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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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她脚下?停不住,直接往郑九身上撞去。
郑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问:“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宋知怯将手里的篮子塞给他。
郑九接过一看,被滴了?满手的汤水,就见?里面是几盘被打翻的热菜。
“你买的什?么?”
宋知怯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
她深深吸了?口气,形容说:“应该是个很?坏的人!”
郑九:“?”
宋知怯走进门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带得竹椅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继续说:“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敢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给我?了?。”
郑九:“??”
宋知怯低头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块黄金:“他还送了?我?一锭金子!”
郑九:“??!”
宋知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高?举双手激动道:“是真的!”
郑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只有那?块黄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阳下?反着光辉。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在风中细细密密地飘,尤为?的肃杀,半夜又变成了?雪,带着凋摧万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处边角。
屋内的布衾犹如被潮气浸湿,冷硬如铁,饶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冻醒数次,第二日天刚拂晓,便提着伞出?门买炭。
早晨积水的坑洼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宋回涯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卖炭的老翁。
她帮着人将推车轧过冰面,驶进南边的集市,自己又拎着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摊上点了?碗热汤。
四下?寒风肆虐,宋回涯的身体借着热水终于有了?些暖意,捧着碗,随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赌鬼与一年?轻姑娘站在一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巾帕,在额头上蜻蜓点水似地擦了?又擦,对着那?姑娘满脸痴笑,半天也不将东西还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说了?几句,赌鬼听着连连点头。
大抵是见?赌鬼迟迟不动,女子犹豫着朝路边退去,行了?个礼,看口型是说了?句“劳烦”。
赌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时还不忘频频回头,离宋回涯不过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没瞧见?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脚勾住边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间,赌鬼脑袋前面果然不长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脚,正?要破口大骂,扭头见?到是她,惊疑一声,赶忙摆正?椅子坐下?,说:“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宋回涯调笑道:“喜欢人家啊?”
赌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难为?情地问:“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宋回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矫揉造作的姿态,转了?个身,厌弃道:“不相配。”
赌鬼岂能容忍他人断他红线,当即拍桌怒道:“我?现在好歹是你们不留山的半个门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照顾?还瞧不起我?!”
宋回涯问:“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赌鬼听进耳朵里,却以为?宋回涯是要替他去说亲,顿时红了?脸,手掌用力摩挲着大腿,喜出?望外又忸怩不安地道:“她是郎君身边的一位女使。还不曾有心上人。我?与她相识已有四年?了?,也攒了?一些银钱……”
宋回涯听他要将自己有哪些财产也如数报出?,很?想给他脑袋来?上一棍,扶额无力道:“我?是问,她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赌鬼这才听清她的问题,抬起头努力思索,好在没忘得一干二净,转述道:“哦,她说,郎君被夫人带走了?,问宋大侠有没有办法。”
第088章 白云无尽时
姑娘见赌鬼半途被宋回涯拦住,坐在摊位上与其攀谈起来,似乎已将她的嘱托抛之脑后,引领而望许久,仍旧不见人起身,情急下?主动跑了过?来。
又担心会冒犯二?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攥着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开赌鬼,到她身前,率先开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宋回涯,又许是觉得?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温婉的面容上闪过?诸多困惑,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又确认了遍:“宋门主?”
见宋回涯点头,才火急火燎地道:“我们郎君出事?了。前几日,宋门主走了之后,四姑娘又回来了,带了夫人身边的几名护卫,在府里好一顿翻找,没?找着证据,就说是要给郎君医治,强行将人给带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预料,是以没?有太过?惊讶,却不明白对方此时来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就见赌鬼在她对面一阵挤眉弄眼,遂波澜不惊地问:“可他是被带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硬闯进?去不成?”
女子?这几日吃过?无数的闭门羹,以为她也是要推诿,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声,疼得?脊背蜷缩,宋回涯意识到是握住了她的伤处,瞬时将手松开。
赌鬼怫然变色,粗着嗓子?暴怒道:“他们还打你了?!”
姑娘顾不上疼,只是无助诉道:“郎君这些日子?病得?厉害,久不见好,断不了汤药,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四处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来麻烦宋大侠。就怕过?个?几日,高府抬出具尸体来,推说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证据?”
赌鬼见她感触落泪,哭得?凄惨,忙将巾帕从怀里抽了出来,口拙嘴笨地许诺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们几位兄弟岂能袖手旁观?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由他无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给你想出办法。”
宋回涯也说:“你容我想想。”
这已是极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应了的事?,就没?有潦草作罢,最坏也有个?结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道:“多谢宋门主!多谢宋大侠!”
侧了个?身对上赌鬼关切温热的眼神,恍惚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也与他行了一礼。
姑娘粗糙抹去眼泪,错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虚挡,说:“赶紧回去吧,别叫你们夫人知?道你来找我,否则势必又要迁怒。”
姑娘欠身应是,还是将汤钱付了,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赌鬼眼波盈盈地望着女子?背影,就听?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气得?跳脚,大声驳斥道:“你胡说!”
他将女子?没?接的巾帕塞进?怀里,用手按住,红着脖子?争辩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对我生分?了些。可我告诉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虽不及郑九那小白脸长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这帮目不识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郑九上课去吧。”
赌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难不成赌爷我还能是个?正经人?装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弯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见长街的尽头,横停了一辆马车。
车前站着名武夫,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望。
赌鬼用手虚挡与她耳语:“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们知?道。我与易九那厮过?两日要去探探,宋门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争食,势不可挡。
宋回涯跟着朝前冲去,一脚踩下?,冰面碎裂的声音如银瓶炸破,瞬间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缝。
街上被撞开的路人发出尖锐的叫声。檐上凝结的冰霜被太阳融化,顺着瓦片滴落下?来。
女使驻足,摸了下?自己?冰凉的后脖颈,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劲风烈烈,二?人皆带着蓬勃的杀意。
只差了一把剑的距离。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将人朝后倒推。
赌鬼大声咆哮,冲上前将倒飞出去的女子?接住,扶着她躺到在地。
武者?来不及收势,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将他轰然击倒在地。
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来不及散去,惊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远处爬去。
女使被壮汉抱在怀中,嘴里呕出两口鲜血,张着嘴说不出话。赌鬼点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医馆。
宋回涯抓着武者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
男人的脸砸在冰面上,被崩裂开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涣散,满嘴是血,扯出个?阴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传话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剑客,京城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可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杀一人。就从你身边人杀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他们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该自刎谢罪,给我儿偿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开手,武者?半睁着眼睛滑落在地。
街头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紧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没?有那把长伴身侧的佩剑。舒展开手指,掌心沾着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飘散出白茫的热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撑着口气,此时竟还能笑出声来,“世上对错,从不看道理,只看拳头……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颈上青筋崩出,脸上却扬起一个?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好。”
马车内,高夫人的后背紧紧靠着车厢,面上是一片后怕的惊悸。等车轮滚滚远去,不见宋回涯来追,才虚脱地吐出肺部浊气。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泼上她的衣襟。她慌乱去擦嘴边的水渍,唇上的胭脂随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艳红。
她将滚落脚边的茶杯踢飞出去,低声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衅宋回涯。身为人母,谁又能忍得?了杀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遥?
想起自己?枉死的亲儿,妇人又是痛彻心扉,混杂中泄恨的快意,捂着脸哭道:“我儿……你们这群贱种,全都?该死!”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青年?还是默不做声,只偏头看着魏凌生,等他抉择。
女子?见状,跟着转头,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脚边,抓着他衣摆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开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态哀哭。
魏凌生说:“仅听?这女使的一面之词,全无凭证,是不能入侍中府内搜人。可若是高府出了刺客,城中金吾卫循迹去查,是权责所在。”
青年?小幅动了一下?,说:“城中哪来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胆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内窃取财物,几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着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见魏凌生神色默许,才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女使哭着又拜:“谢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砖上未干的血渍,歪斜着起身,倒退着离开书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视桌案后的人。
他不说话,上方的青年?也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过?后,魏凌生一笑,弯腰作揖,深深一拜,声线虽无波动,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无情。他说:“臣也认识一位二?郎。”
青年?动了动耳朵,唇角抿紧,表情庄重。
魏凌生半阖着眼,长睫投出的阴影为他染上些许落寞之色:“当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却仆役,无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带,守着他一日日转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险,也是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刀吞剑,护他平安。
“不拘世荣,无关名利。几次生死相依,从未提真心二?字,却不疑手足情深。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我与他兄弟之间,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总说,人心难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视着高处的人:“陛下?若有机会,请帮我问问二?郎,是否还有一念,愿意认我这位大哥。”
青年?亦是动容,被他说得?两眼泛红,按着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来,问道:“当年?你与二?郎片言道合,确是真情,而今离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着他,复又低下?头,满脸憔悴的病态,苦涩沉吟道:“‘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见我真心?”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青年?张口欲要挽留,可始终不能出声。
门扉闭合,天光骤暗。
屋内的垂帘被人一手拨开,陆向泽停下?脚步,看见宋回涯弓着背坐在墙角,借着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剑。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生出七情六欲,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