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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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提出想见于老一面,被侍卫不疼不痒地推脱过去。
几人各怀心思,不再强求,好言附和?两声?:“也是。那便?不为难小兄弟了。”
告辞后转了个身,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于小郎君快步跑过来,急躁问道:“几位叔伯,如何?了?放不放人?”
为首老者?压了压手示意他?冷静,小声?与他?叮嘱道:“回去让你阿娘尽快筹钱。这命就悬在银子上了。”
于小郎君慌得六神无主,心中也没个数,问道:“筹多少啊?”
老者?冷哼道:“这就要看那病鬼的胃口如何?了。你先吊一吊,他?若是识抬举,便?会见好就收。若是贪得无厌,我等也不怕!”
于小郎君懵懵懂懂,不敢主事,只能应说:“好。”
一众护卫正忙着打扫衙门?后?院的废墟。
土地?被烧得焦黑,四面都有点火的痕迹,搬动?中断裂的墙壁再次坍塌,扬起浓重的灰尘。
关?押囚徒的牢狱倒是?没?怎么被毁,于老被扔进?里头,栽倒在地?,飞也似地?爬起来拍打身上衣服。见这满地?脏污,简直无处落脚,隔着栅栏朝外叫骂。
众人充耳不闻,陆续将搬来十多具尸体平摆在地?。于老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能从光亮处看见一些晃动?的虚影与面容模糊的残尸。
多瞧两眼便吓得脊背发凉,总觉得这地?方阴气太重,那群死人能从阎王殿里再爬出来找他索命。
他噤了声,面朝向墙壁,闭目呢喃求神拜佛。
在他安静后?,两名青年拿着扫帚过来,将走道上的路面清扫了一遍。很快又有人搬来一套桌椅,烧好炭盆,架起火炉,把守于牢房各处。魏凌生这才在前呼后?拥中隆重登场了。
于老气愤地?抖抖宽袖,依旧背对着众人不肯转身。耳边听见魏凌生道:“给他们各自打口棺材,好生落葬了。”
“是?。”
脚步声繁杂,渐行远去。身后?除却此起彼伏的呼吸,再没?有多余的动?静。
于老忍不住回头,发现魏凌生就那么八风不动?地?坐在一把宽椅上,旁若无人地?烤火。边上一群武者虎视眈眈,肖似青面獠牙的阵前小鬼。
于老心中发憷,面色微动?,开口道:“小郎君,即便你是?盘平县令,没?个证据,如何拿我?又能将我在这里关?上几日??昨日?在老夫家?中,你可?是?亲口说……”
岳县令拍拍胸脯打断说:“我才是?盘平县令。”
于老艰难调转视线,落在一旁的中年男子?身上,眼神中满是?质疑与轻蔑。
岳县令大早上睡得满脑子?浆糊,被走水的喊叫声惊醒,抱头鼠窜地?奔出门?口,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魏凌生身侧,此刻还衣冠不整,形容憔悴。
他指指上空,说了句掏心掏肺的话:“若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这位郎君,能直接压塌我的祖坟。”
泥炉中热水沸腾,在静谧牢房了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响动?。
岳县令说着,感觉自己的脑壳也被蒸汽顶了一把,忖量片刻,总算回过味儿来了。面上神采愈发饱满,浑浊沧桑的眼中凝聚出熠熠的精光,口气也变得张狂:“这位郎君图穷匕见,于公若还觉得他是?玩笑威吓,未免太不清醒了。”
有人撑腰,自是?意气分发,他比出一根手指示意道:“在尔等眼中,我不过老兵残将,孤立无援。尔等及其党羽,在这位郎君眼中,也不过是?幺幺小丑,九牛一毫。既已?进?了此处,于老还是?干脆说实话吧,也能省去一顿皮肉之?疼。”
于老自己尚有一肚子?大话没?来得及吹嘘,听到这番敲打不免嗤之?以鼻。
就凭魏凌生先前那番低服做小的姿态,再厉害,能搬出什么大佛?
“听来,是?还要对老夫用私刑?”于老死盯着魏凌生,冷声道,“我今日?莫说是?死在这衙门?里,便是?身上多道伤口,几位难道还能活着走出盘平城吗?”
热水连成银线倒入茶杯,白烟散开,魏凌生放下小壶,沉稳说道:“我现下肯费口舌与你多说,已?是?看在盘平百姓的面上,若是?心情不善,直接杀了你也是?可?以。高清永座下死了条狗,是?不敢与我深究的。他怕是?连你名字都不记得。”
于公听他直呼侍中大名,嘴上说得又如此轻巧,面上怔愣,胸口泛起惊涛骇浪,此时才警醒。
他上前一步,好似虎狼低头,识时务地?收起爪牙之?利,扯动?着松垮的面皮可?怜叫屈道:“实在是?冤枉,我不知郎君在说什么。我家?中宅院刚叫人放火烧了,现下还不知贼人身在何处。那些人多半也是?凶犯杀的,要嫁祸于我。阁下既是?京城来的贵人,还请明察秋毫,一定要还我个公道。”
“此事?是?不是?冤枉我不清楚,不过有一事?,我知道,指定不是?冤枉。”魏凌生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年几大掌柜借由盘平地?利,克剥军粮,搜刮民财,单是?行贿所用,少说也该有十几万两银子?了吧。”
岳县令听得双眼圆瞪,暗暗掐算起数字。人是?再也不敢留了,两脚打绊地?往外跑去,生怕走慢一步,多听了几句,要跟着将脑袋留在这阴湿之?地?。
护卫错身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岳县令抖如筛糠,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魏凌生说到一半,摇了摇头,纠正道:“……该是不止。附近城镇商贾皆远途绕行,货与盘平。可?这些年盘平官员叫着穷苦,只向朝廷缴过不到万两税银。这里头的账目,怕只有于公还算得清楚。我给你一杯茶的时间,要不要弃暗投明,为朝廷诛戮这帮蠹虫,全看于公一念。”
于老心存侥幸,还大叫着道:“阁下高看我了!哪有那么多银钱?!”
魏凌生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兀自道:“天时不祥,地?道不宜。兵疲于外,民贫于内。是?以朝廷放任多年,以换朝夕安稳。可?到底是?百姓血汗,岂能失于泥涂。我先找你,是?多给你一条活路。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运气。你若不珍惜,我也无话可?说。”
于公沉默良久,苦笑着道:“我若是?说了,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于公真是?困糊涂了。你就是?不说,这条命难道还能有吗?”魏凌生坦诚笑道,“我若是?现下放你出去,着人严密护送,再遣派耳目去张王几家?看守。隔日?去东城门?往北三里地?的仓库、西门?的怀远镖局,将你名下私财取一部分出来,运去城外。那你妻儿子?女还能活吗?”
于老听到前头,嘴里还在组织着糊弄的说辞,待听见后?面,已?是?浑身僵直,头脑发木,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最?是?清楚那些高官的狠辣手段。凡有叛离,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疑心,也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魏凌生体贴地?解释了一句:“我的人跟了于小郎君几天,便发现这两处地?方。此时他该正忙着筹钱,看他去往何处支取,还能寻到更多线索。于公想赌,坐在这里等着便是?。”
于老久久凝望,目光中有惊恐,有怨毒,有踯躅,重重叠叠,近乎化成实质,落在魏凌生的脸上。
“我可?以给你一个见他们的机会。还能遣人安然护送他们出城。无论他们命有多大,到底博过一次。”魏凌生像是?深明大义地?劝告道,“于公,人不可?太自私啊。你这把年纪已?是?活到头了。但你的子?女孙儿,尚且年轻。如何能舍得叫他们不明不白地?与自己陪葬?”
于老悲从中来,不由老泪纵横:“阁下何苦逼我?你想解盘平之?困,我就算是?把这些年交易往来的账簿都拿出来,又有几分用处?盘平百姓难道不懂吗?他们愿意听命我等,与那些所谓证据从无关?系。你拿着出去,与族老们起了冲突,百姓还是?要帮他们。”
魏凌生慢条斯理地?喝完手中茶,摩挲着转了一圈,等不到想听的话,轻轻将杯盏放回桌上。
那一声轻响过后?,魏凌生便耐心告罄,起身离座。
于老垂死挣扎道:“阁下!我去帮你与他们商谈!我将全部家?财都赠予郎君!往后?我等自行离开盘平!我还可?以将杀害几位县令的匪贼都交由阁下处置!只要放我一命!”
等人头也不回地?快走出视线,于老的心才彻底沉到了底部,猛然上前撞上栏杆,大喊着道:“我说!我都说!”
魏凌生停步,顿足稍许,还是?走了出去。
于老颓然跌坐在地?,额头萧索抵着牢门?。
正痛哭流涕,护卫端着纸笔走了回来。
第044章 鱼目亦笑我
于夫人半躺在床上,听完于小郎君叙述,低头抹着眼泪道:“到底都是逐利之人,淡薄无情,不知那狗官允诺了他们什么,他们这是不管你父亲了。”
“啊?”于小郎君茫然了一瞬,既而愤慨道,“父亲与他们多?年相交,情同手足!他们如何忍心?难怪我叫他们合力去逼狗官放人,他们还训斥我不懂事。原是想独善其身!”
于夫人想的更消极一些。诸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他家成了落单的孤狼,无人主事,是谁人都会想来分一口肉的。
她按住不提,只叫于小郎君速去筹钱,切忌张扬,莫叫太多?人知晓,免引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将一干贵重?首饰整理了遍,装进匣中,抱上马车。
最后短短半日,筹到了六千两左右。
红日渐近西山,黄昏时分,于夫人带着银钱来到衙门。
天?色灰朦。侍卫提着盏灯出来接她,未带二人进去,只站在门内遮掩了下?外间的视线。
于夫人先是拿出一千两,侍卫在手中点了一遍,痛快收入怀中,模棱两可地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狱中探视不合规矩,夫人明日再来试试吧。”
于夫人见此反是松了口气。单凭这位新县令的气派,便不是什么乡野来的穷酸小官。若只是为求财,区区一千两自是不能入眼。
她又命儿子回马车搬来一个木匣,好言好语地塞入侍卫手中。
侍卫熟练地收下?,嘴上还是不松口:“于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通融不得。速速离去。”
于夫人只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恳求了几次,那侍卫才总算同意?,态度冷淡地道:“只能片刻。只许一人。”
于夫人独自随他进去。
穿过?后院时,看见摆在漆黑焦土上的十几具棺材,又有数十名猛士一致停下?动作?来盯着她,被吓得毛骨悚然。
进了牢狱,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忍目睹的惨状,一路进去不敢抬头,眼泪已经先行滚下?。
等听到于老一声低呼,碎步赶去,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站着,连身上衣衫都没有几处凌乱,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许,尚且不敢置信,握住于老的手痛泣道:“我苦命的阿郎啊!”
反复端详,确认县令未施刑罚,不过?是将人好生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
于老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回去,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离开盘平。”
于夫人错愕道:“那何时回来?家中的田产、商铺,又该给谁打理?”
于老急说:“要不得啦,顾不上那些。一辈子也别回来!”
侍卫阴恻恻地在后方盯着,搭腔道:“出城一路不大?安生,劫匪颇多?,夫人若是想走,我等定然着力护送。只是府衙如今正?值缺人之际,抽调不出太多?好汉。”
于夫人听出来他是还想要钱,回头瞅了一眼,又用眼神询问于公。
纵是要走,于府中也不缺护院打手。绿林上的朋友也有一些,都能用钱打发。
她心中自然是怨恨这帮官府的人,不想再将银钱扔进水里,还听不着个响儿。
于老用力握了下?她的手,面?上肌肉紧绷,重?音咬字说:“除却?几位官爷,盘平城里已没有能信任的人。带上家中亲眷,走吧!”
于夫人听他说得严峻,也不免慌张。胸膛里七上八下?地悬紧,想再细问,却?见于老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念及身后还有外人,她也只得将话都咽回去。
不懂为何前一日还是盘平城中的高门大?户,无所畏忌,自此就要东西漂泊,南北奔流了。
“怎么了?”她悲情难抑,呢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不容她感念伤怀,公事公办地道:“我给夫人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城外那群草寇猖獗得很?,若是再晚,怕是得纠集闹事,伏路打劫,届时我等不定有那心力。”
说罢又跟了一句:“于夫人该走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于夫人应下?,只是还有许多?事情琢磨不明白,注视着于老,想求个解答。
于老默然不语,泪盈袖袍,拍了拍她手,也紧催着她离开。
于夫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侍卫跟在后面?,见她仍是一脸凄戚,提醒了句:“于公无恙,夫人不该开心些吗?他几位好友关怀心切,该也快过?来探看了。”
于夫人闻言收拾了心情,擦干净脸,摆出一副稍显轻快的面?容,走出衙门后,与闻讯赶来的士绅们道:“见到了,不曾被逼问,好生招待着,只是暂时可能出不来。还要再关上几日。”
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怕宋回涯不信,她扬声强调道:“这是真的,沿途百姓都看着呢!于公嘴里骂得脏秽,三里地外的人都听见了!押送他的那个好汉还气不过?踹了他一脚,踢得他跟肥猪似地哇哇乱叫,大?伙儿可是痛快!”
宋知怯听得半信半疑。那瞧起来咳嗽一声都要少?去三年命的公子哥竟能那么厉害?那跑来她师父面?前,摆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做什么?
小姑娘语速放缓下?去,多?出了些小心翼翼:“几位族老亲自去衙门求着放人,被衙役挡在了外面?,一步没能进去。这也不是我胡传,是边上百姓亲眼所见。加上昨晚,于公还没被放出来,他家中老小便卷上细软逃跑,连那些田地都顾不上,定是怕惨了这新来的县令,是不是?”
她求证似地望着宋回涯,满脸紧张,想得她一句肯定。
宋回涯说:“是吧。”
小姑娘长舒口气,再次雀跃起来,只还有一丝迟疑,说:“可是我问了在于府洒扫的小叔,他说不是这样。他说那县令谄媚阿谀得很?,当晚巴着于公尽说好话。另外几大?掌柜也是因?此才没发难,断不是因?为怕他。”
小姑娘百思不解道:“真是奇怪,好人坏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
近日在学论语。宋知怯立马张开嘴,想卖弄自己刚学来的知识,说这叫“好好先生”,陡然思及对方是宋回涯的师弟,口风一改,熟极而流地道:“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当然有不凡之处!”
小姑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
她收了宋回涯的银子,做事极为热情,未探听出全?貌,心中惭愧,火速烧好了饭菜,没吃上两口,又跑出去打听。
宋回涯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
衙门虽收拾过?一通,可还不能住人。魏凌生夜里还是睡在先前租来的那间小院。
宋回涯翻墙进去,见主厅门窗紧闭,四面?围了一圈护卫,巷口处还停着几辆马车,知晓他在待客,便未靠近,坐在屋顶月色下?等人出来。
厅室内,热茶刚上,只有魏凌生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余人都不怎么赏脸。
魏凌生淡然自若地放下?茶杯,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翻来覆去地指尖翻动。清隽温文的面?容被身后的烛光照出了某种隐含深沉的晦涩,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和善了。
魏凌生将那纸张压在桌面?,不疾不徐地道:“于公在狱里患了疯症,胡言乱语,求我护他周全?,送他家眷出城。为此不惜随口攀污,拿了一堆东西出来。但我是不信的。”
一众士绅还在责怨他擅自送人离去,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侍卫从后方搬来一摞书信、账簿,一股脑丢在地上。
有些信函已被拆开,随他倒落,轻飘飘地飞到几人脚边。
一老者弯腰拾起,扫了两眼,知道魏凌生所言不虚。
诸人纷纷起身,面?容怒不可遏。
有几人想上前去抢要账簿,刚伸出手,侍卫剑光出鞘,已抵在了书册之上。
王老白须颤抖,面?上露出几分凶相,暴怒道:“愚蠢小儿,你想做什么?拿着这些东西胁迫我等?鱼死?网破,凭你也配?!”
众人这才正?视起那个与他们一见如故,生涩单纯的年轻郎。与前两日相比,如今的座上人分明养出了野兽见着血肉时的贪婪跟锋锐。
魏凌生半阖着眼不吭声,叫人看不出态度深浅。侍卫用脚将散开的信纸归拢,从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火光后,朝纸堆中间扔了下?去。
火势将纸张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殷红的火光照亮诸人神色各异的脸。
众人吃了一惊。
火焰跃动间,诸人心中思绪连番地变化。
无人出声,只慢慢向?后坐了回去。
直到火光殆尽,灰屑飞扬。宽敞大?厅内全?是呛人的白烟。
魏凌生命侍卫打开窗户。
夜风灌入,将众人发热的身体?跟脑子都吹得冷静下?来。
魏凌生诚恳笑道:“我动身之前,便听说过?盘平穷苦。苍凉寒荒,不蔽风日。来此之后,发现?形势更为迫人。既要修缮府衙,又要应对朝廷征敛。我还想在城外农田修建几条水渠,以备来年春耕。可惜实在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还想仰仗几位贤才渡此难关,哪里会听信于公的挑拨,冤枉了诸位的赤忱之心?”
几大?掌柜生硬扯起笑容,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互相使着眼色,各自报出几个数目,还有说可以出人帮忙修建沟渠的。
魏凌生笑着起身,深受感动道:“诸位先生的大?义慷慨,盘平百姓定会铭感在心。我在这里先替他们谢过?先生。”
一众族老匆忙回礼,说了几句义不容辞,听凭差遣的客套话。
等人尽数离去,侍卫才嗤笑道,“不过?才三万两,如此舍不得银钱,还想买自己的命?于家人可是大?方多?了。”
魏凌生坐在宽椅上,按着隐痛的额角,疲惫道:“不识好歹。再扒两层皮,就该知道怕了。”
侍卫想起近日账上的收获,扬眉吐气道:“加上姓于那老匹夫家里的银钱,盘平百姓们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该是足够了。戍边的将士们也能过?一段好日子。”
他唇角扯了扯,那点愉悦之情转瞬即逝,又愤懑不平道:“若是有钱,陆将军何畏那帮胡贼?大?梁战事早该歇了!罢兵息戍,也不必如此多?的百姓,还在号寒啼饥。”
魏凌生思绪飘到远处,目光游离,神色怅然,讽刺地念了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侍卫知他心思深重?,暗恼不该多?话添他烦忧。闭上嘴过?去关窗,随意?一瞥,发现?小院青石砖块的地上垂着道古怪的影子,那圆柱旁多?出了块与装横不符的形状。心脏直跳,倏然吼出一句:“当心——!”
魏凌生立即按着扶手起身躲避,两箭并连,已刺破窗格射来。
侍卫的剑慢了一步,斩下?一支飞箭,眼睁睁看着另外一箭从自己身前擦过?,仓皇下?用手去抓箭尾,又是摸了个空,双眼大?睁,惊恐万状。
魏凌生随着风声转头,迎来的却?不是夺命的一箭。只看见一双极为熟悉的手,先一步从他侧脸绕过?,两指掐着箭头,在离他眼睛半寸的地方将箭矢往下?一压,别过?方向?甩了出去。
魏凌生定在原地,眼皮被她动作?卷起的细风拂了一下?,抽搐着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失神一瞬,叫道:“师姐。”
宋回涯没有看他,左手抽剑,从窗口飞身而出。
对面?的人发现?她在,竟无意?恋战,放下?长弓,跳下?围墙,叹息一声,说道:“宋回涯,你果然没死?!”
宋回涯眉梢微动,剑势不改。两个起落,人已近身。
护卫们也齐涌过?来。
对面?刺客又大?喝:“且慢!”
素来真停手的都是傻子,早在棺材板里埋着了。这招她也曾小用过?两次。
宋回涯没理他的废话。那刺客居然真不躲,站在原地,只等着剑锋来时稍稍侧身,任由利剑生生削去他一条手臂。
宋回涯被喷涌而出血液溅了半身,这才停了,一脸看疯子一般地看着那黑衣人。
刺客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后退,气息虚弱道:“这萧条乱世,皆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我今日以一断臂向?诸位赔罪,但请宋门主不要赶尽杀绝。”
“好气魄。”
宋回涯没有放虎归山的习惯,低悬着剑身,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
“师姐。”
宋回涯回头。
她身上是尚且温热的血污,而魏凌生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
听着他喊师姐的时候,宋回涯有那么片刻难言的动容。好像有过?许多?次相似的情景,下?意?识便要叫一声“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