更有几分生趣,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这玉必然名贵,可雕成这个样子,若拿去抵债,她可真是舍不得,“你竟还会雕玉,真好看,难为你费心了。”
“幼时便会,只是如今生疏了。”宋听檐看着她,一派的温文尔雅,话间却过于平静,“厹山很冷,你要保重。”
年幼便会,难怪能雕得这般好。
“春日花开之前,我必会回来。”夭枝握着手中温润的凉玉,笑了起来,只觉这场雪化后,春日很快就会来了,她得早早回来。
宋听檐站在雪中,平静目送马车远离,成一道黑点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进府。
彼时,他已落了一身的雪。
他缓步回到院子里,踏雪极为新鲜地踩着昨夜搭的猫架子玩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拂过猫爬架子上积着的雪,看着踏雪舔毛,“这雪恐怕不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