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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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问:“人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严鹤仪说:“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她弟弟是个男孩儿?,又十分?聪明?,那帮胡匪没舍得杀他,将他带去宁国,卖给了一位富商。”
宋回涯奇怪问:“那梁洗怎么现在才去找?”
“不,梁洗当年就?去找过一次,只是对方不愿意跟她回来。”严鹤仪说着悔恨不已,拍打着膝盖道,“早知?她弟弟是个如此凉薄之?人,当初便是随意在街上找个相似的乞儿?来哄骗她,也好过告诉她实情!”
第112章 南风吹归心
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停下缓了口气,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通晓人情,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 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
宋回涯想,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唇角肌肉绷紧,说来全是不?满,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想一出是一出,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抬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惨的嚎叫,梁洗紧闭着?嘴,仰头看着?那?片狭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她才顺着?绳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时,空气里飘着?浓黑的烟雾,地上是横陈的尸首。她浑身被井水打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步步越过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尽,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门?,虚脱坐了下去。
这一坐,等她抬起头,画面?到了宁国那?扇陌生的朱门?前。
梁洗曾透过大门?,见过一眼她的弟弟。
虽有数年离分,可她还记得少年的长相,对方眉眼与?她父亲相似,轮廓随了她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少年拿着?书本从堂前跑过,与?一名仆役嬉笑着?玩闹。瞥见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没有感触。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冷水,耳边有一阵阵无声的潮汐在汹涌。
她载不?动那?份积重的愁苦,无法思考。
这样想来,她最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是在严家堡。
严老堡主重伤退隐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夺刀。
她一个横空出世?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力压众人,却不?能服众。
严家堡风雨飘摇,众人群起讨伐,逼她退步。
严鹤仪穷途之下同她商议,与?她成婚。这样她即是执刀人,又?是少夫人。门?中长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见严老堡主。
老者闻听来意,对着?她摇头说:“梁洗,你错了。”
他已无多少气力,强撑着?病体坐正,直视梁洗的眼睛,教会她这江湖的第一个道理。
“他们苛责你,向你要说法,是因为他们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严老堡主的声音严厉而?深刻,字字锋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这江湖,从来瞧不?起后辈,更瞧不?起女人。你应该同宋回涯一样,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们解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杀到他们胆战心惊!杀到他们当着?你的面?,只敢说你好,不?敢说你坏!”
“杀!”
那?道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梁洗整个人如同出水的鱼,剧烈喘息起来,下一瞬,从大汗淋漓中猛然惊醒。
梁洗睁开眼睛,思绪变得清晰。
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年停在门?外?,在火光熄灭前,换了墙上的蜡烛,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
梁洗气若游丝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声,端起一个汤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着?下巴,无从反抗,被呛了数口,咳得心肺要从胸腔呕出。
青年给她喂完东西,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弟……我已经是严家堡堡主了。”梁洗手?指动了动,挣扎着?将脑袋朝他脚边靠去,艰难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严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肃着?脸回避她的视线。
梁洗极力仰起头,在对方走出大门?前,发?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千两?黄金,本想给你作补偿。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离开时再给你。”
好在这暗牢幽静,哪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还是叫青年听清。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回过头来,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闭上眼睛,药劲上来,吐不?出连贯的字句,嘴唇张合着?说道:“阿姐何时骗过你?”
青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思及她先前对自己的推心置腹,确实没有可能空手?来会。犹豫后走了回去,辨认着?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你就算在宁国谋得官职,也不?能长久。到了大梁,阿姐能护你平安。”
这些话,早在见面?时梁洗就说过一次。
青年置若罔闻,与?梁洗隔着?一小段距离,问道:“你带来的东西呢?”
梁洗呼吸沉缓下来,像是睡着?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请求:“你先把我松开,阿姐手?疼。”
青年追问了几?遍,她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青年见她奄奄一息,又?刚喝过药,正是骨软筋酥,怕连只猫也放不?倒,上前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
梁洗侧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调动不?了四肢,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过去问:“在哪儿??”
梁洗睁开眼睛,骤然暴起,浑身重量压到他的背上,右手?顺势抵住他后脖颈,因抖得厉害,施展不?出力气,左手?一并压了上去。
她浑身血液上涌,双目猩红,发?丝扫在青年脸上,连同纵横的泪水,从咬紧的牙关中声嘶力竭地挤出两?字:“阿——弟!”
第114章 南风吹归心
青年奋力?挣扎,气管中发出一阵短促的?倒气声,惊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颈,试图顶住梁洗的?压迫。察觉到背上人体虚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将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着伤处,半滚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对面的?土墙,才敢转身朝后看去。
梁洗侧躺在地,几次试图起身,都没能支撑着坐起。她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从低处望向对面的?青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与?眼角绷紧的?肌肉,叫她晦暗的?眼神带着别?样的?凶戾与?杀意。纵是脸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丝毫的?柔情。
青年对她的?目光感到心悸,脖颈仍在钝痛,似乎稍一扭头,脆弱的?骨节便要断裂。他浑身僵直,战栗不止,一手扶着墙,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紧,对着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挥刺。
他带着哭腔问:“为……为什么?”
却没有要听梁洗解释的?意思?,认定她拿出发簪是为与?自己一分生死,也发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强行催动内力?,引得经脉气息紊乱,内脏受损,呕出一口?血来。她两指点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药跟着血液一同?吐出。
她试图掰开发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经扑了过来。梁洗只能忍着眩晕,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致命的?刀伤。
青年没练过什么武术,进攻毫无章法,一击落空,高抬起手,追着再次落下。
梁洗视线昏花,看着那凝成一点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锋极为锋锐,撞上的?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刀片微微一滑,又从缝隙中贯穿血肉,钉在了梁洗的?手掌。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飙溅,只顺着刀剑在往下流淌,可青年还是闭上眼睛颤抖了下,微张着嘴,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哀鸣,但又很快睁开,见梁洗正要去咬发簪上的?雕饰,不加思?考地冲上去抢夺。
青年蛮横地掰开梁洗手指,将发簪从她手心抠出,正欲丢弃,偏过头时,看见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将刀片抽了出来。
这一幕触目惊心。拔刀的?瞬间,原先平缓的?血液骤然迸溅开来,因梁洗甩动的?姿势,点点落在青年脸上,有一簇飞进了对方眼睛。
青年视野一片血红,被迫闭上眼睛,他立马抬手去抹,脚下仓皇后退。梁洗已不顾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进青年的?脚尖。
青年惨叫着蹲下身,手指随之松开,发簪掉了下去。他两手并用地拔出刀锋后,踉跄得站不稳身形,一脚踩在那根发簪上,将顶部的?玉雕踩裂开来。
梁洗伸长右手,将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药粉,混着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过来,塞进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举起刀。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惊怖、凶恶、畏惧等等,诸多情绪交错陈杂,连嘴唇都在颤抖。
梁洗唇色苍白,但嘴里全?是伤口?,不断有血从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视着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又叫了一声:“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种平实的?忠厚感,此时抹着血液的?两眼仿似闪着红光,全?身发力?的?一瞬,活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
许是流了太多血,也许是先前喝下的?药被她吐了出去,又许是疼得实在太厉害,仿佛心肠都叫剖了出来,那些在灵魂深处狂暴的?刺激让梁洗刹那间生出一股力?气。
在青年持刀袭来时,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对方受伤的?脚,将人放倒在地,再次压到他后背,曲指击打在对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还要故技重施地挣脱,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飞魄散地求饶:“阿姐!阿姐!不要杀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稳,金属的?冷光不断在青年眼中晃动。男子偏过脑袋,试图远离,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觉眼皮上有丝丝发凉,不知是否被划出口?来,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啜泣。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梁洗的?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树桩内传出的?回响,她靠在青年耳边,真心实意地问,“我?待你?没有一处不好,你?为何想要杀我??”
青年听出了她的?留恋,凄厉哭喊着道?:“他们早要杀你?,无所谓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着他们将你?关在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杀你?的?!”
梁洗贴近他的?侧脸,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着泪的?眼睛里水光浮动,视野尽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烛火闪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着被大火烧成焦土的?村庄、遮天蔽日的?黑烟、以及母亲不舍的?脸庞。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恳求犹如甘甜醇香的?毒药,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钻。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赖你?的?。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亲人……我?从无心要害你?,可他们逼迫我?,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文弱书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许我?高官厚禄,说我只要能将宋回涯骗来,不计成败,都是有功之臣,来日能将权势抓在自己手里。我从小被他们羞辱是个野种,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头做人,可以带着阿姐一起在宁国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过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骗过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语,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静,听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被举得高高的?,化?成尖锐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颤声道?:“你?不是轻视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厌烦我?粗俗,怎么会对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会用药将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有种猝不及防的?惊惶。
梁洗凄怆道?:“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哪怕你?刚刚同?我?说?实话。”
向来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远。可越想越是悲凉。
梁洗低声说?:“你?若是嫌贫爱富,我?不会怪你?。你?若是六亲不认,我?也不会怪你?。即便你?是个恶人,薄情寡义,坏事?做尽,我?都舍不得杀你?,只当自己不知,远远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语气中那绵绵的?情义如同?残更?的?滴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恨与?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个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吗?国仇家?恨,你?认贼作?父就罢,还要帮着他们,来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净,是你?非逼我?杀你?!”
“可爹娘又不是宁国人杀的?!是大梁自己无用,边地异族数十?,谁都敢来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当初杀害爹娘的?究竟是谁?何况养我?长大的?是宁国,你?告诉我?谁是手足,谁是贼!”青年梗着脖子,嘴里发出乌鸦垂死似的?嘶鸣,“全?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不来找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我?如果没有你?这阿姐,我?本可以做个好人!”
梁洗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沦为一场泡影似的?笑谈。脊背弯曲颤动,一阵大哭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察觉到她的?失神,两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个身,欲要操纵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皮肤,利落地割开他的?喉咙。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对着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两手捂住伤口?,指缝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在地上,用膝盖奋力?朝外挪动,想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