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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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
咸湿的泪水渗进伤口,传来一种密密麻麻又不达深处的疼。
宋回涯陪他坐了会儿。
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吹过,犹如?浓烈醉人的酒。潦倒的人在醉梦里沉沦浮生,又在片刻的清醒中踉跄前行。
宋回涯站起?身,走?到檐下,看见?一只蜘蛛悬吊在柔软的游丝上,在摇晃的北风中艰难往上攀爬,最后躲进无?风的屋舍,朝着更深处的角落跑去。
她转开视线,瞥见?高清永被棉被盖住的尸体,退了两步,说:“我?要?走?了。”
高观启尚沉浸在自?己滔天骇浪的情?绪中,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寡淡说了一句:“不送。”
宋回涯走?到他身后,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说:“我?觉得,你跟你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高观启生硬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说:“宋回涯,你果然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宋回涯想要?解释,张了张嘴,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是在奉承你啊。”
高观启有了些许反应,转过视线看着她,诧异问:“宋大侠居然也会来讨好我??那可真是惶恐。”
宋回涯今日?宽仁大度,不与他计较,转而问:“对了,范昆吾的妻儿还?活着吗?”
高观启好气又好笑,挖苦道:“宋回涯,你真是多管闲事。范昆吾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特意帮他?”
“你管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宋回涯说,“我?这个人喜欢恩怨两清的,他们的下落就交给你了。也不是要?你照看他们,只要?别被你高家的人给牵连杀了,往后的事,各看天命了。”
见?人走?到门口,高观启又问:“你要?去哪里?”
他问的是以后。
宋回涯两手环胸,神神叨叨地说:“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怕你半路设伏杀我?。”
高观启残忍地吐出一句:“不留山已经不姓宋了。”
宋回涯唏嘘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人。”
高观启抬起?头,宋回涯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风从别处衔来的残花落叶,从门口一闪而过。
宋回涯踩着青石长阶跳上回廊,见?里头有人,鬼鬼祟祟地歪着身子朝门内查看,发现陆向泽在给父母上香。
她走?了进去,等师弟叩拜完起?身,也从边上取了三支香,恭敬祭拜后插进香炉。
宋回涯凑近了牌位细看,说:“上回忘了问,原来你娘叫冯香来?”
陆向泽点头,眸光温柔地解释道:“我?娘说,她家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是某位路过的行商无?意落下的种子,自?己抽根发芽,在墙根活了下来。我?娘出生的当天,那花恰巧开了,满室芳香,我?外祖没念过几年书,觉得这是个吉兆,于是就叫她香来。”
宋回涯说:“挺好。”
陆向泽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柔弱,可我?娘从小就要?强。我?外祖走?得早,她一个人照顾弟妹,种地开荒,没叫过一声苦。最初见?到我?爹时,还?颇为瞧不上他,觉得他不配做个武将?,都没自?己壮实。我?爹在她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常惋惜她生不逢时,否则也该是个气贯长虹的豪杰。”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略带哭腔道:“如?今也算是……没有辜负她的嘱托,为他们报仇了。”
宋回涯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陆向泽摇头推开,抹了把脸,很快平复好心情?。
宋回涯问:“你师兄呢?”
陆向泽拿了块方布擦拭桌案上的香灰,说:“生气喝酒去了。”
“嗯?”
宋回涯有些不敢轻断他话里的真伪,上次这厮一本正经地说魏凌生在楼下,看起?来像是在说谎,不料是真的。
她狐疑地盯着青年。
陆向泽本想蒙她两句,说她偷跑出去伤了人心,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能有师弟重要??又不想平白?挨顿打,权衡过后老实改口道:“喝喜酒去了。”
宋回涯下意识说了句:“又是喜酒?”
“又?”陆向泽茫然道,“京城最近哪里还?有好事?”
宋回涯反应机敏,不动声色地说:“没有,高清永死了,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在家里摆一桌庆贺庆贺。”
陆向泽不疑有它,笑道:“这酒可请不了外人喝。”
他收起?方布,与宋回涯走?出房门。
宋回涯敏锐察觉到他的回避,追问道:“哪家的喜酒?眼下光景谁家还?敢摆酒?不是朝堂上的人吧?那还?有谁能劳得动你师兄去?”
陆向泽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严老的夫人,今年七十大寿,送来拜帖,请师兄赏脸去一趟。”
宋回涯问:“谁?”
很快反应过来,是当初给她下毒,又连累魏凌生重伤的那位长辈,遂“哦”了一声。
陆向泽不知她是否心里介怀,赶忙解释道:“严老当年是受高清永蛊惑,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可他到底曾舍命救过师兄数次,亦是一心赤胆,多年戍边,连独子也战死在光寒山下,只留下个小孙。师兄念及旧情?,未苛责他的家眷,只断了联系。他家那个小子以前总来缠着师兄,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江湖传出些许风声,他大抵明白?过来真相,好几年都不曾出现。今年不知为何,突然来请师兄前去赴宴,还?特意拜托了那些不大往来的朝中旧友郑重来递的帖子。师兄不想寒了几位叔伯的心,就答应去了。”
宋回涯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道:“你说这么多理由,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忍心。他多半认为,严老当年叛主,有他自?己的过错。对着严家遗孤,怨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又因伤及太多人,不能不了了之。”
陆向泽沉默。
宋回涯低声说:“可是他们都知道,师弟心软。找他是要?什?么呢?”
陆向泽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顺道把我?徒弟带上,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宋回涯下了决定,问,“你去吗?”
陆向泽心道,你们几个都去,他哪敢不去?
“走?。”
第099章 白云无尽时
严老虽已?过世,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引起几人惊呼,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威势迫人,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
他虽脾性温和,极少?发火,可从来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更?像只?藏着爪牙假寐惑敌的猛兽。连对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礼敬有余,恭顺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听话?更?莫说会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换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弹了。”
席间一老者飞速接腔:“宋大侠是觉得?这琴弹得?不好?”
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停下,抱着琴朝四面行礼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弹的琴自然是高雅动听的,可惜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不懂太多。只?是觉得?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受罪。”
一人不敢说得?太直白,心下又压不住对她搅局的恼意,阴阳怪气地讽道:“这位是严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寿,她出来弹两首曲子贺喜,哪里?能称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来在外闯荡惯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开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将他制止,并不生气,只?淡然一笑:“你们自己问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弹琴。”
不等?姑娘开口,她又斜眼扫向先前说话的人,不温不火地补充道:“当?然,你们问,她肯定是不敢说不的。可她应该是怕我师弟,当?然或许更?怕我。从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发抖。今日天气又冷,她穿得?如此单薄,十指冻得?发红,这种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东西?道理都讲不通,还要端到台面上?”
姑娘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将手指藏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朝她微微一欠身。
“说是贺喜,我见诸位脸上未有几分喜色,更?无人在意这曲弹得?如何,平白糟蹋了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弹。谁要实在喜欢这些丝竹管弦,非得?要听,不如自己上去弹,我不阻拦。”
宋回涯语气说得?轻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才是此间的主人,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温和道:“去坐下吃饭。这里?没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转动,征询地偏向左侧,随后意识到什么,忐忑转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见她的动作,笑道:“你会发现?,今日在场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我说的话,比谁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说了一字,见魏凌生都在旁默许,骂她狂妄的话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将怀里的琴抱得更紧,窥觑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着口气,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见人下去,开门见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费时间了。谁有事相求,直白说出来,别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头。”
她这话出来,同桌好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宋知怯嘴里?嚼着饭菜,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这会儿听明?白了,知道这帮人都欠骂。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师父,我吃饱了。”
她刚要点评一下和朱门酒肉,她对面的少?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个礼,眼带希冀地问:“郎君,听说郎君剑指北上,我虽力薄,亦想报国雪耻。我想参军。”
魏凌生神色不动,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笑问道:“说起来,季平宣在边关过得?如何?”
魏凌生转过头,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认真思考了片刻,记起是盘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个少?年,答道:“不知道,这个要问问师弟。”
陆向泽与?她对视一眼,简单说:“印象不深。”
宋回涯宽慰地说:“看来就算没成大器,起码也没犯大错。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还在等?着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提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这是不是哪家王侯贵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释道:“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子,为了很渺茫的一个念头,跋山涉水,几经?生死。我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重伤垂危,仍不肯低头。我欣赏他的坚韧,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师弟手下历练,从小?兵做起,为自己争个造化。不算多有本事,胜在一腔赤诚。”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参军,其?实不用?特意来同我师弟说,真若有心投报,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样,披肝沥胆,杀身报国,我师弟不会拦你,更?不会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没那份胆魄,贪生怕死,只?想借我师弟的权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认自己没本事。年纪轻轻少?了份心气不说,倒是好高骛远,想抢别人的功绩,做个人人称羡的英雄?凭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我师弟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挂不住,耳朵红得?滴血,抬头看向魏凌生的时候,因为皱紧眉头,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厉。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这位小?哥,你敢生气你就完了。我师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会掀翻了这酒席,再动手抽你两巴掌。对吗师父?”
陆向泽津津有味地看着戏,闻言差点把酒喷出来。
宋回涯特意带着这小?徒弟,是为了方便骂人吗?
一老者听不下去,敲着竹杖出声质疑道:“什么叫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骛远?还请宋姑娘说个明?白。别是因着前人的恩怨,来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这小?子来找郎君开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会替他安排。只?是想着,从老将军算起,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赔上我们这几张老脸,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郎君说点什么也好,不说也好,当?是全自己的本分,没别的图求。不料这样简单一个心思,倒叫郎君拿我们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打秋风的人了!老夫体面一辈子,还没这样叫人瞧不起过!真是人老啦,该有自知之明?,莫到贵人面前讨嫌。”
边上同伴被他说得?怒火高涨,过去将少?年护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宋回涯道:“这件事情与?你宋回涯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知怯听他们强词夺理,还来骂自己师父,炸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爬上椅子,从高处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装个孙子,被人点破就开始泼人脏水,他自己是个废物?,怎么反赖别人多管闲事?!他要是有我师父那样的本事,需要你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卖脸面?我呸!还不就是没打到秋风,又臭不要脸吗?”
陆向泽赶忙伸手去拦,黑着张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胡说?快快下来!”
他一飞檐走壁、威震八方的武将,此刻手忙脚乱,抓不住一个灵活的孩子,等?她骂完要脱鞋子亲自上阵去打了,才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下,捂住她的嘴。
对面老者拍案而起,气得?发须皆颤,见宋回涯没有斥责的意思,不客气道:“好没教养的小?娃娃!”
宋知怯掰开陆向泽的手,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一个小?娃娃,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怎么还那么糊涂?你跟我一起找九叔上课去吧!”
陆向泽像是束手无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嘴上说着失礼,慢悠悠地带着人往外走。
宋知怯跟条出水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奋力挥舞着手脚,伸长了脖子瞪向那骂人的老者,嘴上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喘地骂道:“我师叔的事,我师父凭什么不能管?难不成听你们这帮老不死的,把你们家那群废物?的阿猫阿狗全提上来当?大官?有本事来同我吵,我们幼对老,谁也不占便宜!啊——放开我!”
陆向泽带着人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了,这边还能听见宋知怯哇哇乱叫的怒吼声。
一老者气血翻腾,捂着胸口就要晕厥,边上人匆匆将他围住,拍着他背给他顺气,又翻出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等?他缓过气,一众人相继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怒视魏凌生。
魏凌生眸色深微,开口道:“田伯……”
宋回涯截断他的话语,说:“师弟不用?说话,今日你说什么都是错。你说道理,他们拿情理来压。你讲情理,来日他们可以拿更?大的情理来压,总有你应不上的条件。”
魏凌生目光沉凝,静静注视着她,垂放在桌面下的手腕被她虚握,相触的皮肤一片冰冷,可掌心有种无端的滚烫。喉咙发干,心脏发热,甚至整条手臂都崩紧得?有些麻木。听她为自己咄咄逼人、唇枪舌战,恍然若回到了刚离开不留山的那几年。
他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再不似后来,虽然他权倾朝野,却孤立无援。再得?不来师姐的真心交托。
一人面红耳赤地反驳:“宋回涯,你好肮脏的小?人之心!”
“你又错了。”宋回涯笑道,“你们以为高清永失踪了,高府换人了,往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可我厌恶高清永,并不是因为他几次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高党分崩离析,更?不是为了再起一个严党、李党,或者是劳什子狗党。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几辈人的交情,也懒得?揣测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只?看结果。亏恩剥下、徇私废公这种事情,我不许他做。”
一人愤慨道:“你不许,那能如何?这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江湖上那群草莽凑在一块儿拍拍脑袋能做的决定!”
说罢又指着魏凌生怒其?不争道:“魏凌生,你就由着一个女人在你面前大放厥词?”
宋回涯无所谓地大笑道:“我最?喜欢别人问我敢不敢、能怎么做了,因为一般再过些时候,他们就要跪在我面前屁滚尿流地求我放过。”
她一手搭在桌面,眼神四下转了圈,没找到太趁手的兵器,复又直视那人,说:“我今日没带剑,诸位或许忘了。魏凌生可以不是我师弟,但我,一定是不留山的大师姐。”
魏凌生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
众人被她震住,表情有些骇然,一时间不敢揣摩她话中的意思,只?觉身上衣衫被寒风穿透。
“设下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像是在看杯上描出的纹样,酒水随她倾斜的手腕缓缓流到地上,连成一道银白的水线。
她失望地道:“你们这些豪门望族的酒,喝起来真是无趣。”
魏凌生对面前众人,已?是心灰意冷,掩住情绪,淡淡一阖眼,说:“师姐既然觉得?无聊,那我也不留了,陪师姐去别处走走吧。”
魏凌生站到宋回涯身后。
宋回涯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脸上再不见和善的嬉笑,肃然留下最?后一句:“不要欺负我师弟。我还活着呢。”
这场宴席终落了个不欢而散。
第100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站在不远处的街边等候,给宋知怯买了串糖葫芦,见二人并肩过来,眼热道:“你这徒弟能?不能?借我两天?我也准备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宋知怯拿眼尾睨他,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道:“那你拿什么孝敬我?”
陆向泽作势要去抢她?的糖葫芦,笑骂道:“你这小猢狲,吃了我的东西连点情面都不给?”
宋知怯一个弯腰从他手下钻了过去,见宋回?涯只站一旁笑吟吟地看,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绕着?她?转了半个圈,嚷嚷着?救命跑向远处。
街道前方有几?位同她?一般大小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他们手中各自举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比划成天兵天将在一团乱斗。
宋知怯瞧见,分了下神,揉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地喊:“我也想要那种泥人!”
陆向泽追上来,长臂一捞将她?扛到肩上,威风凛凛地去找卖泥人的摊贩,爽快应道:“给你买!你这猴头?,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怕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我每只手都给你安个泥人要不要?”
从那帮小童身边路过时,宋知怯一手揽住陆向泽的脖子,低垂下视线,罕见的有些安静。
那帮毛孩子也短暂地停止了嬉闹,整齐一致地仰着?头?,目光烁亮中又带着?些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那种眼神宋知怯最为熟悉,她?曾无数次投向擦肩而过的行人。只是?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中时常夹杂着?厌恨与?嫉妒,从不似面前这帮幼童如此纯粹,如此熠熠生辉。
陆向泽找到捏泥人的小贩,蹲下身,比了一圈,挑出只胖成一团,眯着?眼睛梳理毛发?的喜鹊,又挑了个头?发?束成两个发?髻,抱着?书本打盹儿?的女娃儿?,付完银子,示意宋知怯伸手去接。
宋知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陆向泽身上翻下去。吓得青年一把抓住她?的腿,慌张警告了句:“活祖宗,你可别害我啊。你师父就在后头?呢。”
陆向泽扛着?她?起身,继续朝人多的方向走,路过一栋挂着?彩灯的华美?楼阁时,高?处忽然掉下一个香囊。
陆向泽单手接住,没待细看,原路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