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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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步法与招式实在莫测,可即便是毫无花架子的粗浅把式,凭断雁门这群不入流的弟子,也招架不住一二。
不消一炷香,所谓十多人的围攻,不过刚给她的剑开了个刃。
宋回涯看着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武者?,笑问?道:“还有谁要来?”
重伤弟子们只?顾着痛苦呻吟,还有几分力气的,拖着残手,匍匐朝街边爬去,哑声恳求路人送他就医。
对面百姓唯恐避之不及,一窝蜂散了个干净。
宋回涯擦去剑上血渍,言词尖锐地?羞辱道:“你们断雁门,口气大得很,心肠也够毒。可我见到的,全是群中空的酒囊饭袋,没?什么本事,只?会同?苍蝇似地?聚在一起,靠着人多势众来欺凌老弱。既然关门放狗了,怎么不多放一群?城里的人,都还在等着你们杀我呢。”
议论声如潮水涛涛,阵阵攀升,震耳欲聋。
宋回涯回身扫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噤声,讳其目光。
领头?管事强撑着仰起头?,气息奄奄地?骂道:“贱人,你今日尽可猖狂!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此恨也绝无了结之日!我断雁门与你不死不休!不仅是你,还有你家?中那个一老一小的两个贱种!”
“甚合我意!”宋回涯拍着掌笑说,“你放心,我不走?,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既允了是三天,本就该给三天。可既然叶门主如此盛情邀我前来,我自不好推辞。那便勉强提前一日。明?日正午,我来取他儿的右手。请他找好郎中,别死得太过容易。我这戏才刚摆出个台,想?请天下人能来一观。”
宋回涯走?过去,解下管事腰间的钱袋,无赖笑道:“远来是客嘛,我自便,不必你招待。陪你们玩了这一场,有些饿了,前面吃饭,有事找我。”
她大模大样地?离开,无所忌惮,想?沿街找些吃食,可一路走?去,走?卒贩夫无不畏缩,连摊铺都弃置不要的也有。
直到路过一处狭小的面摊,两手沾满面粉的中年男子隔着摊铺直白与她对视。
宋回涯便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男人掀开锅盖,二话不说朝里下馄饨。
白烟冉冉升起,宋回涯按着腰侧的旧伤,调整内息。
不多时?,男子瘸着腿走出来,两手端着碗,恭敬摆在她面前。
他抱拳行礼,开口说:“大侠有如此的身手,又有侠义?之心,愿意为区区一个乡野村妇打抱不平。既无惧断雁门的威势,结下死仇,为何只?取叶观达的一条手臂?”
“因为只?有二娘委托我替她讨个公道。而她要的公道,是想?让那姓叶的认错。”宋回涯抽出筷子,感慨说,“二娘确实是心善啊。她甚至不曾想?过,要叫山上人赔命。”
男人立马双膝一弯,要给她跪下:“那我也想求女侠,帮忙讨个公道。”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向上一提,迫使他站稳,笑说:“我不喜欢替一两人讨公道。没?意思。”
她瞥了眼影影绰绰的长街,嗤笑道:“人若是都哑巴了,连句求人的话也不敢说,只?等着坐享其成,那活该吃苦。我不会为他们出头?。”
男人后?退一步,面有凄戚,但不再勉强,攥着手中粗布静了静,提醒说:“断雁门最擅斩草除根,凡有得罪,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女侠家?中若还有人,莫要在此停留。”
“是吗?”宋回涯喝了口汤,同?情道,“那我只?能说他们要倒霉了。那老头?儿看着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老头?儿你行不行啊?!”
宋知怯跟个壁虎似地?扒在墙上,不敢轻易冒头?,又忍不住不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忧愁喊道:“老头?儿你这几年光顾着磨刀,还记不记得怎么耍刀?你既然认识我师父那么厉害的人,总该有几个别的朋友吧?实在不行,先带着您孙女儿找人投靠去吧!”
钱老身材矮小,腿短腰粗,孤零零站在街上,与瘦弱的二娘一般高,本就没?什么气场,再被宋知怯那么一喊,更像是条不知从何处游来的胖杂鱼。
想?他顶着北屠的名号在江湖闯过几十年的风雨,见惯了各式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就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惹人烦的晦气玩意儿。
如果她不是宋回涯的徒弟,早被他倒提着扔护城河里去了。
宋知怯也怒,骂道:“老头?儿——!趁他们正觉得你是个废物,赶紧杀一个够本,我喊得嗓子都疼了,你怎么还没?懂我的苦心!昨天晚上的鸡白死啦!”
二娘站在门口,怀中抱着一身儿子的旧衣,另一手举着锄头?,看着对面二十来人,六神无主,打算上前,被老者?推了回去。
北屠刀忍无可忍道:“你过去,把她的嘴给我封上。”
宋知怯大声招呼:“二娘你快来啊!我一个人害怕!”
二娘犹犹豫豫地?后?退,守在了院子门口。
“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儿,还有一个女人。”为首之人大抵也觉得有些亏心,叹了口气,道,“身不由己,莫怪了。”
“我算已?退隐江湖,本也该修身养性,少造杀孽。不过我没?宋回涯的耐性,等不了你们三天。”北屠刀比出三根手指,“三招之后?,我便杀人。黄泉路上,趁早回头?。”
对面刺客轻笑一声,只?觉荒谬,再不拖延,领着数十人欺上前来。
北屠没?有带刀。
他闭眼呼出一气,又睁开。眸中精光烈烈,挥出一拳,砸在从面门劈来的刀刃上,将刀片一把拍飞。
第二拳也只?防卫,横挡在前,推开朝他心口踢来的一脚。
第三招是掌,大掌以离刀锋极险的距离擦边而过,拍在面前一人的额头?上。
三招过后?,北屠两腿仍根生在原地?,未挪动分毫。周身气势却浑然一变,漫出杀焰滔天。
第四?招,拳劲如雷,直捣刺客胸口!
刺客身上当即响起噼里啪啦折竹似的声音,胸骨一片尽被拍断,横飞出去,撞上街边老树,又带着那枯朽树干一同?塌倒。
最后?仰了下头?,回天乏术,倒算是走?得干脆。
拳风赫赫,虚影一晃,再次以迅雷之势,砸向右侧刺客。
他出手不像宋回涯,还讲留个一线。给过生路,他们不走?,剩下的便是无门地?狱,来闯者?招招直取要害。一时?间杀得天地?无光,日月惨淡。
有人要逃,他也不追。只?守面前方寸地?。
宋知怯看得惊了,攀着墙头?的手差点没?稳住,直接摔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直白、野蛮、又凶暴的杀招。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立在江湖之巅的,究竟是群什么人物。
——星火煌煌,光被四?方。
死状凄惨的尸体被搬到叶文茂的面前。
他掀开白布,轻轻按压死者?腹部,触手如棉花般软陷下去,已?是内脏俱裂。面上懊悔、惊惧皆有,不由喉咙发紧地?问?:“一拳?”
弟子不寒而栗,一席内衫被淋得湿透,不知是同?伴的血,还是因惊恐过度而逼出的汗,嘶声道:“一拳!”
叶文茂将白布盖了回去,怔怔坐下,笑了两声,按着扶手道:“想?不到我断雁城,有朝一日,也能出现两个这样的绝顶高手。他们哪是冲着我儿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边上长老强忍着震动的心神,带着分自我安慰道:“会不会只?是巧合?这等高手,在江湖上定然不会寂寂无名之辈。倘若一个是宋回涯,另外一个呢?不留山的余孽?他们要杀人,何必找什么由头??会不会是宋回涯受谢仲初追杀,凑巧来此隐居……”
叶文茂抬手打断,像是想?通了什么,起身问?道:“人在何处?”
迎来送往、络绎不绝的街市,今日又空荡了第二次。
往日遥不可及的山上高人,好似也被人一脚踩进?了凡间的泥里,屁滚尿流的刚出来,愁眉苦脸的又进?去。
宋回涯还坐在那个面摊上,刚吃完馄饨,若无其事地?拿筷子在汤碗里捞肉末。
叶文茂使了一个眼色,边上长老躬身抱拳,礼貌问?道:“多有怠慢,阁下是否就是宋回涯宋大侠?”
宋回涯听?着“大侠”二字不免觉得太过好笑,也如实笑了出来,说:“我是不是宋回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收你做儿子,还需打听?我的名字。”
男人何曾受过晚辈这样的奚落,当即未能自控,指着她就要大骂:“你——”
叶文茂一掌将他拍开,主动上前,道:“无论是黄金千两,还是良田商铺,只?要我断雁门能许诺,阁下尽管开口。前尘恩怨,两不相究。阁下你看如何?”
“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为打秋风的?”宋回涯爱答不理,放下筷子,晾了他一会儿才道,“我昨日话说得很清楚。说是你们少门主,便是你们少门主。说是披麻戴孝,就必须披麻戴孝。”
“就为了那样一个贱……一个巴掌,您要我断雁门少门主的一条手臂?”边上长老忍了忍,咽下心头?的怒火,扯起一个生硬的笑,说:“阁下这就太不讲道理了。”
宋回涯笑道:“我从不跟坏人讲道理。坏人要是讲得了道理怎么会做坏事?坏人只?需磨就好了。我相信你们吃两次亏,比听?我说几句大道理,能学会的更多。”
她回忆起来,面带遗憾地?补充了句:“何况我分明?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珍惜啊。现下还有一个机会,就看你们要不要把握了。”
叶文茂语气生硬道:“我儿就算当真披麻戴孝去给那女人送葬,你能放过他,放过断雁门?”
“不好说。”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这是两码事嘛。”
“宋大侠!”这三个字叶文茂咬得很重,胸膛起伏着狞笑道,“若非断雁门庇护,此方百姓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安稳度日?外面打得水深活热,可在断雁城里,即无敌寇、亦无匪贼!你今日仅为一村妇,要灭我断雁门,就是你所谓的江湖道义??”
宋回涯托着下巴,奇怪道:“你们断雁门,不就是最大的匪贼吗?贼首护着自己的金山,何时?也能成一种仁德了?”
“平日吹嘘的人太多,叶门主真拿自己当天上神仙啦?”宋回涯偏过头?,笑意微凉道,“你视天下人为蝼蚁,这不过是傲慢。若还要这群蝼蚁对你感恩戴德,那就是愚蠢了。愚不可及啊。”
叶文茂脸色铁青,指着远处朝这边窥探的路人道:“你若要说恶,难道这市井街巷里的百姓就不恶吗?他们不过是穷得可怜罢了!他们倚人篱壁,仰我鼻息,才要对我百般顺从。但是贪婪庸鄙、残忍刻薄,这是人性!他们身上的恶,远比我做过的多。衙门里的卷宗,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与他们相比,我儿不过是瞧不起那泥腿小子,打了他一个巴掌。为何你非要与我们过不去?”
身后?弟子被他话语触动,深以为然,俱是心生不平,同?仇敌忾地?瞪视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诸人,忽然说道:“我有一个徒弟。”
众人不明?所以。她指向对面一家?商铺门口铺着的青石,缓声道:“她就像是石阶上的这片苔藓,诸人从她身边踩过,步履如何,她便如何。
“诸人恶,她就恶。诸人善,她就善。
“于是在她这浅短浮生里,她学会了奸诈、阴损、狠毒、私利、短视……诸多种种,性情卑劣。”
宋回涯摇头?说:“她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若不是遇见我,多半会成为君子眼中的禽兽,江湖人口中的孽障。”
叶文茂正欲开口,宋回涯语气冷了下来,接着道:“世人身披纤罗绸缎,腰佩无暇白璧,口饮玉液琼浆,以为自己纤尘不染、风骨绝俗。去照镜子,才发现镜中人面目丑陋,便认为这面镜子罪该万死,合该受人踩踏,不见天日。这未免太过好笑了。”
叶文茂面容扭曲,近乎狰狞,终是克制不住,暴跳如雷道:“宋回涯!我给你留三分薄面,真以为我叶文茂是在怕你吗?你放的什么狗屁,你又以为你是谁?无名涯上不过数百人便碾得你如丧家?之犬,你非逼得我与你撕破脸皮,你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叶门主,我说过,不知你门下弟子是否有转告。”宋回涯唇角弧度缓缓下压,神色肃然庄重,“门主既盛情相邀,我自不会拒绝。这是第二次了。”
说罢一撑桌面,腾跃如风,轻盈而去。
叶文茂面色大变,大脑空洞一瞬,急追在后?,咆哮道:“站住!宋回涯——!你给我站住!”
叶观达所住的院落,早已?让叶文茂调集山中弟子守卫,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可谓固若金汤。
宋回涯身形快如鬼魅,翻过高墙后?,踩着屋顶青瓦而走?,如入无人之境,甩开一众追兵,径直冲向最为森严的院落。
叶观达正被关在屋中与人喝酒,听?见屋外瓦片簌簌滚落,一时?火冒三丈,起身去拿墙上佩剑,想?与宋回涯拼个死活。
刚一转身,就见窗口被人撞破,天光与剑气一同?劈下,不待反应,便被紧随而来的剧痛疼晕过去。
叶文茂赶到时?,宋回涯已?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站在高墙之上。
她在墙头?昂首走?了两步,随意将那残肢丢入后?巷,离去前嚣张留下一句:“叶门主,三日之后?,再会。”
确实是雷厉风行地?来,又光明?正大地?走?。
第023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快步冲进屋内,看见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青年?,身躯猛地晃了晃,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儿——!”
他扑过去将人抱进怀里,捂住他的伤口,又封住他的穴位,嘴里呜呜咽咽地一阵凄切怪声,脸上老泪纵横。
“我儿啊……你受苦了!”叶文?茂温柔抚摸着怀中人的脸庞,不敢用力,生怕将他摇醒。可一想起那?个名字,布满血丝的双眼便倏然?透出一股暴烈的凶戾,眸中的柔情尽数被深重的怨恨所替代,唇齿间吐出那?三个字时?,牙龈几要咬碎。
“宋回涯——!”
宋回涯故意引着人到城中东市,众目睽睽之下,杀而又止,来?而又去,去又复回。
从不是要与他们?讲道理,为?的只是告诉城中人——叶观达的生或死,皆在她转念之间。
这?断雁城,她宋回涯说了才算。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众人疲惫至麻木的脸上多出了往日未曾有过的惊诧,盯着地上遗落的零星血渍,反复踯躅不去。不知是为?了从那?尚未干涸的血点,或者是同行之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那?条被丢入荒凉后巷的断臂,在泥沙杂草中滚了一圈,很快便被野狗叼走。等门中弟子挤开人群,追着一群癫狂的野狗跑出三条街将残肢捡回,肉已被啃食大半。
弟子们?拿白?布层层包裹严实,才胆战心惊地送到叶文?茂的眼前。
此时?宋回涯已经回到风筝巷,断雁门内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与她全然?无关。
她推开门进去时?,宋知怯这?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丫头正一反常态,对着北屠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会儿给他捶腿,一会儿拿出木梳说要给他梳头。
北屠哪里肯接?头上只剩那?么几根毛了,挥挥手轰她退开。
好在宋回涯来?得及时?,宋知怯见她出现,立马冲到她面前一阵吹嘘:“师父,你不知道我亲爷爷今日有多厉害!哐哐两拳,直接把人打飞到房顶那?么高?!对面还离着三丈远的一群孬种,吓得齐刷刷跪下给我爷爷求饶,又是哭又是拜,最后汪汪学着狗叫,连滚带爬地”
她说话惯来?没个边际,说到一半就喜欢胡诌,往天花乱坠里吹。
北屠先前还觉得这?小猢狲太过轻浮,行事不牢靠,可她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着实是叫人心旷神怡。一时?居然?觉得她这?张利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花言巧语,果然?最是惑人心智啊。
宋知怯拍了一下午马屁,都有点词穷了。嗓子也干得发?哑,没之前清亮。她咳了咳,过去端起烧好的水壶,给宋回涯跟北屠各倒了一杯。心情尚未平复,乐颠颠地道:“师父,我亲爷爷,快来?喝热水!”
从前哪有这?待遇啊?
北屠安闲地接过水杯,对着滚烫水面吹了口气,撩开眼皮,问宋回涯:“杀得这?一身血,你杀了多少?人?”
宋回涯骨软筋酥地陷进躺椅里,闭着眼睛不想动弹,说:“没有杀人。不过叶文?茂屡次小觑我,我便应他所求,去给他儿子提前展示了下我的剑。”
杀人多,是因为?她剑术高?。可能活得久,自然?是因为?她轻功好,跑得快了。
千百人中取敌首级,本就是她所长,叶文?茂在外头给她排出一东海的虾兵蟹将,防守却?跟纸皮糊出来?似的,挡不住她一击,有什么用处?
说他们?是鱼龙混杂,都挑不出半条龙来?。光显得兵多将广,反碍手碍脚,阻了自己人的路。
宋知怯靠在桌边听得震撼,两眼放光,不舍漏掉一字。若不是知晓她师父的为?人,只以为?宋回涯也跟她学了信口雌黄的本领。
“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师父啊?”宋知怯瞅了眼北屠,觉得他又不是那?么厉害了。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道:“世上武学天赋很难讲的。断雁门那?帮不成器的弟子,这?两年?多半光想着党同伐异了,武功都不好好练。若他们?的功夫是到这?里——”
宋回涯比了个自己腰部?的位置,再抬起手,转向高?处。
“那?我嘛……”
宋知怯以为?她是要指屋顶,或者是树梢,岂料她直接点向自己头顶,大言不惭地说:“有太阳那?么高?。”
宋知怯:“……”
她师父如此不要脸,可真是……
“太厉害啦师父!”宋知怯谄媚地大叫,跳起来?鼓掌,“他们?也就能看见您一个指甲尖儿!”
宋回涯实在是谦虚不了,端着茶杯喝了口水,点头赞同:“差不离吧。”
宋知怯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青山高?处仅笼着一层淡淡轻烟,晚霞渐退,街头又落了满地残叶。
城镇东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一老一小的师徒背着行囊,正坐在街边吃饭。
少?年?样?貌清秀白?净,可眼神却?有些呆滞,总是忍不住地抽鼻涕。听着临近几桌客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今早街市上有如神人天降的侠客,不解问道:“师父,宋回涯要杀便杀,为?何还给他们?留个三日又三日啊?是为了给她师父报仇,故意折磨他们?吗?”
他比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自以为?奸诈地笑道:“还是说,她跟我们?一样?,打算找个机会,跟他们?要这?个?”
一身儒衫的老者曲起指节敲了下他脑壳,想帮着自己这?徒弟的榆木脑袋早日开窍,语重心长道:“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三日,你以为?是她留给叶文?茂父子细细思量的吗?是她留给这?城中,尚有一丝热血的有识之士的啊。”
少?年?吃痛,捂着额头道:“师父,您认识她许多年?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儒生摇头晃脑地说:“她是个只讲小道理的人。”
少?年?认真问:“什么叫小道理?”
“做人的道理。”
“啊?”少?年?大感匪夷所思,“做人也叫小道理吗?!圣人也只是在导人向善,做个好人吧?!”
老儒生沉吟道:“在他们?眼里,是的。或许是站得太高?,看底下的人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沙砾,踩着都嫌硌脚,就觉得小道理不重要了吧。”
徒弟擦了把鼻涕,憨厚地笑道:“那?她人还怪好的嘞。”
老儒生朗声大笑:“哈哈,天下是有许多人这?样?说她。可骂她的人也不少?。这?些年?她走过的地方,哪里都是毁誉参半。”
“走吧,收钱去咯。”老者随手从怀中摸出银钱,拍在桌上,“店家,结账。”
摊主捡起碎银,忙追上去喊道:“多了客官!”
老者背着药箱,甩甩手:“今日财神临门,多的也送你了!”
二人不急不缓地朝叶府走去,经门房通报,走进前院。
刚穿过一段错落有致的亭台水榭,叶文?茂已从回廊上匆匆赶来?,远远便朝他们?伸出双手,高?喊道:“周神医!”
他乱头粗服,身上血衣还未来?得及更换,仿佛一日之内苍老了十年?有余,哪里还有前日的意气风发?。
叶文?茂用力握住老儒生的手,半是请半是拽地将他往里屋带。
老儒生忙道:“老骨头了,急不得急不得。”
人还没迈进屋子,已听见叶观达鬼哭狼嚎的骂声:“我要杀了宋回涯——我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叶文?茂闻言亦是眼眶发?热,心如刀绞道:“儿啊,爹知道你委屈,爹知道。”
“爹,我错了……”叶观达的表情一时?惨痛,一时?癫狂,一时?痛泣,一时?又开始嘶吼,仅存的手死死抓着父亲,好像是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我应该早一步杀了她!无名涯的时?候我们?就该去一起杀了她!”
“好了,好了。”叶文?茂按着他的胸口,竭力想叫他冷静。
老儒生默不吭声地上前,打开药箱,从中抽出银针。
叶文?茂观他神色,忙叮嘱道:“周神医,轻一些!”
老儒生慈祥点头:“当然?当然?。”
他声名在外,叶观达也不敢再发?狂,安分?躺了下去。
叶文?茂遣散下人,别过脸,不忍去看儿子身上的伤情,伤怀过后,深思熟虑地道:“明早我就将你送出断雁城。”
“什么?”叶观达憋屈大喊,“难道就那?么算了?!”
“我们?断雁城里没有能阻得了宋回涯的高?手。你又重伤,为?父护不住你。她铁了心要杀谁,连谢仲初那?等人物?都得讳其锋芒,你做什么自寻苦吃?她那?日的剑术有多快,你还没吃到教训吗?”叶文?茂激动得面皮抖动,“她根本就不是人!”
老儒生暗暗点头。
叶文?茂调整着呼吸,解释道:“我送你出城,宋回涯定会追去。她那?人素来?狂妄,言出必行。我已请了几位江湖老友,三日之内,虽到不了断雁,但可与你在半途接应。我再把门中一应高?手都让你带上。宋回涯若是知难而退,我再另做考虑,她若非要自掘坟墓,我便让她血债血偿!”
叶观达心潮澎湃,残忍笑道:“好!好!!等我抓住了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叶文茂一面盘算着,一面将后续的各种安排细细与儿子说明。
老儒生跟着骂了两句,并为他?出谋划策,提了诸多建议,教他?们如何避开?宋回涯,安稳离开?断雁城。
“宋回涯那?样的无耻之徒
,除却孤勇之外,还颇擅巧诈,多做准备不出大错。”
叶文茂听得茅塞顿开?,频频颔首,待老儒生包扎完伤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还要劳烦周神医,路上多多照顾我儿。”
老儒生将手抽回,客套道:“医者本分。”
等出了门?,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像是不认识他?,还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么?”老儒生顿时?破功,拍开?他?的爪子,煞有其事道,“乖徒,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人要有两副面孔,人若没有两副面孔,怎么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觉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为表里如一的讨人厌,才混得个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境况。”
“她?……她?倒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少年挠头说,“她?挺大摇大摆的?”
都快将断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你懂什么”的嫌弃,可已?经习惯了徒弟的痴傻,不当回事,继续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年就是嫌这江湖太?过无趣,一潭死水,里头全是软壳的虾兵,石头丢进去都冒不起个泡儿来。于是日夜求天公降个猛士。造孽啊!结果?就把宋回涯给盼来了!这得折损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乐,笑了会儿发现老儒生在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神色,摆出虔诚请求的表情。
老儒生点?点?头,高深莫测地问?:“小子,你知道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为什么?”少年满脸的天真,“因为我勤奋?”
老儒生捋着长须说:“因为你看着呆头呆脑,痴憨老实,为师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这样等为师年老,需要你给为师端茶送药的时?候,才不会被你一句话气得一命呜呼。你记得,拦住宋回涯,别让她?来见我。”
少年笑道:“嘿嘿,师父,人都有两副面孔,也许徒儿的痴傻也不是真的呢?”
“凭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脑袋,背手离去,不以?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数不如意。”
城中?万家灯火,高天银河清朗。
泼过水的街面结出了一层白霜,一小叫花从门?前跑过,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声看去,就见那?小孩儿捂着屁股站起来,越过篱笆,仓皇朝院内扔了一个东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捡起来,两手呈给师父,胡猜乱想道:“师父小心!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许是那?帮打不过你的狗贼,准备用这阴损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观不出门?道,只瞧见表面用小刀刻了个极丑的“叶”字。也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北屠见她?面露狐疑,看不过去说:“寻人的蜂引。周老怪的东西。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声。
书中?倒有不少次提过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除了看病治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江湖游医”,此外便是,“脑子好的时?候是位良师。可惜大多数时?候脑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欢跟在你身后,又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你,于是跟着那?帮江湖人士一起骂你。世?人都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不解之处,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