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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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名少年?站在冲天的火光前?,看着飞扬的火星点亮凄清的夜幕,好似渺渺星河坠落山涧,一时间?仿佛飘在汪洋大海水面上的蜉蝣。
阿勉在一旁强忍着泪,拿袖子?挡住脸,只脊背不停地颤动。
魏凌生泥塑似地站着,微微仰着头,瞳孔被?火光照得通红。
宋回涯前?半生的浮躁、狂妄、叛逆、诈伪,俱随大火舍去。
直到阁楼顶部的一处横梁坍塌,砸落下?来,激起?万千的火花,宋回涯才开口?,冷静说了一句:“走吧。”
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到了宋回涯的笔下?,终结时也只有五个字。
——茂衡门,灭了。
她只当是一群无名小卒。
离开不留山后,隔了半个多月,宋回涯才在一群江湖游侠的口?中听到宋誓成的下?落。
他一路杀上茂衡门,将聚在山上不及离去的鬼魅小人?杀得哀鸿一片,直杀得众人?都怕了,才在山顶留下?一句狠话,孤身?离去。
他说:“谁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尽满门,也要杀出一个公?道。”
之后一路北上,灭杀仇敌。
又过了半年?,据传是死在北面抗击胡贼的战场。尸首被?北屠带了回来,同葬在荒败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第048章 鱼目亦笑我
夜阑人静,河月共影。宋回涯提着剑起身,顺着护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来处走去。
一点微风似有?似无,洗净心头杂陈思绪。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发觉自己浅见薄识,此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不知能往哪里去。
魏凌生说:“往北地走吧。北边虽乱,可也更好藏身。师父或许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于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远,宋回涯因伤病拖累,人已支撑不住。靠在村头的?老树上,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先休息一会儿。”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天明。魏凌生背着她走在荒凉小道?上,前方碧草连天,不知出了几里地。
阿勉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虽未入夏,正午太阳依旧晒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头,身上汗意潮湿,可还是止不住地遍体发冷,浑身打着哆嗦。
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小姑娘睁大眼求证:“是吗?”
宋回涯说:“我说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觉得您与那位郎君该是旧相识。此前我出门的时候,看到过县衙的马车停在巷口,只不知为何没人进来。你们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说:“自不是因为什么吵架,只是没有那么熟了。”
若闲来无事过去找他,实在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曾远远去城外看过两眼,见他忙碌,便不打扰。
小姑娘没有追问?,算了算家?中的银钱,痴痴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顶多只是有个盼头,想着来日打跑了胡人,百姓们的日子多少能够好过一些,没想到……”
她捧着脸欢欣鼓舞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宋知怯一知半解,挠着头问?:“可是你们说的那几个坏人,不是还在吗?”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于?老一家?不是离开?盘平了吗?大伙儿只当他们是去别处避避风头。结果如今全死了!尸首在林子里被一行商旅发现,那客商该是认识于?老,带着手下将他们运了回来。进城时,守城的衙役掀开?了白布检查。哗!都死得好惨,老吓人了!听?说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层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问?。“那帮族老是什么反应?”
“怪就怪在这?儿。”小姑娘压低了嗓子说,“我问?过几位叔婶,于?老死了,其余几位大掌柜连凶手是谁都不曾议论,更未遣人过去打听?。好像早料到他们会死。城里也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于?老其实就是他们杀的!”
宋回涯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城里传的事情可真?多,什么秘密都不带隔夜的,还有条有理。”
魏凌生究竟是招了几个嘴碎的家?伙在城里传话?
小姑娘没听?出她话外的隐喻,整理着思路补充道:“不过于?家?人都死了,他们的家?宅良田尚不知该如何分配,那些佃农如今都提心吊胆,巴望着若是郎君将其收归朝廷就好了,可惜瞧来不是。今早郎君去了于?氏在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陆续请了几位大掌柜过去喝茶。我回来时,又正有官爷带着那帮老爷们去田里看过,想必是在说价吧。还有那些铺子,不知要怎么处置。”
这?事儿宋知怯奇妙地听?懂了,凡是与钱财算计有关的东西,她似乎有些特殊的天?赋,当即溜须拍马道:“那些沟渠原来是为自己挖的,师叔真?聪明啊,不愧是师父的师弟!”
“那位郎君原来是姑娘师弟啊!”小姑娘面上一喜,随即又茫然?问?,“什么意思?”
宋回涯笑说:“他踩了狗尾巴一脚,又不撕破脸,还时不时朝他们扔根骨头,你说,狗是会咬他,还是咬别的狗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没捋明白。
宋回涯瞧一眼日色,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吧。”
第050章 鱼目亦笑我
日落黄昏,行人身披红霞,从热闹吆喝的摊贩前走过。几名商旅醉卧在路边,抱着酒坛酣睡如泥。一群垂髫小童追赶在货郎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挂在腰间的长串铜铃。
欢笑?声声里,万事轻如尘,不见?人间愁。
宋回涯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视野也与那帮孩童平齐,透过交错晃动的人影中,看着前方?道路逐渐拥堵,一辆马车被晚归的人潮挤在了远处,随即魏凌生带着一名少年从车上下来。
那少年腰腹微屈,走路姿势还颇为僵硬,迈步迟钝,深低着头。
魏凌生步伐同是缓慢,抬手?作揖,谦和同赶来问好的百姓回礼,又弯腰扶起?路边跪拜的老者,一路走来,几番停驻。
宋回涯听着那鼎沸的人声,掀开眼帘,望向高处。
天高云乱,蔼蔼无垠。她两手?往后撑去,闲散悠然地坐着,有种?逍遥无束的自在。
云朝更?旷远的方?向散去,耳边跟着响起?魏凌生的声音。
“师姐,怎么不进去?”
宋回涯收回目光,与魏凌生对上视线,温和笑?说:“我随便坐坐。”
后方?季平宣上前一步,板板正正地给她行了个礼,艰难吐字:“大恩不言谢,小子虽无用,往后若有……”
宋回涯听不惯他这番拘谨的客套话,点了点下巴道:“别往后了,进去吧。”
季平宣淡淡吐出口气,鞠了个躬,捂着腹部伤口走进门内。
魏凌生静静看着她,背光的表情有些?深微含蓄,片刻后,也学着她,挨在她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他一身浅色的宽松长衫,随他动作铺在地上。轻甩长袖整理,又有一角衣衫盖在了宋回涯的腿上。
宋回涯坐正一些?,没话找话地道:“你就?这么带他出去?”
魏凌生缓声说:“站得高的人,不会看清下面人的脸。纵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
宋回涯:“那小子往后如何,你有安排吗?”
魏凌生说:“他说他想杀敌,待他伤好,我会将他送去向泽的部伍,看他自己能拼出什么造化。”
“也好。”
这话到头了,二人都沉默下来。
宋回涯调整了下姿势,又生硬扯了个问题:“听说你要?将于老贼家中的田地,卖给另外几位大掌柜?”
魏凌生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因此神态中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答了她的话:“他们手?下熙熙攘攘数千拥护,皆不过是趋利而来,若我拿到钱财,也能赢得人心归向。”
宋回涯问:“然后呢?”
魏凌生说:“杀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稀疏平常,与他仁善宽厚的气质对比起?来,有种?别样的残忍跟疯狂。
同宋回涯记忆中那个青涩少年也有着无法?交叠的重影。
魏凌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倾诉似地说:“他们一早上都在吵。”
宋回涯下意识便跟了一句:“吵什么?”
魏凌生说:“吵我是不是骗人,吵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当真。要?我拿出证据来。”
宋回涯一时间有些?怔愕,随口问道:“你给了吗?”
魏凌生偏过头,注视着她,轻轻摇头:“我本就?是骗他们的。”
又问:“师姐呢?”
宋回涯状似轻快地一笑?,说:“师姐先前对你说过几句过分的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魏凌生迅速接了一句:“哪些?是?”
宋回涯语塞,装傻道:“嗯?”
魏凌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执着,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只追问:“哪些?不用放在心上?又有哪些?不必当真?”
宋回涯见?他不好糊弄,尴尬笑?笑?,含糊其辞地道:“我是说,我们情同手?足,多少惊险都一同闯荡过来,怎么会不认师弟呢?我还曾说过,要?带着你们去走阳光道的,应这一声允诺,我也会保你平安。没有要?与师弟分道扬镳的意思。其余的话,你都当没听见?吧。”
魏凌生看着宋回涯,那眼神,绝称不上是宽慰或欢喜,更?多复杂难懂的情怀交加,他喉结滚动,连日来打过的腹稿又转头成空,脑海中的思绪却?是顷刻塞满了,问:“师姐想起?我了?”
宋回涯说:“想起?一些?。少年无能,了多缺憾,好在也那么跌宕地过来了。师弟的好,我都记着。多年相携,你该清楚,我其实没有骗你多少事。你也不用再为那句什么虚情假意而心怀芥蒂。”
她拍了拍魏凌生的肩膀,坦荡笑道:“你永远是我师弟。”
魏凌生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可末了大抵觉得与如今的宋回涯翻不出什么可说的话,眉宇间的挫败与颓然中多添一道不明?了的怒气。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回涯说,“便是东风,行过万里,也终有不同。你是觉得我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即便有,从前也是从前。你们读书人没学过一句话吗?往者不可谏啊。”
“若是往日那些?摧折风雨,年少疏影,俱可以做过眼云烟。那么,还有些?不那么磊落光明?的纠葛,就?当作不存在了吗?”魏凌生颇为失态地问,“师姐既然说不曾骗我。那我如今要?当真了,又该怎么算?”
“能怎么算?反正我是不记得了。”宋回涯无赖地道,“难不成我有什么欠了你?”
魏凌生重重咬字:“是我亏欠师姐。”
宋回涯戏言说:“那你算算,怎么补偿我。”
魏凌生语气很轻,可说得认真:“我怕我算不清楚。”
宋回涯抬手?按住额头,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魏凌生低声叫道:“宋回涯。”
他想说,你若是只想起?“情同手?足”这四个字,那不如别想起?来。
宋回涯沉下脸,刚要?打断他,余光朝街上一斜,看见?辆马车在斜阳中笃笃走来。
在前方?牵着马绳的男子,脚步虚浮,左臂空空荡荡,一顶斗笠遮在脸上。
宋回涯观他身形,一眼认出是那日夜间行刺的箭手?,冷笑?道:“还敢来?”
兔起?鹘落,人已闪至车前,一掌拍向那男子的面门。
男子仓皇后退,腰背抵住身后的马车,上身后仰,斗笠随之?飘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边上那车夫打扮的青年毫不犹豫挡在男子跟前。
宋回涯的掌劲在那青年鼻尖一寸处停了下来。余劲的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青年眼也不眨,抬起?头,露出个看似极为熟稔的笑?容,说道:“宋回涯,好久不见?啊。”
宋回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青年瞥向她身后,自顾着道:“听说只差一点,魏凌生便会死了。真是可惜,几次三?番都只差一线,他在生死簿上,难道真有九条命?宋回涯你——”
宋回涯刚要?收手?,倏然五指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青年的眼神中闪过稍许诧异,大概是想不到她竟会真的动手?。抓住她的手?指想要?掰开,可却?撼动不了半分,只觉那五指越收越紧,血液与空气俱是阻断,稍加挣扎,还隐约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
边上箭手?想上前阻拦,又不敢轻举妄动,眼见?青年面色青紫,命已垂危,而宋回涯杀心浓烈,不似作伪,急吼道:“宋门主!”
路旁百姓早已散开。魏凌生匆匆跑来,喊道:“师姐,这人不能杀!”
宋回涯松开些?许力?道,依旧掐着青年的脖颈,冷漠看着他竭力?喘息的模样。魏凌生冲那青年叫道:“高侍郎,何苦找死?”
青年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气音:“宋回涯……”
宋回涯耐心等着他继续。青年面目狰狞,眼神利似毒钩,凶狠刺向她,后面跟着的是骂人的话:“你大爷……”
真是有点骨气。宋回涯笑?了出来。
“师姐!”魏凌生按住她的手?腕往下压去。
宋回涯瞥他一眼,这才?大发慈悲地留人一命。
青年逃脱桎梏,虚脱地往下滑倒,被后方?箭手?赶忙扶住。
他半靠着马车,急促呼吸,等面色稍有缓和,伸出一臂指着宋回涯,声嘶力?竭地道:“你——”
宋回涯哪里惯着他,轻飘飘地道:“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可以试试,自己在生死簿上又有几条命。”
青年抚向脖颈处的伤口,咬牙切齿地道:“好!不愧是你宋回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