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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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
付有言不待站稳,从袖口甩出?一道铁钩。
那钩子疾射而去,却是?匆忙中偏移了方向?。
宋回涯踩着碎裂开的石块,在空中拧转身形,伸长了手臂,险险抓住那下垂的绳索。
付有言被?她拽得身形一晃,趔趄两步,差点栽倒。单膝重重磕在地面,忍着剧痛,将人拉了上来。
宋回涯踩着墙面急速向?上攀登,付有言看?她举着手中短刀,凌厉朝他刺来,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刀擦着他的脸,刺进后方刺客的脖颈。
刀身与他贴得太近,刀的冷意似乎也反在他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
付有言睁开眼,看?着宋回涯离得极尽的半张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意。
宋回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推开,这才拔出?武器。
血液飙溅,染红了宋回涯的衣摆。
行?刺的武者双膝弯曲,倒了下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付有言,脖颈上血液尚在流淌。
付有言无心看?他这幅惨状,摇着头,失魂落魄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还在这里,我娘岂会要?杀我……”
宋回涯擦去刀上血渍,又?捡了刺客的佩剑,担心此地再有变数,拽着他的手臂道:“先走!往哪里去?”
付有言涣散的瞳孔才好似重新凝聚起?来,殷殷看?着眼前人,低声地唤道:“宋回涯、宋回涯……我娘说……”
他此刻才回忆起?来,进暗道前,付丽娘同他说,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问,什么叫最后一次机会?
宋回涯欲言又?止,无暇与他开导,随意选了条路,带着付有言进去。
二人背影消失于晃颤的火光。
狭长石道的尽头,一歪斜的人影仓皇冲了出?来。
谢仲初一手按住墙面,调转方向?,顺着来路返回。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夺命奔逃。
奈何前方大门扇扇闭合,截断了他的去路。
谢仲初拍打了下石门,从喉间挤出?一声怒骂,又?转身去往别处。
他在弯道众多?的机关阵中左冲右撞,渐渐也认不准方向?,感觉自己迷失在这高山之内,满心满脑只剩冲涌的杀意。
这恨意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撕扯着他的理智,叫他面目狰狞,难以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谢仲初停了下来。
前方路上立着一道斜长的影子,手中灯盏摇摆,似在等他。
“付丽娘!”
谢仲初认出?来人,两眼凹陷,浑似恶鬼,持剑朝对方扑去。
付丽娘表情冷淡,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他跑近,才慢条斯理地抬手往墙上一按。
路上落下一道石墙,将二人阻隔。
谢仲初目眦欲裂,抽出?长剑胡乱劈砍,用力地咬字,似要?将人嚼碎生吞:“付丽娘,你这贱人!你算计我!从始至终,你只为骗我出?暗室!宋回涯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她!”
付丽娘嗤笑:“谢仲初,你一辈人给人做狗。好不容易当了几天人,便忘了自己还姓奴?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挥来喝去?怪就怪你,只以为妇人之仁,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她话音刚落,一声高呼从另一侧响起?。
“娘——!”
宋回涯二人在阵中七拐八绕,到后来只剩一条路,直达此处。
付丽娘听见声音,似早有预料,未有回头,只厉声喝道:“站住!”
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浸透了痛楚跟惆怅,千磨万折后,凝结成?铁石心肠一般的寒凉。
谢仲初冷静下来,结合前因?后果,猜到些许关键,尖锐讽刺道:“付丽娘,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当真是?狠得下心。那我受你哄骗,也不算太冤。”
宋回涯单手拉住付有言,也听见了谢仲初的声音,扬声说:“我劝夫人,与其跟这豺狼共伍,不如与我合作。起?码我宋回涯有口皆碑,答应的事,从无反悔。而这谢老贼,最擅长的就是?口蜜腹剑。人皮下藏着的,不过是?个畜生啊。”
付丽娘说:“宋姑娘七窍玲珑,聪明绝顶,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
“先前我又?没?报自己的名?字,算不上我的脸面,夫人无需多?心,”宋回涯极尽真诚道,“我知夫人有所顾虑,但我宋回涯也不是?真的六亲不靠,不是?要?进你庙里引灾避雨。能帮得上夫人的忙。倒是?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叫别人一根手指按着的门庭终归不稳,不如到我这把?伞下来,我素来狂野惯了,什么都容得下。”
付有言又?唤一声:“娘。”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向?付有言。眼睛里好似有浓厚的情义,带着缠绵的眷恋与不舍,像要?将人深深印在心里。脚下偏偏却是?退了一步,冷酷地摇头。
“儿子,到底也会与我离心。”付丽娘惨笑道,“我待你如珠如宝,唯恐你有所损伤,可你要?帮着外?人,来夺我的命。”
付有言眼眶泛红,心痛得快逼出?眼泪,颤声说:“我没?有,娘,我怎么会害你?”
宋回涯道:“小郎君待夫人一腔赤诚,只是?不忍夫人受歹人所骗,误入歧途,夫人难道真心不懂吗?”
付丽娘不屑道:“与你们不同的路,就叫歧途。”
宋回涯说:“这本是?我不留山与谢仲初之间的恩怨。夫人要?走什么路,与我是?无关的,只要?您不走我的路。”
“不,你们都是?为了山下的那座宝库来的,我知道。”付丽娘语气转淡,“你宋回涯说得再冠冕堂皇,知道木寅山庄的秘密之后,难道会放着那些财宝不管,孤身离去?”
宋回涯静默片刻,如实?答道:“民生多?艰。这本是?不义之财,我会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谢仲初挑唆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说得好听!宋回涯只会将钱财双手送给她的师弟!魏凌生与高清永相争多?年,那钱落在谁人头上都是?一样,不过是?用于手足相残、争权夺势!”
宋回涯反唇相讥:“落在谢门主头上是?会不一样,用于骄奢淫逸。”
“该去的地方?我的丈夫、儿女,皆死于非命、不得善终,才换来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付丽娘尖声道,“我在这木寅山庄守了二十几年,青春如流水付尽,难道真就那般下贱,只为做别人的看?门狗?凭什么!我付丽娘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别人?叫你们如此瞧不起?。凭什么他人能坐庙宇、掌风云。而我只能做流萤,夜行?于世,不见天光?!”
“既然放在我木寅山庄,它就只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付丽娘甩袖一挥,眼前石门沉重闭合,侧面墙上的石板随之翻转,露出?一条新的路径。
宋回涯偏过头,猝不及防地与对面的谢仲初打上了照面。
付丽娘略带凄怆的声音回荡在周遭:“争吧,都争吧!我要?你们一起?死!”
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 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殷殷凄哀道:“你羡慕宋回涯,可是她们这些人,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当真?做得到吗?你狠得下心吗?”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伤怀地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吗?”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你把我儿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宋惜微说:“所以我不想杀他,只是闲着没事,找你说说话。坐。”
付丽娘直勾勾地瞪着她,视线偏斜,对上付有?言无?助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凶横的杀意,无?害地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别怕,娘在。”
她顺着宋惜微所指,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宋惜微说:“我听周老怪提起?过你。”
付丽娘刚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渗透出的血渍。她一开口,那?未止住的血又从伤处不断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连说话都?气力难继,偏偏那?神态还?是一幅不痛不痒的从容,轻巧吐出三个字:“何苦呢?”
付丽娘嗤笑一声,只觉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恶。
宋惜微说:“你既求到周老怪的头上,说明这世?间已没有?能治你儿子病症的神医。若是强求便有?所得,呵,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憾事?”
付丽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听见?什么,连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宋惜微,莫逼我动手!”
“你来之前,我与他聊了两句,说了点山下事。”宋惜微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得过他,怎知不是他为让你好过,佯装无?知?”
付丽娘惊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对他问道:“你知道这座木寅山庄,断送过多少条人命吗?街头饿死一对白骨,都?堆不出一锭黄金。”
付丽娘惊慌于要?打断她,骂道:“宋惜微!你牵连我儿子做什么?你同一个孩子说这些,难道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宋惜微面不改色地说:“圣人也说上善若水,可是万里惊涛,同样是能杀人的。你不曾听过水流湍急时的怒声吗?我既死到临头,当然也得说两句实话。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懂,叫他安安稳稳地长成一个恶人吗?”
付丽娘恨声道:“命在你手里,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资格说自己不怕死。可我儿还?能有?多少平静日子?你非要?他活着也不痛快,来显出你的仁义心了?”
宋惜微苍白着脸,温声细语地说:“我怕死的。”
付丽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复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牵挂。”
“那?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付丽娘忍不住痛哭出来,“我儿若死,我便是茫茫无?归的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不恨吗?可是我能找谁报仇?我谁也杀不了!我只是想他活,能有?什么错?”
宋惜微听着她哭,脸上也有?动容,叹说:“‘鹏北海,凤朝阳’,难道你儿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路吗?”
付丽娘哭声一窒,恶声道:“他根本没的选!何人给过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今日就?活着出去?,杀了高清永,杀了天下那?层出不穷的恶吏,杀光北面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么不去??是你不选吗?”
“他不是没的选,是你不曾叫他选。”宋惜微自觉生机流逝,挺直腰背,强打起?精神,说,“木寅山庄是你选的,不是他。他一辈子就?那?么长,剩下七八年,或是十来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戏弄下。”
“你说你恨,你自然恨。可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说不来对错,确实也与我无?关,所以不说什么。可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个在山庄里出现过,要?他低头、要?他下跪、要?他认错,会给他赏赐,看似温厚的男人,是杀他父亲、兄姐的仇人,他也觉得无?所谓吗?”
付丽娘五指握得发白,凄厉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无?动于衷,左手按着伤口,注视着付有?言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吗?他们是你的仇人。叛国之乱臣,欺世?之盗贼。你是要?忍,还?是要?杀?”
付丽娘走近两步,脸色同是死一般的惨白,大有?与面前人血溅当场的冲动。
“他纵是死在风波里,烂在污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来得好?”宋惜微的脸犹如被水冲淡的笔墨,有?种?不真?切的缥缈,“可是夫人,你断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庄,他作为你儿子,也只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着这累累血债活着,只是为了如此吗?”
付丽娘讥讽地大笑道:“好、好!你这不留山的君子剑,是要?为了活命,挟持我的小儿,劝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进了这死局,已无?生还?之机,我不做图求。”宋惜微说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对她的事倒是更为关切,字字诚恳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时每一次心软,都?是在自掘坟墓。还?要?叫你儿子同你一样,不清不楚地葬在一处。断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丽娘眼底浮出一丝阴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无?情,那?你杀了他罢!叫他活个明白,我也可以摆脱了。”
少年闻言,脸上不多恐惧,只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头与他对视,又看向付丽娘,良久后,无?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狠,又不够狠。像一把断了的剑。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只片刻便收敛,意兴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顺手将那?匕首丢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丽娘冲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见?宋惜微不设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挂在墙边的长剑,霎时出鞘,贴在宋惜微的颈边。
那?双操纵万千机关也稳当得从无?疏漏的手,此刻握着把剑,却抖得厉害。
宋惜微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有?种?超脱的淡然,仿佛能将她一眼窥透。
苍白脸上的笑意在明月夜里尤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剑抵着的人不是她,仍带着种?怜悯跟慈悲,两指轻轻挪开她的剑,说:“你若有?拿剑的决心,不至于此。”
说罢不再管她,兀自推开门走了。
春日的风雨绵延无?尽。
刚开的花卉都?在这场突来的雨水中凋残,万紫千红落了满地,一夜回转至凄凉肃杀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门后,看着那?半开的房门,灌进人间的风雨。
付丽娘怀抱着牌位的双手变得麻木,感觉怀中变得空荡荡的。
她松开一些,那?木牌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丽娘弯腰捡起?,滑坐在地,讷讷道:“这世?间,再不必有?木寅山庄了……”
梁洗停步,等着机关阵中挪移的剧烈响动消止,才回过头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严鹤仪一脸沉思?,梁洗扭动着肩膀,踌躇满志地道:“果然还?是需要?我去?救。”
严鹤仪看着前方新出现的岔道,犹豫问:“现下要?走哪条路?”
梁洗瞄见?石砖上宋惜微留下的标识,爽快道:“左!”
她四顾一圈,找好落点,不与严鹤仪招呼,提气冲入阵中。
一脚方才点地,墙面上即有?箭矢与长矛接连射出。
梁洗不敢轻心,吊着口气,瞳孔飞速寻找着墙上的剑痕,旋身而起?,蹬着墙面一路上冲。
只见?数十上百道箭矢自她周身擦过,重重刺入地面。几块石板随之陷落,而梁洗瞬息间已闯至对岸,竟是有?势如破竹、匹夫难挡的气概。
她站直了身,回头高冷地严鹤仪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严鹤仪踮着脚步从乱箭丛中穿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踩到什么未触动的机关,又引来第二波的箭雨。
想叫梁洗等候,可那?女侠早已风风火火地冲到别处。等过了良久不见?他踪影,才晓得掉过头来寻他,抱着双臂悠哉靠在墙上,还?要?埋怨一句:“你怎么那?么慢?”
严鹤仪没有?多余的心力同她争吵,睨她一眼,冲她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
不知这座山体有?多高,二人一路盘旋而上,严鹤仪感觉走出快有?数里长,依旧不见?尽头。自己已是两腿酸软,精疲力尽。
梁洗虽强撑着不说,可小腿上的伤口反复崩裂,鲜血从她鞋底浸出,留下一路猩红的脚印。
走到后面,不再见?宋惜微的提示,石道两侧亦点了火把,比夜明珠更能照至远处。
二人甚至偶尔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仓促脚步声。
梁洗谨慎起?来,每走过一个拐角,便回头与严鹤仪对视,征询他的意见?,才继续怀揣着疑虑朝前行进。
二人追着那?时有?时无?的步伐,蒙头乱转,茫茫然来到了一处石室。
梁洗率先走进大门,不多时又转过身来,堵在门口,抬手往后一指,刚要?说里头有?个女人蹲在墙边哭,便听见?耳后风声一凛,一道剑光直刺过来。
严鹤仪双目猛地瞪大,梁洗从他瞳孔中瞥见?了一抹残影,手中宽刀立即朝后挥去?,浑厚的内劲将那?短剑震了开来。
严鹤仪缓过口气,又是一声聒噪的大吼:“梁洗!你带脑子了吗?!”
梁洗被他叫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说:“我以为她是个好人。”
严鹤仪骂道:“你怎不以为谢仲初是好人?谁教你的道理!”
付丽娘右手握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