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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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洗转了转手中大刀,见?对面是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下不去?手,想了想,礼貌道:“前辈,无?意叨扰,我等来木寅山庄寻个人,劳烦给指条路。”
付丽娘用手背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
梁洗面露困惑,追上前道:“前辈,我二人并无?恶意,找到人便走,更不会将山庄相?关的消息泄露……”
付丽娘一掌拍在墙上,那?蜡烛遮挡的盲处陡然射出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
严鹤仪站得远,闪得也快,倏忽躲入墙后。梁洗却是没有?退让的余地,本欲转身,偏偏受伤的右腿好似有?千斤重,一时难以拔起?,危急下只能用刀身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撞了开去?。
金铁相?击的几道声音在石室回荡,梁洗双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手上动作再慢半分,就?要?叫暗器刺入自己的额头。侧目瞥向深深钉入木桌不见?尾端的银镖,皱眉道:“你果然不是好人。”
“好人?”付丽娘仿似听了个笑话,“我没有?那?样的神通,做不了好人!”
梁洗横过刀身,庄重一点头,说:“那?就?得罪了。”
说罢一道挥洒的 刀势便直截了当地斩出,直接落在付丽娘的短剑上。
付丽娘手臂随之弯曲,扛不住她蛮横的力劲,叫那?短剑脱手而去?。
梁洗下手留有?余地,打掉对方兵器,心生动摇,迟迟未动。
实在是不知晓这面前的妇人是谁,贸然进了她的机关阵,与之交锋,占不到理。脑子转了半圈,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欲再劝。
付丽娘却是趁她愣神之际,从宽袖中又甩出一把暗藏的短剑,直刺梁洗面门而去?。
梁洗含在嘴里的几句文绉绉的问候尽数换了一句脏话,怒叱一声,左手握住付丽娘的手腕,右手手肘顺势朝她脸上击去?。
付丽娘回剑后撤,左脚踩在了一处机关。
梁洗五官绷紧,已是怒极,松手弯腰,视线从手臂缝隙中掠过,以刀身从后背横去?,挡住那?几点急射而来的寒芒。
严鹤仪站在室外不敢入内,暗暗吃惊这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付丽娘的确不善拼斗,可手段层出不穷,在梁洗狼狈闪躲时,又甩出一道铁爪,钩住梁洗的肩头。
梁洗吃痛地闷哼一声,皮肉被那?尖爪刺穿,随着剧痛被那?铁锁拉扯过去?。半途将刀转至左手,调整错乱的脚步,反向迎上,将刀直刺过去?。
付丽娘右手攥紧锁链,微微侧身,那?本要?贯穿她手臂的刀尖,径直从她的心肺穿了过去?。
梁洗握刀的手颤了一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抬眼望进付丽娘平静的双眸,眼神中残留着错愕,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故意。
她举着手,未将刀身拔出。付丽娘自行后退两步,跌靠到墙上。
严鹤仪跑到梁洗身侧,止住她要?上前探查的脚步,警惕地审视妇人,怀疑她还?藏有?什么后手。
付丽娘捂着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滚烫的鲜血浇过冰冷的皮肤,那?灼伤的错觉盖过了身体的疼痛。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
谢仲初见?短短时间三人尽数殒命,再无?对抗的欲望,只觉宋回涯自苍石城后剑术又更精绝了两分,哪里像个凡人!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宋回涯斜过剑尖,对着他背影笑道:“死吧。”
第065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耳边被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一回头,就见宋回涯鬼魅似地?又?近一步。
再回头,那漂浮在地?上的影子已贴近他的后背。
即便正值壮年,他也无力与?宋回涯交锋,而今生死关头,岁月磋磨留下的衰病越发拖累,如前方晦暗纵横的通道,一笔一划写?出个“死”字。
谢仲初认清眼前的绝路,心头那些?恐惧与?彷徨都化成了决绝的凶残,低头瞧着那影子,觑得时机,突然暴起,持剑回刺,宽袖中的暗器与?毒粉一并飘出。
飞扬的毒粉叫空气变得浓厚起来,谢仲初有一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睛酸涩地?眨动,闭合间宋回涯已滑不溜秋地?从墙边飘了过去,那把暗器全然落了个空。
谢仲初火速转身,补上一剑,剑尖所指处,只有一抹影子猝然闪过。
他看?着黑影围在周身,耳边是猎猎的劲风,手中剑气如花,朝那身影不停咬去。
哪怕他殊死一搏,精湛剑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都还差毫厘,总是擦着宋回涯的衣角错开。
那微妙的距离犹如尖锐的讽刺,叫他满腔徒劳的怒火不停堆积,招式急促中多了种肖似走火入魔的癫狂。
“啊——!”谢仲初大吼一声,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泄了,剑势缓下的一刻,就见余光中刺来一段白刃,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嗤笑,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削下。
“区区如此?也要比划?”
谢仲初侧过身,破开他皮肉的剑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重重刮下一层肉。
剧痛使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谢仲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倒气声,踉跄后退,沦于这番境地?,不是哭嚎或求饶,却?是狂笑出声,仰头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宋回涯提着剑跟在他身后。那把从尸体上随意翻来的长剑用着并不趁手,过长的剑尖擦着地?面,血珠一路震落,拖出蜿蜒的一道,嘲弄道:“如你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坐稳武林魁首,安享数十年荣华,我?也觉得,天道不公。”
谢仲初跌坐在地?,视野一阵天旋地?转,闪过斑驳粗粝的石墙、四散飙溅的血迹,直至看?见那染着血的剑锋,才定住了视线,一寸寸抬头,望向宋回涯的脸,嫉恨笑道:“我?若有你这般天资,我?也可?以?做一个孤光自照、不随俗流的真君子。可?惜啊,可?惜!纵是我?一辈子工于武道,年近三十岁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后辈。我?前面有太多太多人,没人会将?我?谢仲初的名字记在心里。到后来,甚至连十多岁的少年都能强压我?一头!哈哈……上天何?时给过我?等庸人出路?我?为自己谋身立命,不过是人之?常情!你宋回涯,最没资格说来恨我?!”
家传、天资,俱是武学?一途上不可?触及的流云。即便身在高不可?攀的山中,极目望去,所见亦皆是他人光采。
谁能驾驭那泱泱而起的风、荡荡而去的云呢?
天下英才层出不穷,他负尽心血,也只能做那不起眼的朽木顽石。
“我?不信命!”谢仲初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浓勃的野心,他睁大了眼,想将?宋回涯看?得更清楚,皱纹挤出的条条沟壑,都在极力表述自己的倨傲。是不见平日里那等宽仁慈和了。
“所谓天命,焉知不是一场骗局?只为逼我?俯首、逼我?认输!我?若不争、不骗,不到高处去,那良善便是可?欺,凶狠便是无道。”
谢仲初狂放大笑道:“不留山又?如何??君子剑又?如何??我?谢仲初六十余载,虽然成不了超群绝伦的剑客,却?也见惯所谓天才的衰亡。压下他们,最后统领江湖,号令群雄的,还是我?!你宋回涯顶多不过是命好!”
他喉间呕出口血,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唯恐听见宋回涯的嘲讽。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剑尖抵在他的心口,缓缓朝下压去。面无表情的脸笼在变幻的光色下,幽寒的眼神中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邪异。
谢仲初眼皮沉重,脸上沾染着的几点鲜血随他话语近要干涩,黏糊糊的一层,好似有双鬼手在拉扯着他的面皮。
他浑身微微抽搐着,无法抵挡那剑尖刺穿自己的心脏,感觉自己要被宋回涯生剖开,剧痛中流逝的生机回转,眸中精光大盛,两手死死抓住剑刃,抬着头道:“宋回涯,你自认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未必就会是我?输。你将?我?逼到绝路,怎能期望我?会留情?”
谢仲初声音渐低,颤动的瞳孔想要从宋回涯的脸上捕捉到慌乱或悔恨的情绪,却?未能如愿。手指已不能动了,扯动着嘴角慢,断断续续地?道:“我?来之?前,已给高侍中寄去一信,将?陆向泽的秘密尽数告知。你不留山的人,到底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无妨,就算我真落得遗臭万年,还有尔等陪葬。”
宋回涯此时才有了点反应,问:“什么秘密?”
谢仲初的意识快被胸口那把转动的剑所搅散,闻言久久回不过神,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你为何?会以?为,你的信能寄得出去?”宋回涯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最后蹲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事?情偏生都凑得这般巧,你谢家数十年根基可以毁于一旦,满盘算计无一成真。你猜,是谁指点我来木寅山庄的?”
她面露同情,也笑道:“怎么?做久了狗,习惯了摇尾巴就能讨到肉吃,着了相了?连这样的事情都参不透。”
谢仲初飘散的思维才凝聚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濒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前好似出现了什么幻觉,面目从惊恐到怨恨,满怀着不甘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骗我??”
他试图去抓宋回涯,叫宋回涯避了开去。身体弓起,费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剑从自己胸口拔出。伤口血液登时喷涌,谢仲初浑然未觉,只凄惨地?笑着,未过几息,便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叱咤半生的武林名宿,一世志求功名,到此潦付尘土。
付有言赶过来,站在墙边,听见了最后几句遗言,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回涯垂眸看?着,“不想叫他死得太痛快,随意诈一诈他。”
付有言:“……啊?”
付有言上前一步,瞥见谢仲初死不瞑目的模样,有些?害怕,刚要蹲下身去摸对方身上的钥匙,宋回涯先他一步,从那血糊糊的衣服中间翻出串钥匙,抛了过去,问:“这个?”
付有言别开视线,将?那串钥匙在衣服上蹭了蹭,呼出口气,说:“走。我?带你去看?看?。”
宋回涯站起身,最后回头瞧了眼谢仲初的尸体。
一条命轻飘飘的,可?仇怨却?重如磐石,十多年的往事?难以?就此了断,一时间没了着落,不知怎么有些?空荡。
“宋回涯?”
付有言见她不动,催促一声,晃晃钥匙,领着她在地?道中寻找宝库。
宋回涯是认不得路的,脑子里推敲着先前的事?情,只管木然地?跟在他屁股后头。随付有言拐过数个弯儿,还没理出头绪,就听见对方长舒口气,朝边上一退,示意说:“到了。”
宋回涯点点头,一间间密室走过去。
只见一条道的房间里都摆满了金银,杂乱地?堆在一块儿,颜色灰扑扑的,好似真是堆不值钱的泥沙,不胜其数。心中难免震撼。
多少人为求一口饱饭已如火中取栗,身卑无异鸡犬,还要榨干血汗,供出这满室金山。这才是天道不公。
她走到尽头时停了下来,问:“这里有多少钱?”
付有言摇头说:“不知道。我?娘虽受高家驱策,可?不曾得其信任,鲜少进这宝库,自然也不清楚里面存了多少财宝。”
宋回涯随意走进一房间,掀开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拿起里面的银锭在手中翻看?,正组织着语言,脚下地?面再次震动。
有过前车之?鉴,宋回涯不及多想,立即扔下手中东西,拽着付有言退至门外。
付有言侧耳听了听,不见忧色,反是惊喜笑道:“一定是我?娘!我?就知道,她不过在说气话,定然是舍不得我?的!她想通了!”
说罢便朝外跑了出去。
宋回涯担心还有什么风波未平,也跟了上去。
阵中拦路的门户像是被人尽数打?开。付有言一路过去未有遇到阻碍,那些?杀人的机关也全部乖顺蛰伏。
尽头处最后一扇石门朝上升起,付有言尚未进去,已止不住殷切唤道:“娘!”
那机关运转的轰隆声骤然停歇,静谧中,付有言低下视线,正看?见靠坐在对面墙边,身下被鲜血染红的付丽娘。
他脸上笑容凝滞,一时呆了,心口撕扯着传来钝痛,方清醒过来,冲过去扑倒在地?,不知所措地?喊:“娘?”
一开口声音碎了,眼泪翻滚,两手将?人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脸,似是傻了,不停地?叫:“娘。”
梁洗见他莫名出现,当?即抓过手边长刀防备,又?看?见宋回涯从后方走来,迷迷糊糊地?问:“这人是谁?”
宋回涯停在门口,表情惊愕后凝重下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梁洗顿时慌了,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误杀了什么无辜的人,急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先下的狠手——”
宋回涯微微摇头,梁洗会意,闭嘴将?后面的话咽下。
青年压抑地?哀哭,声音幽怨不成调,听得梁洗浑身发毛。
她歪歪斜斜地?站着,双眼一闭,虚弱道:“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严鹤仪抓着她手臂扶她站正,摇头说:“你不能不行。”
梁洗只好继续支撑。
付有言感觉怀中的身体冷了下去,哭声跟着小去,紧贴着付丽娘的脸想叫她回温,发觉无济于事?,怔怔地?看?着,像是才明白过来。
为她整理好头发、衣服,极轻柔地?道:“娘,这里冷,我?带你上去,找爹,阿兄和阿姐。你不是想见他们很久了吗?我?们这就回去了。”
他将?人抱起来,脚步沉稳地?朝外走去。
梁洗犹自惴惴不安,与?宋回涯交换了个眼神,才与?她并肩跟上。
沿着石道走出祠堂,一群仆从正守在门外。
廊上点着灯,灰蒙的天光似有似无,照着众人摇动的影子。
日色将?亮,风声如涛,瑟瑟发抖的人群看?清付有言怀中的尸体,俱是红了眼眶,潸然泪下,跪下喊道:“夫人!”
哭声此起彼伏,在这高山上,听着孤苦又?凄凉。前排几人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扑上鼻头,呛得人眼泪发苦。
梁洗见此情景,更是不敢吭声,跟严鹤仪默默找了块不碍人眼的石头坐下,处理身上的伤口。
宋回涯去后方竹林巡视一圈,不见那群江湖客的踪迹,倒在地?上发现了翻动过的沙土,和几滩没清理干净的血渍。
确认山上再无外客,掉头回到前院。
山庄四处已挂起白布,仆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丧事?。
天色也亮了。
第066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取回了自己的剑,走?在厅堂外,举步迟疑,背身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付有?言上完香,恭恭敬敬跪地叩拜过后,无声走?出门,坐在她?身侧。
宋回涯摩挲着刻纹,询问?道:“安葬完你娘后,你要跟我们一同下山吗?”
付有?言曲张着手指,盯着自己的掌心。冻得发肿的皮肤上有?丝丝缕缕的刺痛,开裂的伤口中有?些暗红的血,分?不清究竟都是谁的。
他看得入神,宛若没有?听见宋回涯的话,良久、良久,才轻一摇头,说:“不了。木寅山庄需要有?人守。我帮你看着。”
“你原先不是说,想?跟我去不留山吗?”宋回涯顿了顿,亦是再三斟酌地道,“你若是想?下山看看,不必担心什么麻烦。我会帮你处理好此间首尾。”
“算了。”付有?言苍白笑道,“我只想?陪着我娘。我本?也是为了带她?下山的,她?若不在,山上山下又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干枯的老树下,仰头望着枝干间鸟雀衔泥筑成的空巢,怔怔道:“或许,从这座山庄建成开始,有?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只我在做梦。一去如梭,如今要醒了。”
宋回涯看着他挤出笑的模样?,虽还是那个俊秀清明的小郎君,可如今有?种?山雾似的、说不清的渺远。不见初遇时那般生?动的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