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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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栈,跟里头的伙计打听你的消息。那伙计以为你闯下大祸,有意为你隐瞒,结果引来武师的杀心。归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见她强忍着哭声,悲伤落泪,情绪稍稍平和,放缓了语速,只是措词依旧严厉。
“宋知怯,江湖就是这样,风急浪恶,不是人人都愿意与你讲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只能是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一只蚂蚁。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你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小手段,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心里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个青年,心肠狠绝一些,或是同你一样记仇,非要找个人宣泄。你或许命大,跟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对面那个妇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这样,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奉劝你,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替你帮别人收尸!”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老者拿着刀走出来,看不过眼,幽幽说了一句:“心情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火?你这本事,比她还不如。”
宋知怯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师父教育我呢,你别、别管我!”
老者讨了个没趣,气笑道:“没心肝的鬼丫头。”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见她是诚心悔过,也是被她哭得心疼,叹道:“起来吧。”
宋知怯还跪着,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脚挣开,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第018章 万事且浮休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妇人一时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儿和郎君坟前祭拜。我要他认错!”
“好。”宋回涯应下。抓起斗笠,戴在头上,将女人扶起,问:“如何称呼?”
妇人犹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松开手,语气柔和而坚毅,“站稳了。走吧。”
这次今日第二次站在断雁山的石阶上。
日暮时分的橙红霞光落在连绵山峦间,蜿蜒盘曲的小径上流淌着滚滚余晖,如同自云天深处投下的万丈垂影。
脚底踩住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逆着这道倾天而下的磅礴浪潮——越山、攀峰,叩问天高。
天高可问否?
不知是疲累,还是生怯,女人终是停住了。
她半侧着脸,没有看向身后人,只是这一刻,胸中的澎湃意气再次被直入九霄的山海拦了下来。
她踯躅想问:大侠,您形单影只,凭着双拳两腿,能走得到头吗?
宋回涯抬了抬遮住眉眼的斗笠,笑着上前,手掌按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二娘只感觉脚下生风,眨眼间,人已跨过重重台阶,站在山门之外。
她仰起头,望着巨大青石上笔走龙蛇的“断雁”二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而为人的尊严,在这浩大恢弘的气势前,被撑了起来。
守山弟子未听见足声,偏转过视线才发现对面多站了个人,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指着她斥问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赶紧滚了吗?若还不识好歹,当真要对你不客气!”
“我来带她上山。”
弟子诧异看去,挪开半步,才看见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从容剑客。
“请问阁下是何人?”弟子被她周身气场震住,以为是不认识的贵客,低下头谦恭问了一句,“前辈可有拜帖?”
宋回涯斜握着剑身,虚靠在肩上,气定神闲地道:“拜帖自然是没有,将你山中管事叫出来,我来找一个人,讨一个公道。”
弟子表情呆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以为是受人戏耍,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猖獗鼠辈,也敢到我断雁门来撒泼放肆!”
他眼尾斜向二娘,凶横道:“你以为找了个帮手?我看你是找了条死路!”
弟子一手按住刀柄,就要抽刀,白刃尚未出鞘,便看见一截黑铁以迅雷之势劈在他的兵器上。
一股莫大的力劲从双臂与腰侧荡来,震得他骨骼发麻,身体刚打了个寒颤,人已倒飞出去。
弟子眩晕地睁开眼,半边身体还在麻痹,面露骇色,慌忙从腰间摸出鸣镝,朝天空射去。
不多时,山顶传来仓促凌乱的钟声。与那阵阵雄浑声浪一道赶来的,是如乌云汇聚的山门弟子。
人潮从四面向着二人涌来。宋回涯甩动着手中长剑,潇洒迈步,温和笑道:“二娘,告诉他们,你来做什么。”
二娘颤颤巍巍地抬脚,穿过高耸的石门,面向来势汹汹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挺着胸膛高声怒吼道:“把我郎君的尸首,还给我!把我儿的命,还给我!都还我!”
宋回涯跟在她身后,清冽的声音激荡而去,语气平和道:“听见了吗?如果听不见的话,我便一路打上山去。砸了你们的牌匾,拆了你们的祖师堂,再和你们好好说一遍。”
周遭顿时骂声一片,沸沸扬扬,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错,寒浪叠起,悍然扑杀过来。
“找死!”
“哪里来的狗,也敢在门前狂吠!”
“断雁门岂是你这样的贱种可闯?!脏了我山门的地!”
二娘耳边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吞没,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宋回涯的剑尖抵住她的脊背,泰然自若道:“二娘,只管往前走。我看看谁能拦得住。”
二娘便闭着眼睛朝前走了一步。
宋回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所谓山上的大人物,其实离近了看,也没什么好怕的。”
冲杀的宏大阵仗引动地面微微震颤。
二娘以为面前该是千军万马,睁开眼,率先映入的眼帘的只是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那只手惨白得几乎没多少血色,多年习武,青筋与肌肉俱是线条分明地外突,手中握着的剑却是黑得透彻,沉沉如夜,幽冷如霜。
一剑顶去,挡住迎面袭来的刀锋,霎时破开密不透风的杀机。
随即长剑脱手,环着她的脖颈横扫而过,二娘余光觑见那抹残影从她右侧瞬移至左,身形竟比剑光更快,再次抓住飞旋的剑身,足尖稍一点地,长身凌空而起,右腿朝后鞭踢,霸道地从人群正中劈出一条道来。
前排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击中的部位虽不是要害,可气血受强劲内息涤荡,一时间手脚脱力,直挺挺地瘫倒,吓得后方同伴方阵大乱,
二娘看着地上哀嚎痛呼的青年,浑身战栗不止,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冲涌着一种热血沸腾的激荡。
那股热流畅通无阻地传向大脑,让她理智一时觉得清醒,一时觉得虚妄。不待厘清,人已大步朝前跑了过去。
一群青年望着她,目光稍有偏移,瞳孔颤动,面上浮出难以掩饰的怖悚。
宋回涯口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声音清亮若黄钟大吕,盖过对面那阵喧天的嘈杂:“谁若再拦,我的剑,就要出鞘了。”
人群陡然退开数步,一众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纷纷又喊叫着逃散开来。熙攘中已听不清具体是在鬼叫着什么。
也仍有几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汉,继续抄着刀剑奋勇上前。
宋回涯左手轻按在二娘肩头,身形如鸿雁腾起,夹着剑鞘的两指微松,伴着一声清越剑鸣,剑鞘滑入二娘怀中,寒芒刺向负隅顽抗的青年。
前排弟子再做躲闪已是不及,被那携风雨撼山林似的一剑骇得狼狈不堪,面上惊恐万状,脚下踉跄后退。
待寒光收敛,瞪大了双目看着胸前飙出一道血线,两眼为黑光笼罩,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倒。
宋回涯剑尖悬垂,血珠顺着滚落下来,在石砖上缓缓散开,略带失望道:“不堪一击。自讨苦吃。浪费时间。”
弟子嘴唇哆嗦,抖如筛糠,被身后人扶起时,才意识到宋回涯手下留情,容他在生死线上走会一遭。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朗声笑道:“二娘,不如就去山顶看看。与山脚人间,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大约是见态势濒临崩溃,局面实在操稳不住,总算有人匆匆自山上赶来,伸长了手臂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弟子们闻声如蒙大赦,再次散开一圈,唯恐避之不及。
宋回涯转着手中兵刃,朝青石块间的缝隙中随意一刺,剑身穿透坚硬的地表,轻巧得像扎入一层松软泥地,直挺挺伫在地上。
那锦衣男子大步流星,从高处阁楼上赶来,见此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两手抱拳,神色郑重地说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何故来我断雁门寻事,有何要求,难道不可相商吗?”
四下人声鼎沸,他回头警告地睨了一眼,周围的窃窃私语才勉强隐去三分。
宋回涯无辜说:“可不是我主动挑事。我分明道过来意,一群虾兵非要赶上前来打上一场,我只好给他们松松筋骨。”
男子强忍着脾气,谦谦有礼地道:“原是弟子们不明缘由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解惑。若是我断雁门的过错,在下做主,自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可阁下今日不给情面闯我山头,伤我门内弟子,也需留个合理解释。”
宋回涯看他一脸阴邪,懒得多说,指向二娘:“苦主在那儿。”
锦衣男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侧,看清二娘面容之后,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又实在回忆不起来。见她短褐穿结,蓬头垢面,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请她开口。
二娘张开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宋回涯提醒说:“是几日前,你儿出了事?”
二娘忙点头,捂着嘴悲怆道:“七日前,我带我儿去逛庙会。我儿见一年幼小童坐在地上抹眼泪,像是与家人走散,便过去将她扶起。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不要害怕。忽然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给了我儿一巴掌!你们断雁门的人,手劲如何大?我儿直接被打飞出去,满嘴是血,当场晕了。”
锦衣男子听到中间时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又迅速调整过来,垂放在两侧的手改成交握于身前,佯装态度诚恳,面露沉思。
宋回涯眼神淡漠地看着他,男人似有所觉,转过瞳孔与她对视,末了扯起唇角礼貌地笑了笑。
宋回涯同是回了个阴恻恻的笑容。
妇人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动作,失声痛哭着讲述:“他们明知错怪,也不道歉,反骂我儿低贱,不该靠近,说罢带着人转身便走。当晚回去,我儿就高烧不退,双耳流血。痛苦熬到第二日,我郎君去借到五两银子,带去医馆看病。老先生不在,坐诊的学徒随意扫了一眼,开出五贴药,打发我们回去。才喝过一贴,人就没了……”
她气息短促,只能发出浑浊的轻音,仅离得近的一群弟子能听见个大概,后者忙着与身边人转达,场面又喧闹起来。
男子惋惜长叹,思量许久,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令郎真是……福薄啊。”
二娘只顾着伤心,没觉出他话中意味。
男人亦不在意她的想法,主动侧身对着宋回涯问:“所以阁下是来帮这位娘子讨要诊费?是哪家医馆如此疏忽大意,人命关天,也敢敷衍塞责。在下定然派人前去责罚,命他向这位娘子登门道歉。”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宋回涯意想不到。太过荒唐,以致于让她笑了出来。
二娘也呆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尖叫着道:“我不要钱。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你不要钱?”男人再次看向二娘,茫然道,“这位娘子不是借钱看的诊?五两银子可不是少数。虽说是那医馆祸害的人命,与我断雁门不算相关,可叶门主向来慈悲,在下便私自做个主,替你免了这笔诊费。”
二娘嘴唇翕动,被他几句强词夺理乱了思绪,又听周围众人不明真相下指指点点地说着长短,只晓得惨白着脸反复重申:“我不要钱,我要人。”
“你要什么人?人不是已经死了吗?”男人眉目低敛,表情悲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二娘强提一口气,凄厉咆哮道:“我家郎君向你山门借钱,几日未还,因我儿病逝,心中苦闷,对着催债道弟子说了句不还,被你们的人劫走痛打!昨日我来询问,门口的那个弟子说,昨日打死一个人,正是我郎君,尸首不知被丢到了何处。他们都死了,我还要钱做什么?你们不如一并杀了我!”
男人面有痛色,似也同情,可开口是一派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门主虽然心善,愿意借钱给一些贫寒人士暂作周转,可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啊!不能因谁可怜,便可以赖账了,那天下岂不乱套?阁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门内弟子看不过出手教训,许是没有轻重,所以不慎将人打伤,实在罪过。”
他说着顿了顿,隐晦询问:“那位郎君身体还好吧?真是被我门中弟子打死的?”
二娘肝肠寸断,仿佛被人生生削了层皮肉,心中已是恨极,奈何嘴笨,一句也说不过,只能求助地看向宋回涯。
宋回涯眸光幽深,带着风雨欲来的晦暗:“不慎打死,尸首总该要有一幅。总不是自己门下弟子犯了错,连交代都没有,直接把尸体都丢了。”
男人低垂着头,俨然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推脱态度:“这个……在下还真是不清楚。稍后着人询问。”
宋回涯没了耐性,说道:“也无事,你省些废话,直接将打人的那几个都叫出来,我自会与他们讲讲道理。就先从喜欢抽人巴掌的那个开始。看你反应,该认得吧?”
男子见二人油盐不进,面上多出几分燥色,看宋回涯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露骨的怒意,压着嗓子道:“莫要得寸进尺!”
“这辈子没人教过我这个词。”宋回涯已憋了满肚子邪火,面上却笑得愈发和善,“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满口獠牙胡乱攀咬,看是没什么正经人教过你礼义廉耻。我今日烦心得很,实在不想再听狗叫,你若不想讨打,乖乖滚一边去。”
宋回涯无视他,抽出长剑,甩了道剑光,掷地有声地唤道:“二娘,上山,我带你一个一个认。”
男子斩钉截铁道:“断不可行!”
见宋回涯不做理会,男人侧步拦住她,也厉声道:“即便认出来,阁下恐怕也讨不了什么说法。当日出手教训这贱妇的,不是谁,正是我断雁门的少门主!”
二娘的哭声止了,四面的议论声也停了。
宋回涯抬起头,望向对面男子,看见了他眸中未曾敛去的高傲与怜悯,写着分明的自信,笃定她二人听见这名号,便会知难而退。
妇人的眼神空荡荡的一片,衰微瘦弱的身躯摇了摇,最后只剩满地万念俱灰的绝望。一下子仿佛死了。
“哦。”宋回涯恍然大悟发出一声,笑了出来,“呵。”
钱老将前院东西潦草收拾了下,过去拽起躲在角落碎碎念的宋知怯,催促说:“你去收拾一下包袱。天黑后你师父不回来,我带你离开。”
宋知怯如遭雷劈,全然忘了先前的恩怨,表情一耷拉,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不是吧老头儿!我真的没有要吃你的鸡,我只是抓着它拔了两根毛,逗着它玩而已。你这就要将我赶走了?我师父回来你可怎么向她交代?爷爷我再也不了!”
钱老嫌她聒噪,耳朵被吵得生茧,觉得是多此一举,干脆自己进了宋回涯的屋。
宋回涯身无长物,来时也不过只带了几件衣服,如今已折叠好摆在床头,此外只有一本卷边的书册,被她随意放在了临窗的桌案上。
钱老拿在手中,随意一翻,书页压着中间的折痕,自行翻动到宋回涯刚读过的部分。
宋知怯还死死挂在他腿上随他走动,见状伸手想要去抢,无奈个子太过矮小,几次扑空,气急道:“你偷看我师父的东西,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