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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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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有短暂的沉默。
梁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
宋回?涯换衣服的时候,那本书册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反正宋知怯还不识多少字,她不担心被偷看。
梁洗刚起?了心思,宋回?涯都还没来得及动作,宋知怯已?跟豹子似地蹦上了床,一把将那本书塞进怀里。又矫健地溜下去,跑到?门口的位置,忌惮地瞪着梁洗,叫嚣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你不信就算了,别想拿她东西?!”
梁洗一怔,不知道宋回?涯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小祖宗,讽刺说:“你师父放个屁你都要接着。”
宋知怯反驳说:“我师父不会放屁!”
宋回?涯:“……”
梁洗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再管那张牙舞爪的小孩儿,继续对着宋回?涯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私底下不曾对我用过什么好词吧?”
严鹤仪一拍扇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你不可能是?宋回?涯吧?”
宋知怯忍不住转过头?,瞄了眼严鹤仪的傻样?。
严鹤仪也垂眸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拧着眉头?问?:“是?吗?”
宋知怯演技精湛,觉得他蠢得有趣,同样?茫然地说:“啊?”
严鹤仪摇头?,自问?自答地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我花三百两买下宋回?涯的画像,五官样?貌与她迥然不同。”
宋回?涯的定力骤然土崩瓦解,坐不住了,不再管梁洗的反应,高?声问?道:“什么三百两?”
严鹤仪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慎之又慎地展开,举在半空。
宋回?涯看着上面圆眼怒瞪,宽额阔脸,肖似活阎王投胎的人像,认真道:“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严鹤仪急于自证:“这?可是?我花三百两银子,从一江湖游侠手里买的!那少年还曾得过宋回?涯一招半式的指点,算是?她半个弟子!他真正的师父也是?位声名鹊起?的高?人前辈,断不可能为了区区三百两作伪!”
宋回?涯心情复杂。
宋知怯无?比真诚地说:“你的脑袋敲起?来一定是?‘咚咚咚’,空的!”
梁洗觉得太过丢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哪里会比不过你,即便是?武道一途,也早晚能压你一寸,但在收徒一事上,确实是?你厉害。”
宋回?涯同情说:“可是?他非常有钱嘛。”
“出去。”梁洗挥挥手,让严鹤仪带着宋知怯先出去。
严鹤仪坚信自己不可能受骗,还要给?她们讲讲那位少年游侠的名医师父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被识眼色的宋知怯强行拽走了。
梁洗揉着额头?,烦躁地思忖着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先?挑最紧要的讲:“你约我一同去杀谢仲初,你还记得吗?”
宋回?涯摩挲着指腹,轻声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梁洗头?疼道:“我只听你随口提过,他知道你的一个秘密,还以此要挟你去无?名涯赴死。你若生还,势必不能留他活路。”
宋回?涯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你真是?脑子进水了。”梁洗说,“一个能叫你豁出命去的秘密,你告诉我做什么?”
她生怕宋回?涯误会,再次重申了遍:“我与你的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不过是?一起?杀杀人、吃吃饭。不过我这?人讲规矩,答应过你的事情,赔上命我也会做。”
宋回?涯一时听得有些恍惚了。生死之交在她这?儿是?街边论?斤卖的白菜吗?也且略过,问?:“那你为何要杀谢仲初?你与他有仇?”
“没有。”梁洗说,“为了扬名。”
这?解释太过荒诞,宋回?涯险以为她是?搪塞,与她对视片刻才?明白这?竟真是?她的初心。
梁洗看出她表情中的惊讶,挠了挠头?,觉得有些烦人,语速也变得急促:“他们杀别人不需要理由,我杀他们,为何需要理由?”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宋回?涯,梁洗又追问?:“那你还要不要杀他?你都帮北屠杀叶文茂了,自然也不该放过谢仲初。”
谢仲初就好比是?条毒蛇,他已?经喷出毒液咬过宋回?涯一口,即便宋回?涯自己愿意酒释干戈,笑抿恩仇,也断不可能与他相安无?事。
宋回?涯吐出一字:“杀。”
梁洗松了口气:“那没旁的事了。”
“但不是?现在。”宋回?涯看着梁洗风雨欲来的神色,悠悠吐出后半句,“开春之前。我要先?养伤。”
严鹤仪漫无?目的地在门口空地上晃荡,眼神一直飘忽地望向木门,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他慌乱不安。
出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梁洗是?从不与他说的,只叫他别问?。
她自己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不过乍一亮相,便被一把刀顶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多说是?为了不露怯。
严鹤仪知晓她的底细,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空的,身?上背着座名不正言不顺的金山,又没有一张油腔滑调的嘴来替自己吹嘘作势,往上一步难于登天,往下一步四面楚歌,能交到?几个三流高?手已?算不错,有心接近的多半是?不安好心。
里头?那个就活像是?个怪胎,躺着半条命已?经去了,实难叫人信服。
怪也就罢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怪癖,尤其是?顶尖的高?手,因着不需与人讲道理,自然有些蛮横霸道。
还有群没什么本事的家伙,也爱与人立规矩。毕竟坏毛病越多,越容易传出名气来,好坏都在其次,在江湖人的嘴里,黑白都能颠倒,只怕默默无?闻。
他担心那个病恹恹的宋大侠,实际是?个扯着虎皮作大旗的臭鱼烂虾,唱着独角戏送梁洗去死,那他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严鹤仪跟在宋知怯的身?后,想了想,小声打探道:“小姑娘,你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知怯鬼精得很,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不吭声,被缠着问?得烦了,才?不耐回?了一句:“我师父自己都不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严鹤仪摸出一粒碎银,宋知怯接了,跟见着亲爹一般,朝他展出一个可爱明媚的笑容。
严鹤仪也笑吟吟地看着她,点点头?等她讲解,岂料小丫头?只管拿钱,背过身?翻脸不认。
“等等!”严鹤仪傻眼道,“你以为我花钱,只是?为了买你一个笑吗?!”
“你们男人不都爱挥金买笑吗?还有什么红锦缠头?,什么莺语娇姿、雨露春色。”宋知怯说着熟练地唱了两句,稚嫩的嗓音咬字乐调都颇为含糊,想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句子背后究竟是?什么涵义。
严鹤仪跟踩着尾巴似地激动打断,还伸手捂了下她的嘴。
宋知怯叫他吼得耳朵发痒,后退两步,恬不知怪地掏掏耳朵,说:“我虽还是?个孩子,可也没收你金子嘛。你不爱听啊?我还会别的。”
严鹤仪过惯了清贵显耀的逍遥日子,从小到?大只对江湖与刀法感兴趣,无?奈他父亲非逼着他念圣贤书,于是?结交往来的,不是?守正儒生,便是?磊落豪侠。
莫说这?群人背地里是?些什么品性?,总归在他面前,皆是?洁身?自好、赤诚坚贞的人物。
实在没预料自己会在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嘴里听见这?么一首淫词艳曲。脸上红红白白地变化,最?后熬成了一抹酱色,迁怒指责道:“你师父是?真不像样?!不教你念书,也不教你学好。”
宋知怯脑筋转得飞快,与人对骂何曾落过下风?尤其还骂到?了宋回?涯身?上,当即两手叉腰,朝地上“呸”了一口,凶悍回?敬道:“你师父也是?,不教你做人,还不教你说人话!”
“我……”严鹤仪顿时被噎得快背过气去,磕磕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伤风败俗啊。我不对牛弹琴了!”
宋知怯也懒得搭理他,飞去一个白眼,嘟囔道:“你有病吧?对牛弹什么琴?”
严鹤仪感觉胸口一阵发闷,额头?青筋都要条条绽出,又自觉吵她不过,强忍下怒火,长袖一甩,与她敬而远之。
两人吵完没多久,大门推开,梁洗走了出来。
严鹤仪问?:“聊完了?”
梁洗听着他语气有些发冲,以为他是?在外头?等了这?一小会儿就发了公子脾气,也不惯着,漠然支使着道:“你去把街口的马车赶过来。”
车夫叫梁洗遣走了,她信誓旦旦地说来断雁城是?要与人共商大事。
宋知怯没见识地惊呼道:“哇——还有马车啊?”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去了。
等车辆在街头?停稳,宋回?涯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等候。
这?次她伤不在要害,逼出余毒后,倒没有上次来得狼狈。
梁洗帮忙扛着宋回?涯的兵器走了进去。
严鹤仪放下缰绳,也跟着钻进车厢。
四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大眼瞪小眼。
宋回?涯惊叹道:“有钱人家的马就是?不一样?,如此灵性?,能自己认路自己跑吗?”
严鹤仪被三个女人盯得头?皮发麻,指着身?上白衣道:“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吗?你们让严家堡的少爷去赶马车?”
宋知怯第一次享受如此阔绰的待遇,摸着铺在坐垫上的皮毛,软得不好意思落座,低头?闻了闻身?上衣服,觉得是?有些酸臭,便想说要不自己出去赶车,她可以学。
宋回?涯碰碰她肩膀,说:“把你的书拿出来。”
宋知怯听话从行囊里摸出本三字经。
宋回?涯说:“你徒弟自己领的差事,得认啊。劳烦这?位严公子教我徒弟念书识字了。”
严鹤仪只是?看到?宋知怯便觉得头?大,忙不迭推脱道:“我只是?随口一句,教不了她。宋大侠的徒弟还是?自己教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有随口一说的?”宋回?涯用指背敲敲桌面,“乖徒儿,为师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这?个,意思是?人要言而有信。”
宋知怯歪着脑袋天真问?:“那言而无?信的呢?”
宋回?涯笑如春风:“你说呢?”
宋知怯睁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严鹤仪。后者长吐一口浊气,高?举两手求饶道:“我去赶车,二位祖宗不用再说了!”
梁洗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外强中干的怂包,写满了难言的鄙夷,撇着嘴角道:“没出息。”
严鹤仪两头?受气,无?处发泄,只能暗戳戳地讥讽:“师父您有出息,见您徒弟受难怎不出声?”
梁洗斜睨着他道:“我靠一身?刀法立足于世,而你,只有一张嘴皮子利索,结果还吵不过她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严鹤仪为她暗中担惊受怕,数日不敢阖眼,结果这?女人见着个连她都不记得的朋友便对自己冷嘲热讽,满肚子不满无?处可说,也不想再与她一块儿待着,气冲冲地出了车厢。
车子驶出没一会儿,梁洗掀开垂帘探出头?来,拍着他肩道:“走错了,往左边官道上走。”
严鹤仪说:“你先?前不是?说要往南吗?”
梁洗:“她事情多,要去别的地方逛逛,我们顺路送她一程。”
严鹤仪心说一南一西?的顺什么路?不过能拖延一阵,总好过梁洗叫嚷着要去杀人。抖着缰绳,令马头?调转方向,绕路往西?。
严鹤仪看着一身?不中用的书生架子,马车赶得倒是?平稳。只是?无?奈天公不作美,众人出发的第二日,便遇上一场大雨。
再往西?走,开始下雪。
路面结冰,车辆容易打滑,只得慢行。
严鹤仪来时风度翩翩,姿容俊美,当了几日车夫,手指冻得红肿,人也被北风吹得灰头?土脸,再顾不上什么风雅不风雅的了,往身?上套了好几件厚衣服,狗熊一样?地缩着。
好不容易捱到?天气放晴,温度回?暖,宋回?涯的伤口也好了七七八八,只是?旧伤隐疾没那么容易去,天冷发作起?来,难受得她没胃口,人看着反倒更憔悴了几分。
宋回?涯想去的地方是?临近边地的盘平。腊月之前,将将赶到?了城镇。
入城的路面坑洼不平,众人抵达时已?是?黄昏,路边仅剩下几家铺面还开着门。严鹤仪与行人打听,在天色彻底昏黑前赶到?了最?大的客栈。
楼头?有位弹筝的少妇,在低着眉唱一首音调凄哀的曲子,边上的看客却都在举杯欢笑。
梁洗一手撑在柜台上,观察着四周,没瞧出这?座小城有哪里不同,奇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想着相距不远,便来看看。”宋回?涯说,“这?是?我的出生地。”
梁洗“哦”了一声:“我也有……数不清多少年没回?家了。你还有亲人在?”
宋回?涯说:“没有。”
梁洗说:“我倒是?还有一个。”
四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伙计才?姗姗来迟,收了银子,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翌日清晨,天色初亮,宋回?涯听见街头?有了些动静,便起?床准备出门。宋知怯狗皮膏药一样?地跟了上去。
多年未归,宋回?涯对这?座城镇已?是?人地两生,即便亲自走在街道上,也回?忆不起?分毫与过往相关的画面。
她拿着个地址询问?了许多人,弯弯绕绕,才?终于找到?那家废弃多年的老宅。
宅院倒是?宽敞,只可惜太过破落,墙面上一片斑驳,大门也消失了一半,露出荒废已?久的屋舍。
宋知怯看见里头?的石块上积着一层黑色的污渍,只粗粗扫上一眼,便有股莫名的阴森,抓着师父的衣角,小声问?:“师父,这?是?你家吗?”
宋回?涯说:“不是?。”
宋知怯接不了后面的话。
许是?二人在门前站了太久,像是?迷路的生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背着个竹筐从她们身?边走过,又踌躇着转回?来搭话。
“二位是?要找谁?”那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儿,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这?里好多年没人住了。”
宋知怯可算找到?个能聊天的人,指着问?:“这?么好的房子也没人住啊?”
“可不?里头?闹鬼呢。”小姑娘压低了嗓门,神神叨叨地说,“这?屋子会吸人阳气,进去的小孩儿都病死了好几个。我以前调皮来这?里闲逛,被我娘逮着都要好一顿毒打。”
宋知怯被她说得鸡皮疙瘩一身?,紧紧靠着宋回?涯,听着头?顶声音低沉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跟着打了个哆嗦,续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当年城外来了一名剑客,一夜之间?杀了十多个人,把他们的尸体都搬到?了这?里,脑袋割下来,挂在门前,身?体摆在院内,朝着城门的方向跪着。那血淋淋的场面吓晕了好些人!打那之后,这?条街上的住户搬空了大半。是?这?几年才?又勉强热闹起?来的,可大伙儿还是?不敢靠近这?座旧宅,都怕沾上晦气。”
宋知怯大张着嘴,听了一耳朵鬼故事,哇哇地胡乱叫嚷。
女孩儿咬咬嘴唇,细声询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打听的吗?”
宋知怯一把将嘴闭上,警惕地看着比这?个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儿。
宋回?涯笑了笑,摸出两枚铜钱,让她伸手。
女孩儿通红了脸,两手接过,不敢抬头?,说了句“谢谢”,飞也似地逃走了。
宋知怯欲言又止,想到?她们如今也是?有几根金条的人,可算没那么难受。
见师父还在出神,知道她不喜杀戮,何况如此残忍又张扬的手段,只以为又遇到?了个叶文茂似的凶人,便在一旁骂道:“好一个残暴匪徒,真是?该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坏得跟天一样?大!师父你是?要——”
宋回?涯瞥她一眼,打断她道:“我师父杀的。”
宋知怯的表情没崩住,慌乱了一瞬,赶紧改口道:“原来是?为民除害啊!师父真是?同师祖一样?侠者仁心。师祖一定漂亮得很!”
宋回?涯淡淡道:“我师父早已?经死了。”
宋知怯又一次愣住了,才?想起?来是?有这?事,话说得没过脑子,内心有点绝望。
连溜须拍马都做不好,她往后怎么跟着师父混?
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侍卫查看一圈,抱着剑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闪身?进去。一股寒意跟着侵入。
“主子,前面的桥断了,修好尚需一日。”
魏凌生点了点头?。
侍卫又说:“有人说,在附近看见了严家堡的马车。想是?梁洗。看方向,应当是?去盘平。”
魏凌生轻念道:“盘平。”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旧事,喉头?发痒,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侍卫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待他气息平稳,才?试探着问?道:“主子,我们是?继续去断雁城,还是?……先?去与陆将军会面?”
他声音越说越轻,观察着魏凌生的脸色,手心贴在膝盖上,感觉出了层冷汗。
四野万籁俱寂。侧耳倾听,能听见山间?泉水在汩汩向低处穿行。
魏凌生手中转着茶杯,心神不宁,视线仿佛越过了车厢,在看什么极遥远的地方。
侍卫等了等,又叫了一声:“主子?”
“嗯。”魏凌生将杯子放回?矮几,才?清醒过来,一搭眼帘,定了主意,“去盘平。”

宋回?涯在旧宅前又?站了会儿,便领着徒弟去城中闲逛。
她们不过坐在街边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过数群搬运的挑夫。从青壮到老者皆有?,甚至还?有?些年轻的女人。
他们穿着粗麻制的短衣,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弯了背,赤脚走在湿冷的泥地上。不必抬头看,麻木地循着这条已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游魂似地往前飘。
人如牛马。看来在盘平城里,劳碌的人未必有?牛马值钱。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渍,顺着宋回?涯的视线,观察起那些劳碌的人。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走过那么些地方,盘平城与断雁城,乃至是有?近千里阻隔的苍石城,都无端有?种大同小异的相似之处。
错身而过的行人脸上,会刻着同样的风霜。好似一群离了水搁浅在沼泽的鱼虾,除却痛苦与疲惫,再?难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残喘的消沉之气如出一辙。
宋知怯两眼没有?焦距地乱转,直到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那少年拖着只残废的手,跟在一白发老者身后,踮着脚,用仅余的一只手臂努力?帮忙去抬老者背后的麻袋。饶是如此,那老者脚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巧的是,后方传来滚滚的车轮声,车夫扬着马鞭大声呼喝,令行人退避,马匹疾驰如旧,萧瑟的风中多了股浓郁的香粉气息。
一老一小显然行动?不便,笨拙转了方向,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马车驶来前靠到路边,蓄着的力?却是断了,只能暂且坐着休息。
车帘从里掀开,一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探出个头来,招猫逗狗似地朝外?扔出个咬过一口的馒头。见少年飞快伸手去够,小孩儿大笑着拍掌,仿佛见到了什么赏心悦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帘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次隔绝了彼此窥探的视线。
宝马雕车遥遥远去,欢笑声还?隐隐在耳边残留。
宋知怯看着少年将?手中馒头分给老者,自己只浅浅咬了一口,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欢这样枯坐着出神,眼神落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么,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如今好像渐渐摸到一些门道,虽然粗浅,尚有?许多她无从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脏,洗了许多次。洗到本就有?许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
可她不想换。
那是种隐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惧怕所谓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头,就从万丈青空上摔死了。
只有?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脚下泥,而不是天上云,一朝乘风起,终归也还?是粒尘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错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只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赋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争抢叫她一声师父。
即便是比起对面那个肢体残缺的少年,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更不听话,更不讨喜。走运的起因不过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无数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只照着她的一盏灯,是带她渡过无边黑暗的一个人。世?上际遇就是如此难料。她成了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觉得他有?些可怜。
放在以前,她觉得这种无用的怜悯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讽刺的东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低语打断。宋回?涯拍了拍她脑袋,将?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座。
路过少年身边时,宋回?涯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怀里扔了几枚钱。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头,笑嘻嘻地打趣道:“师父,难怪你这么穷哩!”
宋回?涯笑说:“没关系,师父故旧多,总有?人上门给师父送钱花。”
二人回?到客栈时,梁洗师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宋回?涯也没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个怪人。满脑子立身行道,扬名天下。当?初第一次见她,便锲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半个月,如何轰赶也不走。
宋回?涯在书上连着骂了她几天,觉得她有?病,看不懂脸色就罢,好像还?听不懂人话。后来察觉她刀法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聊两句。
书上说:“她脑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欢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纹,估计都比她脑子里的壑多。”;“我叫她少说话,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学会做半个哑巴。她脑子坏了?同我打什么手势?”;“我不过随口一提,她惦念谢仲初那老贼,比惦念她亲爹还?频繁……罢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谢老贼的那颗头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记录,觉得有?种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说梁洗愚蠢,她不过是有?种初生牛犊的莽撞。
可若说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门邪理,梁洗这厮都跟着一板一眼地学了。于是二人臭味相投,干了几件狼狈为奸的事,有?了那么点半个知己的味道。
不过这次见面,梁洗瞧着聪明了不少。果然人还?是会学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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