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之下皆疯犬作者: 石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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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楚云其实不甚在意,时间空了下来,于是便应了吴铭慧的约今日出门看灯。
过了午时,她实在闲不住,令喜灵帮她绣个荷包,她在屋中读着书等着。
待喜灵绣好之后,她才伸手在荷包左下角简单绣了一个云朵图案。
她捧起荷包,感叹自己的手艺不错,如此用心做的礼物,锦奴定会喜欢。
何楚云没有绣自己的名字,如今她与邓家的婚事在即,虽说还没定下来,但也怕别人瞧见了生事。
他带上这印有代表自己名字的荷包,就算自己的私奴了。
将荷包用一个锦盒装好,随后又让夏满去吟湘坊帮她送了出去。
这会儿没事做,她便仰躺在窗边的软榻上,舒服地微微伸直了腿,旁边两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婢女给她捶腿。
冬日的熏香温暖好闻。何楚云闭目养神,婢女捶腿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将将睡着,何度雨的小厮才迟迟归来。还带回来一碗那位公子亲手做的芙蓉糕。
她本来不稀罕这种破糕点,听到是锦奴亲手所做之后才略略满意地笑了笑,令喜灵摆在桌上。
刚将何度雨的小厮打发出去,夏满又来报,说是邓意清邓大公子送了些礼物过来。
何楚云深深喘了口气,胸脯上下动了动,秀手挥了下,随意道:“放那吧。”
“是。”
夏满将两个木盒妥善放到桌上正要退下,又被何楚云叫住。
“那里碍眼,放地上。”
“是。”
夏满又双手捧起叠摞的木盒放到干净的地毯上。
“下去吧。”
何楚云头朝着窗外,理都没理邓意清送来了什么。
看那盒子,不外乎又是一些发钗玉珠。
邓意清这人做派就是俗气,从不探听她的心意,只知送一些时下贵女小姐们喜欢的物件。
不过她也不在乎,邓意清要的是面子,她好生接了就是。
与锦奴愈发亲近后,她现在想起邓意清更觉得烦躁。
看爹爹的态度,年后与他定亲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瘦弱又死板的老古董。
这敏州城的富贵人家那么多,父亲怎么偏生就相中了邓意清。
何楚云不愿面对,只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她还没定亲,那邓意清如今也管不到她头上。
实在不行,大不了这门亲事她便不要了。
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何必非要牺牲她的婚事。
何度雨那个混账不能娶几个商女吗?
家里还有几个庶女,不能嫁给邓家吗?
这任性的念头只在她脑子停了一瞬便给她赶出去了。
她知道,不能。
若是被家中庶女得了富贵权势,那她嫡系的地位该如何保证?届时岂不会被人欺压下去。
越想越烦,何楚云摆摆手令捶腿的婢女退下。
她稍稍翻了个身,侧对着窗外,望着那下个不停的雪,只觉得心头也压上了重物。
“怎么这雪清了这许久还清不完。”
喜灵今日梳了两个发髻,看上去俏丽可爱。她坐在桌旁一边装着香囊,一边回着何楚云的话。
“外面雪一直下着,自然是清不完的。”
何楚云听罢莫名来了句,“没完没了,真是恼人。”
喜灵听到这话才注意到小姐这会儿似乎心情不好。嘟了下嘴,眨眨眼睛,不再说话,静静地继续装香囊。
何楚云直起身子推开窗,没了窗框的遮挡,她眼睛一瞟,就望见了院角有一个小雪人儿。
她随口问了喜灵:“那是谁堆的雪人儿?”
喜灵手上没停,摇摇头,“大概是哪个洒扫的下人,小姐觉得这雪人破坏了院中景色吗,要不要现在命人将那推了?”
何楚云轻轻一笑:“放那吧,看着还行。”
这雪人就在自己一打开窗便能瞧见的位置,雪人的方向还对着自己,这个下人心思不浅。
“问问是谁堆的,赏点银子。”
“是。”
喜灵得了命令放下香囊出去,没一刻钟便回来了。
回来禀告时面上还有点不屑,“是那个刚来院里的马奴。”
马奴?那个雪来?
巧了,他总能在自己不悦的时候出现。
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何楚云冷哼一声:“唤他过来。”
雪来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回去。可能是因为好几日没有单独与夫人说话,此刻显得有些躁动。
雪来在软榻下跪好,低着头,轻轻嗅着夫人的熏香。
何楚云自上而下看了他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自己前些天怎会对他生起了那腌臜心思。
这贱奴,与锦奴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待瞧见他皲裂的双手,和额角的青紫,看似关心问道:“怎么了?被欺负了?”
一瞬间,雪来脑子里涌出了这几日院里下人们对他的欺凌。
院子里原来的下人没有奴隶,只有他一个奴籍,其他都是府里的长工。常人与奴隶的区别有时堪比人与狗。
是以他刚来的这几日,被褥被泼湿、饭菜被倒掉都是常有的事。唯有一个小厮要将他的棉衣抢走时他发了脾气,结果被几人合力打了一顿。但最后他保下了小姐赐的棉衣,也算是个好结果。
“回夫人,奴没怎么。”
何楚云又问:“院子里的雪人是你堆的?”
“是奴堆的。”
何楚云偏了头,没有再瞧他。
“你倒是会猜我的心思。”
雪来听言心中大悦。
“没,雪来,雪来就是想着小姐若是打开窗子能见到些新鲜玩意儿能开心些。”
何楚云话锋一转,“可我何曾叫你猜测我的心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雪来听到这才知道小姐见到自己堆的雪人并没有高兴,反倒生起他的气,心里发起慌来。
他赶紧用力叩首,“奴错了,奴不该妄图揣测小姐的心思。小姐莫气,小姐让雪来做什么都可以。”
何楚云又笑笑,面上温蔼,“你既如此喜欢,便出去堆吧。把院里所有的积雪堆成雪人,不堆完不准停。”
雪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便应声去了。
“是。”
雪来是马奴,即便被招来院子也是粗使的奴隶,自是没有帽兜手套等保暖用具。
他只是抖着通红肿胀的手,攒着雪堆。
一遍又一遍。
一个下午,院里的下人都知道一向待人和善的小姐惩罚了一个粗使奴隶。
欺负过雪来的几个小厮更是凑在一旁嘲笑看热闹。
待到天黑,前日新得的一本《论道》看完了,何楚云才浅浅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
雪来还在堆,不过似是累极,身形有些不稳。
觉得腰酸背痛需要出去走一走,何楚云才放下了书准备出门赴约。
雪来见她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瞧了瞧院中的数个雪人,滑稽十分。这下她院中的美景才算是被破坏了。
于是便摇摇头,道:“不喜欢,都推了吧。”
雪来顿了顿,又叩了个头。
“是。”
折腾了雪来一遭,何楚云才觉得心中畅快起来。
张开双臂让喜灵给她穿上外袄,便头也不回地出了珠玉阁。
走到门口,听到身后雪来推雪的声音,越发觉得自己日前招他进府的决定十分正确。
华灯初上,飘扬纷飞的大雪没有阻断萧州城人举办灯会的热情。城中用红纸、金纸和彩绸制作成的各种形状的灯笼,悬挂在街头巷尾,烛光闪烁,整条长华街都被照得通亮。
这次出门何楚云没有带上正在清雪的马奴。
酉时末,方施云刚到街口下了马车,便瞧见了正在挑花灯的吴铭慧。
吴铭慧今日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外面披着白色袄子。
温婉可人。
吴铭慧也看见了她,立刻上前与她闲话家常。两人漫步在繁华的街中,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小仆。
“姐姐近来面色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何楚云正要随意找个借口敷衍过去,眼睛刚一抬起来,见到对面的一道身影,缓下了脚步。
“姐姐怎地了?可是瞧见了什么好看的灯?”
吴铭慧顺着她的目光往前面望了望,只见人影叠叠。
何楚云感觉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没多管,吴铭慧搭上了何楚云的胳膊开始逛灯。
逛了近半个时辰,一个清朗的男声叫着嫂嫂,这声音在嘈杂的闹市清晰入到何楚云耳里。
何楚云没觉得是在叫她,只顾往前走。
可后面那人又叫了几声。
何楚云顺声回头,只见翩翩少年郎挥着手,扬着灿烂蓬勃的笑:“嫂嫂!”
华灯虽亮,但此刻已是夜间,再加上两人之间有些距离,何楚云虽没有完全瞧得清那人的面庞。不过听他的声音倒是十分耳熟。 何楚云皱着眉想了一下便忆起了这人的身份。
叫她嫂嫂的,还能是谁。
邓意潮走上前,笑容未敛,拘了一礼,“嫂嫂,是我,意潮。”随后站起身对着吴铭慧点头示礼,“吴家小姐也在呢。”
吴铭慧手里举着灯,不便将手放置腹前,只是屈膝回礼一笑。
何楚云听不惯这称呼,只觉这声嫂嫂生生把她叫老了几岁。况且她与邓意清的亲事还未定,他怎就叫上嫂嫂了。
“邓公子。”何楚云只颔首回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叫邓意潮,嫂嫂莫忘了。”邓意潮举起手中的一盏兔子灯,笑着问:“嫂嫂也来看灯会?”
何楚云忍得一二次,忍不得三四次。
“邓六公子这声嫂嫂是否叫得早了些?”
邓意潮面上一滞,随后笑容绽得更大,“啊,是我唐突了,抱歉。”
他听她这么说没有尴尬,反倒似乎有些欣喜。令人难以理解。
她又想到前几日这人在城外对自己异样的眼神,莫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何楚云没空理会这颠公。他没有那邓家人身上的死板刻薄,也给了何楚云不与他客套的机会。
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得寸进尺的人。
最近得了邓家的好处,何府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她手上也多了不少闲钱。逛起灯会也是自在了许多。
其实找个富商也不是全无坏处。
“我要看灯了,你……”何楚云话留三分,没有直接赶人。
邓意潮又不是个傻的,自然能听出来何楚云的不欢迎。
但他倒是脸皮厚,咧着嘴道:“嫂嫂眼光好,不如我与嫂嫂一起?”
不是这颠公撒的什么无赖?
何楚云瞥了他一眼便继续逛着。反正吴铭慧也在这呢,即便被人瞧见了也不会生什么风语。
忽略邓意潮,何楚云将吴铭慧拉至身旁。纤纤玉手清指着街边各种样式的彩灯。
“妹妹可有其他喜欢的?”
吴铭慧也没怎么见过邓意潮,对他作礼打过招呼便也不攀谈了。
她出身好,无需太看别人面子。
待何楚云这样好也是因为吴铭慧喜欢与她相处。
吴铭慧见何楚云也对邓意潮爱答不理,便也专心看起灯来。任邓意潮走在二人旁边。
他虽是不要脸,但还有些礼貌。他站到何楚云身边,两人之间也还有一臂宽。时不时地还为她阻挡拥挤的人群。
何楚云与吴铭慧买了两盏好看的灯,见邓意潮只是提着他来时所提的那盏兔灯并没有再买的意思,但是却一直不走,便侧过头来出言嘲讽:“你莫不是没带够银子?”
邓意潮一抬眼便瞧见身旁佳人回眸。
她背后是各色的花灯,此刻天上还落了些薄雪,那雪纷纷扬扬撒在她的肩上。
灯色红黄交错,映得她的脸娇艳十分。
那双眸子更是比烛火还亮。
邓意潮只觉得心中一空,仿佛被花灯的火烧透了五脏六腑。
转念,一股不忿又由下自上涌到他的头顶。
凭什么那个人能娶到这么好的女子。
他不服。
邓意潮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嫂嫂送我一盏如何?”
何楚云可听不得给别人花钱这种话。
尤其还是一个毫无利益干系,对她毫无用处的人。
邓意潮不知随口回的一句话,戳到了何楚云的肺管子。
她低笑了一声,“邓公子玩笑了。你我男未婚女未嫁,送灯这等亲近之事还是少做为好。若是送,我也只得送你家兄长。”
邓意潮听言嘴角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他掩饰得好,没被人瞧出来。
“嫂嫂说的什么客套话,咱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哪里计较这些。”
何楚云不喜欢别人啰嗦,而且这人脸皮厚,不怕被驳了面子。遂轻晃朱钗转身走了。
回过头前,还悠悠道了一句:“如今你我还是两姓外人,该计较的,还是要计较。”
邓意潮只觉得何楚云是向着邓意清说话,怕人误会,着急与他撇清关系。
他听说那两人也没见过几面,她怎地就这般在乎邓意清的想法。
邓意潮咬着牙根,又撑起一抹笑跟了上去。
邓意潮跟了上去,全然一改刚才默不作声的模样,开始胡言乱语。 何楚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但对吴铭慧却是有话必谈。
她走到了一处桥头,这条河是敏州的不冻河。今日花灯会好些人在河边放河灯。
她顺着桥边的台阶走到石岸上,将手中刚买的河灯推入水中。
见何楚云爱答不理的,邓意潮又噘着嘴委屈问道:“嫂嫂,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何楚云在家被何度雨吵,出门还要被邓意潮闹,只觉烦躁。
暗道,这无礼的蛮子,说了别叫她嫂嫂,还口口声声地叫着。
方才自己又说了几次,他还是死皮赖脸地不改,她便由着他去了。
这会儿怎么还能问是否对他有成见?
何楚云也没瞧他,手上轻轻用力,将那盏流着淡黄色光晕的河灯推远。
河边更冷,她鼻尖冻得红红的。
吐了一口寒气,她转回头看向比自己高了几个台阶的邓意潮。
看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她嗤笑一声,拿出了平日里讥讽何度雨的态度。
“是,又如何?”
邓意潮却没想到她如此耿直,一句‘是’,给他噎得一瞬间没讲出话来。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便提着外袍下摆迈下两人间隔着的那几阶石阶。快步踏至她面前。
“哎呀,嫂嫂,那日在城外,我确实不是故意,都已经道过歉了,嫂嫂怎地还不依不饶。”
吴铭慧也没想到何楚云这般不给人面子。吴铭慧是大家闺秀,虽说地位不低,但也从未行过这般不给人颜面之事,尤其看到向来温善的何家姐姐如此坦率,她眼中露出惊讶,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河灯送走。
估摸着两人应是早早便相识了,吴铭慧也没有过多追问。向上登了几步,走到两人前头。婢女方才买了两盏带灯谜的花灯,她便兴致勃勃地与婢女解迷玩去了。
何楚云等着吴铭慧走了,将目光从邓意潮身上撤开,顺着河流看向刚游出不远的那盏灯。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众目癸癸送东西给你未来嫂嫂还出言调笑,这是君子所为?”
邓意潮‘唉’了一声,“嫂嫂误会了,我那哪里是调笑,潮儿一腔真心。我这人见不得弯弯绕绕,犯了错就老实认错,不管什么场合。若是那日错过了,没准下次见到嫂嫂就要在嫂嫂与大哥的婚宴上,届时再道歉岂不是晚了。”
何楚云伸手将吴铭慧手中的另一盏灯接过,又向旁边的一个书生借了一支笔。
才回他:“你倒是偏理一堆。”
邓意潮见她拿起一张纸条要写些什么,凑上前,蹲在何楚云身后,伸起脖子要瞧瞧。
何楚云支起笔杆戳上他的脑门,将他推开。
“你讲些分寸。”
邓意潮嘟了下唇,挑挑眉毛,退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还晃荡着腿。
两人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貌似十分熟稔。
邓意潮是因为从北洲回来,儿时没学过什么礼数。
而何楚云也只是习惯了那混账弟弟的做派,现在应付起这蛮子邓意潮来还颇有些得心应手。
两人碰上,如同相识多年。
何楚云一脸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小字,写好后将纸条塞进河灯上,又将河灯捧在手心,慢慢地放入河面,任其随波而走。
随后双手合十,美目轻合,默念着。
邓意潮又没眼见地问道:“嫂嫂许了什么愿?”
何楚云念完心中所想,余光看了眼半摊在一旁的邓意潮。回过头对着他温柔地笑道:“自然是女子的姻缘。”
邓意潮在心中哂笑,面上却露出一口标致白牙,还好动地撑起身子将手伸进水中送了那盏灯一程,“看来嫂嫂十分满意与我家兄长的婚事。”随后换了姿势躺下,将放在膝盖的那只手塞在脑后,望着天上的星,叹道:“我家兄长是无趣之人,日后嫂嫂可要多多担待。”
何楚云淡着脸回:“无趣总好过吵扰。”
邓意潮看着她:“嫂嫂是嫌我烦?”
何楚云心道这人怎地比何度雨还要蹬鼻子上脸,自己就不该讲什么颜面给他好脸色。
“你自己不知道?”
邓意潮又扬起一个明朗的笑:“不知,我自小就招人喜欢,嫂嫂觉得我烦是因为还不了解我。”
何楚云看了眼与婢女玩闹得正开心的吴铭慧,又看向他,敷衍道:“行行。”
反正她也不需要了解他。
邓意潮脸一皱:“嫂嫂怎地不信?”
何楚云觉得他和小时候何度雨真有几分相像,拿出来哄弟弟的态度,笑着回:“没说不信。”
他什么性子与她何干。
邓意潮眼珠一转,“不与嫂嫂论了。”说罢又回过头望向天空,他身高体长,压过了十几阶台阶,远远看去长长的一条人。
“我只是羡慕兄长,能娶到嫂嫂这样好的女子。”
何楚云这次没有接话,心中暗想纸条上的所写的内容。
邓意潮转过头,认真道:“嫂嫂,我自幼便没学过礼数,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嫂嫂千万不要介意。我待嫂嫂绝无恶意。”
何楚云瞧着他那认真的模样,想来这人走丢去了蛮荒之地十数年也确实可怜。
便回:“知道了。”
两人虽各有所想,但莫名流淌着一股默契的氛围。
邓意潮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忽地皱起眉头,满脸痛苦。
何楚云见他龇牙咧嘴,随口关心道:“怎地了?”
邓意潮试着动了动方才伸入水中的右手,却发现五个指头连回弯都回过不了。
他朝着何楚云憨笑,“嫂嫂,巴掌冻得痛死了。”
何楚云无奈地瘪了一下嘴,随后唤来喜灵拿来汤婆子,扔给他让他将手敷得热些。
邓意潮瞧着何楚云一脸烦闷却又不得不管他的样子,笑着抱怨:“这敏州的冬天怎地比北洲还冷?”
邓意潮小番外—— 其实邓意潮早就来了。
得到今晚她要出来看灯的消息,他早早便在长华街候着。
果不其然,没等多时他便瞧见了何楚云乘着马车来了。
他早就听说邓家要与何家结亲。那个人做家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换人也不是没可能。
他爹是个十分重视门第的人,钱财对他们邓家已是鸿毛之物。他爹放出话,只要能娶了侯府嫡女,便立刻将家主之位传给邓意清。
但何家是要与邓家结亲没错,可到底也还没红纸黑字定下与谁结亲。那个病秧子都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他能能娶到这国公嫡孙女,届时那个人手上的筹码便会大大减少。
邓意潮小时候也是受尽宠爱,儿时不慎走丢过几年。几经辗转,被人伢子卖到了北洲。
其实他在北洲过得并不好。
买他的人家里生了变故养不起他这多余的货,就把他扔进了荒山让他自生自灭。几近生死边缘。
他见过蛇是如何蜕皮的,见过虎是如何诞崽的。吃过野果,啃过树皮。
后来一头狼将他咬伤,垂危之际被一个猎户捡回了家。
可捡他的这个猎户并不是好心发作。
他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那户人家当成下人使唤。
他没有名字,因着猎户是从狼口下救的他,他又成天不听话,还龇牙咧嘴地咬人,就直接叫他狼崽子。
猎户家里孩子不少,捡他也只是想多个干活的人。不舍得给他吃饭,就给他喂些粗草粮。他现在都忘不了他在牲畜窝里与一群猪狗抢饭吃。
几年间,因着小时候在山中的经历,让他把野性刻进了骨子里。有时不慎犯了错,那猎户打他打得马鞭都断了,他都咬着牙不肯认错。
奈何他太犟,打也打不服,猎户大骂他就是个不知恩的狼崽子,再踹了几脚便作罢了。怕给他打坏了没法干活。
又怕他惹事,猎户平日里就给他栓在窝棚。
一年除夕,他身着脏黑的单衣躺在草棚里,外面下着雪,因围栏不高,一些薄雪还顺着风飘到了他的窝里。
邓意潮张开嘴,一粒雪花落尽了他嘴里,他还砸吧砸吧试图品出味道来,活像一只小兽。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来历,只知道自己是个‘野狼崽子’。
听着屋中猎户与家人嬉笑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么活着挺没意思的。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连窝棚都出不去,更别提将那猎户碎尸万段。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也想吃热乎饭菜,想穿新衣裳。
于是他装作乖巧终于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就在他已经磨好了刀准备结果了这家人,一匹快马驶进了小院儿。
那人说:小少爷,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刻他更不明白,为何老天总想耍弄他。
他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老话。但他却不信,他手上放下了砍刀,却悄悄将其藏在心里,仿佛在用心头血滋养着那把刀。
他换下了不合身的灰旧衣裳,换上了布料滑得让人心惊的华服。
回到了敏州。
他开智晚,走丢的这五年已经把敏州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仿若没有来过,一切都重新开始学。
而且他看上去也不似敏州生人,任谁见了都想问问他是不是外邦人。
他学着用饭礼仪,学着看书写字。跟家里的教习学着如何说话做事。
他忙得喘不过气,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愉悦。
他毫无被逼迫的想法,他发自内心地享受,快速汲取一切未知的东西。
并且他发现,他这位亲爹比北洲那群人好哄得多。他稍微动动心思,他爹就笑逐颜开地夸他会逗人开心。
后来他知道,他爹待他好,不仅有对他的愧疚,也看在那个思虑过度病逝的母亲的面子上。
爹在试图补偿他。
逐渐地,爹待他愈发放纵。有时他做不好事情,爹也不会生气,相反还会一脸愧疚地看着他,说着对不起他的话。
他偶尔犯了错,就会用流落北洲时没接触过这当做借口来卖惨,再提提那个娘亲,亲爹听后便不再责怪了。
尤其是在他发现那些下人打心眼儿里恭恭敬敬叫他少爷时,看到那些贵女小姐们对着他露出欣赏与动心时,他所体会到的成就感如惊涛巨浪将他淹没。
这种与之前天差地别的生活。
出身富户,爹爹疼爱,相貌俊朗,他几乎得到了一切。
可他并不幸福。
他每每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大哥’,心中就升起无尽的愤恨。
他在山中快被狼咬死的时候,与畜生抢食的时候,邓意清却在家里锦衣玉食。
他像个蠢货一般拿笔认字的时候,听闻那人幼时便出口成章、五步作诗。
他被拴在猎户家里看着人家庆祝新年的,那个人却身边围着一堆下人在爹娘身边受尽宠爱。
他不甘。
但他有时也会悄悄庆幸,明明那个人娇生惯养地长大,却长成了个病秧子。而他自己却有康健的身体。
可无论爹对他再愧疚,心里都是更喜欢那个病秧子的。他明白,毕竟那人是爹亲手抚养长大。
可凭什么。
他也是嫡子,都是一个娘生的,他凭什么就不能继承家主之位。
而且爹不仅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那个人,就连给他选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
他不服。
他想到在北洲时猎户曾意图将他卖给一个乡绅,让他给乡绅的痴傻女儿作上门女婿。再想想那身份尊贵的何楚云,愤恨仿佛囚困了千年的岩浆从他心底冒出。
是啊,娶了她,当家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邓意清真当了家主,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凭什么!
这三个字他脑中翻来覆去。
他待邓意清如怨敌。可这人几乎无懈可击。
无论他如何出言嘲讽,如何在亲爹面前作秀,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死人脸,把自己当成一只跳来跳去的蚂蚱。
这般,他更加受不了。他几欲抓狂。
可邓意潮发现,那病秧子也有重视的东西。
他在乎那个死去的娘,在乎他能否顺利完成婚事继承家主之位。
亲娘忌日,邓意潮吊儿郎当地出现在祠堂。晚间两人守夜,邓意潮却从怀里拿出几块糕点吃着。
跪得累了,还随意地坐在地上。态度全无敬重。
他从来不在邓意清面前装。
他看着邓意清那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出言调侃:“听说我刚走丢没多久她就死了。她死得那么早,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这病秧子难得与他讲了两句话,“娘很好。”
他看着牌位上母亲的名字,又道:“你可知娘对你思念成疾。” 他的话无波无澜,邓意潮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这让他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