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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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高观启吃了两口,倒没这样厚的脸皮,还能吃出什么滋味,识趣告辞:“看来我在这里,陆将军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陆向?泽略一点头:“不送。”
等房门合上,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传去,陆向?泽才将位置换到宋回涯身侧,委婉地问:“师姐进城先来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顿,回过神来。
……糟,看场热闹,把正事给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给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钱的饭就先吃饭,不要糟蹋。吃完将东西给我徒弟带去。”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与他对视片刻,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陆向泽翻身坐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大好体魄,却撑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脸颓唐的丧气,开口?就叹:“再上两□□我就真要病了。那议政的朝堂比卖菜的市集还要热闹,每天吵得口?水纷飞,一个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撸起?膀子亲自上了。卢尚书见到我就从鼻子里哼气,大理寺的人则排着队数落我无耻,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绕着我走,更不用说高清永背后的一众党羽……我又不好动手打?他们,忍得难受。”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这话说来实在又臭又长?,各人心思里全是对自己利益分?金掰两的算计,既不坦荡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兴趣。
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声音隔着邈邈的岁月传了过来,问?道:“你能明白吗?”
宋回涯看着荡漾的火光,点头说:“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带着种?释然的松弛,与宋回涯说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定:“我打?算饶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边鱼龙混杂,倒是不怕仇家。或许还能遇上几个朋友,唠唠家常。
“这段时日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应该教?他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虽小,却是懂道理的。难道要为了顾念我一个老头子,真去装一辈子的憨傻痴儿吗?那老夫我也太没用了。”
他看着宋回涯,听宋回涯说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这些麻烦都过去,我到你们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应道:“好。我等你们来。”
没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别的时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来,去远处的河边打?了水,随意揉了把脸,抢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着他,面色踌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几眼?,临走时按捺不住,拉着张长?脸粗声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别又弄得只剩半口?气,来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说:“有劳您老操心。”
她说了句客气的人话,叫老儒生越发提心吊胆,不知道这祸害是真将他嘱托听进耳里,还是等不及他离开,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强将那些不好听的絮叨给忍了回去,闷闷“嗯”了一声,摆摆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