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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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
魏凌生一眼观出她是乡野出身,追问:“懂事??”
宋回涯失笑说?:“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头,立表忠心?:“我只想跟着师父!她如果是个恶人,那我就陪着她做大恶人。可她是个好人哩,所以我决定也?做一个大好人!我现在是听话?,以后就懂事?了!”
魏凌生思绪凌乱,难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们。
少年?在车马的颠簸中醒了。
严鹤仪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线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种沉沦的死寂所吞没。见他安分躺着不动,便也?不再管。
马车行?至河边,梁洗停了下来,卷起裤腿,下河抓了几条鱼,在岸边生火烘烤。
犯不上为这种小事?饿一顿肚子?。
无人看管,少年?独自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他伤势过重?,两脚站立不稳,几乎是翻滚在地,半爬半走地往来路走。
梁洗转着手中烤鱼,摇了摇头,说?:“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条急着要咬饵的鱼?”
她淡定坐着,用手剥开?烤焦的鱼皮,等了会?儿,看向对面人古怪地道:“你?还不追?”
严鹤仪气愤道:“你?拿我当什么?人?!随意支使我!梁洗,你?带我出城时可是答应我爹要精心?照顾我的!”
话?虽这样说?,严鹤仪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
实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撑不住了,趴在湿软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瘫软虚脱。
梁洗举着鱼缓步过来,拍拍严鹤仪的肩,示意他松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将鱼放到少年?嘴边,“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对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饭,我带你?回去。”
第038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
男人站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么看着他,片刻后又将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强行拖拽着他离开。
梁洗不明问:“你父母怎么死的?”
马车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后轮深陷进湿软的泥土里,随着马匹嘶鸣,猛地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气,心脏像要从喉咙跳出来。
“他不告诉我?。”季平宣紧捂着伤口,声音轻不可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季平宣说:“城里的县令死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点小病,他差人拿着药方来铺子开了几贴药,刚喝了两天?,人就没了。说什么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剧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瞎传的。我?打听到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梁洗木讷应声:“哦……”她自知?不善言辞,最动听的宽慰大抵就是闭嘴。
季平宣自顾着说:“我?父母刚被抓进牢狱,当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认罪画押。然?后吃了藏在袖中的剧毒畏罪自杀。那个毒与害死县令的毒是一样的。”
“县令枉死,当晚就审完画押了?”严鹤仪一手掀开车帘,拧过?上身惊诧问道,“这样的重案,何人有权疏决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别无表示?这是一点公理纲纪都不讲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着他们吃饭。”
季平宣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便说了些盘平的旧事。
“太早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盘平城第一个县令枉死之后,朝廷被吓住了,没人敢来,隔了有一两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员。彼时全靠几大宗族富户依循科条,剖断纠纷。
“他们缠为地头蛇,官府强压不过?,渐渐只能?听命。他们不知?是从何处打通的关系,自此周边几座城镇的商旅,都会?从盘平过?。货物太多,便招揽城中的百姓帮着运输、挑拣。”
他说得缓慢,不过?一会?儿便气息紊乱。
“前?几年天?灾不断,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抛荒,无人耕种。城内几家大户乘时谋利,低价收购了大片田产。天?时好转后再高价租给农户,抬高粮价,财丰巨万。
“百姓们只怕没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钱,比临近的城镇少去一半。连带着各种工匠、绣女?的手艺,也变得极不值钱。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强苟活,省不出一点多余口粮。
“城中普通商铺难以经营,后来也陆陆续续转手他们。百姓的工钱虽然?稀薄,但一年到头尚能?混口饱饭,自比别处的战乱之地要好上许多。因此多年来将就着过?。”
他只看见那几户人家门庭越发显赫,从普通商贾成了豪望大族。有着他人累世难比的滔天?财富。
而百姓终年劳苦,疲于奔命,不得喘息,却越发贫寒。
苟缩在世道里的蝼蚁,还得攀附在越发茁壮的树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换得所?谓的安稳日子。
他没念过?书?,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凄惨。
骨头都被压弯了,抬不起一点头来,如同烟柳的垂丝,在春冬交替中,无知?无觉地枯朽又新生?。这也能?叫活着吗?
大梁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这样活着吗?
梁洗也不懂。听了个稀里糊涂,又把话题转回去,问:“所?以你是要找他们报仇,结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