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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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了出来,剑身上的血滴滴滑落。
那刺客借此翻墙逃脱,护卫们追了上去。
宋回涯收回视线,跟着追去。
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接连响起一串清脆的碎玉声。
护卫们举着火把去照,只能?看见一片浑浊的深绿色,连血渍都浮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的伤势,若还能?叫他活着逃脱,合是他命不该绝。
护卫们不敢深追,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两?人沿着河道搜寻,其余人准备回去。
一青年?迟疑着叫了声:“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长剑,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那人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愿,便领着兄弟们先走。
宋回涯将剑横放在膝上,望着碎裂的冰块在月色中透出净莹的白光,依稀中仿佛看见了不留山上那条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视线,透过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从岁月深处重新?翻上来的老旧画面。
每日初晨时分,她早起练完剑,都会在河岸边上小坐片刻。
雨水过后,水势漫涨,河面上便会出现鱼鳞似的排排波纹。
宋回涯喜欢往河里扔石子?儿,听着石头与潺潺水流激荡的声响自娱自乐。
该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样在岸边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偏过头,意?外看见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灵犀地转了下头,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线中,隔着片蓬勃横生的杂草四目相对。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从身上掏出备好的早饭,拿出炊饼吃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师伯啊,你从没起那么早给?我挑过水,还说是对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脸本有点挂不住,听她这语气,当场被气笑道:“你这猢狲,山上那帮称王的猴子?都没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打?水?你这丫头是半点良心都不讲了是吧?”
宋回涯低头翻出片肉干,使劲嚼了两?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思地找理由骂我。”
宋誓成放下两?桶水,揉了揉肩,顺着她话锋道:“确实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师父也没给?我打?过啊!”
宋誓成说:“那你去找你师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条,表情?落寞,怪腔怪调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欢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摆摆手告饶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给?你挑两?桶!反正我们这不留山,辈分都是倒着来的。徒弟没收着,收来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声应道:“我是泼猴!哪里会缺水喝!吸风饮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说:“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宋回涯哼了一声:“我哪里敢?师伯往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师弟,我身为大师姐,怎么会跟师弟比较呢?”
宋誓成见她还来劲儿了,挽起袖子?就要下来亲自教训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赶紧接了一句:“师伯,我错了。”
宋誓成简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晓得自己是大师姐,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要。那京城里来的士族公子?,清贵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见着就忍不住想讽刺他两?句。到时候又把他气得不吃饭了,你心疼起来,还不是得数落到我头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
第046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
后是魏凌生跑去山下,请来几名武林同道?与普通百姓,围在了宋惜微坟前,那老?头儿迫于脸面,才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剑,趁夜杀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见,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个人。砍了他的手,叫声引来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围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干净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去后院拔了两颗菜,做好饭后让师弟们过来。
可她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自己不留把柄,对?方作为名门正派,总该投鼠忌器,不敢强行下手。
三人刚坐下吃饭,茂衡门的老?头儿便带着一帮武林好汉赶了过来,三五人堵在门口,老?者一脚踹翻桌椅,指着魏凌生胡诌道?:“就是他,这小?畜生夜闯我茂衡门,还砍断了我门中弟子的一条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凌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泼了半身,手背烫得发红。盯着老?者身后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动,未做辩驳,只讥诮地?笑了一下。
宋回涯说:“他都不会武功。”
老?者冷笑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宋回涯听着外面脚步声杂乱,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去看,发现外头还站着百十来人。
最前面的那个,她当年是第一次见,听着后面人叫他一声:“谢门主。”
茂衡门的老?头儿呼喝着道?:“莫说是我仗势欺人,烦请诸位同道?都请做个见证,我带这孽障回去受罚,是不是入情入理?他宋誓成回来,也?得谢我替他清理门户!谢门主,你与不留山交情匪浅,你来评个公道?,是不是?”
“江湖恩怨,总该有个说法。”谢仲初绵着眼,貌似不偏不倚地?说,“那弟子何其无辜?谁人动的手,谁人该受罚。”
宋回涯从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讲道?理。
人若没本事,不过是他人刀下鱼肉,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寻个蹩脚的理由,都算是高看。
宋回涯幡然醒悟,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她小?时候刻在心?里的事情,进了不留山,怎么?好像给忘了。
宋回涯抬起?头,对?着众人笑着说:“真不是我师弟,他没那本事。是我伤的人。”
魏凌生惊讶地?望向?她,脱口而?出道?:“不是的!”
“你打?得过我,再?来说不是。”宋回涯没理他,只朝着门外那看起?来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喊道?,“你们来讨公道?,那我顶多赔他一只手呗。那边的谢门主,你说的恩怨有头,我若是打?断自己的手,这事是不是就了了?别又寻个旁的理由,来折腾我师弟。那我就干脆跟你们拼了。等我师伯回来,有一个杀一个。看看谁命大。”
当年谢仲初的头发还有几缕未白,他深深看了宋回涯两眼,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应允道?:“你小?小?年纪若真有这等魄力,我做主,带着他们离开。”
茂衡门的老?头儿黑下脸道?:“这不行!凭什么?她认就是她?”
宋回涯淡淡应了声:“好。”
魏凌生红着眼,扑过来要拦她:“师姐!别!”
宋回涯反手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凌生猛地?后退,脑袋撞上墙壁,昏厥了一瞬,睁开眼,晕晕乎乎地?想要起?身。
阿勉哭喊着也?要冲上来,被就近的武者一把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老?者怨愤不已,又说道?:“你练的是左手剑!”
宋回涯还是笑,顺势换成左手,干脆道?:“行。”
魏凌生从地?上爬起?来,按着后脑,找见宋回涯的身影,正看见她举起?一根铁棍,朝着自己左手狠狠捶下。
他吼了一声,吵得宋回涯耳鸣阵阵,紧跟着狼狈跑了过来,浑身颤抖地?抱起?她。
疼,太疼了。
人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她都不知道?,只顾着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夜半疼醒过来,魏凌生点着灯守在她床边,一听她出声,便跟着喊一声:“师姐。”
宋回涯神志不清,昏迷中听见他的声音,脑海中想的是白天?记在心?里的事:“往后再?不这样冲动了。”
她还答应了师父,要照顾两个师弟。
“师姐。”
……师父。
隔日,宋誓成便回来了。
宋誓成满脸风霜,大抵也是碰壁归来。坐在床边对着宋回涯笑了一下?。
宋回涯清醒了些,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试着想要起?身?,奈何左手只有痛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她心绪异常平静,多年?苦学被?自己毁于一旦,既无悲愤,也无苦闷,脑子?好像转不动了,只沙哑地说:“我想回去。”
魏凌生在一旁浑浑噩噩地站着,听她开口?,便满脸苦大仇深地快要落泪。宋誓成将手里的药拍他怀里,弯腰背起?宋回涯,径直出了医馆,往山上奔去。
宋誓成的轻功,只在绿丛草叶间?发出极轻浅的声音。春花吐芳,鹊鸟穿树,宋回涯看着,忽而觉得生活了多年?的不留山,有种单调的冷清。
路过湖边时,宋誓成问:“你是要去屋里躺着,还是陪师伯多说说话?”
宋回涯昏睡了一整夜,没什么困意,抬手胡乱指了一下?,宋誓成便背着她走到以前?常坐的位置。
鱼竿还放在边上。
宋誓成没有下?饵,直接将钩子?抛进湖里,架好钓竿后,摸出一块碎裂的玉佩,两?手各一半,举在空中,对着湖光看了片刻,郑重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只觉得这?东西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宋誓成说:“这?不是茂衡门给你准备的什么入门之礼。你师父知道那糟老贼对你不喜,怕他当众给你难堪,便自己备好了一份礼物,提前?上山托他转交。那老贼应得爽快,岂料考校你时暗动手脚,最后还想私自昧下?,被?你师父忿忿抢了回来。送给你,你又不当回事?。”
宋回涯将东西铺在手心,右手五指笨拙地翻动,想将它拼回去。
宋誓成看着她忙,怀念地说:“这?其实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他老人?家去世?得早,除却一把剑,也只剩下?这?块玉。”
宋回涯愣了下?,东西险些滑下?去,她赶紧捞住,按在怀里。左手疼得厉害,疼得全身?都在发抖,弯下?腰,快坐不稳。
宋誓成低声说:“你总嫌你师父瞧你不起?,收你为?徒是勉为?其难,心下?其实对你百不待见。可打从你入门之日,她便真心实意地拿你当徒弟,想叫你能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她不准你下?山,可山下?全是风雨冰霜,有哪里好?你这?小猢狲,不识人?间?草木,又喜一意孤行,头撞南山都不知折返,出了山门,她怕你命不够大啊。”
宋回涯听到后面,已是迷迷糊糊,魂魄仿似飘到了碧天云外?,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宋誓成凑近过来,笑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不然你去你师父坟前?哭一趟,叫她也长长见识。”
宋回涯抹了把脸,听着他戏谑却出不了声,只感觉如潮的悲伤突然泛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人?在冰火交替中煎熬,想起?一些事?,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
宋誓成笑容渐渐淡去,望着平静无澜的湖水,心中感慨万种,用意深远地说:“今后,山长水远,回涯,你要靠自己了。”
宋回涯听出些别的意味,抬起?头,慌乱地问:“师伯,你不陪着我们吗?”
宋誓成没有说话。
宋回涯看着他脸上坚毅的表情,快被?崩裂般的情绪压垮,低低央求道:“师伯,别去了。”
宋誓成眸光慈爱,又有怅惘,却坚持地摇了摇头,说:“回涯,江湖风波慑人?,走上了这?条路,便是你想了结,也不容你轻易退却的。他们唯想着斩草除根,方能高枕无忧。我带着你们,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这?方寸牢笼。唯有杀。以杀正天理,以死平干戈。”
宋回涯想说,怎么会逃不出去呢?天地之大,浩渺无尽,难道全是些蚊蝇鼠蟑,就无一处净洁之地?
“师伯走后,你也带着师弟们走吧。不留山,不必再留人?。”
宋誓成平静与她交代,见她要说话,抬手压了下?,示意她听自己讲。
“师伯以前?同你说过的话,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你师父最期盼你能无灾无痛,安然此生。当初救魏凌生,是我执意,你师父愿与我同道,我二人?死而无憾。可这?累重命途与你无关,不该落在你身?上。你与你师弟的情谊,至此终了,师伯亦不会怪你……”
宋回涯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照顾好师弟的!”
宋誓成摸向她脸颊,给她擦了把未干的泪,苦涩笑道:“我知道你会。我们回涯,远不如嘴上说得那样无情。可师伯倒是希望你,从不是不留山的人?。不如哪日忘记这?些尘世?恩怨,独自走你自己的阳光道去,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
宋回涯赌气地吐出一个字:“不!”
宋誓成笑了笑,没再多说。站起?身?,修长身形挡住了刺目天光,转身?朝着高处走去。
道别同宋惜微一样稀疏平常,只草草留下?一句:“师伯走了啊。”
她大喊:“师伯——!”
宋回涯注视着他背影,万分不知所措。从地上爬起?来,要追过去,又觉得他心意已决,自己留他不住,脑海中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曾见过两?面的北屠。
她去村里找了匹马,赶去北屠所在的庐屋,求他相救。
北屠只闭门不见,让她回去。
当日大雨倾盆。宋回涯跪在屋外?泣不成声,哭到后面两?眼刺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些江湖人?的大道理,她一个也想不通。
她只想回到从前?的不留山。
两?三片云,三四两?风,几曲笛音,几个行人?。
就是那个烟波茫茫的不留山。
为?什么那么远?
可天还是亮了。
那出头的日光将她的美梦照碎,化成了天际处的万千流光。
宋回涯站起?来,托着疼到麻木的手臂,蹒跚地往回路走。她要去接自己的师弟。
淋了一夜雨,回到不留山时,宋回涯开始发起?高烧,脑海中各种画面来来去去地转,往事?跟走马灯一样地飘过。
魏凌生两?夜没阖眼,昨日为?背她下?山,衣衫蹭得凌乱,给她端来煎好的药,看着她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师姐。师父呢?”
宋回涯被?他一问,脑子?好像叫人?敲了一棍,彻底醒了。用力抹了把脸,不露痕迹地对他说:“我们要走了。”
边上阿勉问:“去哪儿啊?”
魏凌生感觉他在害怕,握住他手,将他半揽进怀里。
宋回涯眼神迷离一瞬,又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去闯我们的阳光道。”
她扯起?一个笑容,温柔地说:“师姐在,别怕。”
魏凌生与阿勉听她吩咐,费力搬来几捆干柴,铺在书阁四周。
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将木堆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