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2-06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为首壮汉嘴上好声好气?地应:“既然是自家人,我们总是认得的?。是不是,叫我们见一面才知道。”动作极为强硬,带领着身后?一帮兄弟就要动手。
眼见双方?就要打?将起来?,一队金吾卫又奔跑着冲出人群。加上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场面乱作一团,吵得人耳膜发疼。
将士举着刀剑将两波人分?开?,厉声命道:“住手!都?退开?!”
高观启这才走出马车,站在高处,装模作样地对?着将士诉苦道:“将军可算是来?了,这伙贼人好蛮不讲理。”
将士仰头与高观启对?视,抱拳招呼,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等收到?消息,说此地有贼人逃窜,特来?执捕。还请高侍郎行个方?便。”
高观启表情明显一愣,很快又笑道:“贼人不就在将军面前吗?将军尽管拿下。”
将士指向车厢道:“我等所说的?贼人,是指高侍郎车上的?少年。”
高观启眸光转动,带着威胁之色望向那名?将士。
将士上前一步,重复道:“请高侍郎行个方?便。勿要与我等为难。”
几名?护卫手指扣住刀口,蓄势待发,小声试探道:“郎君?”
高观启与金吾卫对?峙片刻,还是选择退让,侧身掀开?垂帘,拂袖一挥,示意季小郎君出来?。
少年怯生生地朝四面环视,努力绷紧了脸,依旧难掩惶恐之色。他刚跳下马车,当即被两名?将士制住双手,缚到?身后?。
那帮壮汉面有不服,伸手欲要推搡,金吾卫按住刀身,侧身上前,圆眼怒视,厉声警告道:“我等金吾卫,巡卫京师、治安平乱是职责所在。也知诸位兄弟戍边卫国、劳苦功高。可既在天子脚下,就该守京城的?礼法。若是再进半步,可休怪我等做出什么叫彼此难堪了。”
为首壮汉终是奈何,带着兄弟退后?,强行扯出个笑,与那将士道:“得罪。”
季小郎君被金吾卫带走,壮汉也相继散去?。高观启愤恨甩袖,回到?马车,从容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名?家仆见争端平息,才敢小跑着上前,停在马车边上传话:“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高观启未做应答,护卫心领神会,调转车头,只?朝着金吾卫追去?。
今日朝会刚散,金吾卫搜过少年的?身,径直将人押入宫门。
高观启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口注视这一幕,讥诮笑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脖子上怕是没长脑袋啊。”
书?房内,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点名问:“卢尚书?,以你之?见?如何?”
老者?眼睛一闭,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两步,诚惶诚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见?过那逆贼,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见?过的,应当?还亲自抱过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去?再□□复地打量,才模棱两可地道:“若是仔细辨认,是有依稀几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论证。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环顾一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下方臣子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魏凌生此时才徐徐开口,仿佛看够了笑话:“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达亲生,是他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从别处抱养来的。若是能看出与陆将军是一个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腾,已快冲溃理智,听见?这句讽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见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受魏凌生明?面相讥也不回应,终于认清他的心意。只觉被他戏耍,表情一片阴沉,也闷闷得不再出声。
数人见局势反常,都收敛起火气,又?平淡吵了几句,跟着偃旗息鼓。
一时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无形的暗流在空气中疯狂涌动,几欲叫人窒息。
内侍将腰弯得更低,目光紧盯着鞋尖,酷寒的天气里却沁出了满身的冷汗,连额上都湿了一片。
“押后再议。”
良久,上方青年强压住情绪,声线平坦地道:“先将人带下去?。”
他拿过一旁奏章,重新说起与农耕相关?的事宜。
待到临近午时,青年令众臣散去?,独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几个喘息后,温和的面容中才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砚台,凶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过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个粉碎,嘶吼道:“废物!儿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竟能忍住不管!这狗东西,身上难道没?有一根骨头吗!”
边上内侍吓得齐齐跪倒,伏低上身,贴住地面,瑟瑟发抖。
高清永从宫门出来,余光瞥见?高观启正?恭顺立在路边等候,装作视而不见?,只黑着脸从他面前经过。
高观启同是闷声不响,神色越发恭谨,紧随其后上了马车,朝高府驶去?。
卢尚书?好奇偷窥着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过入神,平地绊了一脚,险些栽倒。
陆向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谢,看清他的面容,气愤将他手臂甩开,还用力掸了掸宽袖,誓要?与他撇清关?系。
走出几步,实在气愤不过,又?调头回来指着他骂:“哎呀你这……你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给?过!老夫今日起码叫你吓得短寿三年!还有你!”
陆向泽顺着他所指回过头去?,与魏凌生面面相觑。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业业、竭诚尽节,到头来却晚节不保,被迫与陆向泽站了一边的贼船,满肚子邪火横生,看谁都想骂上一嘴,转而指着宫门前的金吾卫道:“尤其是你!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那将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张,茫然不已。
陆向泽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为然地道:“卢尚书?性情就是如此。你师姐以前与他对骂,还拔过他的头发。”
陆向泽顿时心生怜悯:那脑袋上本?也不剩几根头发。
后方又?有几位老臣相继走出,窃窃私语一阵后,似是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看待陆向泽的眼神已与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错身而过时,还盯着他喃喃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阴谋算计,高清永居然也会棋差一着。
另外那头,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人影出现,开口便问:“那贱种什么时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气场低迷,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脚步直直向前,充耳不闻地往厅堂走去?。
妇人被他脸上的戾气慑住,又?看见?后方的高观启,冲去?抓住他的衣襟,尖声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观启惊讶问,“大哥没?回来吗?”
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他的肉里,涂着铅粉的皮肤白?得惊人,癫狂咒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早盼着他死,小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见?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高观启迷惘道:“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妇人拉着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给?我进来!你敢不敢与你父亲对峙,说成岭的死与你无关?!”
高观启睁圆眼睛,顾不上屈辱,声线颤抖着申辩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释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详述他的绸缪,只是托我将人拿下,火速带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庄,拖延陆向泽几日,等候父亲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启程。我权衡再三,实在对缘由一无所知,怕误了父亲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妇人分明?不信,质问道:“那信呢?”
高观启无辜道:“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哪里敢留?”
妇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带针:“好!好!这一路上,倒是叫你将借口找周全了!”
她转身扑在高清永的腿上,凄声控诉道:“老爷,你万不能轻信他的谎话,成岭是你的亲儿子啊!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给?他公道?!”
高清永一连灌下两杯冷水,用力闭了下眼,问:“谁人知会的金吾卫?”
妇人见?他这幅神鬼莫近的凶相,不免也有些发慌,眼神闪避,攥紧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我是……”
高清永不是要?等回答,将人推开,起身走到高观启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毫无征兆地扬手,抽去?一巴掌。
这一掌暴戾凶猛,高观启被打得身形踉跄,眼前有刹那发晕,扶住一旁几案才堪堪站稳。
这突然的动作将妇人也给?吓住,惊呼一声,半晌没?有动作。
高观启脸颊火辣辣地刺痛,嘴里顷刻尝到了血腥味。他就这样?侧着脸,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怕自己克制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他知道高清永心如明?镜,已有定论,可是那又?如何?
到底不能杀他解恨,还要?继续扮这虚伪的父子情深。
高清永低吼道:“滚!”
高观启擦了擦唇角,抖动宽袖将衣衫上的褶皱扯平整,挑不出一丝错处,端庄行礼拜辞:“父亲保重。”
第081章 白云无尽时
高观启走出大门时,脸上半边已经肿起,清晰可见的四条指印,红得好似热铁烙上去的,从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护卫跟上车厢,从柜子里翻出一瓶伤药,高观启鼻翼翕动,拒绝道:“闻着味大。不用了。”
护卫打湿一条巾帕,让他敷在脸上,见他恹恹地靠着车厢休息,无力说话,便出去对驾车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复又?朝宫门赶去。
车内暖香正浓,熏得人昏昏欲睡,车子在一阵嘈杂人声中停了下来。
高观启睁开眼睛,眸光烁亮,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马车。
走进书?房时,年轻的君王正趴在地上,一脸郁郁地弹着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观启行了一礼,得他敷衍的一个挥手,提起衣摆跟着席地坐下。
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