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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涯—— by退戈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2-06

小乞丐半张脸上都是血,不知是磕到了哪一块石头,还是被按在地面的时候蹭伤了,她意志迷离了一阵,睁不开眼睛,却被他一句话陡然敲醒。
是啊。她在跟着宋回涯做什么黄粱大梦?
这笔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居然想要留着。
她想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就没有东西能是属于她的。
斗志忽然就熄了,小乞丐睁着一只眼,宛如死狗地躺在地上。手指松开,任由男人拿走那几枚铜钱。
男人尤不解气,摸着手上的牙印,又踢了她一脚:“小杂种!下次再见到我打死你!”
小乞丐疼得抽气,半晌后转了个身,正对着天幕。
天上夜色摇摇欲坠。
晚归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以为她是死了,嫌恶地说了声“晦气”,远远绕开。
小乞丐笑了出来。
等终于蓄起些力气,小乞丐艰难支撑着坐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城郊走去。
破宅里亮着盏灯火。宋回涯已经回来了。
小乞丐拐过街角,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儿正站在门口玩耍。屋舍里有妇人恼怒的呼喊,叫他赶紧回家吃饭。
小乞丐嫉恨地看着,心头恶念丛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朝那孩子砸了过去。
小孩捂住头,被欺负得嚎啕大哭,回身看清她的脸,哭声一窒,紧跟着是更惨烈的嚎叫,飞也似地逃回家去。
小乞丐拍着大腿放声大笑,过去将他丢在地上的一个小木人捡起来,准备进屋,一枚石子从屋内射出,打在她肩膀上。
小乞丐吃痛,一下子跌倒在地。
屋内传来两声压抑着的咳嗽,紧跟着一人走出来,夹着恨其不争的怒火,呵斥道:“我说过,你若是再欺凌弱小,我就十倍更甚地打回来。你以为我是说笑?”
她看清小雀儿脸上的血污,也是愣了一下。
小乞丐面目狰狞地笑,又流了满脸的泪,自觉没出息地抹了一把,怒吼道:“是,从没有人教过我做人的道理!我也不屑得!我就是个小杂种,天生地养,跟路边的狗崽子没什么两样!你为什么要管我!”
她把手里的木人扔到宋回涯的身上,转身跑了出去。

城中盏盏昏黄的灯火,照出阡陌纵横的道路。
小孩像是一只晚飞的孤雁,在千家万户的烟火中很快迷失了方向。
被踹过一脚的地方疼得太难受,她慢慢走不动道,也站立不住,扶着身边的土墙,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昏迷之际,她感觉周身的冷意莫名被驱散出去,整个人颠簸在温暖的阳光里,身体跟棉絮一样轻。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黑暗过后,冒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草药味,无数繁乱的叶子在她眼前晃动,带过一重重的光影。
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有人围在她身边细碎地讲话,她隐约听见一句:“劳烦您照顾。”,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宋回涯站在医馆门口,衣摆在狂风中鼓荡,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提着盏将灭未灭的灯。
她偏头看向长街尽处,跃动的烛火照得她眼神凛凛劲厉,冷得透骨。
她沿着脚印细致找过去,来到小乞丐与人厮打的位置,在附近一家家敲门询问。
百姓大多懒得管几个乞儿的闲事,都推说不知情。
拐过巷尾后,宋回涯循着一阵热闹的叫好声走向一间老宅。
几名衣不蔽体的乞丐正围着火堆煮汤取暖,听见宋回涯的问话,里面一名男人转过头,嚣张叫道:“就是老子打的,怎么了?还有人想替她出头啊?”
宋回涯摘下斗笠,唇角轻扬:“哦,是你打的。”
她将斗笠挂在篱笆上,语气很柔和:“省了我一些功夫,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
清晨的太阳透过窗格,晒在小孩的脸上。
小孩别过脸,没能躲过这阵光,死拧着眉毛,嘟囔两声,又躺了一会儿,猛然坐起,惊问道:“这是哪里?”
刚问完便在身上闻到了一股药酒味,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感觉没那么疼了。
对面的人问道:“醒了?”
小乞丐才发现宋回涯一直坐在对面,想起昨夜的事,绷紧了背,不敢动作。
宋回涯表情古怪道:“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张嘴整晚上没停下过骂人。连我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小乞丐立即扯起笑脸道歉:“对不住啊大侠,我昨天病糊涂了,脑子不好使,把您当成打我的那几个人了。”
她一笑,左半边脸有种皮肉在被拉扯的错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听见宋回涯说:“别摸,上过药了。”
小乞丐当即跪坐在床上,一幅受了大恩的模样,要给宋回涯行大礼。
宋回涯悠然坐着,手中抛着个钱袋,面不改色地道:“不用了,我这人一般是有仇就报。你虽然骂了我半天,可我确实不算什么顶好的人,用卖了你的钱给你看个病,还算舍得。”
小乞丐慌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再看室内的摆设,以为是回到了昨天那家药铺,宋回涯已将她卖在此处做一辈子苦工,当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轮番地往外冒。
宋回涯走到她身前,伸出拳头。
小乞丐瑟缩了下,退到床脚,紧跟着继续咒骂,拿出了今日生明日死的勇猛风范来。
可骂人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她昨日一整天吃的最多的是拳头,吼了几句,已快喘不过气,只能停下歇息。
看着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死死抱住脑袋,等了片刻,没等来拳头,只听到宋回涯揶揄的两声笑。
宋回涯说:“伸手。”
小乞丐试探着睁开眼,看见宋回涯的拳头还悬在她面前,迟钝地伸出两手,并掌摊开。
几枚铜钱落在她的掌心,还带着一抹余温。
她茫然抬起头,一脸痴傻地张着嘴。
宋回涯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总要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又拍了拍她完好的右脸,好笑道:“挺精神的。你这种人就算进了棺材,阎罗王都要烦得把你踢回来。命大得很。”
宋回涯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熏得小乞丐迷迷糊糊。宛如醉倒。
等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笨拙地爬下床,宋回涯早已经出去了。
小乞丐顺着墙边,蹑手蹑脚地从楼道上下去,终于可以确信,这里不是昨日的药铺。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位伤者躺在过道上,哼哼唧唧地呻吟。
小乞丐快步从两人身边绕过,正要出去,横躺着的两名伤者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大哭起来,叫喊着什么“我错了!”、“姑奶奶饶命”之类的浑话。
担心她跑得太快,其中一个还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来抓她的脚。
“娘诶!”
小乞丐吓得一声叫。对着两人的脸定睛看了几遍,才认出这俩满头包的可怜货,居然是昨夜那跋扈横行的“大哥”。
因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小乞丐一脚踢开靠近的手,健步如飞地跑了。
等到了街上,小乞丐才明白过来,乐颠颠地蹦跳打转,差点撞上路人。
她听着店家的叫卖,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留下一枚,过去买了两个带肉的包子。
她吃了一个,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觉得猪肉并没有老叫花说的那么膻,很香,香得她舌头都要掉了。
看着怀里剩下的一个包子,犹豫半晌,对着面皮小小咬了一口。
等拿到宋回涯眼前的时候,包子只剩下半个。
“喏!”小乞丐伸长了手臂,余光瞄向她,见她没有马上接过,便要收回。
“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吃!”
叫她失望的是,宋回涯更快一步地抢过包子。
小乞丐露出自己没长齐的一排牙,笑呵呵地道:“我没刷牙。”
宋回涯无所谓地道:“狗嘴里能主动让出半个包子来,我不嫌弃。”
她用木棍拨弄了下面前的火堆,火上架着口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陶锅,水快要煮沸,正从底部冒着密密匝匝地小泡。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烟也不时地往上冒。宋回涯咳了两声,佝偻起背,左手捂住腰侧。
小乞丐看见她指缝处渗出了新鲜的血。
“你怎么回事啊?”小乞丐局促不安,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旧伤复发,难得有些内疚,“你打一架就不行了,还逞什么能啊?”
宋回涯有气无力地道:“我是去采药了。东西长在山壁上,前两天刚下过雨,苔痕有点滑,我不慎摔了一下。”
小乞丐忙不迭问:“那你的药呢?”
宋回涯:“卖了。”
小乞丐捡起一块废木板,一声不吭地走到宋回涯身侧,将飘向她的烟往远处煽。
她反复思量,以极小的声音,恳切地与她商量道:“我明天不去了,行不?”
宋回涯问:“为什么?”
小乞丐沉默半晌,闷声道:“我吃不了苦。”
宋回涯挥挥手让她停下,舀起一碗菜汤,摆在她面前,了然说:“哦,让人瞧不起了,觉得不甘心。”
小乞丐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她。
“你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宋回涯说,“一个人蹲在地上哭鼻子。”
小乞丐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哭鼻子!”
她豁然起身,急赤白脸地骂道:“是那老东西太不要脸!看我年纪小就想着占我便宜!明明是一样地做事,凭什么只给我吃些不要的泔水菜?拿我当狗养!那老东西从头到脚憋不了一个好屁,就是从钱眼儿里钻出来的!”
听她跳脚大骂,宋回涯没有打断,只是等她换气的功夫,用筷子敲了两下碗,提醒道:“吃饭。”
小乞丐再次坐下来,尤忿忿不平,捧起碗再次强调:“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啊?我不会再去了!”
宋回涯只好说:“我已经把钱要回来了。”
小乞丐满意点头:“那就好!”
吃过饭,小乞丐主动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抱到院里清洗。
她揣着冻僵的两手走回屋内,就听宋回涯说:“我要走了。”
世界好像忽然静了下来。
小乞丐表情僵硬地愣在原地,半边身体被风吹得彻凉,才想起来返身关门。
她极缓慢地在干草堆上坐下,抱着两条腿,想问宋回涯要去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以为自己飞到了最高处的云顶,回过头发现还是石缝里披着秋霜的一棵野草。
宋回涯斟酌稍许,郑重开口道:“你救过我的命,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我不说能让你过多富足的生活,起码能给你一口饭。二是你提个条件,我如果能做到,就帮你做了。”
小乞丐盯着自己发黑的指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那不算救命之恩吗?”
“从你的角度来说,不算。但从我角度来说,算。”宋回涯说,“如果不是你把我拖进庙里,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恩情。”
小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挤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知道你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也知道你刁钻刻薄,欺天瞒地。我不指望你一夕间改头换面……”宋回涯顿了顿,看着对方一脸憨实的迷惑,又解释了遍,“我知道你不是很好的人,有一堆的坏毛病。不信鬼神也不信人。但是今日你只要跟我走了,往后我不会不管你。”
小乞丐维持着生硬的表情,声音哑得像哭腔,问:“我犯错的话,你会打我吗?”
宋回涯肯定地说:“会。”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
宋回涯说:“你好好想想。”
“一百两。”小雀儿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更大声地说,“十两也行。”
宋回涯看着她,点头:“好。”
“靠别人不实在呀,银子才实在。跟着你还要学规矩,我学不会的。”小雀儿没心没肺地笑道,“您见过谁家里会养麻雀呢?”
宋回涯看不出情绪地笑道:“有道理。”
她抛出一个钱袋,说:“多的,也给你了。”
小雀儿两手接住,欢喜鞠躬:“谢谢您!”
“不用。”宋回涯像是没了与她说话的力气,就地躺下,“我明日就要走了。”
小乞丐捧着钱袋,有些反应不过来,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呆呆地说:“不多待两日吗?”
宋回涯闭着眼睛道:“城里来了一群人,在到处搜查。我留在这里不安全。”
小乞丐跟着躺下,没一会儿想起来,宋回涯还有一本书被自己埋在破庙里。
仰起头叫了宋回涯两声,不听她应,忽然觉得极其难过,比昨日被抢了钱还要难过。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想告诉宋回涯,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坏。把钱袋塞进草堆下,决定去庙里把书取回来。

去破庙的路,小乞丐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也不会丢。
只是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伤口不时随她登山开始作痛,让她无暇观察路况。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那座旧庙荒废已久,从来罕有人迹,路上杂草丛生。拖宋回涯进庙已是两三日前了,当时她只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而此时荒路上的草木显然被人用刀清理过,短了一截,还有平整的断口。
小乞丐朝后退了一步,刚一转身,人便从背后被提了起来。
来者满身结实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后击打,只感觉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来不及叫喊,一只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张大嘴,用力咬住对方的手指。
“该死!”
壮汉吃痛松开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气比之昨天那几个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许多,直打得她右脸浮肿,眼冒金星。
见人晕厥过去,也不怜惜,试探了下她鼻息尚存,还留着口气,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决离开。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壮汉粗蛮将人放下,拎起手边的木桶,想要泼水将人叫醒,身后树丛中意外传来窸窣响动。
壮汉霍然回头,警觉喝道:“谁?!”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过只睡了片刻,一阵抵不住地头晕脑胀。
她看向对面,发现小乞丐已经不在。过去整理了下杂物,将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块儿,准备替她搬去破庙。又拆下几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干草,一并带过去。看见地上藏着的钱袋,顺道放进怀里,戴上斗笠,用脚顶开木门,走了出去。
来到破庙后,出乎意料的里头没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一排杂乱的男人足迹,却没有看见小乞丐的新鲜脚印。
她坐在门槛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执剑出门。
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今日去谢老贼家中借了一百两。他家可真是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过,失言了。谢老贼的家财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该是我的,岂能算借?下次让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见不得那废物使那么好的刀,抢走扔海里去了。”
“xx虐杀妇孺二十多人,我杀他,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一群人脑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难保。他谢仲初又算什么东西?”
宋回涯:“……”
中间还夹着许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剑下的,还有她要杀的人。
小雀儿凑过脑袋来看,擦擦鼻涕,好奇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宋回涯高深莫测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她手指按着书页,狐疑道:“那傻子脑子被驴踢了?以为这是剑谱。”
小雀儿紧握着双手,不敢说话。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谢仲初,非死不可。”
没了心情。
她刚要合上,从书册之间飘下一张纸。
小乞丐手快,捡起殷勤举到她面前,原是封信。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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