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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by退戈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2-06

“宋回涯要杀胡明深父子,那是人之常情!朝廷再三请不出的英雄好汉们,要讨伐自己人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打抱不平了!”
“我就等着看看,若是胡人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他谢仲初还能不能再找出第二个宋回涯来!哈哈!届时诸位可别又做了缩头乌龟啊!”
年轻剑客一番愤郁谴责,竟逼得酒馆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停下谈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
小二端着托盘缩进墙角,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宛若死了爹娘。
同伴听他言辞狂放毫无顾忌,已是吓得满头虚汗,谦卑抱拳朝四面告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有些喝多了!”
年轻剑客拍了拍被蹭乱的衣领,依旧神态倨傲道:“我没喝多,我只是觉得可悲。宋回涯没死在敌贼的刀枪下,反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我若是胡人,半夜都要笑醒过来拍手叫好!”
“说得好!”二楼围栏边上,一青衣少年用力拍掌,“我这次赶来无名涯,就是想看看,偌大江湖,还有没有人敢说句实话!”
“宋贼的同伙还不止一个?”持棍青年怒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偏又嘴笨,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嘴,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气得颤音道,“什么时候,滥杀无辜也能博个侠义的美名了?尔等在这里极尽谄媚,替她开脱,是以为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尸骨已凉,无从自辩了吗?好啊好啊,你们都是举世的豪杰,只瞧得见那些上等人的荣辱,顾不上寻常百姓的死活。可小爷我自认是块凡尘泥,此生只能与她不共戴天!”
另有一人出列附和:“好在江湖还有谢门主这样的人!谢门主当年也曾单刀赴会,深入敌营,攻成而归,可他生性淡泊,何曾借此邀功?他才是有大仁义者。区区宋回涯,怎配与谢前辈相提并论?”
出声的人多了,七嘴八舌道:
“不错,若非宋回涯杀性太过,谢门主怎会绝她生路?千百条阳光道任由她走,可她偏偏要赴这场鸿门宴!”
“胡明深要杀她,难道就没有缘由吗?宋回涯剑术比别人高上几分,道理就都成她的了?既是各凭本事,胡明深能说动故友知交前来相助,何尝不是种本事?别说得好像是整个武林要迫害她!”
各种尖酸刻薄的议论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笼罩下来。
无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年轻剑客头脑发热,一时口快:“宋回涯行义诛贼,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敌贼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悬以黄金千两,拜将封侯。谢仲初在胡人那里有这样的声名吗?依我看,人是不是谢仲初所杀,且是两说!”
话音刚落,青年便心生悔意,果然引得群情激愤,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看客也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诸人面色铁青,拍案而起:“自是比不得宋回涯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屠人满门!枉死在她剑下的那些百姓算什么?难道她杀一个胡人,就可以杀一个汉人吗?”
持棍武者更是暴跳如雷,铁棍卷着风声恶狠狠扫去,出手便是杀招,怒吼道:“竖子狂妄!我当你是要讲道理,原来只为造谣生事!我今日就一棍打烂你的牙,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年轻剑客陡然色变,抽剑作挡,叫嚣道:“我怕你不曾?!”
左右同道纷纷出手相助。
看热闹的酒客见真打了起来,赖掉酒钱匆匆跑路。伙计顾不上追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可怜哭求:“各位好汉们,别打了!去别处吧!我一家老小全靠着这份营生糊口——掌柜的!”
门口的掌柜捂着额头,一口气不顺,直接晕了过去。
店内顷刻乱作一团,黑影交错,难分敌我,不时有桌椅的残骸从门窗里被丢出来。
小乞丐见势不对,矫健蹿出丈远,拍拍屁股,嘴里嘟囔了两句“好险好险”,又骂,“这帮人都是疯子吧!”。不舍离去,爬到对面的一根长柱上,猴似地挂在上面,继续朝里张望。
一群少侠为旁人的虚名争头破血流,小乞丐虽未全完听懂那些道理,却差不多弄清了大概,只觉得他们大为愚蠢,在心里暗暗嗤笑。
为别人争?哪来的本事。
她只在乎自己。
这帮江湖人士个个吝啬得要命,她哭得嗓子冒烟,也不见他们掉半个子儿出来。嘴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哪个能叫武林震三震的人死了、世道没落没得救了、百姓们更活不起了。
她觉得这帮人吹出的牛皮,才是大得能扯破了天。
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英雄,来他们这个鸟都不屑落脚的破地方来,见到她这么个可怜的小乞丐,岂不早赏她个十两八两,救她出水火了?
光瞧这群人寒酸的模样,还惊天动地呢,死了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正打到激烈处,一低哑嗓音不知从何处来,犹如惊蛰时的春雷,盖过嘈杂人声,荡在众人头顶。
“住手——!”
小乞丐只当是句废话,岂料酒肆里头的人听见这短短二字,竟当真停下厮杀。
她惊疑一声,眯着眼睛朝下方看去,听见众人对着某处恭敬喊道:“谢前辈!”
混在人群中,谢仲初实在是很不起眼。
他换了身靛青的衣袍,白发萧萧,发尾湿润,肩头还落着山间的残叶,满身风尘仆仆的倦意。
说他是个习武之人,倒更像是个文雅儒士,纵然面带怒容,身上也没有多少外露的锋芒。若非身后还跟着一帮气势汹汹的武士,实难让人相信他是当代武林魁首。
谢仲初赶到门口,看见满地狼藉,怅然轻叹,朝周遭路人拱了拱手,示意众人自行散去。进到室内,扫视一圈,率先奔向受惊失措的店铺伙计。
谢仲初托住伙计的手臂,扶他起身。
伙计额头青肿,一尚未回神。看着他慈善和蔼的面庞,只觉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与他对视片刻,委屈伤心一齐涌上心头,翻江倒海般,跟眼泪一同呛了出来。两腿发软,又要再给他跪下。
谢仲初一双手牢牢将他架住,待他站稳,才温声宽慰道:“小兄弟莫怕,这店里砸坏的一应物件,皆由老夫作赔。我等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你先去一旁稍候,我与他们说两句话。”
伙计哽咽得难以成言,抬袖抹脸,用力点头。
谢仲初弯下腰,摆正就近的一张条凳,才朝众人缓步走去。
持棍青年指着对面,急切想要告状:“谢门主——”
“好。”
谢仲初不想听,抬手作挡,微微颔首,阻断了他后面的话。面向年轻剑客,老者神情不见喜怒,亦没有端出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只平心静气地商量道:“小友啊,此地旱霜成灾,少有良田,百姓大多贫寒,终年难剩余粮,谋生不易,几位小友是对老夫心有不忿,何必在此发难?若还有怨气,出去寻个无人的地方,痛快过上两招,当是给老夫一个面子。”
持棍青年飞快道:“不打了。”
年轻剑客低声嘟囔:“又不是我先动的手。”
同行壮汉一把将他拽开,难掩羞愧道:“是、是。我这兄弟别看长得斯文,是个意气之辈,口无遮拦,才闹出误会。谢门主切勿当真。”
谢仲初坦然笑道:“老夫一把年纪,无畏人言,何况世上岂有完人?老夫也想择良言而改之。这位小友心直口快,说上两句,不算什么。只是,老夫姑且多嘴一句,小友往后若要识人,还请亲身见闻之后再行评判,恶语总归伤人,非善也。”
此番态度,任谁也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
年轻剑客张了张嘴,心中有股难以纾解的郁气,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最后还是抬手抱拳,认真行礼,好声道了个歉。
气氛一片欢乐祥和,目睹此景的百姓更是对谢仲初的豁达宽仁交口称赞。
小乞丐看得过瘾,从柱子上滑下,夸张做作地感慨了句:“真是个大善人啊!”说完自己捧腹笑个不停。
她晃着手在街上转了两圈,等年轻剑客灰头土脸地从店里出来,立马快步追去,展臂挡在他面前。
“大侠大侠!”

第004章 万事且浮休
年轻剑客心事重重,倒没将脾气发泄到她身上,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大侠!”小乞丐扬着笑脸,不停抱拳鞠躬,“大侠真是好心,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不过小的叫住大侠,不是为了银钱,是想问问侠士,您要不要买剑。顶厉害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只等着有缘人哩!”
同行壮汉颇不耐烦,当这丫头是满口胡言,想速速将她打发走。年轻剑客稍作迟疑,好奇问道:“什么剑谱?”
小乞丐环顾四周,神秘地招招手,领着二人到了路边,随意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她写字没有笔顺,全靠囫囵描绘,等她写完二人才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字。一时间愕然失色,呼吸停滞。
小乞丐抬起头时,二人面色已恢复如常。壮汉伪装得更好一些,他五官本就粗犷,冷厉扫来,自带一股凶相,叫人看不出端倪。年轻剑客唇角僵硬,与她对视时,生硬挤出个笑来,略有几分勉强。
小乞丐最善察言观色,这是她活命的本事,哪里能看不出二人变化?心脏猛然发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思绪百转之际,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露异样。
她立即用手将地上的字涂抹干净,直到不见痕迹。
年轻剑客与友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声问:“谁给你的剑?”
他不问来由,笃定是别人的东西。
小乞丐笑意殷勤,将原本打过一遍的腹稿咽了回去,手里摸着那块石头,随口胡诌道:“我看您是个好人,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爷。他平时会上山采药,前两天在路边捡了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处。我说城里大人物多,帮他过来问问。大侠,这东西值钱吗?”
年轻剑客表情凝重默不吭声,想是不善扯谎,同行壮汉已轻蔑道:“这破东西能值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当着宝贝吧!”
说着便要转身,被年轻剑客一把拦下。
“你这人那么着急做什么?”年轻剑客说,“憋了一肚子狗屁闷气,回去也是睡不着。”
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破烂?既然说卖,东西总该拿来给我们看过。”壮汉周身气势威厉,半是震慑,半是质问,“你这小猢狲,该不是在拿我们好玩吧?”
小乞丐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我藏起来了,那么宝贝的东西,我可不敢随身带着。大侠想看,我马上去拿。”
壮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大掌捏住她肩膀,像是生怕她逃脱。
“罢了,我们随你一起去。”壮汉将她往前一推,“带路。”
小乞丐徘徊不前,一番天人交战后闭着眼睛,鼓足了胆气开口道:“那不成,您要是跟来,我就不去拿了。我只是一不懂事的小孩儿,求大侠您多担待。”
壮汉哂笑:“是怕我们抢你东西?”
小乞丐眸中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向年轻剑客。恐惧之意三分假、七分真。
剑客不忍道:“那你速去,我们在对面的小巷里等你。”
壮汉有些着急,可周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也不好多说,担心引了别人注意。
小乞丐粗糙抹了把泪,抽着鼻子,细声道:“好嘞!”
她小跑两步,又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我马上回来,两位大侠可千万别走啊。”
剑客颔首:“去吧。”
小乞丐拐过街角,回头去看,确认两人没有跟来,当即逃命似地开始狂奔。从狗洞钻出城墙,一路不敢停歇。
等她跑回庙中,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她瘫倒在地急促呼吸,细思之后心悸不已。
屋梁上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夜幕已无声袭来。
受伤的女人还是同先前一样躺在地上,破漏窗户的影子有一半盖着她。小乞丐偏头看着,没由来的一阵恼火。奈何攒不起力气爬过去,只能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痛骂。
很快这股莫名的情绪便散了,只剩下一种空洞而乏味的冷漠。小乞丐直愣愣地对着房顶,思绪游离,眼皮慢慢合上。
睡着前,她心里想的是: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好人。
再醒来时,凌冽西风正拍得门板哀鸣不止。
她听见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险以为要在睡梦中被冻死,不敢再阖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一会儿只觉更冷,又爬起身,佝偻着背跺脚驱寒。
然而还是没什么大用处,寒气无孔不入,冷得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分明没到隆冬,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小乞丐嘴里呢喃数着数,抓起地上的干草塞进衣服里,做着各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
去年她还有一件麻纸衣,出去要饭时被人抢走了。整个冬天,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碎木板下,昏昏沉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当时好像就是现在这么冷。
小乞丐跑去窗边。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虬结的根系□□矗立,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上方辽阔的夜空。视野中蕴着水气,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地浮在枝头,渺渺星辰惨淡无光。
看得久了,她恍惚以为那片片氤氲的白光是冬日即将飘下的雪。
可是没有雪。
今天或许并没有去年那么冷。
小乞丐的心绪忽然变得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还没到来的冬天。因为她更怕冷了。
她贴着墙角蹲下避风,将手揣进怀里取暖,在恶浪似的凄风逐渐平息时,隐约从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庙里其实不止她一人。
小乞丐碎步凑近过去,发现女人面色绯红,触手一碰,果然皮肤滚烫。
她一脚跳开,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擦着手,尖声道:“喂,狗东西,你可别染了瘟病传染给我啊!死在这儿没人给你下葬的!”
无人应声。
她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思量许久,决定将人拖出门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真是要晦气到头了。
小乞丐抱起女人的一条腿,别过脸,嘴里不住碎碎念道:“大侠,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太不争气。大家都求个活路,我收留你半天,已经是那什么,非常尽仁义了。不求你报答保佑,只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她费劲地拖了两下,地上的人纹丝不动,正觉见鬼地转过脸,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互相对视,目不转睛。
小乞丐吞咽了口唾沫。
比起这人已经咽气,显然还是她突兀活过来更为悚怖,小乞丐感觉天都要塌了,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她松开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再次睁眼去看。
奢望的事情没有发生,纵然夜色幽暗,对方澄澈瞳孔中折射出的清微光线还是令人难以忽视。
她四肢僵直,声线抖如筛糠:“你、你……你是醒了吧?”
宋回涯觉得自骨髓里蹿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得她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割裂刺痛,可内息却比先前山道上沉稳了许多,想是昏迷前吃下去的药物终于起效。
那药很不一般,居然能让她在生死一线间绝处逢生。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又在这小乞丐的脏话中牵回一丝神志。
宋回涯闭了闭眼睛,平静说:“叫你失望了,可惜天不收我。”
小乞丐听她言语,裂成数瓣的魂魄好悬重新塞回到身体里,一步步退去远处,讨好地笑说:“大侠醒了,我开心得很哩。只不过我年纪小,怕黑,才说错话了。”
宋回涯以手肘支撑,坐起来一点,靠到墙上,似笑非笑道:“是吗?刚才不是还在叫我狗东西?现在又改叫大侠了?”
小乞丐脊背微微抽搐,全身肌肉紧绷,没有回话,目光慌乱在地上扫视。
“别找了。”宋回涯捻起一粒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就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也一定死得比我快。不信你试试。”
小乞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虚软滑到地上,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只是嘴坏,从来不敢害人,您放过我吧!”
宋回涯喉咙很干,说话颇为吃力,无暇听她虚伪的哭嚎,问:“我的剑呢?”
小乞丐抽噎着跑去藏剑的角落,将长剑与钱袋抱了出来。要递过去时,犹豫了下,熟稔跪下,两手高举着送到她面前。
宋回涯接过剑横在膝上,看着手里的几枚铜板,沉默片刻,怀疑道:“你没私吞吧?”
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讹个小叫花的,冤屈得哭声都止了,举起右手并指起誓:“天地良心诶,你就是这么穷!”
宋回涯感觉因她一句话,伤口更痛了。
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宋回涯抽回剑,讽刺道:“别装了,吵得我头疼。怪恶心的。”
小乞丐也发现她跟以往见过的那些侠客大为不同,干脆抹了把脸,收起一腔虚情假意。态度浑然一变,扯出个轻浮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将怨气摆在脸上。

小乞丐学着江湖人的习惯,两手抱拳朝宋回涯行了个礼。
一板一眼的动作,加上浮夸嬉笑的表情,如何看都像是场诞谩不经的闹剧。
这个油头滑脑,喜好卖弄聪明的小小伶人,带着满脸的谦卑,藏着浓勃的怨悱,字正腔圆地道:“大侠,我就是只可怜虫,您杀了我,不值当。您这样的大人物,难道看见街边有只乱叫的狗,也要过去将它杀死吗?有碍您的君子气度吧?”
宋回涯品了品,听进耳朵的是一腔被精细打磨过的讥诮。
比之刚才苦苦求生的脚下蝼蚁,现在这个敢昂着头看她的黄毛小童,更像是只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凶狠豺狼。
有锋利的爪牙、尖锐的脾性。
以及对世俗的不屑。
宋回涯无端生出些怅惘,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迷离的影子。只是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更寻不到根基。
因为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宋回涯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声线平缓道:“你不是还要把我给卖了吗?”
小乞丐用力抽了把自己的嘴,笑嘻嘻地告饶:“小的我这张嘴,满口喷粪,您哪能当真?我这就给您磕三个响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说罢利落伏身,“砰砰砰”朝她叩首,听声音确实是虔诚。
宋回涯有一瞬都以为是自己死了,这丫头在拜祖宗坟。
这猴精似的丫头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始终等不到宋回涯喊停,才自己顿住了。苟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用余光往前瞄。
察觉宋回涯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也不发怵,歪过脑袋,露出破皮的额头,涎皮赖脸地问:“您消气了不?”
宋回涯笑了。
纵然对方一幅堪称无赖的小人做派,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多恼怒,只是有稍许无奈。
世上多的是贪婪庸鄙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在丑陋面目外披一层金玉外皮,不仅薄恩寡义,还要流芳百世。
相比起来,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甚至翻不起多少浪的小乞丐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活得更随心所欲、原形毕露而已。
宋回涯说:“我不生气。”
她此刻的神态堪称和颜悦色,可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宋回涯观她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小乞丐犹豫一会儿,捂住脖子,小心翼翼地道:“生不生气我不知道,不过是有些害怕。大侠您这样笑眯眯的时候,是不是正想着把我砍瓜切菜一样地剁了?”
宋回涯新鲜道:“怎么?你这么怕我?”
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只是个小孩儿啊。您是个大人,还是个带剑的大人物。我当然怕你了。”
“原来你是怕死的。”宋回涯似听了个玩笑,耐人寻味道,“找死的事情却是一件没少做,嘴里更没一句干净。”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我还怕吃苦嘞,这贼老天,又不是怕它就能让你多活几日。我不痛快,总要骂人。”
宋回涯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死。得过且过的人能有多怕死?对你来说,只是活着更好罢了。”
小乞丐没有理会,只觉得他们这些大人物都爱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何曾将路边野狗的心思放在心上。小命捏在她手里,也不与她争,阳奉阴违地顺从道:“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人可有骨气了,最不怕死!”
旁人稍给些好颜色,她便得寸进尺。
宋回涯深谙这等庸人本性,并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跟这么个小东西闲扯几句,打发时间,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难熬了。
宋回涯伸出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拽住她的半截衣领。
小乞丐想退又不敢退,寒毛卓竖,只能拼力后仰身体。低下头便看见宋回涯虎口处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血腥味在冷天里传得缓慢,宋回涯动作也缓慢,提着她宽敞破衣往上一提,直将血气也灌进她的鼻腔。又拍了拍她的领口,指尖擦着她的脖颈轻轻滑过。
小乞丐第一次切真体会到什么是杀气,屏住呼吸,那点桀骜不驯的野性瞬间跟长腿似跑了个无踪无影。
直将脸都涨红了,才听见宋回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再次蔫成一株正月里的枯草。别人进一步,她立马退一丈。
“女侠要是高兴,叫我贱皮子,狗东西,小杂种都可以。若是觉得都不好听,就叫我喂,那个谁,或者死丫头。”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
小乞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好像满腹心思被剖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正经了些回道:“我以前是城里一个唱曲儿的老瞎子带着的,他本来想打残了我让我好出去讨饭,又觉得我断了手脚今后不便照顾他,不如再养大点卖了换钱。没下定主意,那老东西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管我叫什么。那老瞎子以前觉得我叽叽喳喳怪闹腾的,一直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宋回涯含糊念了一遍,轻声笑道,“原来是只鸟啊。我还以为是只小狐狸。”
小乞丐没脾气地应道:“那小的以后就叫小狐儿!您说了算!”
宋回涯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放下一直在摩挲剑鞘的手,玩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即没凶你,也没说现下要杀你。”
“瞧您说的。”小乞丐两手按在大腿上搓了搓,瘦弱得似乎能被一只手捞住的身骨佝偻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往后您也不能杀我呀,免得脏了您的剑。”
宋回涯由衷赞扬了句:“小麻雀,你可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小乞丐忙又开始磕头,嘴里连连谦虚:“不敢不敢。”
“我不杀你。”宋回涯不再逗她,后仰着头靠在墙上,说了句话给她定神,“我不杀孩子。”
小乞丐将信将疑:“真的吗?”
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凉的。
宋回涯将剑抱在怀里,惨白着脸,闭目调息。
小乞丐观察了会儿,见她不似作伪,当真无心再搭理自己,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改跪为坐,朝后方缓缓移动。
膝盖跪得酸麻,她隔着衣服揉了揉,当下疼得抽气,眼泪也淌了下来。又将冻得冰凉的脸贴在上面。等好过了些,才重新去瞄对面的剑客。
灰沉的夜色有如望不尽的银河横亘在二人中间,以她的目力,什么也看不清晰。
分明此前都是一个人过,可庙里的这种安静却叫她很不习惯。
大抵是二人间的距离给了她微妙的安全感,小乞丐反反复复抬了几次头,最后试探叫了出来:“大侠?”
宋回涯眼皮半阖,懒散地扫向她。等了片刻不听她出声,才敷衍吐了个字:“说。”
小乞丐飞快问:“你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答:“我的名字。”
小乞丐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知道自己今日坏了件事。若非跑得够快,恐怕小命难保。
——哪个大侠特娘的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啊?怎么?是怕丢吗?!
小乞丐张着嘴欲言又止,不敢对着宋回涯发泄,转头朝着门外的老天爷虔诚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宋回涯偏过头,奇怪问:“你做什么?”
小乞丐舌尖发苦:“我以前总求着老天爷让我发财,老天爷当我是放屁。想是他终于心情好,记起我来了,一下给我丢了个千两黄金。可惜我福薄,接不住,差点被这富贵砸死。我求求老天爷,还是算了吧,我要口吃的就可以。”
宋回涯静了会儿,问:“什么千两黄金?”
她提起口气:“我洪福齐天,接得住。说说。”
小乞丐:“……”

一块走动的金子,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吗?
何况能在死水一潭的苍石城里掀起惊涛骇浪、称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却宋回涯这种毁誉参半的举世枭雄,还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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