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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by退戈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2-06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
车辆拐过?一个又一个岔口。
高清永听着车外人?声远远近近,掀开一角窗帘,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辆木板车后头,车上?载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妪拉不动车,她?小小的?个头顶在车尾,笨拙调整着姿势帮忙推动,废了好大?劲也没帮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吩咐一声,暗处一名?护卫当即上?前?,单手抬起?推车,帮着老妪将摊子在前?方支开。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热情洋溢地道:“谢谢爷爷,我?就知道是您这位大?善人?!”
待仰起?头,看出高清永脸上?的?萎靡,傻乐的?表情一收,关?切询问:“爷爷,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摇了摇头。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说:“我?爹让我?把那金子还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饭啊?我?回家拿了给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往后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宋知怯惊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还等?着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强,放下垂帘,临了多?说了句:“那就早点回家吧,这几日不要往东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马车拐入深巷,不见踪迹。
土墙上?苔痕青绿,表面细盐似的?冰霜渐渐消融,光色倾斜,日落月升。
赌鬼一脚踢开巷口处的?大?门,骂骂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马车停下来,才发现里头人?不见了。早知他们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如?让我?去!”
院里几人?正在吃饭,郑九不客气地说:“就你那腿脚功夫,连马车都未必能跟得上?。”
赌鬼极小声地说了句:“本该是矮子去的?,他那双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与从前?那些清汤寡水截然不同,大?惊失色道:“谁做的?饭?高贼还没死,你们就先摆上?席面了?”
宋回涯说:“你那位心上?人?。”
赌鬼大?喜:“她?大?好了?”
紧跟着又变脸说:“还伤着呢,你们怎么会要她?来做饭?”
“说是该来道谢,高观启让她?亲自送来的?。”宋回涯举着筷子指向门外,“前?脚刚走。”
赌鬼冲出门外,极目远眺,本要去追,望着深深暮色,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你们说,我?与她?是不是差了一点缘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她?扭头问郑九:“你们郎君现在在做什么?”
郑九:“在等?木寅山庄的?那批财宝送到京城,加上?郎君手中的?一些证据,定死了高清永的?罪责,好光明正大?地拿他。”
赌鬼问:“你师弟没告诉你吗?”
宋回涯说:“我?师弟?见不着面。”
宋回涯去找了两次,他二人?要么是在会客,要么是在外面寻人?,忙得脚不沾地,能喘上?气都算清闲。
赌鬼拍了下大?腿,急得嘴角燎泡:“不知高清永藏去了哪里。别是万事俱备,却叫他逃出生天了。”
郑九受伤,没什么闲暇管教,宋知怯一个人?蹲在边上?铲土玩儿,听着他们聊天,突兀插了一句:“他往东市去了。”
众人?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后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继续往下说。
只有宋回涯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宋知怯拍拍手起?身,说:“我?看见了啊!”
她?冲到赌鬼面前?,得意地说:“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呢,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他是想做我?爹。”
她?拍了拍胸脯,鼻孔朝天地对着赌鬼,绕着他走了几步,人?小鬼大?地说:“懂了吧?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赌鬼不信,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嘁声道:“就你?泥巴你都玩不明白吧?”

第095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受赌鬼挖苦,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轻慢抬眸,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
护送的将士里,有几人?敲打着铜锣呼喊,大声宣告这些全是从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赃物。
金吾卫阻拦不能,被迫跟在队伍两侧,防备百姓骚乱。担心人手不足,又去请来其余卫兵,连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为一行人开道护卫。
人?群在长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眼瞅着一应叫人?眼花缭乱的财宝都进了?高府的大门,多余的一批甚至摆不进院落,只能直白地铺在门口,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日渐东升,百姓情绪不见消退,反越发?高涨,无数人?挤在高清永门前大声咒骂。
胆大者红着眼想要上前争抢,叫两侧披坚执锐的将士拦下。
朝会尚未结束,文武百官闻听?风声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员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冲向御史台,未寻到人?,又一窝蜂地冲向魏凌生的府邸。
门口仆役不作阻拦,大开正门,请一众官员入内。
为首老者跑得?气喘如牛,一手扶着发?冠,见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家中喝茶,气血涌了?上来,嘶声吼道?:“魏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肃正朝纲。”
魏凌生端坐不动,抬手轻挥,他边上站着的一名御史立马捧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前。
御史随手翻开一封弹劾的文书,将上面的罪状呈给众人?查看。
老者两眼发?黑,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抬手抚着额头,叫他一句呛声,口中“哎哟”着没了?后文。
边上卢尚书同他一般无措,路上早已将魏凌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识到不该出头,自己?说什么都极为不妥。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稳,顶在一众官员面前。
厅堂内观者如堵,后来的几人?无从落脚,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着魏凌生大骂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职!纵有过错,也不该由?你御史台来裁治!理应上奏天听?,由?陛下亲自裁断,你这分明是冒渎天威!”
魏凌生说:“我也是巧合才发?现如此一批赃款,来不及上禀陛下,怕走漏风声,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为免大理寺为难,赃款、物证,一应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请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前去清点?复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点??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铺了?一层黄金,底下要么塞着书册,要么空无一物,你分明是趁着侍中遇害,不见踪迹,有意构陷!”
卢尚书嚅嗫着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只有表面一层黄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划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满满当当铺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谁知道?黄金是真是假?”
“陆将军亲自领着那帮虎夫,挑着担子进了?高府,无视仆役劝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门不让我等进去!下官请问,御史台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台若是看不惯谁,是不是也能直接冲进门去,弹劾起狱,断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说:“你见谁人?在搜查?陆将军不过是为防有人?见财心起,或是意图销赃灭迹,所以拦了?外人?。”
质问的人?没想到他连刀都亮出来了?,却还对自己?所为矢口抵赖。
魏凌生继续从容不迫地反问:“再?者说,王侍郎是与何人?结下这等死仇,要对方不惜拿出十?数万两银钱来刻意构陷?尽管说出名来,我也好奇,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哪里藏着这么大的蠹虫。”
青年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你……你强词夺理!”
卢尚书回头一看乌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长袖,将众人?轰赶出去:“好了?!都围着做什么?什么麻烦都敢沾?你才一个几品官啊?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紧回去!”
官员深感有理,唯恐引火烧身,随之散去大半。卢尚书反手将前厅的门关上。还没酝酿出腹稿,大门又被人?推开。
青年快步进来,见到一众老臣聚在此处,什么也没多说,只道?:“请御史大夫随下官入宫一趟,陛下召见。”
魏凌生端起茶杯,没有起身的意思。
边上官员当即挑唆道?:“好大的气派!连陛下的旨意都可以罔而不顾了??”
魏凌生不为所动,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诸君可曾,见到张舍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愣了?,反应过来之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又转过视线,与身旁人?面面相觑。
卢尚书拉着同僚,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站不住了?。
青年更是骤然冷了?脸,面皮抖动着道?:“御史大夫这是何意?”
魏凌生抬手示意,边上御史正七上八下,立即从弹劾文书中翻找出一份,递到他的手上。
“张舍人?。如此着急忙慌,是怕我从高清永府上搜出什么与你不利的证据?那你委实?多虑了?。我留着你,是因你够贪婪,又能讨陛下欢心。”魏凌生草草阅览一遍,对上面的内容早已聊熟于心,将东西扔到对面身上,神色倨傲道?,“今日这高府,我抄定了?。”
青年看着奏章摔落在地,没有去捡,挺直腰板,收起先前的恭敬,厉声道?:“御史大夫如要抗旨不从,也休怪下官无情!”
魏凌生掀开眼皮,看向从正门处悄无声息走进来的宋回涯。
众人?随之转身,看清来人?,表情有些许变化,却不认为她?能在此时做些什么。
魏凌生说:“杀了?他。”
满座寂静时,白衣一扬,不待男子尖叫出声,长剑的冷光闪过,人?头已然落下。
压抑的抽气声随着重物落下的声音自四方传来,众人?仓皇后退。
宋回涯转过身,尚沾着血的剑尖劈着几近凝固的空气,指向两侧神色各异的看客。
魏凌生垂下视线,自地上草草扫过一眼,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一张张惨白惊愕的面孔中,唯宋回涯一人?笑得?畅快。
“师弟,倒是比我想得?更有魄力,可惜平日太与人?为善,才叫什么东西都敢到你头上欺凌。”
宋回涯收回剑,在袖口擦去血,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我来了?,我可以做师弟的犬马。师弟说要杀谁,下一个我就杀谁。”
她?出手狠辣,不笑已够瘆人?,此时摆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干着阎王点?卯的凶残事,吓得?堂内一众官员俱是头皮发?麻。
“目……”一官员指着宋回涯,又指着魏凌生,哆哆嗦嗦地道?,“当着我等的面,连朝廷命官也杀?”
魏凌生站起身,铿锵有力地道?:“今日署衙之外,城门之内,街头云聚十?数万百姓,翘首以待。就算尔等真拿着证据出得?门去,朗声宣读,告我罪行,他们耳中所闻,目中所见,也皆是尔等死期。我属应势而为,天地同力,何错之有?”
他话音落地之后,室内一片死寂,久无人?声。
卢尚书的衣摆被鲜血喷溅,他弯下腰查看,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稍一抬眼,便?能看见满地温热的血渍,虽未见到,可脑海中全是中书舍人?血肉模糊的伤口。
再?不欲管这些祸事了?,任他们杀得?天翻地覆也好,他都不该来。
他避开地上的尸首,站起身朝门口退去。
此时院中又来一群人?,卢尚书魂不守舍,险些撞上。
高观启领着十?多名官员停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魏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守在门边,面色沉冷。
魏凌生略一思忖,给他面子,将厅内众人?都请了?出去,独留二人?,合上大门。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高观启才从厅内出来。
他脸颊瘦得?有些凹陷,旧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说话气力难继,脸上笑容稳重而诚笃,微微躬身,声音平和?道?:“诸位叔伯请宽心,我与已魏大夫议妥。此事皆因我父而起,也该就此了?结,不会牵连诸位叔伯。如有疑虑,可随我去府中详叙。”
众人?大为诧异。
魏凌生连传旨的中书舍人?都敢杀,竟能叫高观启说通?
高观启目不斜视从宋回涯身边走过,不多解释,率先出门上了?马车。
高清永的一干旧党惴惴不安,紧随其后探问口风。
高观启回到家中,一直聊到天色将黑,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他后仰着靠到椅背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高四娘站在门外,透过屋内的灯火,看了?好一会儿,壮起胆子小声询问:“爹呢?”
高观启一动不动,漠然回道?:“你该自己?去问他。”
高四娘听?得?悲从中来。
她?没想过高家偌大的基业,会在一夜间被扒得?只剩残骸。
更没想过最?受偏宠的自己?,会面临茕茕独立的潦倒境地。
母兄惨死的悲痛尚未接受,素来疼爱她?的父亲也绝情地舍她?而去,几乎要在绝望中葬身。
她?迈过门槛,啜泣着问:“二哥,你会杀了?我吗?”
高观启冷酷道?:“不要叫我二哥,我母亲只给我生过一个小妹。”
高四娘脸色煞白,朝后退去,不料被门槛绊住,一下子跌坐在地,浑身战栗不止,心如死灰。
高观启这才睁开眼,看着她?骇然的表情,笑了?起来,面上带着温厚之色,改了?语气说:“二哥开个玩笑呢,瞧你吓成?什么样了?。母亲为人?所害,父亲下落不明,往后高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我自然要照顾好你。”
高观启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高四娘害怕,抽噎得?面色发?红,片刻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高观启说:“父亲有位学生,前年的榜眼,叫张士贤,你还记得?吗?”
高四娘不吭声,只茫然地看着他。
“今早,他遣人?来找我提亲。”高观启看着四妹仓惶不定的眼睛,低声笑道?,“家中大丧,他来提亲,是不念礼教,悖视人?伦了?。倒不怕我拿根棍子将他打出去,让他身败名裂,无地自容。你说他为何敢这样做?”
高四娘紧紧攥着手指。嘴唇翕动,依旧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面前这人?太过陌生,看高观启的眼神渺远得?像隔着山海,怕对方眨眼间又变了?脸色,手起刀落说要杀了?她?。
高观启仿佛没觉察出她?的恐惧,自顾着道?:“不过,他倒是个难得?的有心人?。凭他的家世才情,若是留在京城,前途明朗,来日未必不能建一番功业。可他却说自己?疏无大志,自请去长平领一闲职,求我成?全。我与他聊了?会儿,觉得?他品行尚算不错。你若是愿意,便?说自己?郁结心伤,打算去长平为父母守孝,三年后与他完婚。我相信他不会薄待你。比母亲安排的,去宫里做什么贵人?更合适。”
他说完这些,高四娘还在怔怔地看着他出神。
高观启的眉眼被一侧的烛火投出深暗的阴影,掩去他脸上的表情,声音平得?像水,眼神也很疏离,手指敲了?桌面,重复道?:“听?见了?吗?”
高四娘颤抖着颔首,低下头的时候,眼泪珠串般地往下滚落。
高观启说:“出去吧。”

高清永的鞋踩在老旧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烦闷的噪音。
他的步伐很慢,在昏暗的房间内沉思?徘徊。木屑与灰尘随他走动,从宽松的缝隙里簌簌地?往下掉落。
这座二?层高的古朴小楼虽一直有人居住,可打扫得并不干净。四面角落挂着?蛛网,墙边堆放着?零碎的杂物,桌椅特意擦干净了?,木材表面却始终带着?层发黑的油光,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强烈的霉味。
一览无遗的破败与高清永满身的华贵显得格格不入。
范昆吾立在墙边,目光追随着?他来回转动,愤懑不平道:“要不是郎君能安抚得住昔年高家的那帮同仁,想来陛下不敢如此绝情。当初他们在主子面前如何?瞧不起郎君,如今倒是对他唯命是从,不说二?话了?。”
高清永低笑了?声,带着?了?然的不屑,说:“一群立不住脚的墙头草,无需他人威逼,我一失势,他们便恨不能顷刻找个新的方向伏靠。何?况我那个儿子,是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颠倒黑白,说得他们晕头转向。”
他谈起高观启的时候,语气中有种难言的晦涩,平缓的声调之下,既包含着?意料之外的惊叹,又有种深刻浓烈的憎恶。
“若他只是个嘴上没毛的小辈,不识天高,自愿去与魏凌生争锋,替他们揽下诸般祸事,他们为何?不应承几句,顺水推舟好及时抽身?
“若他真是与魏凌生合谋,弑兄杀父,那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这等气魄、胆识、狠辣,比我尤胜两分。换做我是他们,我也信服。”
他停了?下来,一手按在桌上,仰头虚望着?上空,诸般情绪驳杂,自言自语地?问?:“他怎么能狠得下心?连我都?不敢这样做。手足兄弟,他竟没有一丝不忍。”
范昆吾无从接话,怕说错什么,徒增他心头不快。
这几日,范昆吾的心神?时刻崩成一线,静了?一会儿感受到周身的潮气,才听见外头有滴滴哒哒的雨声。
他冲到窗边,朝外伸出手。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掌心,街上回荡着?一股低沉的、粘腻的雨脚声。
他的表情是肖似的愁云惨淡,喃喃道:“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巧,原先那些点火放烟、趁乱突围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范昆吾第?一次相信了?时运的存在。
片许的寂静之后,高清永坐了?下来,说:“是好事。”
范昆吾不解地?看向他。
高清永不急不缓地?分析:“今日魏凌生大?张旗鼓地?在我府上搜查罪证,陛下只叫身边人去请他入宫,是想给他颜面。可魏凌生不仅当众斩杀中书舍人,后又命人将一箱箱的罪证搬进宫里,太过肆无忌惮,小皇帝该作何?猜想?”
他说着?感叹:“哦……他不是当初那个小皇帝了?,已经长那么大?了?,只是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去那唯唯诺诺又敏感多疑的性情,偏还生出了?满腹不该有的野心,叫他比从前更蠢。”
高清永面部的肌肉渐渐下沉,脸上表情消失,对皇帝的讽刺并未能缓解他对凶险未来的顾虑,审慎地?说:“宫中的禁卫此时该守在魏凌生附近,谨防他的一举一动。魏凌生与陆向泽再?大?的胆量,也不敢抽调太多的人手出来寻我。天又下雨,路面湿滑难行……对我等而言,是件好事。”
范昆吾对他停顿处的未尽之言有些恐慌。
纤纤细雨外的灯光依稀闪烁,窗外吹进来的雨丝更是打得他思?绪纷乱,他反手将窗门合上。
高清永古井无波地?问?:“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可用的人?让他们天亮之后,从不同方向冲出城门。”
范昆吾应道:“是。”
连天的风雨断去日升时的明光,鸡鸣早早叫过,天幕尤被乌云压沉,在昼如昏。
范昆吾披着?蓑衣,只露出半张脸,从小巷中架着?马车驶出。他指尖挂着?一枚令牌,朝守城的将士出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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