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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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的灯火三三两两点了几盏,太阳的余热已近消退,风声忽然紧密起来,吹得黄昏光影下?的几道憔悴人影摇摇欲坠。
季知达拄着拐杖,姿势僵硬地上前,见车道上仅有几辆运送的板车,随行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场面话,寒暄两句后便迫切道:“几位使?君忧劳,辛苦一路护送,只是,城外孤劳疾若有几万人,州内各县亦有诸多百姓不能?自食,这几车粮草怕是难解灾急。”
为首的高成岭亲切与他?应话:“季公安心,人马还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灾民,便等不及先带着人过来了。”
季知达嘴唇翕动,终是不敢多话,不住擦拭着额头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们多谢陛下?慈悲,使?君仁义?。府中已设下?薄酒,请几位先去歇脚。”
“不必了。”高成岭抬手婉拒,一派爱民如子的殷切模样,表情肃穆道,“百姓们尚饿着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还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劳多日,且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他?们前去设所发粮。”
季知达感念诸多,对?其交口称赞,热着眼眶将众人迎入城中。
季知达本只打算回家?换身衣服,便跟着去城外帮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脚更是疼得厉害,旧疾复发,难以支撑。现?下?心中忧虑有了着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噩梦。
梦中雷霆交击,轰打着晚景中的关楼。他?立在城头,俯身看?着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几双指甲尖利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抱紧他?的伤腿愤恨抓挠。
他?又?惊又?惧,心中无限悲凉,以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灾荒中丧生,跟着可怜痛哭,道自己已是尽力,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冤屈,日后尽力为他?们申诉。
他?腿脚疼得像被活生生剥离开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泪,渐渐有些察觉自己是身在梦中,奈何身躯沉重,被疲惫压得醒不过来。
直到大门被人撞开,震动发出的巨响叫他在战栗中睁开眼皮。
“爹!”
季归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乱。
季知达见他?如此?,困意烟消云散,心头慌得厉害。眼泪混着冷汗一同糊在脸上,内衫也被浸得湿透,浑身止不住地发凉。他?压低嗓子问:“怎么了?”
季归年不知该怎么说,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悬着,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骤然暴怒,咆哮道:“谁死了!”
季归年肩膀耸动,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那帮畜生,把?城外的灾民,给屠了……”
季父感觉梦中那万钧的雷电撕裂了现?实的苍穹打到他?头上来,耳边无数道轰鸣齐响,妄图将那荒唐的事实掩盖过去。
他?面色惨淡,急急要往门外冲去,结果脚更碰地,便跟断了似地拽着他?重重扑倒。
“爹!”
季归年过去将他?扶起,拿过一旁的拐杖塞进他?手中。
季父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忍过那剧烈的眩晕感,一手握着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儿子搀扶的手腕,哽咽问:“他?们来赈灾,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季归年瞳孔涣散,眼前全是横死的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怕得没了分寸,语无伦次道:“本是在发粮,可是米里掺了许多泥沙,不知怎么许多人都开始争吵起来,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谁在惨叫,随后他?们带来的人便直接动了刀。我在后方调度,待我发现?,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乱贼,一刀砍死,我阻拦不住。差吏们被踩死几个?,还有几个?不知去向。动静传进城里,百姓也跟着吵闹起来,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们去城中抚民。现?在城外,全是他?们的人。”
季知达听明白?了,讷讷道:“他?们是来剿匪的……”
他?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他?们不愿给粮,他?们是拿我的百姓当匪贼啊!”
季知达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发冠半途掉了,长发一半披散下?来,赶到城外时?已是一副近乎疯人的模样。
暗沉的烛火在夜色里扑朔,被火光围绕的人正对?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嘘寒问暖。
光线照不出泥地上浓重的血色,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憧憧暗影处依稀可见的是堆叠的尸首,一张张不能?瞑目的脸孔全是对?先前那场无情杀戮的控诉。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达挥着手臂,招呼边上的众人,见无人听从,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灾民,想找出几个?活口。
昏花视野中水光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被压在尸体下?的一双孩童的手在动。
季知达连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结果只抽出一截被斩断下?来的残肢。平整断口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背后照来的火光仿佛给了他?凌迟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达惨叫,浑身颤抖着将那残肢抱进怀中,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气,叫他?背影瞬间衰老。
“爹……”
季归年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愧疚得难以成言。
季知达艰难收敛住失控的情绪,抬起头问:“为何啊?为何?你们大可以不来,何故非要来杀这些苦命人?”
高成岭从围绕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光影交错的轮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理直气壮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们只是灾民。”季知达双眼发红,快喘不过气来,呐喊着道,“他?们本是。一直待在自己县里的,实在领不到粮了,才来这边求口饭吃。”
他?举起怀中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孩子……这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是匪贼?你们若是有半点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岭问:“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来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愤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高成岭又?说:“沿途的官吏有没有喝令他?们退回?他?们是否仍执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户不敢进城,逼着要官府拿出粮食?”
“朝廷本就吃紧,是陛下?泽披苍生,心怀仁善,悯其不易,特?命我来赈济。岂料这群贱民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动手伤人,互相残杀。”
高成岭两手交握,弯下?腰,笑吟吟地发问:“这不就是悍匪吗?”
季知达再不能?忍受,一把?夺过边上护卫的佩刀,两手高举着劈向那华服青年,癫狂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孽畜!”
他?还未近到高成岭跟前,边上护卫已冲上前将他?制住,另有四五人过去压在季归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动弹。
季知达杀红了眼,奋力挣脱束缚,挥舞着拳头要与高成岭同归于尽。
边上壮汉一脚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脑磕上石块,晕死过去。
“爹!”
季归年目眦欲裂,强行撑起上身,欲要反抗,下?一刻手臂被人从后生生拧断。他?咬住了牙忍住没痛呼出声,看?高成岭的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高成岭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冷淡地说:“风尘飘摇,群小动乱,我奉命剿匪,你季氏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陛下?有意见?”
他?沉下?脸,横眉倒竖,义?正辞严地训斥道:“疾乱不治,恶邪不匡,使?民陷于饥馑疠疫,死伤无数。且苛酷贪污,贿赂官员。你季知达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想是久居越州早有异心。”
高成岭抬手一挥,傲慢道:“全部拿下?!”
第074章 但去莫复问
连月干涸无雨,使?得狱中潮气?退散,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
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没来得及多?叮嘱几句,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
季知达到底年老,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夜里开始高烧。
季归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湿,不停给?他擦拭。扭头?看向幼弟,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
他幼弟尚且懵懂,被从家中抓来,关进狱中,还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父亲受伤,趴在床边哭了一阵,累了以后?睡过去,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抱着他的?腿发愣。
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小童哭丧着脸问:“三哥,爹什么时候醒?”
季归年强颜欢笑,低声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
童子摇头?:“我睡不着。”
季归年说:“那也去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童子虽然年幼,可也懂父兄为难,没有胡闹,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揉了揉眼睛,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
季归年心?酸不已,又不知所措,此时才冷静下来,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今后?该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痛恨自己的?无用。
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
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
“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
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几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
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
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
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
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
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
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
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
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
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
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
“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
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
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
“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
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
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
也轻声道:“杀吧。”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腕部青筋暴突,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