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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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在二人身侧坐下,思忖着如何开口,清溪道?长又主动说?:“老道?要在附近暂留一段时日,宋小友若有它事,尽可前去,老道?可帮忙看顾一二。”
他望向老儒生,热情相邀:“周老兄,要不要随我?去木寅山庄小住几日?”
老儒生敲了敲酸疼的肩背,撑着膝盖起身催促道?:“那还不走?这天寒地冻的,我?把老骨头可吹不得几缕风。早想找个地方取取暖了。”
宋回涯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离去之后,付有言势单力薄,看护不住山庄,难逃灾祸。闻言心头大石落定,知二人都是?潇洒不拘之辈,遂省去一通繁文缛节,只认真抱拳道?了声谢。
老儒生啧啧称奇:“这小猢狲居然也有良心了。”
“师父!”
宋知怯湿着裤脚跑回来。她紧张地看着宋回涯,又飞速瞄一眼老儒生,担心宋回涯会将?她丢给边上的老头儿,独自去做危险的事。
好在宋回涯扭头对她说?的是?:“我?们也走吧。”
宋知怯松了口气?,咧嘴傻笑,屁颠颠地跟上去。
“宋大侠!”
河边的少年喊了她一声,放下手中器具,理了理衣襟,郑重?朝她行了一礼。
宋回涯不明所以,朝他淡淡点了点头。
华阳城的街道?,行人少了七七八八,与?数日前相比,显得有些寥落。
梁洗拍着马背,回首望一眼长街,难掩失落道?:“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严鹤仪将?包袱甩进车厢里,两手虚握,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安慰道?:“怎么会呢?你在灵堂砍的那一刀还是?很潇洒的。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救下宋回涯,哪里能有她现在?”
“……也是?!”梁洗思忖着点了点头,挺直腰板,“不如我?现在回去提醒宋回涯,让她帮我?多吹嘘吹嘘!”
严鹤仪对她这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尤为敬佩,笑骂一句:“要点脸面吧,梁大侠!”
他扯过马鞭,与?梁洗并排而坐,驭马前行,和?缓惬意地闲扯道?:“华阳城一行还是?颇有收获的,起码也算见?识了这江湖里的一场大风波。往后谁再说?你是?乡下来的泥腿子,你就呸他一口,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啧,粗俗。”
“抓把黄泥塞他嘴巴里去,再狠狠踹他屁股一脚!”
“爽快!”
“……梁洗啊。”
“嗯?”
“唉,算了。”
打伞的人群避到两侧,给马车让出条道?来,待车马远去,再重?新散开。
城外?土路湿软,下的雪渐渐凝成了冰,宋回涯步子一如既往走得稳健,在身后拖出一条蜿蜒凹陷的脚印。
宋知怯挥舞着手臂不住打滑。每要摔跤,便被宋回涯提着后衣领,悬空拎起来,一双短腿在空中前后晃悠。
起初走得忐忑心惊,后来找到了乐趣,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像只牵了绳是?以肆无忌惮的野猫。
宋知怯玩得累了,才?想起来问一嘴:“师父,我?们去哪儿啊?”
“不去哪里。”宋回涯瞧见?前方有间废弃的老宅,“先进去避一避。”
屋内已有人在。
一女子躺在草席上,似是?深睡。另一女子靠坐在墙边,对?着膝上的半面铜镜,一丝不苟地挽发梳理。
二人脸上俱是?蒙着黑布,叫人看不清面容。
宋回?涯师徒进来时,坐着的那人头也?未抬。她本想打声招呼,见状默然挑了另外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
窗前的一块地已被雪水浸湿,地上留有一些烧火的印记。可室内已没有能取暖的干柴。
宋回?涯从怀中取出?一块饼,掰下一半递给徒弟。
宋知?怯咬了口,被那冻得跟石头似的炊饼崩得牙疼。将饼捂在怀里暖化,不时变动着坐姿。坐了没一会儿,冷得缩成一团,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壮着胆子端量对?面的女人。
越是?看得仔细,便越觉得对?面那二人阴森得可怖。跟从前村里编来吓唬小?孩儿的山野妖怪似的,披着张人皮,没半点活人气。
尤其是?草席上的那位,好似停了呼吸,胸膛良久没有起?伏。
若真只是?个死?人也?就罢了,宋回?涯满身杀气,一剑能将鬼魂也?拍回?姥姥家。偏生瞧那二人裸露在外的几片皮肤,均布满溃烂的疮疤,更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相似的病她曾听老瞎子讲过,只说是?又脏又要命,碰见了得绕道走,一眼都莫多看。
宋回?涯再超绝的本领,到底还是?一副肉体凡胎,哪里能挡得住衰病的摧残?
宋知?怯一只手拽住师父的袖口,想劝她赶紧离开。焦灼忧虑地仰着脸,还没开口,屋外传来一道踩踏着雪水的脚步声。
随着声音渐近,冷风与人影一同从门外进来。对?方身形高壮,腰间配一把窄刀,俨然是?名?江湖客。
那游侠在室内环顾一圈,扫过宋回?涯时眸光短短停留,随即冷酷刺向对?面的女子,语气更是?森冷,喝道:“滚出?去?。”
女子充耳不闻,举起?半枚镜片,就着屋外的光色,细细抚摸自己的弯眉。
青年对?她的无?视大为羞恼,剑尖朝前一顶,推得女人肩膀晃颤,将手中铜镜摔落在地。
宋知?怯身旁有所倚仗,第?一回?有机会扮演伸张正义的戏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喊话时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你干什么!”
青年斜去?一个白?眼,哂道:“这女人患了脏病,你们瞧不出?来?自然是?让她滚远些!”
他脾性暴戾,一脚踩住铜镜踢飞出?去?。
宋知?怯听着那铜片击碎老旧窗格的巨响,哑然失声,回?头求助地望向宋回?涯。
后者拿起?水壶,在耳边晃了晃,听着水声,轻描淡写地道:“江湖的规矩讲个先来后到,这二位娘子先在荒宅栖身,兄台为避风雪来此暂宿,哪有赶人出?去?的道理?”
青年说得振振有词:“若真要论个先后,这宅院建在华阳城外,合该由我城中百姓先为寄身。她二人不过是?从南面逃来的流民?,在风尘里滚爬几年,而今病重又无?银钱,被轰赶出?城,与华阳已无?有牵连,自当要为我让路。”
女人低声冷笑,嗓音尖细,字字含恨:“当年南方灾荒,朝廷赈灾的银两数月出?不了华阳的官道,百姓走投无?路,北上求生,最后有近三十万所谓的匪徒,死?在平乱的刀枪下。尸骨或堆埋进河道,或丢弃于荒野。能靠皮肉求条活路的,都算是?侥幸。你若要这样算,那华阳城今日的繁盛,又有多少是?流民?的血泪?这笔孽债,该如?何还呢?”
宋知?怯听得胆战心惊。那场灾荒发生时,她大抵还未出?生,是?以不曾听说过那等惨烈的动荡。可打她记事起?,死?在边地的将士,加起?来也?还不到三十万。
万人尸骨高垒的土坑已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画面了。横陈三十万具骸骨的沟壑,神鬼至此,都且止步。
宋回?涯小?口吃着手中的饼,间或喝一口凉水,似乎未听见二人争论。
宋知?怯频频看她,陷入天人交战,心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考验她?
等对?面青年动了刀,宋回?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回?去?告诉高观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太过自作聪明。有什么话就直白?说,不必拐弯抹角,惹我厌烦。”
青年定在原地,须臾后将架在女人肩上的利刃收回?。周身气场浑然一变,先前的暴烈凶悍之意顿敛,转过身来时已挂起?满脸笑意,行礼告罪:“我家郎君说,宋门主大抵是?贵人多忘事,对?一些前尘恩怨有些糊涂,怕轻饶了几个该死?的奸贼,所以遣我来啰嗦两句。请宋门主切勿见怪。”
“昔日镇压灾民、围剿流匪的‘功绩’里,少不得他谢家人的一份。谢仲初虽然已死?,可其子尚未伏诛。另外还有那姓高的野种,才?是?罪魁首恶,凭此揽下军功,谋权放肆,残虐万民。这笔债宋门主记了多年,今时终于可报涂炭之痛、疾乱之仇,请宋门主把握良机。”
宋回?涯斜眼瞥去?,眸中精光锐利,不置可否。
青年传完话,又往下拜了拜,识趣道:“告辞。”
说罢后退离开,反手将屋门掩上。倒是那女子仍坐在原地,安静不动,直白?看她。
目光清明平淡,虽叫人有些厌烦,可不至于生出怒火。
宋回?涯视若无?睹,兀自从胸口摸出?那本老旧书册,单手按着卷曲的书页,一目十行地翻动。
早些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她都要记上一笔。到后来,连师弟的名?字都鲜少提及,许多描述更是?语焉不详。
纵是?履险如?夷的浪人剑客,也?有在静寞长梦中都不敢与自己道明的隐秘。
是?以短短一本书,却断断续续才?能看得半懂。
最后一段关于师门的记事,该是?写在中间的几行字。
“我走时候,阿勉哭喊地追在后面跑了一路,我不忍心,还是?停下等了他一会儿。”
“他不敢求我要我别走,只愤恨自己太无?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同他说,等师姐做完想做的事就回?来了。他问师姐想做什么?
“我说,师姐想,像阿勉这样的人,往后再不会受人欺负。”
“我不该这样说。”
该是?隔了数年,后面字迹潦草一些,又在下面重复了一笔:“我不该这样说。”
看得出?宋回?涯彼时曾悔恨至极。
可任宋回?涯如?何思索,也?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有错。
再往后翻,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只偶尔出?现在宋回?涯的惦念里。
“下回?带阿勉一道来。”
“若是?阿勉能瞧见就好了。”
“阿勉又长一岁。请铁匠张为他打了把剑。晚了数年,贺他出?师。”
该是?仓促一别后,再没见过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三心二意地翻阅,在其中某页停了下来,脑海中灵光闪现,忽而有些参悟。
“今日又见到那只锦毛公鸡。凑巧了,瞧见他跪在狗贼床前嘘寒问暖、服侍左右,衣不解带地照料整夜,反被清早赶来的兄弟呵斥碍手碍脚,躲到一旁唯唯诺诺,也?是?可笑。”
她觉得这“锦毛公鸡”就是?指高观启。
隔了两页。
“那昂头狐狸在背地里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要钉穿墙面溅我脸上了,听了半天没听懂他在骂什么,白?白?浪费我功夫。”
宋回?涯:“……”
这昂头狐狸应当也?是?高观启。
“姓高的够阴损啊,怕不是?连头发丝儿都是?空心的。”
宋回?涯大彻大悟了。
“黑心肝能不能管管他兄弟?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个消停,非要人前显摆,像只八条腿的王八在地上划船,滑稽得很。”
“孝子贤孙说可以把他家祖坟卖给我刨,我再转手卖出?去?,定能大赚一笔。这话着实是?瞧不起?我了。不值得花钱的东西,我向来自取。哪里需要他卖?”
“花毛狐狸那张嘴,偶尔还是?能说出?几句动听的人话,比他父亲像个东西。只可惜,能叫人取信的,跟卢尚书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寥寥无?几。”
宋回?涯品味了下。
这位无?名?之人的诨号连起?来能独自凑一本书。
虽从头到尾没个正经?名?字,但确有几分交情。
如?此细想来,在宋回?涯称他“高侍郎”的时候,他多半已觉出?反常了。
宋回?涯垂下手,将书本收起?来的同时,再次与对?面的女人对?上视线。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目光飘了两遍,转向门口。
对?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旧衣,哪怕几次捋平袖口,布料依旧皱皱巴巴,大抵是?看够了,微微阖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门主还记得在下吗?”
这一开口,将宋知?怯吓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着师父的肩头打瞌睡了,惊诧中咬中了舌头,高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宋回?涯重新转向他,轻摇了下头。
青年姿态谦逊,求教道:“请问宋门主,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从一进门,便知?晓我不是?个普通人。”
宋回?涯言简意赅:“脚印。”
阶前泥地潮湿,还未有积雪,只一片凌乱湿软的脏黑。
如?不细看,看不见那烂泥之中隐约的足迹。
宋回?涯说:“久病之人,不会有那样重的足迹。”
青年了然颔首,无?不遗憾道:“原来如?此。总是?瞒不过宋门主。”
他侧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头颅,两手端在胸前——原是?个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
宋知?怯叫这画面激得头皮发麻,有些承受不住,两腿蹬着朝后挪了两步,哇哇叫嚷道:“好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骂人啦!”
青年笑了笑,将泥塑摆放回?去?,平缓报出?来历:“既然宋门主已不记得,在下便与门主再相交一次。我自小?被父母卖给戏班,没有名?姓,只知?道是?家中的第?九个孩子,所以我师父叫我郑九。
“师父见我颇有天资,将他一身绝学尽数传授予我。可惜我无?意生死?杀伐,也?没什么快意恩仇的热情,在江湖寻不到立足之地。每日挣点碎银,得过且过。好在我不喜欢喝酒,所以不大缺钱,日子算得上一个清闲,我很喜欢。觉得就此终老,也?算不错。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家娘子。”
他的眼神同与他的语调一般,幽沉深邃、静如?死?水。
宋回?涯认真地听,待他停顿时,思及他先前控诉,搭上一句:“沦落风尘?”
郑九说:“是?。她刚避乱到京师,被逼着接客,就遇到了几个病得厉害的客人。我为她赎身不久,她便缠绵病榻。是?郎君借我银钱,帮我寻医,才?料理好她的后事。”
宋知?怯抱着腿,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懵懂问:“那你们郎君是?个好人啊?”
青年失笑道:“小?丫头,我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他是?不是?好意,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
郑九说:“不过宋门主确实是?个好人,所以我与你说句实话。带走谢谦光的人是?高家长子,郎君此次是?想借你的剑,取他的人头。”
“兄弟相残啊?”宋回?涯表情古怪道,“高观启不是?你的朋友吗?你直白?说出?来,不怕坏他好事?”
“郎君说,宋门主记仇,最好是?不要骗你。”郑九坦然道,“我曾作怪骗过你一次,你对?我再没给过好脸色。”
宋回?涯闷笑出?声。
郑九又补充道:“何况,我与殿下也?算是?朋友。”
与他聊几句往事,宋回?涯的心境有种莫名?的松弛,仿佛二人相识已久,曾是?知?交。
宋回?涯调侃道:“你朋友倒是?多。”
“五娘去?了之后,才?勉强交上几个朋友。”郑九的声音温和净澈,听着很是?顺耳,“与宋门主所言相同,山岳倒倾,世上鲜有独善其身之人。我没有那般的幸运。快被压死?在碎石堆下了,才?想起?来逃命,可笑,可怜。”
宋回?涯沉吟一声,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郑九详尽答道:“五娘病重之时,听人谈起?过宋门主的往事,对?您心生仰慕,很想见一见青崖之上的人间剑仙。她素日强颜欢笑,难得吐露两句心声,我极想圆她心意,便请郎君帮我打听。也?是?巧合,那一阵您恰好留在京师。”
宋回?涯忍不住笑了:“我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去?见你夫人?”
郑九同是?笑了起?来:“宋门主当年也?是?这样说的。”
“我当时不知?道,宋门主与郎君有些嫌隙,因是?他替我引见,您初回?见我便心生不喜。”郑九无?奈摇头道,“我身无?长物,唯有技艺在江湖上留有些许虚名?,只能跪下祈求,以家学、性命,许以门主驱策。可宋门主还是?拒绝了。说与我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这样的交易,没有兴趣。”
宋回?涯仿若在说一个无?关之人的事情,叹道:“听起?来真是?绝情。”
郑九徐徐的诉说中有种怅惘暗流的低沉,续道:“五娘生病之后,连城中大夫都不愿为她医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门主这样剑势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会我一个下九流的恳求。就算真去?了,见到后又能说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会不会叫五娘更伤心?我其实没有想过。只是?郎君叫我尽管来,我又实在无?路,才?厚颜相求。但我本不觉得宋门主会答应。”
但宋回?涯还是?去?了。
前脚与他冷言冷语,隔日便出?现他郊野的小?院中。
五娘吹不得风,郑九在院里栽了不少花木。
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五娘一直趴在窗前,对?着满园初放的花草发愣。只一眨眼的瞬间,黑衣剑客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桃树下。
五娘还以为是?自己在发梦,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你是?谁?”
风透春衫,宋回?涯怀中抱剑,笑颜温柔,反问道:“你说呢?”
乱花迷人,东风融融,女人好似也?被这阵春光里的香雾给熏醉了,反应迟钝,又是?一阵许久的痴愣。
“你是?宋回?涯吗?是?吗?”五娘靠在窗台,上半身竭力往外探,不敢置信地道,“听说你的剑很快,快得连江水都能断开。”
宋回?涯被她的单纯逗笑:“他们的嘴也?很厉害,口气大得连我都自愧不如?。”
五娘呆呆地“啊”了一声。
宋回?涯朝着远处点点下巴,眼尾上挑示意。
五娘转头望去?,只见一只蓝色的雏鸟停在前方的桃枝上,她刚要叫一声“不要——”,就见春日晴空下一抹寒芒猝然闪烁,宋回?涯身形已驱风向前,一腿扫去?,掀起?落花如?浪,长剑挥洒间,好似直要断去?眼前青山。
五娘猛抽了口气,心惊之下,不敢抬头去?看。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才?颤抖着睁开眼皮,入目是?一只停在长剑前端的幼鸟,正低头梳理身上的羽毛。
剑意散去?,满庭红花激荡,纷纷如?雨。
宋回?涯侧身而立,平直举剑,面上神采飞扬,对?着她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虽然断不了江河,但能借两分春色。”
五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
剑鞘上的鸟雀这才?扑腾了两下,展翅飞走。
宋回?涯余光掠过暗处角落。
郑九抱拳鞠躬,深深拜下。
宋回?涯飘逸收剑,摆了摆手,说:“走了。”
“她很高兴,非常高兴,一直在说,临终之际还记得这事,说宋大侠真是?这世上顶好的人。”郑九语气有了些起?伏,静默稍许,郑重道,“多谢你。”
宋回?涯亦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说了句:“谢我去?见她?”
郑九摇头:“谢你同我聊起?她。自她死?后,再无?第?二人能听我缅怀。”
宋回?涯:“哦……”
宋知?怯爬起?来,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宣告道:“我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宋回?涯听着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轻按着身侧长剑感慨道:“我也?觉得。”
郑九说:“是?。宋门主是?世间第?一等的豪侠,最风流的剑客。”
三人都没说话了。
宋知?怯蹲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对?宋回?涯莫名?其妙地傻笑。
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听着少说有十数人。
祥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宋回?涯抬起?长剑,悻悻道:“讨人厌的东西,真是?败兴。”
虚掩的?木门?被劲烈的?冷风吹开。
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风,连着长发?往一边飘去。
就?见一顶轿舆正逆着风雪往这?边靠近。
为首四名舆夫步伐极为稳健,走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轿舆未有分毫颠簸。只发?出齐整的?,踩碎冰面的?轻微声响。
轿子后方跟着一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深低着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轿舆停在门?口,从内传出一道慵懒的?招呼。
“宋大?侠,久等不至,我便亲自来了?。”
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脚印的?来处。断缺的?墙垣上?覆着纤薄的?白?雪,被风雪声掩盖住的?,隐隐约约有十来道呼吸。
宋回涯辨听?片刻,嘲谑笑问:“来杀我?那人可?少了?点。”
“宋大?侠误会了?。”青年的?声音从帷帐后沉闷传来,“我是来找宋大?侠说情的?。”
他一手撩开垂帘,上?身前倾,露出张宽额高眉、豹目薄唇的?脸来。远称不上?俊秀,且有些凶狠阴沉的?气质。
虽听?郑九说眼?前人与高观启是手足兄弟,可?宋回涯并未观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许是她眼?神中的?审视与嫌恶太过露骨,青年脸上?的?笑意跟着隐没下去,语气略带冷硬地道:“宋大?侠与谢门?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谢家牌匾也砸了?,灵堂也闹了?,尸首也掀了?,谢氏落得声名狼藉,再难有翻身之地。谢公子愿意诚心改过,宋门?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笔勾销呢?”
后方缩瑟的?谢谦光随之抬起头,下意识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装镇定,可?一时间连唇齿间呼吸的?白?雾都?消失了?。
宋回涯听?得疑窦丛生?,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扫了?几回,察觉这?对狗主子跟狗之间回荡着股说不清的?意味,有种要互相撕咬起来的?微妙,不知是在卖什么药。
她移开视线,斜倚着门?框,语带讥诮道:“哦?若是恶人能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私利者能凭三言两语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传道,出来普度众生?了?吧?”
“听?说你在苍石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叫花。劣迹斑斑,刁滑奸诈。”轿上?青年说,“你收你徒弟时,莫非不是想着,能导她向?善吗?”
宋知怯乖乖躲在墙边,冷不丁听?见自己坏话,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门?口,透过破门?的?缝隙朝外张望,想瞧瞧是哪个长舌的?浑人,在这?儿离间她们师徒的?关系。
宋回涯歪过头,视线半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自己问她,当初愿意随我走,是真的?开了?心窍,想从此?做个好人,还是只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种阴沟暗角。”
宋知怯闻言面上?不见委屈,反咧开嘴角,扯出个殷勤又灿烂的?笑,声音高亮道:“师父,从前的?不论?,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话,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
谢谦光闻言身躯微微晃动,挪了?两步上?前,高姓男子将手揣进?袖中,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温吞道:“既然如此?……”
宋回涯斜眼?瞥去,态度冷厉地打断他道:“我这?徒弟,生?来孤苦。风雨无庇,幼年无依,纵使为恶也不过是为苟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稳,便愿意听?我说几句道理。他谢谦光衣食无忧,未尝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过什么□□之负、榆次之辱。呼风唤雨数十载,会沦于今日,难道也是因为,不曾听?过那些粗浅的?道理吗?他所谓的?改过自新,不过是左右权衡之后姑且择个高低。你自己蠢,认也就?罢了?。若想摁着我的?头一起认,那可?真是滑稽。”
青年笑了?起来,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劝说:“你也说过,万事并无绝对,若谢公子真心悔改,你却不肯宽饶,岂非有违你不留山的?门?规?”
宋回涯垂下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语调柔和道:“我不留山从不同畜生?讲门?规。阁下不必关心了?。”
轿上?青年挂着一脸虚伪的?假笑,俯下身与边上?的?谢谦光叹说:“听?见了?罢,谢公子,不是我不愿为你出头,是宋大?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话说尽了?。你们江湖人都?说她是举世的?高手,我纵然有心,也实难保得住你。”
谢谦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对谁更多。
他几度欲言,表情多番变幻,又在各方的?视线中,满是怵惕地止住声,向轿上人无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瞒你,是我爹再三嘱托,这秘密只能同侍中讲……”
“冥顽不灵。”青年眼?底布满阴狠之色,极具压迫力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谢谦光喉头蠕动,见青年一副“无药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终究坚持不住,忙不迭呼了?两声:“不不!”
他打着哆嗦,战栗的?肌肉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带着恐惧的?飘忽,扭过头问道:“宋回涯,你师弟呢?”
宋回涯初听?见他这?样问,是觉得莫名其妙,可?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吊起。
一股没由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刹那间占据她的?心神,狂啸着驱使她,要让对方立即住嘴。
青年也觉得这?问话没头没尾,窥探着宋回涯的?脸色,追问道:“你是指陆将军?还是说殿下?”
周遭的?风声猛地乱了?,宋回涯一剑连着剑鞘悍然朝前劈下。
青年无动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舆夫已抽身后退,脚下连蹬,飘逸飞鸟似从雪地上?掠开。其中一人还不忘掐住谢谦光的?肩膀,带他一道避难。
四面同时鬼魅般蹿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袭去。
雪粉被卷入凌乱的?罡风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杀机所笼罩。
她横过剑鞘,挡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纵身腾跃,突出重围,不料结冰的?地面难以着力,被那余劲推着滑开两步。
刚一用?劲,脚跟踏碎冰面,又因紧随而来的?刀势被逼停在原地。
其余刺客趁机围杀上?来,刀剑齐出,配合无间,凭密不透风的?攻势阻断了?她的?剑招。
宋回涯为避锋芒,只能转攻为守,左右缠斗。
轿上?青年观她反应,面露亢奋,催促道:“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