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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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站在阴影处看得正乐,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
虽然她略有分神,可这么的距离之下,却没叫她听见任何脚步声,也就?那么一个。
宋回涯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郑九那张略显阴沉的俊脸。
宋回涯揉了揉额侧,眉宇间挂上一抹痛苦之色,卖惨道:“我早上一觉醒来,感觉像有一千只鸟在我耳边聒噪地喊,‘宋门主!’,‘宋门主!’。鬼使神差地就?出门了。”
郑九不为所动,嘲谑道:“一千只鸟把?你叫进林里来了?”
“哦?”宋回涯就?坡下驴的本领日益高?涨,如?今没坡也能自己往下蹦,面上毫无愧色,一脸恍然大悟地道,“难怪我说,怎么跟魂游一样,一睁眼就?在林子里了。原是听着?它们的叫声自己出来的。不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鸟都比别?处的有灵性。”
郑九被她这恬不知耻的借口堵得回不出话。
宋回涯见他脖颈上的青筋开始暴跳,又讪皮讪脸地笑道:“还是因为有九哥在,我才?能躲个清闲。”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给对方谴责的机会:“昨日闹事的那帮人,九哥还记得他们身份吗?”
郑九说:“我还以为宋门主不会在意。”
日头东升,绿荫缩短,叶隙间的日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宋回涯换了个位置,挪步到树下,抬手压低一截树枝,替自己挡着?,脸上笑容在半明?半暗的光色下,显得真?诚明?净,没那么可恶了,说:“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我这人就?是心胸狭隘。他们当着?我不留山列位先祖的面,指着?我鼻子痛骂,事后一句赔罪也没有,以为缩起?脖子我就?能当事情过去了?那可不成。他们如?此心虚,摆明?了是有把?柄等着?我去抓,我岂能错过?”
郑九败下阵来,如?实?道:“遣人去打听了。”
宋回涯一脸心悦诚服地拱手:“不愧是九哥。”
郑九见她闷声不响地往徒弟那边走,看是还要偷闲躲静,将人叫住,说:“有人找你,半天寻不到影,在厅里等了许久。”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想磨蹭挣扎:“哪门哪派的?还劳烦到你那儿?去了。”
郑九斜眼瞥她,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你师弟的人。”
宋回涯立马改口:“我这就?去了!”
前厅里,青年坐姿板正,低垂着?头,分神地想着?什么,不停端起?茶来喝,等人的功夫,已喝了快有小半壶。
宋回涯一进来,他立马起?身,朝宋回涯行礼。
“宋大侠。”他知道宋回涯不怎么记事,担心她又将自己忘了,补了一句,“我叫夏启,是郎君身边的仆从,跟着?他已有多年。郎君脱不开身,特意遣我来给宋大侠贺喜。”
宋回涯笑道:“我认得你。坐吧。”
夏启坐下只片刻,很快又起?身,两手交握着?在身前,恭谨说道:“其实?我带着?人半个月前就?到了,只是觉得不方便现身,所以一直等到今日才?来拜会。”
夏启说得很是详尽:“一是不想朝廷与江湖扯上太多关?系,乱了规矩。二是怕给宋大侠招来不必要的口舌,叫世人误会不留山是借了郎君的势。想来会招宋大侠不痛快。”
宋回涯眼珠转动,点了点头,有些不明?就?里,说:“我明?白?。”
夏启还是解释:“不过,郎君是大致知道有哪些宾客会来,确信宋大侠能将这位置坐稳的。”
“我知道。没有要责备他。”宋回涯玩笑问?,“你们郎君真?有那么多啰里八嗦的话让你带?”
夏启鞠了一躬,忙说:“我们郎君没有说这些,是我自己要说的。他总是将什么都憋在心里,怕说多了招宋大侠讨厌。可若是不说清楚,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宋大侠误会。所以我自作主张,多嘴几句,希望宋大侠不要厌烦。”
宋回涯和气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郎君只让我带了一句话过来。”夏启拿过茶几上的一个木盒,走近两步,在宋回涯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枝干了的杏花。
是京城那晚,宋回涯摘给他的。
“郎君说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阿勉胸前别?那朵花的时候,想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叫世间所有像阿勉那样的孩子,可以安稳留在一个地方,不必天南海北地艰难漂泊。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朝那条路上摸索,想知道这动荡世道里,如?何才?能摘到那朵叫人展颜的花。
“如?今,他决定做一件大事,或许会叫天下人说他的不好。希望师姐不要怪罪。”
他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宋回涯,怕她听不明?白?。
宋回涯长久沉默,忘了时间流逝,心里一片寂静。
她将视线从杏花上收回来,望向夏启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沉,带着?某种明?睿的通达,说:“你告诉他,千夫所指,万人谩骂的日子,师姐先替他尝过了,其实?不怎么可怕。时与命也不非由天付。”
宋回涯说着?停顿,眼皮轻微抽动了下,眸中有微末的光芒闪过,说出口时却声线平稳:“你告诉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不要害怕。有师姐在。”
夏启抬起?袖口,挡住眼睛,一时间竟闷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道:“郎君这些年,总是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想他活,他留在京城,看似过得光鲜,可没一日敢松心,每句话都要小心,每个字都要斟酌。可恨还是辜负了太多人。尤其是觉得愧对师姐。可我就?说,宋大侠怎么会讨厌他?宋大侠该是最?懂他心中志向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他努力将情绪压下,用力抹了把?脸,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如?今看着?宋大侠什么都好起?来,郎君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知道宋大侠要接任不留山时,他整晚没睡,坐在窗边失神。他是很想亲自来的。”
宋回涯半阖着?眼,轻声道:“我明?白?。”
夏启将木盒宝贝地收了起?来,说:“郎君只是叫您看一眼。他要带回去的。”
宋回涯:“……”
夏启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帮郎君讨份礼物。”
宋回涯摸摸耳朵,思忖良久,发愁道:“我向来身无长物,没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你这问?题可真?是难倒我了。”
“写封书信什么也是好的。”夏启说着?忐忑补充了句,“别?……别?太伤人。”
宋回涯将怀中的两枚玉佩取出来,在手心看了会儿?,随后把?完好的那一块递了过去。
“我也只是给他瞧一眼,下次我去见他的时候让他还我。这是师伯留下的,希望能庇他所求得成。”
夏启看着?又要哭出来,眼泪还没流出,又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两手将东西接过,小心收进怀里,用手按住,说:“那我这就?走了,去给郎君回话。”
他抱起?木盒,朝宋回涯行礼,快步朝外走去。
宋回涯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草木带着?温润的绿意,风吹了过来,叶片朝着?青色的石砖压低。不远处,扬着?一片深色的衣角。
“郎君。”
身后人轻轻叫了一声。
魏凌生偏过头,就?见平整的青石路上,高?观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二人两看相厌地对视一眼。高?观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前方大殿门前,被两名持刀的禁卫拦住去路。
高?观启回头,不耐甩了下袖子。
魏凌生抬手轻挥,示意放行,高?观启从鼻间哼出一气,愤慨甩袖进门。
年轻的君王两眼无神地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身旁尽是被他砸毁的器具。
听着?大门开合,仰起?头来,见来人是高?观启,陡然泪崩,哭喊着?朝他扑来:“二郎!”
高观启将人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着一股臭味,他佯装不觉,满眼只有心疼,拍着对方肩膀问:“陛下,怎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青年长发凌乱,下巴上长着青涩的胡茬,多日辗转难眠,双目变得有些浑浊,用力扼住高观启手腕,宛若抓着救命的浮木,诉苦道:“他关着我,二郎,宫中禁卫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他将我幽禁,他是想弑君!你?说得对,他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往常种种皆是做戏,谗言佞语诓我真心,枉我真拿他当大哥,他却要杀我啊!”
高观启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安抚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静,我能与你?见面的时间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问:“朝中大臣不曾问起我吗?他们难道就?不管我了?卢尚书呢?你?不说他是忠君之?臣吗?还有那些个从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如今都在哪里!”
高观启随他起身,张开嘴,沉痛说道:“陛下的苦楚我都明?白。”
青年情绪失控,尖声打断他道:“你?不明?白!那帮狗奴才将我关在此处,整日连句话也不同我说,任由我打骂,只装作哑巴。后来从门里扔了饭菜便走,拿我当狗吗?!二郎,你?快叫他们来救我,你?帮我送信给我阿姐,魏凌生他狼子野心……”
高观启偏过头,几?经犹豫,还是发狠将真话说出?:“陛下有所不知?,陆向泽回到边地之?后,大梁与宁国频频开战。前段时日刚传来捷报,陆向泽连战连胜,兵马已过光寒山,就?要打到宁国境内了。宋回涯也趁势起头,在不留山开了场劳什子的英雄大会,叫一众武林好汉听她号令。而今江湖、朝堂,俱是由他们一手遮天,哪里容得别?人说话?”
青年撒开手,神色空洞,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陛下!”高观启晃动着青年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坚决说道,“就?是舍出?命去,二郎也是会救陛下的。何况我等?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草辈,趁他不防,未必没有一争之?力。陛下需得自己保重,断不能灰心丧气。”
青年得知?自己大势将去,心中唯余一片崩溃的残垣,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开解,冲着门外?大声嘶吼:“就?该叫人将那孽畜千刀万剐地杀了!看看他手足相残,还有没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先祖!”
高观启忙将他拦住,把人拽了回来,死死锢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陛下,这?些置气的话多说无益。魏凌生虽独揽大权,可?到底陛下您才是正统,他想要玄黄翻覆,江山易主,还得问陛下点不点头。不得名分?,他终究也只是个乱臣贼子。满朝文武并不全然忠心于他,内忧未除,外?患当前,他岂敢妄为?”
青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癫狂与怨愤渐渐消退。
高观启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这?次也是我等?几?次威逼,得来今日拜谒的机会。”
“拜谒?”青年悲从中来,身形一晃,瘫坐到地上,闭着眼睛哀叹,“我困死在此处,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高观启不理会他自暴自弃的感言,跪在他的对面,身体前倾,靠近了他,真情实意地说:“我等?虽有心为陛下奔走,可?没有陛下旨意,人心散乱,推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臣子。诸人只顾彼此算计,各自谋利,才叫魏贼三言两语瓦解,处处受其掣肘。还得陛下表态,方能稳定大局。”
青年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脱困。
他生性多疑,早在魏凌生动手之?前,已有预料。可?高观启并非他所属意。且因高家失势太过蹊跷,这?位“故友亲朋”如今不怎么得他信任。
青年指尖摩挲着衣上的绣纹,沉思中没了声音。
高观启眼中写满诚恳的忧虑,轻声唤道:“陛下?”
青年表情呆愣地“啊?”了一声,当是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陛下,您若再做犹豫,时局难解,真要叫魏凌生占了便宜。”高观启与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眼神中带着深切款款的情谊,说得轻声细语,似是怕引起他的慌乱,“陛下,请陛下给我一个主意,往后我们是该听黄尚书的指示,还是先随张将军将陛下搭救出?来?又或者陛下有别?的人选?”
大抵是见青年久不吭声,怕他此刻脑子发蒙,捋不清楚,高观启耐心等?了片刻,膝行靠得更前,两手按在膝上,细细与他分析:“卢尚书那帮老臣从前是精忠之?士,如今我看未必。他们虽不会加害陛下,却也没有同陛下生死相随的决意……”
青年低眉敛目,意志衰颓,歪着脑袋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说的这?些,都解不了我如今之?困。二郎,你?有办法叫张将军亲自进来见我一面吗?”
高观启说:“我岂有那样?的神通?我连我父的那些旧属都不能收服,还能奈何得了魏凌生?”
他脸上黯然失色,眼神虚虚看着前方,自我菲薄道:“我父亲一死,我在他眼中最是无用,仅有陛下恩宠,不能成事?,所以他才会放我进来。可不怕与陛下说句实话,就?算我能带着陛下口?谕出?去,也未必能说服多少人肯信我。”
青年抱着他肩膀痛哭:“二郎你受苦了。你我兄弟二人,怎会落得这?样?境地?”
眼见时间已过去大半,而青年口?风毫无松动,高观启知?他防备自己颇深,再多劝说暗示,只会愈发引他猜忌,也不会有比目下更好的时机。
他拍着青年手背,将诸般利弊在脑海中拉扯比量,只当自己是尊冷血无情的木石,诸般迟疑便在冷硬下来的心肠里荡然无存。
他眼底带着幽暗的戾气,恨声道:“魏凌生若是非要将我等?逼入绝路,我也不怕与他玉石俱焚。他自己都无畏惧,我又何必替他顾虑?”
青年惊疑看着他,问:“二郎还有什么手段?”
“陛下知?道,谢仲初为何要对陆向泽的身份瞒而不报吗?他若只是怕得罪魏凌生,就?不会在苍石城里设伏杀宋回涯了。”高观启冷笑道,“季归年偷梁换柱,那真正的陆向泽去了哪里?谢仲初去北胡走过一趟才发现,魏凌生将他那位好师弟割花了脸,送到宁国做了所谓的六殿下。”
青年微张着嘴,惊愕道:“所言当真?!”
高观启说:“千真万确。谢仲初还曾用这?秘密,要挟宋回涯替他拿了敌将首级。此事?在江湖在已传遍了。”
“难怪……难怪!”青年用力拍了下掌,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多年来大惑不解的疑问此时终于茅塞顿开,嘴里喃喃道,“我说他陆向泽怎么就?用兵如神,好似开了天眼了,所到之?处敌人望风溃败,千军难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青年精神抖擞,反身抓住高观启的肩膀,压着嗓音激动道:“二郎!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高观启苦不堪言地笑道:“谢仲初临死都不敢说。连我父,就?算被魏凌生虐杀二子,还要替大梁守这?秘密。我若是说了,是要受千古唾骂的。如非走投无路,我只会将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
青年容光焕发,振奋道:“高侍中是个爱民如子的贤臣,所以受他算计。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郎你?怎么也糊涂了?魏凌生这?样?的奸诈小人若是登位,哪里能有百姓好过?”
青年朝着门外?窥探一眼,拉住高观启的手道:“二郎跟我来!”
他带着人绕去了床榻后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布帛包着的小盒,小盒里有条腰带。
他撕开腰带的夹层,取出?一卷血书。
高观启粗粗扫了两眼,看出?是诛伐魏凌生的召令。
“这?上面盖了我的私印,我同张将军他们说过,四人各持一卷,你?带着这?东西出?去,他们便知?你?是我心腹,不会疑你?所言。”
青年说着将血书翻到背面,看了眼手指,犹豫片刻,狠下心,用力咬了下去。
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可?没咬破口?子,死死捂住手指,偏头无助地望向高观启。
高观启:“……”
他蹲下身,吃痛地皱了下眉,咬破手指,照青年口?述,将阿勉身份写明?,又在末尾嘱托众人传信于北胡。
青年靠坐在墙边,心神松懈,才忽而想起一人,低声自语道:“我阿姐不会也知?道这?事?吧?她嫁去宁国那么多年……”
高观启将血书收好,塞回腰带,系在身上,没有答他的话。
青年看出?他神色间的不情愿,见他起身,心中也生出?微末的迟疑,可?很快又被打消,自我安慰地道:“是他魏凌生不义在先,不能怪我不仁。二郎,你?会帮我的,是吧?”
高观启背光站着,居高临下地朝他看去,眼神晦涩,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深沉。
外?面禁卫已开始大声催促。
青年扶着墙起身,刚要说点什么,高观启后退一步,朝他端正行礼,告辞离去。
魏凌生还等?在殿外?。
初秋的风和畅而绵长,吹得衣袍不住飘扬摆动,坠在地上的影子也在卷曲中变幻,铿然作响。
孤影立在巍峨宫殿的包围之?中,头顶是好似涛涛乱流的浓云,也渺小得如同被萧瑟卷落的树叶。
高观启缓步走过魏凌生身侧,听见对方开口?问:“拿到了?”
高观启停了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偏过头看他,笑道:“我说过,我比你?了解他。”
魏凌生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这?事?由不得你?管。”高观启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与他争锋相对,“我只同你?约好,成王败寇。北胡之?争,你?若输了,我杀你?立威。你?若赢了,我带王孙西行避乱,替你?拔除隐患。他会同先帝一般死在路上。从今往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大梁皇帝。你?要是害怕,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魏凌生注视着他背影远去,这?次没有阻拦。
深夜,万籁俱寂。
高观启在灯前枯坐,看着窗外?残阳落尽,月上树梢。
门外?敲门声响起三遍,走进一道人影。
术士打扮的武者两手托着一张血书,放到桌案上,说:“时间太短,找了块相似的布,上面的绣纹只能仿个七八成,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出?来。字迹与印章,倒是没有别?的问题。”
高观启僵硬地转动眼珠,仔细比对起两份血书。
他手指在布帛表面轻抚,人好似失魂了,脑子被蒙在一片潇潇暮雨中,看什么都渺渺不清,半晌后醒悟过来,自嘲一笑,说:“事?到如今,还谈什么侥幸?一步都不能再错,又怎么管得了个人的死活。”
他拿起仿制的血书,凑到火上,看着火舌窜起,转眼将布帛吞噬,松开手,任由掉落在地。
屋内弥漫起一股焦炭的气味。几?片灰烬被热风扬了起来,落到桌上,又被高观启用手指碾得粉碎。
术士安静在一旁看着。
高观启低头盯着指尖染上的黑渍,面无表情地说:“待我出?门后,你?去转告魏凌生,截住今后去往北胡的所有书信,一只鸟都别?放过。”
术士问:“他若问起缘由?”
高观启靠到椅背上,语气冷淡道:“他若能截住,叫他自己看。他若截不住,说明?阿勉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领命欲要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灯火下伏案的人影,迟疑着问:“郎君,这?又值得吗?背上这?罪名,再没有回头路了。”
高观启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映跃的火光中,如有一层朦胧的金辉,他笑了出?来,说:“说明?我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静默良久,闷声道:“郎君也不是就?没有机会的。”
“就?是没有机会啊。”高观启长吐一口?气,“我从出?生起便是输的。我父亲野心勃勃,又恨我入骨,我要么生,要么死。我不甘心死,我选生。所以我只能跟着走他的路,忍辱负重,驱狼吞虎,待魏凌生势大,才借他权势报仇雪恨。
“可?是又能如何,我在这?条错路上已走了十多年,若再要跟魏凌生分?个生死,是我大势先颓。天下人心归向,七分?在他,我残局在手,赢也是输,争也是输,何必要天下百姓,再陪我枉送性命?说到底,我从来不是在与他争胜负,所以临了,也不算输在他手上。”
术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高观启低声感慨:“是我生来就?只能做一个,乱臣贼子。”
术士朝他深深一拜,语气诚笃道:“不管郎君决意如何,我等?都会陪郎君走这?一程。”
高观启再次回头看他,淡静的目光中逐渐多出?几?分?柔婉的温情,笑道:“好。宋回涯还笑我没有朋友,这?回是她有错。”
一夜秋霜降后,落落萧萧而下。满山桂花开遍,青翠的山林在浓烈的桂香中多出?一点金灿的秋色。
一匹马驰骋在斜阳秋风里,越过连绵的山脉,笃笃的马蹄震得两旁草木纷纷摇落,直至来到灯火荧荧的不留山前。
不待弟子上前询问来意,这?人便从马上倒头摔下。
青年在疲惫中短暂晕厥过去,等?守门弟子冲上来将他扶起,才又艰难睁开眼。可?分?明?是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人,也听不进耳边话,只强撑着一口?气,重复着喊:“宋回涯……宋回涯……”
众人知?他寻宋回涯该有要事?,当即二人合力,将他往山上抬去,又喊来一名小童,让其速速跑上山去通报。
宋回涯在半截山道上碰见他们,照面后发现是个万想不到的熟人,立马上前抓住对方手臂,朝他身上传去一股内力,叫道:“严鹤仪?!”
严鹤仪额头上是摔破的伤口?,血污盖住了眼皮,睁着半只眼,见到她面,紧绷的心神才敢放松,哽咽道:“宋回涯,梁洗出?事?了。”
宋回涯说:“你?们不是去北胡了吗?”
“是……”严鹤仪点头,眼皮沉沉压着,抬手擦了下血。
他足足一两日滴水未尽,此时说话,嘴唇干得开裂,直接渗出?血来。
好在弟子身边备了水,忙揭开水壶的口?子给他递去。
严鹤仪囫囵喝了两口?,喝得太急,呛得猛烈咳嗽,双眼血丝密布,沁出?泪来。
“怎么回事??”宋回涯弯下腰
问,“她被胡人抓住了?”
严鹤仪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宋回涯搞不懂了,单手将人扶正,说:“先上去坐,慢慢说。”
到了山上的严鹤仪总算镇定下来,喝了几?口?水,吃过弟子端来的白粥,身上有了力气。
大夫给他看过伤势,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摔打过的青紫。给他脸上止了血,出?门去为他煎药。
“你?们这?是遭劫了?”宋回涯说,“那也不该是你?跑回来啊。”
严鹤仪摇头,脸上表情不见先前那种急乱,却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懊丧:“这?是我自己摔的。”
他来时这?般匆忙,连命都顾不上了,日夜兼程地来求救,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以启齿,数次张嘴,才想出?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洗跟你?说过,她还有个家人。”
宋回涯听她骄傲地说过几?次,印象还算深刻:“我知?道。”
严鹤仪低着头道:“她其实还有个弟弟,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着他整理思绪。
严鹤仪说得很详细,似是能从那些细碎的讲述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边关附近的一户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闯进一伙胡人,她母亲怕她受凌辱,将她藏到了水井里,让她躲过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亲的,她母亲的,唯独不见她弟弟的踪影。第?二日我严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灾民,见梁洗孤身一人,灰扑扑地坐在家里,便将她带了回去。”
“梁洗听说我严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们帮她寻找她弟弟的下落。当时我父受伤,严家堡正值风雨飘摇,无人理会那样?一个孩子的要求,何况她还拿不出?银钱,于是将她打发。梁洗为了赚钱,没怎么多想,就?将自己卖了,去石场做苦役。但钱还是不够,她便生出?别?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闲逛,见我有钱,直接将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来,笑完发现不合时宜,可?实在忍不住,朝严鹤仪抱拳致歉。
严鹤仪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这?一笑,也觉得莫名有些诙谐,差点说不下去。
宋回涯问:“你?身边没有护卫吗?”
“那是我严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贼似的?”严鹤仪愤愤不平道,“何况护卫哪顶得住她,一闷棍将人给敲晕了。她当年才多大啊?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横!”
宋回涯连连称是,绷紧唇角肌肉,正经问道:“那后来怎么抓住她的?”
严鹤仪更大声地斥责,有种见了鬼的憋闷:“她抢了我的东西,来求严家堡帮她办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罗网,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耸动,再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抬手半遮住脸,抱歉道:“对不住,你?继续。”
严鹤仪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片沮丧,耷拉着脑袋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也算情有可?原,能将她如何?本是打算将她放逐出?去,我不甘心,想还她一拳,领着我父亲来找她寻仇,可?我父亲一见她面,发现她根骨奇佳,天资过人,便同意帮她寻人,只要她答应来日出?手夺刀。”
宋回涯:“夺刀?”
严鹤仪说:“是。我父只我一个儿?子,我又没什么武学天赋,他指望不上我半分?,索性让我念书去了。可?身边人争权夺利,是不能容我接任严家堡的。我父就?放言,谁能抢到那把刀,谁就?是下一任的严家堡堡主。他收养了许多孤儿?,教?他们习武,只要求他们来日能护我平安。梁洗是其中资质最高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