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冬—— by陈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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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是坏的,轻微往上一抬就能打开。
屋内狭小逼仄,放着两张铁架床,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应该是跟人一起合租,另一张床也铺了,枕头上的棉帕有些发黑。
工地除了安全帽什么都不提供,没有工作服,没有工作证,柜子里堆满散落的扑克,别说合同,连张纸都看不到。
闻冬泄气,手机响起,是张星序。
她关上门,走到过道接起。
“你在哪?”话音很急,掺杂着担心。
听到他声音瞬间,闻冬紧张了一天的精神倏尔放松下来,四肢都泛着酸软。
不远处的施工噪音传到耳边,给这个惨淡的秋夜染上几分色彩。
她以为张星序到了医院没找到她,解释说:“我到工地这边来找——”
张星序打断她:“几楼?”
声音重叠。
闻冬怔愣,猛一抬头对上急跑上楼的张星序,霎时忘了言语。
他大步跨上楼梯抱住她。
用力得闻冬肩膀发疼。
“别乱跑。”他说。
“你担心的事我来处理。”
“闻冬,你想他活着吗?”
“什么意思?”闻冬手上施力推开张星序。
“他的病情我问过医生, 情况不算好,如果能稳定下来,建议转院治疗。”张星序看着她, “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 现在看你和家里其他人的意见。”
他顿了顿, “继续这样下去,不好说。”
工地的嘈杂被秋夜拉远,楼下有人咳嗽吐痰,骂声紧随其后, 巷子里的狗像是听懂了, 停了两秒, 旋即爆发出狂吠。
闻冬紧握手机, 声音沁凉,“我不想他活。”
她抬脸和他对视,“但我更不希望他死。”
说她自私也好,没良心也罢。
她始终无法承受未知带来的恐惧。
张星序抬起手,替她一粒粒扣上外套纽扣,“我们先回去。”
“工地这边你不用操心, 工程的项目经理在外地, 答应了明天回来。他们虽然没有签合同,但每天上工都有签到,签到表我让他一起带来。”
张星序牵起她的手,默默传递暖意。
闻冬的指尖一点点回温。
“这段时间不要乱跑。”张星序说, “找不到人我会担心。”
闻冬垂下眼, 落到两人交叠的手上。
话音轻缓:“还不是找到了。”
张星序牵着她下楼, 闻言手上力道微微收紧。
按理说她没告诉闻一鸣自己来了工地,张星序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还连跳两级直接联系到了项目经理。
他对她要做的事简直掌握得一清二楚。
走下最后一步台阶, 跨过生锈的铁门,三步台阶下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黑口罩,这会儿双手交握在身前,见张星序出来垂目颔首。
闻冬皱了皱眉,想到什么脚步稍顿。
“怎么了?”张星序侧头。
闻冬:“他们是你的保镖?”
张星序承认:“是。”
“那上次……”
“上次也是。”
闻冬本来还想问是不是他雇的,转念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折腾一天太累,跟他上了车。
她一开始以为是网约车,也没注意,和他上了后座,张星序拧了一瓶水给她。
凉水润湿喉咙,缓解些许干渴。
“阿星,白医生的电话。”车往外开出两百米,司机拿起中控的手机往后递,张星序没看,一双眼睛落在闻冬身上,“不接,挂了。”
司机的声音很年轻。
他借着路灯的光瞟了眼后视镜,这一眼恰好跟闻冬对上,他无所谓耸了耸肩,摁下静音。
闻冬下意识以为是医院的电话,心头一紧:“哪个白医生?”
张星序说:“不用紧张,是我一个朋友,和叔叔的病没关系。”
话落,放在中控的来电中断,屏幕暗下没两秒再次亮起,电话又打了进来。
闻冬看到屏幕上白叶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接?”
张星序探身拿起,挂断,“没心情。”
顺手将来电号码拉入黑名单。
之后一路安静,闻冬没空去想这点端倪,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上午田澄婚礼,中午噩耗传来,她连轴转到现在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
车直直开到医院住院部,闻冬打开车门走进医院,张星序把酒店信息和房卡都给了司机小杨,让他帮忙把车上的行李放过去。
小杨是他家司机的儿子,两人年纪相仿,几乎是一起长大。
说来也巧,国庆这两天他正好在莲山旅游,接到张星序的电话二话没说把车开了过来。
小杨收下房卡说好,犹豫两秒到底从窗户探出头去叫他,“阿星,你最近怎么样?”
“还死不了。”张星序没回头,追着闻冬的方向离开。
闻冬没乘电梯,一口爬上三楼,有家属开始在外面走廊打地铺。
闻一鸣不知道从哪搬了两张椅子,黄从英侧身把头靠在他肩上,脚边放着闻冬先前买的东西,袋子空了大半,应该已经拿进ICU了。
闻冬放轻脚步过去。
闻一鸣在看手机,屏幕光照在脸上,不知看到什么内容,眉头蹙在一起,脸色很差。
闻冬走到他面前,“你带妈去酒店休息,这里我来守。”
闻一鸣抬眸看她,“你?”
闻冬没想跟他商量,拿出手机订酒店,“现在快十点,我守到凌晨两点给你打电话,换你来守下半夜。”
闻一鸣下意识想拒绝,闻冬似有所感瞥了他一眼,“你要是不想来也行,反正我到两点就走。”
黄从英把头抬了起来,轻叹:“还是我来吧,你们都去休息。”
闻冬懒得和她扯,下滑列表选了附近的酒店,一张金色房卡倏然递到眼前——是张星序。
“酒店我订好了,就在医院斜对面那栋大楼。”他的目光从黄从英转至闻一鸣,把房卡换了个方向,“暂时只订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安心住在那儿。”
“换洗衣物我联系了闻冬的姐姐,她说明天可以送过来。”
闻一鸣还在狐疑打量,没去接。
闻冬直接弯身提起地上口袋,拿走房卡扔进去,往闻一鸣身上一丢。
什么都没说,意思却很明显。
——赶紧滚。
黄从英看着张星序,嘴唇微动,刚想问点什么,恰巧医生从电梯出来。
医生戴着口罩,胸牌写着余万霖,不是闻代平的主治医生。
周围几人都看向这边。
闻一鸣和黄从英从椅子上站起,以为出了什么事。
余万霖对张星序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张星序颔首:“余医生。”
余万霖视线扫过黄从英母子二人,顺势看向他身边的闻冬,“你家属?”
张星序:“嗯。”
“今晚我值班。”他说,“刚才在上面我找老江了解了下病人的情况,现在主要观察会不会二次出血,之后只要度过脑水肿的高峰期就好多了。”
余万霖藏了后面一半话没说——就算度过水肿期也并不安全,后续多种并发症随时会危及到生命,但看着眼前这个被儿子搀扶着的女人显然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你们留个能签字的人就行,没必要全部在这儿。”他提醒。
黄从英点点头,瘦弱的手抓着闻一鸣。
闻一鸣看了闻冬一眼,“两点叫我。”
母子两人走后,余万霖把张星序叫到一边。
他推了推眼镜,“白叶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怎么回事?”
张星序回头,闻冬坐在闻一鸣刚才那把椅子上,有电话进来,她接通起放到耳边,嘴唇轻碰说了什么。
“没什么。”张星序收回视线,换了个话头,“她爸痊愈的概率是多少?”
余万霖摇头,“实话跟你说吧,开颅手术躺进去的,恢复得好留条命成为植物人,恢复得不好……随时可能离开。”
他回答完问题,没忍住用病历夹去打他胳膊,“好好的你转移什么话题?”
“白叶都和我说了,你私自把药给停了。”
他反手用病历夹垫在他手下,另一只手搭上他腕侧脉搏,“戒断反应严重吗?”
“还好。”张星序想抽手,余万霖按得跟什么一样,他索性由他去,“你不是学的脑科,还会号脉?”
余万霖没理他,抬眼说:“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张星序:“……”
他放下他的手,“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张星序瞧他一眼,袖口下拉遮住腕侧的淡疤,弯唇轻哼,“还以为你真会,原来只是个半吊子。”
听得余万霖又打了他一下,“给我好好说话。”
张星序敷衍嗯声,下意识去寻闻冬,视野中那道白色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他脸色一变,抬步过去找人。
余万霖跟着他走,“你去哪?”
闻冬没走远,她接到李曼悦的电话,站在客梯前准备下去接她。
张星序松了口气,朝她走去。
她的手依旧发凉,脸上的妆开始斑驳,嘴唇只剩原本的唇色,很淡,看起来异常憔悴。
电梯门缓缓打开,李曼悦一身黑色长西装出现在电梯里,身后跟着四个一身正装的男人。
看见张星序,她缓缓摘下脸上墨镜,侧头轻轻甩了下头发,“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是,我……”闻冬拍了拍脸,后退半步让她出来。
她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手往口袋里摸,拿出闻代平的手机,“这里面的工资记录有用吧?”
李曼悦接过来递给律师,抬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你放心,他们是专业的,你就算不信我,你还能不信银禾传媒的律师团队?”
手往后一伸,其中一个男人立马递上一个纸袋。
李曼悦拎出一件风衣绕过闻冬肩膀,替她披上,“里面还有条长裤,你待会儿去卫生间换上。”
她扫了眼她露在外面的腿,厌烦啧声,去看张星序,“你就这么让她穿着高跟鞋跑了一天?”
没等他回话,转头吩咐:“下去买双36码棉拖鞋上来,要粉色。”
刚才递纸袋的男人应声,回身去按电梯。
余万霖刚走近,就听到这个黑西装女人冷笑一声,刻薄之极地说:“这才三楼,你找个窗户跳下去还不一定会死。”
男人点头,循着安全出口去了楼梯。
只是刚离开没十秒,电梯门再次打开,小杨提着两口袋走了出来,扬眉喊:“阿星。”
他低头拉开袋子,“喏,这你要的洗漱用品,拖鞋毛巾水杯什么的都在里面了,我都买了两套。”
“过来的时候想着你还没吃饭,随便打包了两盒炒饭,这个点大多数饭店都关门了,只有快餐,你要是不想吃我还买了几个饭团和三明治,先垫垫?”
一抬头,发现面前站了三四五六七——
七个人?!
张星序和闻冬他认识,旁边穿白大褂的他也知道,是医生跑不了。但这个一身黑身后还跟着三个男人的女人是谁?
碰巧李曼悦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李曼悦站到闻冬身边,搂住她的肩,语气听不出情绪,“现在外卖小哥都不穿工作服了么?”
小杨:?
余万霖还有事,没有多留,跟张星序说了声就坐电梯走了。
李曼悦跟小杨的交锋转到张星序身上,后者视而不见,把口袋里的棉拖鞋找出来让闻冬换上。
换好李曼悦陪闻冬去了卫生间。
“我晚上那会儿还担心来着。”她帮她拉下背后的拉链,“张星序在这儿,这事就好办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李曼悦挑眉,有些意外:“他家是做房产生意的,你不知道?”
闻冬仔细思索,“好像是说过。”
但她没当真。
“房地产业的利益一环扣一环,有他在,能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李曼悦说,“你要知道他们张家的人情可不好赚,多少人想也想不来。”
她转过闻冬的肩膀,替她理好衣领,“冬宝,我感觉他好像为你开了个大口子。”
停顿一下,继续说:“你说我要不要沾沾你的光,让他也欠我个人情?”
李曼悦一行人离开后, 走廊安静下来。
闻冬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朝后抵住墙面,拆开饭团包装缓慢咀嚼。
走廊的灯只开了几盏, 照到电梯那边已经不剩什么。
打地铺的人睡在一张极其狭小的木板上, 垫了一床被子又睡又盖。
她摸出手机看时间, 把最后一点吃完,弯下腰想找水喝。
翻找口袋的声音的在夜里尤为清晰,张星序偏头,“要什么?”
她恍惚了一晚上, 这会儿才有时间缓缓, 眨了眨眼, “水。”
张星序拿过身边的保温杯, 给她倒了一杯水,又牵了牵她腿上的毛毯。
水很烫,闻冬握着茶盖轻吹,“其实你不用陪我留在这儿。”
张星序置若罔闻,“你想吃泡面吗?”
闻冬看他,张星序又问:“还是想吃其它的?”
拿出手机, “点外卖?”
他铁了心不回答她。
闻冬没什么胃口, 扯了抹笑,说不用。
后半夜,闻冬靠在张星序的肩上打瞌睡。
肩膀被人推了推,张星序抬眼, 闻一鸣双手插兜, 头发凌乱, 一脸不耐烦支了支胳膊,“赶紧弄她回去。”
闻冬被他推醒, 眉毛轻微皱起,张星序抬手替她挡住部分光亮,披在肩上的毛毯掉到手上。
闻冬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肩颈酸软,转个头都费劲。
张星序拨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楼梯口上来两个黑口罩。
闻一鸣听见脚步回头,顿时警惕:“你什么意思?”
张星序说:“有事可以跟他们说。”
闻一鸣困意全无,“监视我?”
张星序看他一眼,“只是以防意外。”
他牵起闻冬的手,闻冬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也没跟闻一鸣说话,直接走了。
第二天一早,闻冬被闹钟吵醒。
她睡眼惺忪翻了件衣服去洗澡,洗完整个人清醒不少,低头一看,衣摆垂到大腿,版型松垮……
她穿着张星序的衣服。
没等她出去换下来,手机响起,是黄从英的电话,说闻代平情况不好要拍CT。
闻冬赶到医院,张星序和李曼悦已经守在病房外,等待医护人员送闻代平下楼检查。
李曼悦还穿着昨天那身黑西装,双手环抱,长发挽起束在脑后,干净利落。
她率先注意到闻冬,提走张星序手里的豆浆给她,“先喝点暖暖,等会儿检查完没事的话再下去吃。”
张星序跟着看来,扶住她的肩,“别担心,会没事的。”
闻一鸣在旁边搀着黄从英。
她从昨天起整个人像失去力气一般,声音哭到沙哑,去了酒店睡不着,又怕吵到闻一鸣休息,在楼道坐了好一会儿,今早天没亮就来了医院,哪想到会是现在这幅样子。
她的眼泪总是很多,听到医生的通知后眼眶又红了,偏过头抹泪。
他们忧心忡忡在前面探头担心,闻冬表情冷然站在后面等待,像两家人。
豆浆的味道很淡,跟白开水一样。
闻冬咬着吸管喝了半杯,ICU的门拉开,闻代平的病床上堆满了仪器和管子,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
两边的人纷纷让路,黄从英捂住嘴泣不成声,泪眼朦胧。
闻一鸣跟在最前面,一直送到电梯口,又跟什么似的往CT室赶,黄从英颤颤巍巍跟了上去。
李曼悦走了两步见闻冬没动,疑惑:“不去看看?”
闻冬捏瘪杯子,“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
她走到垃圾桶前丢垃圾。
李曼悦思索半秒,对张星序说:“你看好她。”
张星序陪闻冬说了会儿话。
九点多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接到了电话。
洪老板和项目经理王总一起来了医院,身后还跟着几个跟班,抱着花提着水果,说是来探望闻代平。
闻冬没什么情绪,眼神淡淡扫过,“他下去做检查了。”
如果说昨天她还想联系工地负责人申请工伤认定的话,那现在她开始犹豫了。
闻代平的情况在恶化,工亡48小时认定时间所剩无几。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是在从抢救开始起的48小时后死亡,就无法视同工伤。
她甚至卑劣地想,最好这两天死了吧,死了至少有笔工亡赔偿。
如果他像这样半瘫不死地活着,到时候谁来照顾他?谁又来负担后面这笔巨额费用?
黄从英还是闻一鸣?
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有价值。
王总对张星序点头哈腰,态度极好,本来想跟闻冬赔个不是,但见她神情恹恹,张星序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有事和我说就行。”
王总说马上让人报告工伤,又对着洪老板一顿数落,说了些不尽责之类的话。
闻冬想着闻代平的事,一句都没听进去。
过了半个钟头,李曼悦大步走回。
视线扫过带着礼品的一行人,下巴微抬,“你是单位那边的负责人?”
王总表情微僵,看了看张星序,似乎在判断来人和病患之间的关系。
李曼悦没给他得出结论的时间,轻一抬手,“正好,律师就在楼下,有空聊聊吗?”
“哦对了。”李曼悦走到闻冬身边,牵起她的手,语气放缓,“CT显示二次脑内血,你做好心理准备。”
她停顿一下,看了眼张星序,“听你妈的意思,是想保守治疗。”
闻冬猛地抬头,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二话没说错开身准备下楼。
身后听到这个消息的王总暗暗松了口气。
电梯门缓缓打开,医护人员推着闻代平出来,送回重症监护室。闻一鸣和黄从英紧随其后,黄从英脸上泛着泪痕的水光,眼眶通红。
闻一鸣着急,跟着没了脾气。
主治医生停下脚步,牵了牵口罩说:“目前就两个建议,要么继续观察保守治疗,要么再做一次开颅手术。但随着出血量在增加,容易形成脑疝,尽量越早手术越好。”
闻一鸣一个激动上前抓住医生的手,“我爸他手术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如果成功,如果成功了之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患者左脑基底节出血,基底节区会影响人的四肢。”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
闻一鸣瞬间泄力,眼神错愕,“什么?”
“小伙子,别放弃啊。”洪老板劝道,“坚持就有希望。”
王总跟着说:“是啊,只要命在,没什么不可能,积极配合治疗你爸以后肯定能好起来。”
闻一鸣没听到,整个人陷入无边恐慌,垂在两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一鸣……一鸣……”黄从英在他身后摇头,泪眼婆娑,拽着他的衣角喊,“别再让你爸受罪了,好不好?”
闻冬脸色一直不好,张星序无声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李曼悦轻叹,拍了拍闻冬的肩膀,对王总说:“下去聊聊?”
医生也没多做停留,跟着护士一起走了。
周围顿时少了大半的人,闻一鸣再也忍不住,转脸看着闻冬,眼神哀求:“姐,怎么办姐,我不想爸死啊!”
闻冬被他拽得身体摇晃,张星序及时止住他的动作,闻一鸣反手握住他,力道发紧,“哥,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他紧紧盯着两人。
终于,闻冬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带着疲惫后的干哑:“闻一鸣,你知道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说那些话吗?”
闻一鸣摇头,姿态放得很低,“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爸能好起来……”
他说着说着垂下头,双肩微颤。
闻冬注视着他身后的女人,话是对闻一鸣、也是对她说:“闻代平在工地没签合同没买意外险,只要过了明天上午,之后不管他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用赔这一笔钱,到时候他躺在医院里的所有花费,无论是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都得我们自己承担。”
“你觉得你能负担多久?”
“钱钱钱!你眼里是不是只有钱?爸都这样了你还在想着你那点钱!”闻一鸣红了眼,狠绝点头,“行,你不救他,我救!我去贷款、去要饭!我也要救!”
他转头想跑,被张星序拉往回一拽,闻冬干脆利落扇了他一巴掌。
耳光惨痛响亮,闻一鸣被打得脸颊发麻,耳边嗡鸣。
“你能不能清醒点?这里是医院不是收容所,你不考虑的钱的事,就没人会考虑你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爹到底能不能活!”
“闻一鸣我问你,你想他死吗?”
闻一鸣使劲摇头,双手抓住她的肩,“不想!我不想!你救救爸,姐,我求你了,你救救爸!”
闻冬奋力挣开他的手,“那好,签字做手术。”
“手术……”闻一鸣抬起头,“万一手术失败……”
“你就赌他有没有命活得过明天。”
“赌赢了,你爸捡回一条命,你卖房子给他治病我都不拦你。赌输了,李曼悦的律师至少能给你讨回一百万,你自己选吧,是看着他继续躺下去人财两空,还是快刀斩乱麻。”
闻一鸣怔住,似乎从来没想过会这么直观地面对这个问题。
诚然,他非常想让父亲活下去。可一个下半生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在一笔七位数的补助金面前……他开始动摇。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在希望他能活下去。
他的至亲却将他放到利益的天秤上衡量价值。
多可笑。
闻一鸣没能犹豫太久。
下午两点, 闻代平情况突然恶化,脑内大面积出血,不立即手术很可能熬不过当晚。
闻一鸣急得手抖, 给闻冬打电话让她赶紧回医院。
上午闻冬对他说完那番话就去找了李曼悦。
律师在整理闻代平的材料, 王总那边答应得头头是道, 一问到关键问题又开始打太极。把李曼悦惹得没了脾气,抓着张星序一顿拷问。
他们说了什么闻冬不知道,手机亮起时她正在吃午饭。
鸡排炸得很焦,咬起来费劲, 她边吃边喝水, 看到屏幕上闻一鸣的名字眉头轻皱, 接起电话抽纸去擦嘴角。
他声线很抖, 隐隐透着哭腔:“二姐你快来!医生通知病危要做手术,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说到最后几乎快要哭出来,声音渐渐小下去。
闻冬起身就走,“妈和大姐呢?她们在哪?”
“妈听到这个消息就昏过去了,大姐……大姐跟着护士去了急诊科,这儿就我一个人。”
闻冬鸡皮疙瘩瞬间冒起, 在秋日当头的下午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牙关紧咬, 用力握着手机,“你先签字,我马上上来。”
坐在遮阳棚下的李曼悦不耐烦转头,嫌热牵开领口扇风, 墨镜下的街景亮度降低些许, 却始终驱散不了周身的热气。
这两天太阳大得不行, 紫外线强,她昨晚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只带了防晒,这会儿跟张星序说话说得火冒三丈,好不容易催着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还没接通,就见他拉开椅子起身,挂断电话走了。
李曼悦循着他的背影望去,才发现闻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出来了。
她立马站起,连伞都没带跟了上去。
这小子,盯闻冬比谁都紧。
闻冬一口气跑回到病房外,闻一鸣握着笔在颤抖。
看见闻冬,他蓦地红了眼眶,哆嗦地说:“我不敢……”
尤其是在看过知情书上的内容后,他无法承担手术失败的后果,不想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可他的懦弱却也让他连唯一的希望都不敢去争取。
闻冬跑得喉咙干哑,心脏在胸口狂跳。
她极力保持着冷静,扫了一眼确认书,说:“你已经成年了,闻一鸣,你不能总躲在别人身后找庇护。”
闻一鸣使劲摇头,一把拉过她把笔塞到她手里,“姐,你签吧,你来。”
闻冬抬眼看他。
闻一鸣睫毛被泪水打湿,定定地和她对视,像在承诺:“你做决定,我听你的。”
救或者不救,你来决定。
闻代平的命像这支笔一样落在她手上。
落在这个她说不管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的女儿身上。
闻冬觉得可笑,垂眸看着他给自己的单子。
只想了两秒,她横垫过手机,摁动黑色签字笔就要写字。
下笔前一刻,“姐。”闻一鸣抓住她的手。
他艰难咽下口水,“开颅手术……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闻冬顿时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眼神倏然变冷,“闻一鸣,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张星序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来的。
闻一鸣没注意到,压低话音:“你以为我不想救爸吗?但之后他要是好不起来怎么办?”
谁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闻代平情况恶化成眼下这样,不救必死无疑。
救了不论生死,费用上肯定会再添一笔。能活着自然是好,就算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怕就怕他从手术台上下来挺不过去,到时候才真的是人财两空。
闻一鸣不仅是担心,他也在犹豫。
如今医疗条件这么发达,手术未必会失败。
不是脑干出血,一切都有希望。
可植物人也算希望吗?
他是想闻代平活着。
但不是绝不是以昏迷的状态。
张星序走过去,闻一鸣迅速擦干眼角的泪,垂眼避开他的视线。
“闻一鸣,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很爱他。” 闻冬说,“现在我才发现,你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我有什么错?!”闻一鸣倏尔激动起来,“要不是你上午说那些我会想这么多吗?爸死了妈一个人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