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逃婚记事by天下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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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锦衾隔开两人的视线,外头的裴长旭蹙眉,猜测薛满不开心的一百种原因。里头的薛满悲从中来,无声无息地再次落泪。
她告诉自己:假的,他的温柔关心全是假的。他爱的人是江诗韵,她不过是他们相爱过程中的试金石。唯有通过她这道难关,他们才能领会真谛,修得圆满。
她想起过往十六年的相处,眼泪流得更凶,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
“唉。”
裴长旭轻叹了声,俯身拥住她。薛满奋力挣扎,反被他环得越来越紧。
他抱着一团茧蛹似的她,罕见地倾吐心声,“你昏迷那几天,我不分早晚守在你身边,心里想着,只要你肯睁眼看看我,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刚见到你时,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娃娃。母后说你叫阿满,满字,取‘心满意足’之意,又寄‘幸福美满’之许。我想着,这便是我的阿满妹妹,不料十六年后,你会成为我的阿满妻子。”
“妹妹也好,妻子也罢,阿满之于我,均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比起之前的“重要”,这次他多加了个“最”字,以为能准确表达心意。岂料薛满闻言,愈发地心灰意冷。
他想要骗她到何时?
她掀开锦衾,睁着红肿的眼,连名带姓地喊:“裴长旭。”
倒是个新鲜的唤法,她向来只亲昵地喊他三哥。
裴长旭从善如流地应:“到,薛小姐有何事要吩咐?”
薛满抬着湿漉漉的长睫,泪眸中有愤怒,有委屈,更有无数不甘。
凭什么江诗韵可以,她却不行?
她满脑子充斥着愤慨,片刻后把心一横,双手钩住他的脖颈,闭眼迎了上去。
下一瞬,裴长旭偏身躲开,顺势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轻松将献吻化为拥抱。
他道:“都是我的错,近段时间因公务而疏忽了你,从明日起我便早早归府,陪你画画下棋荡秋千,可好?”
他边说话,边暗自平息心底躁动。他是血气方刚的正常青年,对阿满当然会有亲密的渴望。平日之所以恪守礼规,一是怕吓到她,二是希望在明媒正娶后,与阿满拥有最难忘的初体验。
他们即将大婚,有些事不急在一时。
可惜人心隔着肚皮,薛满不知他所想,他也猜不到薛满的绝望。
言语能够惑人,行动则不然。哪怕她主动献吻,他仍下意识地躲避,足可见他果真不爱她。
她眼神空洞,那双习惯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无力垂落。
今后的路,她该何去何从?
人在彷徨无助时,总想依赖身边的亲朋好友。薛满本想去找好姐妹裴唯宁商量对策,细思过后,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在小宁无来由地试探,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否接受时,小宁恐怕便已知情。
往深处想,不仅小宁,甚至于姑母,姑父,太子哥哥……
这些她视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亲人们,联手将她蒙在鼓里,使她成了一个任人愚弄的傻子。
她以为的爱情是假,亲情是假,将来亦是假的。不会有婚后琴瑟和鸣,不会有亲上加亲,换个说法,根本不会有端王与表妹薛满的那场大婚。
走错的路得及时回首,牵错的人要断然放手。
薛满流干了眼泪,麻木地想:她主动退出,将端王妃的位子让给正确的人,想必便能补偏救弊。
除了她,所有人都能欢喜。
第13章
裴、薛两姓世代交好,薛满与裴长旭的婚约由景帝亲指,薛满想要临时悔婚,可谓难于登天。
她虽天真,却不糊涂:姑父、姑母久居高位,金口玉言,万不会因她或三哥的小情小爱便废除两家联姻。恐怕还是像从前一般,送走江诗韵,硬逼三哥与她成亲。待到将来,他们发现三哥非江诗韵不可,随意找个借口便能拨乱反正,而她的人生已没有重来的机会。
届时,等着她的只有阴暗恶臭、爬满老鼠毒虫的牢房……
薛满打了个寒战,愈发坚定要悔婚的念头。但思来想去,竟在京城找不出其他依靠,正苦恼之际,脑中蹦出一个人来。
她的祖父薛科诚。
薛科诚曾任丞相兼之帝师,其德高望重,才学渊博,深得景帝敬仰。当年薛修平因意外去世,薛老夫人不久后也跟着离世,薛科诚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便辞去官职,定居东海边的白鹿城。此番薛满与裴长旭大婚,薛科诚因身体抱恙,不便前来,但早已托人带来贺信与厚礼。
薛满若想顺利解除婚约,唯一的方法便是请祖父出山。只要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祖父这般深明大义,定能理解她的苦衷。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多年前与祖父分别的那一幕:送君亭外,群峦叠嶂,日影西斜。长长的官道绵延天际,祖父身姿如松,神色平静中透着依恋,对她道:阿满,经此一别,我们祖孙二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祖父本想带你一同走,但顾及你年岁尚幼,人生当丰富多彩,而非与我蹉跎时日。是以将你托付给你姑母,望你今后平顺安乐,无忧无虑。
祖父,阿满如今受了委屈,您会帮阿满主持公道,对吗?
她心中燃起希望,没开心多久,便想到关键的问题:白鹿城路途遥远,往常信使来回一趟便要耗时月余。而她与三哥的婚礼只剩下短短二十日,即便她马上差人快马加鞭送信,祖父也不可能及时赶到京城。更何况祖父年事已高,她怎么忍心让他鞍马劳顿,昼夜兼程?
不不不,她得换个思路。
没等薛满想明白,明荟掀帘进屋,见主子还在床上靠着,柔声问:“小姐,今日天气好,您可要去外面走走?”
薛满钻进被窝,闷声道:“不去。”
“好,那奴婢陪您在屋里休息。”
她将窗户开了条缝,取出花瓶里的隔夜花枝,换上新鲜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香气浅淡清新。
她悄悄望向薛满,心有余悸地想:幸亏小姐没事,否则端王殿下不罚他们,他们一个个亦得羞愧自尽。
薛满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除了几名护卫,无人晓得真实缘由。明荟也当她是备婚累到极点,丁点没联想到此事因自己而起。
她试图说点轻松的话题,“您病的时候,兵部尚书府发生了件大事。”
薛满有气无力地道:“什么大事?”
“兵部裘尚书家的三小姐与光禄寺卿家的周二公子有婚约,月初便是婚期。岂料成婚当天,裘家到处都找不到裘三小姐,只找到一封书信,信里写着:裘三小姐不满包办婚约,深思熟虑后,决意离家,以逃婚明志。”
“……逃婚?”
“没错,这会整个尚书府都忙着找裘三小姐,想逮她回来拜堂成亲。但周家昨儿放出话,称裘三小姐荡然肆志,任性妄为,此桩婚事就此作罢。”
“婚事作罢?”
“对,周家给裘家递了解婚书,裘三小姐便是回来也无济于事。”
薛满浑身一震,如梦初醒。她怎么没想到,她也可以逃婚呐!便学那裘三小姐,留下一封书信,潇洒地离开京城,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三哥和江诗韵。她则一路南下,去白鹿城投靠祖父,等往后京里的人找到白鹿城时,横竖婚事已废,他们还能当着祖父的面,捉拿她归案不成?
“明荟。”
“奴婢在。”
“去库房领赏。”
明荟莫名其妙得了赏赐,殊不知,她的无心之言,已牵引薛满走向人生的全新历程——
一段充满希望,风景无限好的全新历程。
薛满拖着病躯,再度躲进书房。她在书案上平铺开大周地图,目光沿着东海岸搜索,半晌后,从纷杂的地名中找到标记着白鹿城的小小图案。她用指尖划过京城与白鹿城,瞪圆一双眼,仔细研究两地间的水、陆通行。
京城与白鹿城相隔甚远,从地图上瞧,并无直接相连的陆路或水路。好在薛满曾坐船到扬州,她清楚地记得,那艘船的终点是杭州,离白鹿城不算远。或许她可以先走水路到杭州,再从杭州转至白鹿城。
她思绪一凝,回忆往昔:彼时她们想体验芸生之乐,便在荣帆码头乘船前往扬州。也正是在扬州,自己救了江诗韵,好心将她带回京城,岂料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糟心事。
若她当初没去扬州,她和三哥会不会……
薛满甩开妄想,重新看向地图,一个胆大而冒险的计划正徐徐成型。
“先避人耳目到荣帆码头乘去杭州的船,抵达杭州后,再雇辆马车前往白鹿城……”
嗯,可行可行。
“得多带点银票,不能戴任何首饰,最好是扮丑,旁人不愿多看一眼的那种丑……”
嗯嗯,机智机智。
她埋头苦写,在纸上列明“逃婚注意事项”,态度之专注,连明荟在外敲好几下门都没注意。
“哎呀!”门外的裴唯宁急得跺脚,“她该不是又晕了吧!”
明荟慌张不已,“那奴婢、奴婢这就喊人来撬门。”
“还叫什么人,我踹开它便是!”
裴唯宁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地抬脚,眼看要踹上门板,两扇门忽地由内打开——
薛满俏生生地站立,眉头轻蹙,似有不悦。
裴唯宁立马端正姿态,热泪盈眶地伸手,“阿满,我可算见到你了!”
换作往常,薛满定欢喜地回抱住她,此刻却不然。
“嗯。”她往后退了一步,冷淡地道:“我身体不适,怕传染你病气。”
裴唯宁粗心大意,并未发觉异常,“无碍无碍,我身体好得很,昨儿蹴鞠还赢了比赛呢。”
她勾着薛满的手,径直往书房里走,“前些日子,三哥拦着不让我见你,可把我给急坏了。”
薛满露出一抹苦笑,她相信小宁的关怀是真,但与此同时,小宁也对她有所隐瞒。
表姐妹终究比不过亲兄妹,是吗?
进入里间,裴唯宁一眼便瞧见书案上的地图,好奇地问:“你方才在做什么?”
薛满捏紧袖子,里头藏着她刚写的那份“计划书”,决不能让小宁看出端倪。
她撒了谎,“我在看三哥的封地位置。”
“三哥的封地在泝州,你瞧,在这。”裴唯宁指着地图上的泝字,道:“我查过,泝州历来是膏腴之地,从京城过去约莫要千余里路。”
“那么远?”
“是啊,等你们成亲后前往封地,我们不知何时才能重聚。”裴唯宁有些伤感,“今后我想你了该怎么办?”
薛满垂眸,心道:无论远或不远,和她都没有关系,反正跟随三哥去封地的另有他人。
她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不远了,就年底的事。”裴唯宁摩挲着下巴,问:“要么我跟父皇母后求求情,许你们晚点再出发?”
薛满摇头,转移话题道:“小宁,你还记得扬州吗?”
“当然记得,那时我们念李绅的诗,诗里写道:‘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①,可见扬州是极美的地方。”裴唯宁道:“于是你我分头去央求三哥和母后,征得他们的同意后,趁着春日去了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烟雨朦胧是江南,扬州比诗中描绘得更美。”薛满语气一转,黯然道:“但我却想,当初没去扬州该多好。”
裴唯宁明白她话中的含义,无非是后悔在扬州救了江诗韵那白眼狼!
她习惯性地劝道:“阿满,你放宽心,旧事都翻篇了。”
“真翻篇了吗?”
裴唯宁一愣,眼神微有闪烁,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薛满定定地望着她,等待片刻,见她轻抚鼻梁,干巴巴地道:“呵呵,当然。”
这一瞬,薛满彻底死心,背身闭眼,脸颊滑落两道泪痕。
“小宁,我头疼,想回房休息会儿。”
“那我改日再来看你。”裴唯宁体贴地道:“对了,我今日是奉母后的命,特意来给你送成亲的婚服与凤冠,等你有精神了便穿戴试试。”
“嗯。”
裴唯宁走后,薛满平复许久,佯装无事地回到卧房。
明萱等人正围着几个红木箱子打转,兴奋地嘀咕:“不知小姐的婚服与彩冠是什么模样?”
“既是凤冠霞帔,自是精致华贵,美轮美奂。”
“小姐穿上定会艳压群芳,迷倒端王殿下。”
“嘻嘻,那还用说?端王殿下真是有福气,能娶到咱们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小姐。”
薛满倚在门边,迟迟没有出声。她曾心心念念的鼓乐彩舆,凤冠霞帔,花烛拜堂……
到头来,皆是她的虚妄。
“小姐。”明荟笑眯眯地问:“离晚膳还有半个时辰,您要先试试婚服吗?”
“试。”薛满自嘲地勾起唇角,“当然要试。”
这是她情窦初开后的执念,哪怕破碎,她也要抓住消逝前的美好。
婢女们心灵手巧,很快便为她穿戴好婚服。她们搬来一枚与人等高的铜镜,望着镜中的窈窕身影,一方面惊艳于婚服的繁复华灿,一方面赞叹薛满的娇美不俗。
“再戴上凤冠,点上红妆,小姐便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明萱脱口而出道。
“那便替我扮上。”
婢女们得了命令,兴高采烈地替她绾好发髻,戴上沉重艳丽、珠翠生辉的凤冠。
装扮完毕后,婢女们束手立在一旁,由薛满站到铜镜前仔细端量。
原来这便是她穿上嫁衣的模样。
她伸出手,试图轻抚铜镜中的自己,指尖刚碰触到镜面,外面便传来裴长旭的声音。
“阿满,你快开门,我给你准备了件好玩的东西。”
薛满的动作一顿,长睫垂落,掩去眸中悲戚。
“殿下可不能进来。”明荟适时地道:“奴婢这就请他去花厅等候,等您换上常服再去见面。”
“为何要换常服?”
“您穿婚服的模样,得留到大婚时端王殿下揭盖头才能见呢。”
薛满沉默了会,内心涌现一股冲动,“去开门,直接请他进来。”
请他进来,亲眼看看他的表妹,他原本的妻子,穿上嫁衣时是何等模样。
因薛满情绪不佳,裴长旭特意去猫市寻了只波斯小奶猫,想要以此讨她的欢心。
他抬起袖子,见奶猫钻在里头,睁着一双澈蓝的圆眸,不吵不闹地趴着。
乖巧伶俐,犹如阿满给他的感觉一般。
他眼中流露笑意,想象着阿满见到小东西时的反应。她定会喜笑颜开,扑进他的怀里,甜甜说道:三哥真好。
“奴婢参见端王殿下。”明荟身后跟着数人,从房内鱼贯而出,齐齐朝他行礼。
“嗯。”裴长旭道:“阿满在做什么?”
“小姐在屋里。”明荟笑道:“正等着您呢。”
薛满生病时,几乎都是裴长旭在身边照顾,他在整个薛府出入自由,已然是另一个主子。
裴长旭颔首,注意到婢女们的神色雀跃,随口问道:“有何喜事,你们一个个笑这么开心?”
婢女们掩着唇笑,你一言我一语地道:“您进去看看便知。”
“对,您快进去,别让小姐久等了。”
听话里的意思,莫非阿满也给他准备了惊喜?
裴长旭跨过门槛,外间空荡无人,里间有隐隐的烛光透出。他放轻脚步,掀开淡烟紫的门帘,看清屋内的情形后,霎时丧失思考的能力。
烛光昏黄,在绯红明艳的婚服上柔亮舒展,霞帔满绣,丝缎织金,裙摆摇摇,垂曳于地。
薛满头戴凤冠,侧首望向他,颊畔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微晃动。朦胧的暖色中,少女肤如凝脂,朱唇皓齿,一双美眸顾盼生辉,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原来这便是古人所言之“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裴长旭忍不住地心旌摇荡,从前他总把阿满当作妹妹,觉得她年纪尚幼,还是个孩子。此刻他才意识到,阿满已褪去稚气,成为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美丽少女。
他何其幸运,即将拥有天真美丽的她。
“三哥。”薛满率先出声,打破一片祥宁,“我好看吗?”
裴长旭喉结一动,声音变得低沉,“好看。”
“有多好看?”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当真?”
“若有半句虚言,长旭愿受雷霆之击。”
薛满杏眸微弯,笑颜动人,像绚丽春光,瞬间点亮整间卧房。
裴长旭走到她面前,右手捧起她的脸颊,情难自禁地缓缓俯首。薛满闭上眼,感受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到关键时刻,他却依旧选择抽身逃离。
“阿满。”他笑着转移话题,取出袖中小猫,“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玩意?”
小家伙仰头,配合地叫了声,“喵~”
薛满睁开眼,话语藏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是只波斯猫。”
“对,是只刚满月的小波斯猫。”裴长旭屈指挠着它的脑袋,“你瞧它多可爱,今后你便养着它,闲时解闷逗乐。”
“恐怕不行。”
“为何?”
薛满多想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因她幡然醒悟,不愿做他与江诗韵之间的绊脚石,要用逃婚纠正余生悲剧。
可她没有。
她道:“我不喜欢猫。”
“是吗?我明明记得你说过想养猫。”
“说过又如何?”薛满摇头,目光透着丝丝悲凉,“喜欢本就缥缈虚无,有时说散也便散了。”
裴长旭皱眉,扶着她的肩膀问:“阿满,你到底出了何事?”
薛满避而不答,她抬起眼眸,凝视他黝黑明亮的瞳孔,那里映着一个清晰而渺小的她。
“三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便是十件,百件,千件,我亦甘之如饴。”
“不,一件足矣。”她道:“我要你记住我穿嫁衣的样子,一辈子都不许忘。”
裴长旭凝神片息,伸手拥她入怀,郑重许诺:“我答应你,此时此景,今生永不会忘。”
没过多久,杜洋前来传话,称景帝宣裴长旭即刻前往宫中议事。
裴长旭叮嘱一番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薛满独自坐回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一枚嵌贝彩漆首饰盒。
盒中存放着她最珍爱的物件,象牙梳、金臂钊、鸳鸯荷包、未经雕琢的彰化鸡血石……
件件都有裴长旭的影子。
她呆愣得像根木头,泪一滴滴从眼眶坠落,打湿荷包上略显丑陋的鸳鸯。
她真傻,竟还心存奢望,期待他对她能有丁点的怜悯疼惜。现实却是无论她怎么努力,故事都会按着《旧雨重逢》的套路走。
放手吧,做个好人,成全他和江诗韵。
她以手掩面,呜咽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挂在颈间的红绳玉佩。
那是一块温润无瑕的祥云纹玉佩,背面刻着她的名,“满”字,自古以来被寄予无数的爱和期许。
这是她出生后,阿爹亲手雕刻的玉佩。哪怕时光变迁,他和阿娘逝世多年,她仍记得他们待她的珍视。
“阿爹,阿娘。”她用手背抹去眼泪,哽咽着道:“你们放心,阿满定会照顾好自己。”
离开三哥,她也能照顾好自己,比如今过得更好。
另一头,裴长旭被急召入皇城,由宫人直接领至广明殿。
殿内富丽堂皇,灯火通明,仿若白昼。四周各镇鎏金盘龙柱,栩栩如生,气魄夺人。与之相对的是龙椅上的景帝,他眉目深沉,神色捉摸不定,视线落在殿中央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人乃东宫太子裴长泽,他面容清俊,与景帝有五分相似,气质却是大相径庭。景帝身强体壮,稳重内蓄,不怒自威;他温文隽秀,身形消瘦,颇为书生意气。
处事上,景帝年轻时雷厉风行,胆大心细。太子则从小温良恭俭,谦虚谨慎。
裴长泽乃景帝的嫡长子,十岁入主东宫,被景帝当作下一任的君主培养。他宽厚仁慈,在民间名声极佳,然而这会不知犯了何事,正满头大汗地跪于殿中。
“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不信您可以问太子妃,儿臣从昨日起便陪在她左右,半步都不曾离开。”
裴长泽焦急的辩解声回荡在养心殿中,景帝听后,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扳指,并未表露想法。
殿外有人禀报:“端王殿下到!”
景帝道:“宣。”
裴长旭进入殿中,快速地看清一切。他不动声色地行至御前,掀袍跪地,朗声喊道:“儿臣参见父皇。”
景帝抬手,“起来说话。”
裴长旭依言起身,态度恭敬,又带着几分随性地道:“儿臣方才正陪着阿满试穿嫁衣,嫁衣做得甚是精巧。”
景帝往椅背靠了靠,“臭小子,那可是你母后日夜盯着御秀局做出来的衣裳,必定是无可挑剔。”
“有劳母后费心。”裴长旭道:“等改日休沐,儿臣定亲自下厨,熬盅参汤给母后养血补气。”
“君子远庖厨,有些话说说便算,当不得真。”景帝端起茶盏,问道:“护城河淤泥都清理干净了?”
“小事一桩,明日便能结束。”裴长旭见气氛缓和,适时将话引入正题,“夜深露重,地砖冰凉,父皇不如先请皇兄起来?”
景帝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倒是有脸起来。”
“父皇。”裴长泽的脊背挺得笔直,双眼通红,难掩悲屈,“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便请三法司联合提审儿臣,儿臣品行端正,仰不愧于天,俯亦不怍于人。”
言罢,他在地上猛一叩首,仔细看,地砖上竟显现斑点血迹。
裴长旭轻攒俊眉,“父皇,这大半夜的,究竟出了何事?”
景帝朝内侍使去眼神,内侍忙捧起桌案上的一封信,小跑着递到裴长旭面前。
景帝道:“你先看信。”
裴长旭取出一叠信纸,逐字逐句地阅览内容。
此信由一位名叫迟卫的男子所书,他声称是广阑王闽钊的得力部下,追随其从辽东军营到兰塬边境,出生入死共二十余年。
广阑王闵钊乃故去的闵皇后之兄长,他出生辽东将门,年少有为,屡立战功,三十二岁时受封广阑王后,被派往兰塬平定边境。他有勇有谋,卓尔不群,在他的大力整治下,相邻的几个小国不敢再闹事,边境变得安宁繁荣。
三年前,景帝经过多方考量,决定对诸侯们施行削藩之策。因削藩力度强大,个别诸侯牢骚满腹,但面对来自朝廷,机不容发的全方位压迫,诸侯们别无他法,只得乖乖地顺应削藩。
广阑王便是其中一员。
他老谋深算,表里不一,面上支持拥护新政,暗地却因此大发雷霆。封地缩减,势力被割,日积月累下,他在兰塬苦心建立的威信便会烟消雾散,届时朝廷若想除掉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过河拆桥,景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呐!
广阑王不甘多年努力,一朝成为景帝嫁衣,深思熟虑后,竟走上了一条邪门歪道:他暗中与邻国南垗勾结,通过黑市、赌场等见不得人的途径,倒卖大周法典上白纸黑字列明的禁物。靠此手段,广阑王大肆收敛钱财,笼络官员,重新把持住权势,殊不知已破坏当地得来不易的平静。
南垗仗着有广阑王撑腰,行事愈发乖张,常在边界为非作歹,欺压大周百姓。百姓们苦不堪言,跑到官府上告,均是无疾而终。
曾有幕僚心存良知,多次劝诫广阑王收手,切莫养虎为患。广阑王不仅置若罔闻,更寻了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当众处死,以儆效尤。
眼看广阑王执迷不悟,兰塬的百姓活得水深火热。本性正直的迟卫冒死收集好罪证,只身前往京城,决意向景帝揭发广阑王的所作所为。
这封信以迟卫的视角,详细地阐明来龙去脉,用词虽平铺直叙,却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纵观历史长河,藩王作乱的案例屡见不鲜,朝廷自有应对的一套方法。然而此事棘手在于,广阑王闵钊是太子裴长泽的亲舅舅。
裴长旭正色,“敢问父皇,此信从何而来?”
景帝道:“两日前,由刑部尚书史明呈到御前。”
“除开信件,可附有其他佐证?”
“那迟卫小儿行事严谨,声称要朕亲自接见,当面交出收集好的罪证。”
裴长旭反复斟酌,直言道:“儿臣以为,仅凭一封书信,恐怕难以辨别真伪,不妨等您见过迟卫后再做定夺。”
“说得好。”景帝忽地抚掌大笑,眼神彻骨冰冷,“今日清晨,就在朕定好会面时间的不久后,迟卫便被人割喉身亡。”
“……”
裴长旭不由望向太子,在这紧要关头,迟卫竟然死了,难怪父皇会将矛头对准皇兄。
毕竟血缘关系,是世上最难抹去的深刻羁绊。
说起来,闵钊能得异姓王的殊荣,除去自身骁勇善战,亦少不得景帝的有心提拔。
景帝与过世多年的闵皇后乃少年夫妻,许多年前,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闵皇后的父亲是辽东霸主,求娶者数不胜数。
偏闵皇后对巡视辽东的景帝一见钟情,不顾父亲阻拦,执意嫁给景帝。好在景帝不负所望,在先太子意外身亡后,景帝靠着多方支持,从一堆皇子中脱颖而出,顺利入主东宫。
彼时,景帝身边仅有闵皇后及薛、吴两位侧妃,子嗣并不丰裕。待他登上皇位后,众朝臣便立即上奏请他充盈后宫,一批又一批年轻靓丽的女子被送进后宫。闵皇后最初尚能自我宽慰,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日渐沉默,待景帝不复从前热烈。
而那时的景帝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因此与闵皇后渐行渐远。
没过几年,闵皇后因病离世,景帝出于愧疚,对她的兄长闵钊倍加关照。
闵钊承袭其父之勇,天生善战,曾一度是景帝手中最锋利的宝剑。但随着热血褪去,浸染在富贵权势中的他亦难逃俗流,变得狂傲自满,对朝廷的某些传令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