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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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怯急道:“诶!你扔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陆向泽对她?这爱贪便宜的行为很看不惯,指责道:“什么东西你都敢要?”
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宋知怯的嗓音又清亮,楼上几?名姑娘倚靠栏杆上,对视着?轻声娇笑,分明是?听?见了,黄衫女子重新将香囊抛下。
宋知怯用胳膊接住,将那尊喜鹊的泥塑摆在陆向泽的头?顶,腾出只手,捡起香囊放在鼻间用力吸了一口,满意地收进怀中。紧跟着?巾帕、绢扇之类也扔了下来。她?在下面收得不亦乐乎。
等捧了满怀,再装不下了,宋知怯兴冲冲地道:“走吧师叔,回?去找我师父!”
陆向泽却不紧不慢地朝笙歌喧嚣走去,笑说:“急什么?师叔带你去别处逛逛。”
宋回?涯二人在席间只喝了几?杯酒水,没动?过筷子,在路边买了几?样小吃,随性地坐在两侧石阶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几?口,许是?唇舌干涩,只觉那过于浓郁的甜味之后,带着?丝丝的回?苦,没多少胃口。
今早下过一场的冷雨,导致台阶前的地面还有些泥泞,宋回?涯落拓不羁地坐着?,衣摆恰巧落在潮湿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净手,弯下腰去提她?的衣服,发?现布料上已经沾了泥渍,抬起头?,正对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随意扯过衣角,往边上一抖,无所谓地道:“没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摆上多数时候沾着?露水跟泥浆,可最初的时候,魏凌生连她?的脸都认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伤。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回?涯穿着?磨损的草鞋,提着?伞,站在雨脚如麻的屋檐下迟疑等候的场景。
当年的抗拒、生疏,与?冷落,在经过悠长的、迟钝的回?味后,俱是?变成无形的利箭射了回?来,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当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视她?的热情,鲜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声“师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关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姐。”
宋回?涯应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过神来,看着?她?,轻声说:“其实师姐不替我出头?,我也不会?觉得为难,能?推脱得去。”
“只是闹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纵有再合理的话?术,不能?全他们心意,他们总要论你是?非,何苦叫他们拿住话?柄,往后再找别的借口来骚扰你?左右我背着残暴蛮横的恶名,不怕多这一条罪证,索性替你把麻烦都挡个干净。”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点,说:“何况,是?师姐要替你出头?。师姐说过,只要师姐在,就护你平安。他们凭什么敢来欺负你?”
辉煌灯火点亮的繁华街道,犹如一条长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摇曳,连绵相照,那明暗相间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脸上,好似一层迷雾般的虚影。
只有宋回?涯脸上的那种温柔,大抵是?他的幻想,显得尤为逼真,叫他难以自拔。
不远处飘来妇人呼喊小儿?回?家的声音,孩童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宋回?涯偏过头?问:“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欢吗?”
魏凌生没听?见她?说话?。
“今天弹琴的那个姑娘。”宋回?涯重复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们叫她?给你弹琴,看来是?有意撮合。我让她?下去,该没有坏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时候不明白。他觉得宋回?涯总是?问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拨他的心绪,试探刺激,叫他胡思乱想。
魏凌生看了她?许久,才道:“她?又不喜欢我。”
宋回?涯“哦”了一声,调侃说:“看来你是?块木头?。劳累她?白白对牛弹琴了一个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杂而烦闷的思绪,强行转了个话?题,问:“师姐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不怎么擅长道别,简短说:“对。”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宋回?涯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魏凌生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着?唇角,咬字也变重了:“如果我请师姐不要走,师姐能?多留几?日?”
宋回?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习惯了对他的亲近虚与?委蛇,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想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魏凌生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声音在周遭嘈杂的映衬中有些飘忽,带着?种隐晦的幽怨:“师姐从来不会?对我说难听?的话?,可是?师姐为什么……”
魏凌生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看起来很伤心,出口的声音却很微弱,听?不出是?种控诉,可怜地寻求答案:“师姐为什么总是?这样哄我?”
宋回?涯还没明白,摇了摇头?。
人声渐渐少去,高?处的灯光变得七零八落,暗沉下来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叫他连最后一个能?分辨真伪的手段也为之失效。
魏凌生隔着?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视着?她?,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将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师姐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喜欢我?哪怕是?一点。我是?喜欢师姐的。”
他喉结滚动?,又笃定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师姐。”
魏凌生困惑地问:“可师姐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当师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师姐回?答我。”
第101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天?各一隅,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话,宋回涯已翻过三张纸,尤其?是中间的“死”字,写得尤其?的大,恍悟难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还?以为是梁洗对自己思念过深,特意作了本书出来表以慰藉。
宋回涯啧啧称奇,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
看得出这顽猴确实是有用心,只是描出来的横竖撇捺各有风貌,奇诡扭曲,比重岩叠嶂的崇山还?难以翻越。
其?中夹杂着几个异常清秀的字,该是严鹤仪代?笔。
梁洗还?说:“我找到?一位号称举世无双的工匠,跟着他学了半月的铸铁,现下觉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难。我那逆徒不许我替严家?那把传世刀改名,我决定自己铸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见面?,由你?掌掌眼,再与?你?比一回,定不能输你?。”
后面?笔锋一转,改口道:
“对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离开严家?堡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先不要过来。先给我写两封信,届时回去路上我绕去找你?喝酒,再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来这封信是攒了有段时间,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书、练完武,还?要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给自己写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宁,胡人的东西我果然是使不惯,好在?我不挑食,饿不着自己,你?不用担心。”
“今日我偶然见了个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幸亏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记起,那不是你?师弟吗?我去断雁接你?时与?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没放在?心上,找我报复。怎么他也在?北胡?你?们不留山的人真?是各个来历不凡,就是吓得我那没用的徒弟好几天?不敢入睡,半夜都来摇我起床催我回去。再这样,我下回就假装没醒,给他脑门上来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胆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胁分明是写给严鹤仪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笔涂去。对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写道:“梁洗虽莽撞得不带脑子,可天?性机敏,不犯大错,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凑热闹地瞧了几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不定,宋大侠声名过显,毁誉颇多,是非不断,万勿现身。切记。”
宋回涯看见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飞速往后扫去。
“我见识到?你?师弟的长枪了。从前看你?使剑,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想你?师弟的枪亦是极为威猛。我若练枪,你?觉得如何?”
没别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给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铺平信纸,提笔回了两句:“前时相别,已有春秋。闻君佳信,忽忆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坚毅,若要使枪,自然也是匹夫难敌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还?认不得几个字,顶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废话太少,笔墨金贵。这信最后还?是得送到?严鹤仪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还?要去严老堡主手里转一圈,是以语气?说得十分客气?。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说,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见师长,确实给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记得给自己回信。届时相见再做详谈。
宋回涯将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着满屋的杂物,坐着发了会儿愣。
这里面?有许多是魏凌生同陆向泽送来的,还?有一笔银钱与?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牍劳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闲,过去探望过他们几次,陪他们坐上一会儿,经常说不出上几句话。
开春之后,陆向泽该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几天?。
如此一来,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决定启程回家?了。
不留山的山脚有个曾经闻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弃山而?去,这座远隔尘世的村庄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荡的风波,山脚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相继搬迁远走,在?艰辛的世道中寻找可以栖身苟活的住所。
时间倏忽而?过,最近数年,宋回涯的声名传遍南北,远走逃荒的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不约而?同地住进往日的住所。
曾经荒废的村庄重新汇聚起人气?,虽不如从前那般平稳安定,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迹。只是对比往昔,始终有几分心潮难平的凄凉。
人事变迁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长风、终年飘落的树叶,无论多少日复一日的苦守,也无人再从山顶弥漫的烟波中走出,扫去堆积在?青石边上枯朽的残骸。
巨石上雕刻着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岁月磋磨中覆盖上厚重的青苔。
这日清晨,山脚下的村镇在?一阵鸡鸣中苏醒。
昨夜起了场风,路边全是从山上飘来的花瓣,透过窗纱望去,街上满是春色照临的和美景象。村外的杂草一天?一长,深得能绊住人的脚步,林间的黄莺春燕,吵得人不堪懒睡。
妇人刚困乏地搬开挡门的木板,将几张老旧的桌椅摆到?街上,就见几名小童呼喊着村口跑来,提醒附近的百姓:“骑马的人又来啦!又来啦!”
妇人陡然清醒,恼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骂着道:“这帮狗犊子!白瞎这好天?气?!”
她大感晦气?地踢了脚桌子,转身走进铺子。
不多时,一阵错落的马蹄声靠近过来。
妇人握着把菜刀,背对着大门泄愤地剁肉,刀片与?菜板发出震天?的响声,却还?是遮不过外头几人说话的声音。
来人嗓音浑厚地喊:“来十个饼,十个馒头,再来几碟小菜。有酒吗?”
男人从楼上下来,小跑到?门口迎客,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
外头那人中气?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这儿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妇人听不下去,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唾骂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捡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们这群浑人,给你?们两分脸色——”
赌鬼正在?数手心里的银钱,被那刀上沾着的肉末甩了一脸,抬眼见妇人满脸的凶神恶煞,一时愣住了,都忘了躲。
妇人看见他手里的钱,也是傻眼,骂到?一半大张着嘴僵在?原地,边上男人赶忙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头告罪。
赌鬼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反是笑?了,觉得不留山的风土人情就是与?别处不同,连山脚下随意一个平头百姓都如此豪迈,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妇人当即变换脸色,挂上笑?容,涎着脸告罪道:“哎呀,原是外来的贵客啊?失礼失礼,实在?是对不住,近日山脚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强人,总是在?村里占便宜。打发了一回又一回,还?不罢休。这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才?误将贵客当做是那边的喽啰了。也是心急没先见到?人,否则看到?大侠如此伟岸的身形,我断不能认错。”
她说着将刀放下,接过赌鬼手里的银钱,分出视线朝街上扫去。
一行不算人多。
为首一位是名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马上,循着声音微微偏了下头,见事情已经解决,略一颔首,夹紧马腹,朝前缓慢奔去。
妇人从下方窥见了她半张侧脸,轮廓与?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确认,可心里的直觉在?大声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两步,等看清女?人骑着的马背上挂着把漆黑的铁剑,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耳边的人声仿佛撼天?动地的轰鸣,世界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就要追着那背影过去,没跑出多久,被人拽着手臂拦住。
男子额头冒着热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听!”
妇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抬手指着远处,带着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见眼前已没了那一人一马的背影,颤声道:“宋、宋回涯回来了!是她啊!”
男人当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额头,说:“怎么可能?你?别说又看错了。”
“我没有!真?是宋回涯!你?问?他!”妇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赌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发出来,近乎嘶吼之道,“你?说,同你?们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头冲着同行的几人大吼:“是不是?你?们说啊!”
周遭的百姓相继推开门窗走了过来,迷惘地看着数人,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郑九微微一个点?头,言简意赅的“确实”答复中,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远处巍峨的山林。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