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小重山by闻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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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看她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出来,还一样样地与他介绍,都是她特地搜罗来的,最正宗的。这个破落的院子,因着她堆的这些东西,也有了些胡乱的生气。就像是上次她送来的那只小凤头鹦鹉一般。
昭宁道:“师父,您不要同我客气,尽管吃便是了!”
沈先生只是笑笑:“我一会儿再吃吧。” 他虽不喜甜食,不过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也觉得甚好。
昭宁有些疑惑,但是想着,师父大概是想客气些,现在才不吃的吧。
小凤头鹦鹉还正被挂在屋檐下,见下面热闹,叽叽叫了两声。
昭宁方才还没注意到这小东西,只见它不过巴掌大,被关在鸟笼里,翎羽蓬松,黑豆般的眼睛甚是灵活。
昭宁道:“师父竟愿意养它!”
她便从那些糕点中选了芝麻糕,掰碎了洒在小凤头的食槽里。
小凤头平日里都是吉庆在喂,吉庆看着她的举动欲言又止,鸟儿并不能吃甜的!可先生新收的徒弟不知道,先生也不说话,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开口提醒。
沈先生微一出神,他初并未想养,但吉庆一开始将鸟挂在了屋檐下,鸟儿啁啾,听着倒也的确让着庭院里有了几分热闹,他因此便并未让吉庆取下来。见她竟然有闲心喂鸟,他失笑问她:“你倒是心情甚好了!”
自然了,母亲身体好转,她找到了沈先生阿七,沈先生极擅长围棋,她又拜了沈先生为师,可以继续学围棋。昭宁觉得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不过想到母亲的身体好转,昭宁自然又想到了那药的事,她仍想要试探沈先生,她道:“师父,说到这里,我身边近日倒是发生了一件怪事,师父可想知道?”
沈先生抿了口她敬上来的茶,漫不经心问道:“什么怪事?”
昭宁说:“我当时与您说过,母亲的病需要一极难寻觅的药才能治好,我还甚是低落,觉得自己恐怕是找不到药了。却不想隔日,却成功收购到了那药。”
沈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过,此药有一瓶是流落至了民间的,那你收购到了一瓶药,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昭宁却道:“并不如此,原因我便不同您说了,总之我便知道,这瓶药绝不是流入民间的那瓶。唯一的可能……这药是皇宫里的那瓶!我正想着,会不会有人潜入皇宫去偷了这瓶药,来悄悄送给我。”
沈先生嘴角一勾,并未说话。
却见她言语逼近,盯着他的眼眸也格外认真,仿若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沈先生就道:“难道你竟认为,是师父得了皇宫里的那瓶药,然后给你了不成?”
昭宁也知道此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师父若是有这样能从皇宫中盗取万金丸的能力,又何必龟缩于这小小破落院落之中,还穿洗的发白的布衣,过得如此清贫。她当真是被樊星的想法,还有葛掌柜的描述给带偏了。可若不是如此,她当真是更找不到原因。
何况她主要还是担心师父,怕他因自己涉了险境。昭宁心里一急,想问他更多,沈先生不再说此事,而是道:“我今日还有事,暂不能留你了,吉庆。”
方才那个书童站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本有些泛黄的书。昭宁从他手里接过来,发现是几本入门级别的棋谱,且这些书边缘已经泛黄了,看起来仿佛有些年头了。
沈先生道:“回去将这几本棋谱背熟,下次来师父会抽查。”
昭宁有些不可置信,背?她这辈子可没有正经地背过什么书啊,她还想说什么,可是沈先生已经站起来,朝内室走去了。
吉庆则虚手请谢昭宁,昭宁随着他出来,朗声对屋内道:“多谢师父了!那我今日便回去了,下次给您束脩来!”
突然又想到今日的种种事,昭宁又继续道:“还有,您不要在外面做些危险之事,缺银子花就跟我说,您现在做了我的师父,日后是决计不会缺银子用的!”
虽未听到回应,但师父听进去了就好。她看向旁边的吉庆:“你是师父的书童吗?”
这人愣了片刻,道:“我是……先生的书童。”
昭宁笑着道:“便劳烦你多多照顾师父了,平日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找葛掌柜就是了。”
吉庆恭敬应是。
昭宁说完,叫上了开始靠着树打瞌睡的樊星:“……该走了!”
樊星从梦中惊醒,跟着昭宁出门,在她背后嘟囔:“娘子,我正梦到吃枣泥山药糕呢!”
樊星看到青色枣子,便想到红色枣子,想到红色枣子,便想到枣泥山药糕,所以做个梦也全是各种枣类食物。
谢昭宁道:“回去叫小厨房做给你吃便是了。”又低声道,“何必垂涎师父的枣树,家中有的是枣给你!”
待谢昭宁走后不久,庭院之中,沈先生听着两人说话,看着桌上谢昭宁送来的奇奇怪怪的各类糕点,嘴角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本就是想收她为徒的,方才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旁人若想让他收徒,自然是绝无可能的。可昭宁不同,有少年时相遇的缘分,如今竟还能再见,且她纠缠不休很是难缠,那就收下她吧。
石桌上棋局已经被吉庆收拾好,煮上了一壶沸茶。他将茶倒入杯中,左手执杯轻晃置凉。
一个黑色的人影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前,沈先生,便是当今君上赵翊,看着茶杯中琥珀色的茶汤,一口饮尽道:“准备回宫吧。”
庆熙二年八月十七, 赵翊亲征西夏得胜归来,终于御驾回汴京。
此时御街封禁,从朱雀门至宣德门悉数禁行, 车马皆不许过。更有禁军三卫封人群于御街两旁,随即有报信官鸣锣开道,响彻汴京,紧接着从朱紫至青蓝的文武百官得了信,无论王公贵卿, 皆都着从省服, 静候于大庆门之外。
如此大的阵仗, 围观百姓们看了, 立刻便知是出征西夏的君上终于回京, 皆都激动的候于御街两侧庑廊之下, 便是禁军驱赶,也只是略退远一些继续等候。百姓们十分爱戴这位刚立了战功, 雄才伟略的君上,虽不能观天子真颜, 能离天子近一些也是愿意的。
昭宁的马车本想穿过御街回榆林巷, 也遇到了禁军封路。
她正翻着师父给的几本棋谱时,马车却停了下来。随即樊月撩了车帘, 问车夫:“……究竟怎么回事?”
车夫姓胡, 年已半百,长年帮昭宁赶马车,闻言道:“大娘子, 好像是禁军封路了, 要不咱们等一会儿!”
昭宁抬头,看到前面御街果然禁军封路, 可汴京的众百姓却都从街巷中涌出,小声地兴奋说话,聚集成了人流,将甜水巷堵得是水泄不通,都隔着禁军的人墙不时地往御街眺看,这便是真正的万人空巷了。
昭宁看到这般阵仗,又听旁边过路的百姓说‘君上’‘回朝’这样的话,她立刻反应过来,是庆熙大帝征战西夏得胜后回朝了!她心里也一阵激动,没想到,她竟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大帝,有离大帝这么近的时候!
她同舅舅舅母一般,因大帝庇佑边疆,收服西平府,又从小听着大帝如何年少聪敏,年盛多谋的事,对大帝十分崇敬,可大帝这样如日凌空的人物,向来只存在于书册、父辈们敬畏的口中,后世的传言中,她怎么可能亲眼得见过。就算是日后嫁给了顺平郡王,入宫请安,也只是同太妃请安,并不能得见君王。
她叫胡车夫:“再将马车赶近些,靠边停下!”
自己则将绣墩搬到马车门,叫樊月将车帘打起,等着看君上的仪仗什么时候路过,看能不能见到君上的真容!
人群越发热闹,只见十余着紫袍人开道击鞭,随即是浩浩荡荡的皇帝出行仪仗的驾头、警跸,身着红锦团狮子衫的成百个天武官、手持军械的御龙直军士,这便是君上的车驾要来了!
谢昭宁眺目望去,周围百姓亦眺目望去,却只见八匹黑色的高大骏马拉着一辆以九转金龙贴身,只君王可用的高大华贵的辂车过去。那辂车便是十数人亦是能坐下的,两边则是护卫帝王最得力的内等子,选诸军中最强健有力、武功高强之人侍卫之。
后仪仗则是手持红绣扇的殿侍,数千禁卫军着重甲走在最后。
但大帝大概就乘坐于轿中,却并未露面。
待皇帝的仪仗走过,围观的百姓们皆浩浩荡荡地跪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昭宁坐在马车里,略有些失望,毕竟并没有看到庆熙大帝本人。但今日能离大帝这般近,昭宁还是极高兴的,若是说给大舅舅大舅母听,恐怕他们都会羡慕她。只等着君上的仪仗彻底过去,她才能回府去罢了。
帝王出行的仪仗走过御街,进了宣德门,再过大庆门,十三道宫门皆大开,迎君王浩荡的銮驾回宫。到了大庆门外,文武百官们皆伏跪高贺。
仪仗自大庆门入经跸道过紫宸门。
明黄色琉璃浩瀚无尽铺开,皆被笼罩在日光灿灿之下,宫宇重重森严,汉白玉须弥座,肃穆庄严。垂拱殿外禁卫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赵翊自铬车而下,身着云龙红金绛罗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所有随侍、禁军也都伏跪下,登汉白玉须弥座而进垂拱殿,坐于龙椅之上。
几位朝中大臣也随之赶到了,虽方才已经在外跪拜过。但是看到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头顶是花纹繁复的九龙出云的藻井,这几位中书省、枢密院、三司使的最高长官,皆再度伏跪下去,行了大礼:“微臣叩见君上,吾皇万岁。”
赵翊面容英俊,眉长而浓,背靠龙椅的姿势闲适放松,他面上时常含有温和的笑容,虚手一请道:“诸位都是肱股之臣,我不在朝中半年,辛苦诸位操持朝务,请起。”
一个生得细眉眼,两撇胡须的官员忙道:“君上为国征战,收服西北,才是于我朝有大功,日后史书工笔,千古一帝定有君上之名。臣等不过忙些蝇头小事,愧不敢受!”这位便是参知政事李廷秀了。
定国公顾进帆身为枢密使,站在李廷秀旁侧,他不喜欢李廷秀这谄媚至极逢之人。微皱了皱眉,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赵翊却笑道:“诸位爱卿辛苦甚于我,朝中之事才是最要紧的。”
此时站于右旁的一位生得灰白色长须,身材清瘦的老者官员拱手道:“陛下心怀天下,此次得胜于西北,是我朝之大幸。只是臣听闻,王大人似乎发现朝野中有关于西北的异动,有本要奏,陛下可要详听一二。”
说此话的正是同平章事严萧何,他是三朝元老,也是真正的文臣之首,位同宰相。但并不参与任何派系之争。只娶一房老妻,生得一男一女,因此家中人丁稀少,远不如顾家和李家的煊赫。但他自高祖时就入了中书省,在朝野中德高望重。
赵翊颔首,三司使王信就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启奏,君上出征西北之时,臣听闻党项之人手中兵器甚是精锐,非他们的冶炼水平所能达到,且亦非民间锻造。臣以为,朝中应有人里通外敌,暗将朝中兵器卖出,想奏请圣上查明。”
此言一出,另一侧一位生得面容严肃的官员道:“如此行为,岂非叛国之罪!怕是榷场之中,一些我朝禁售的兵器被私卖给了党项人!”此人乃是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是言官之首,为人刚正不阿。
顾进帆也听此大惊,他这种沙场征战之人,最是听不得这等为了利益背弃国家之事,他也道:“怎会有如此背国忘名之人,定要狠狠查明,将这些宵小揪出来不可!”
李廷秀这时候却道:“顾大人切莫过激,查证之事须得慢来,不是喊两句便可得。”
顾进帆冷冷看向李廷秀,顾家与李家,一为文臣一为武臣,按说并不该如此冲突。可李廷秀一心想削弱武官势力,重文抑武。顾进帆却想振兴武派,两人互相倾轧,互相争斗,便是人命也不是没收过,这些年已是不死不休。顾进帆为何纵容了顾盛云打言官,因那言官正是李廷秀的走狗,便非打不可了。
赵翊的目光在这几位肱骨之臣身上流转片刻,手指轻轻敲着御座扶手,他道:“此事朕也早有耳闻,正想告诉你们去查。朕已让殿前指挥使整理成册,你们回了值房,好生商议如何查明此事吧。另,朕已半年不在朝,诸位各门的呈递表记得递了内侍省与朕。”
君上这般说,便是要让诸位告退了。
因此众人又都跪下,道一声臣等告退,次第从垂拱殿中退出来。
赵翊揉了揉眉心,进去由内侍省总都知李继服侍着,换了一身处理公文所穿的窄袖衣,通犀玉带出来。处理方才内侍呈上来的公文。
这时候吉庆快步进来,行了个礼,才道:“君上,太上皇派了身边的侍官随云来传话,说要您去给他请安。太上皇似乎砸了些宫中陈设,亦说了些旁的话……奴婢不敢一一复述。”
赵翊放下朱砂笔,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笑道:“知道了,跟随云说回去回话,就说朕晚上定会亲自去向父皇请安。”
吉庆恭敬应喏。
而殿门之外,高阳之下,却有两顶精致的轿撵在宫婢的簇拥之下急急赶来。
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身着绯红交领大袖,蓝底五彩云凤纹霞帔,霞帔底有帔坠一枚,头戴珠翠冠坐在轿撵中,炎炎烈日,又是汉白玉的石阶,即便是坐在遮顶的轿撵中,旁还有宫女用真丝玉竹的团扇不停给她打扇,顾含真也热得额头出汗,忍不住将紧扣的领口略微松了些。
顾含真先问:“哥哥已经回去了吗?”
婢女道:“已经回了!”但又低声说,“娘娘,这炎炎盛夏,您何苦穿了这全套的贵妃服制!”
顾含真想着记忆中那人端然英俊的模样,高大的身形,还有于御书房写字时的沉静,便觉得心中跳动。得知他御驾回宫,竟已经到了御街时,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仿若少女般心跳得不行,立刻吩咐婢女们与她梳洗,盛装打扮,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从年少初见还是太子的君上时,便开始心中仰慕他,后来太妃将她选入宫中,她更是万分高兴,只觉得今生得偿夙愿——虽后来的种种,将她这样的心情冲淡,可当她知道他回来时,还是无比的期待。
她道:“旁人不懂他,君上是极重视规矩的人,不喜旁人逾矩的!”
婢女听了贵妃娘娘的话,虽有旁的看法,但终归还是欲言又止。
轿撵匆匆赶往垂拱殿门外。
却见门外已经有了个貌美女子在等,此女子也是宫婢簇拥,却穿得甚是清凉,身着姜黄色诃子与宝石蓝长裙,裙外又罩一极长的纱罗笼裙,胸下系白色长带。此人便是太妃选的另一妃位,李家所出的淑妃。
炎炎烈日之下,淑妃虽穿得清凉,也还是出了汗,守在殿门外的吉庆正对她道:“娘娘,君上已经说了,不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淑妃很是失望,但也不敢在垂拱殿外喧嚷,只能责怪旁边给她扇风的婢女:“……你不知将风扇大些吗!”
顾含真见她受挫,君上不肯见她,心里高兴,嘴角微扬。顾家与李家本就不睦已久,两家在朝中针锋相对,她们二人在后宫也针锋相对,而她入宫是贵妃,比淑妃高了一级,还被太妃赐权,管理后宫诸多事宜,自是觉着占了上风的。她缓缓从淑妃面前走过去,淑妃见她面带笑容,怎不知她心中的得意,更觉丢脸,气急败坏。
顾含真对吉庆道:“烦请吉庆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有些要事想要回禀君上。”
吉庆却似乎有些为难,但又不得不道:“贵妃娘娘,当真是不巧了,君上正在处理政务,今日是谁也不见的。”
顾含真笑容微凝,而旁边淑妃则重新扬起笑容。
顾含真勉强道:“还是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吧,许君上听了会见呢。”
吉庆只能应言去通传,片刻后出来,只仍对顾含真:“娘娘,君上当真是不得空的。”
顾含真的笑容彻底凝在嘴角。
淑妃美目一转,笑道:“君上都说了谁也不见,姐姐何必这般自取其辱呢!”
顾含真面容阵红阵白,忍了半天对婢女道:“回宫吧!”
淑妃见她也吃了闭门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气急了,只是心情也不算太好,乘着轿撵回去了。
吉庆看着两位娘娘远去的背影,心里叹息。
谁又能想到,宫中唯二的两位嫔妃,甚至都并未同君上……过,这样的宫廷秘闻若是传出去,旁人也是绝对不信的。早年太妃为君上选定两位娘娘后不久,君上就去了军营受训,回来后又面对抚养他长大的高祖皇帝的死讯,守丧三年,再后便是君上出征,收服西夏失地,所以耽搁至今。
现如今西夏虽复……
吉庆望着天边渐渐沉下来的夕阳,残阳如血,洒遍大乾皇宫,将空旷的天空映照出彩霞来,半边是辉煌之紫,如绶带般铺面天际,半边还是晴空,却也要渐渐暗了。
夕阳之光透过槅扇,落入垂拱殿之中,投下一片血红的金影,落在赵翊身上。
赵翊仍然在批阅公文,他是长年征战之人,精力旺盛,便是一连批阅两三个时辰的公文,也是不觉什么的。
李继在旁看着君王,君王甚是勤政,时常钻于政事忘了休息,他有心想提醒君王稍作休息,可一时又不敢开口。
此时却有一玄衣之人,悄无声息落于大殿之中,半跪于赵翊之前。拱手道:“君上,李家开始行动了。”
赵翊这才放下笔稍作休息,拿了旁边的香炉过来。
李继长年侍奉赵翊,深知他的种种习惯。立刻奉上了一只吐蕃所进贡的极品沉香线香。
赵翊将线香点燃,淡然道:“那便也开始行动吧。”
待御街解禁,谢昭宁回到府上,也已经是黄昏时分。
今日的太阳浓烈,黄昏红得如血一般,夕阳的残红洒遍大地,将谢家的屋宇、草木皆染上一层金红。
昭宁的马车自残阳中驶来,停在影壁之下,昭宁被樊月扶下马车时,却看到影壁同样停着一辆以黄花梨木雕刻,装饰以潞绸的马车,她眼睛微眯。谢家纵然富庶,可还没有奢侈到用黄花梨木做马车的地步,这不是谢家的马车。果然片刻后,就看到身着一袭东阳花罗所制成的襦裙,头戴赤金宝簪的谢宛宁,被仆从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对她含笑点头:“长姐安好。”
谢昭宁笑道:“妹妹这是从高家回来了?”
谢宛宁似乎有些愧疚道:“得知母亲有恙,本是想早些回来伺候一二的,不过郡主定要我多留些时日,我亦是推脱不过。……上次金明池之事,不想没能拉住高妹妹,还请长姐勿要见怪才是。”
谢昭宁笑道:“妹妹言重了,妹妹一向良善,我知怎会是妹妹的过错呢。”
谢宛宁似感激一笑:“姐姐信我,便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简单寒暄分别,转过身时,都同时冷下脸来。
樊星和樊月看到谢宛宁就讨厌,觉得她占了大娘子的身份,恨不得能朝她吐吐沫星子。故以前被煽动来针对谢宛宁,她二人也是主力。自然如今两人也明白凡事不可冲动,但是樊星还是忍不住道:“凭她什么货色,还敢做这府上的二娘子,我迟早有天替娘子打发了她去!”
谢昭宁却并未说话,她觉得这事有些奇怪,谢宛宁为何会坐高家的马车,为何会有恃无恐回来?
主仆三人朝锦绣堂的方向走去,锦绣堂中依旧草木葳蕤,姜氏送的绿茉莉开的正好,一阵如茶般清甜的香气幽微飘来。只是昭宁刚走到门外,就看到青坞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神色有些焦急,看见她便走上前:“娘子,奴婢有要事回禀!”
主仆一行人进了西厢房坐下,青团给谢昭宁端上一碗夏日的冰雪冷元子,叫她好消去夏日的暑气。
而青坞则直接道:“娘子,奴婢得了消息。谢宛宁昨日同高大夫人一起,去给淑太妃请安,淑太妃听闻她曾经不顾性命救高雪鸢的义举,又见她字写得好,便赐了她‘妙手娘子’的称号!”
昭宁舀了一勺冷元子的蜜汁饮下,一股清甜与冰凉混合而下驱散了暑意,闻言眉尖一动。
这妙手娘子的称号自然既无实权也无用处,但却有个最实际的好处,便是能极大的传颂谢宛宁的名声,如同谢宛宁前世得到的‘慈济夫人’的称号一般。有了太妃这般的赞誉,她在谢家只会更得重视,旁人也会因此更赞誉她,日后若是谈婚论嫁,更是有极大的好处。难怪今日她会乘了高家的马车回来。
而且还是高大夫人带她去的,并非平阳郡主。
谢昭宁不禁陷入了思索,高大夫人可是蒋姨娘的人脉,她以前也知道,谢宛宁的背后自是有蒋姨娘的帮衬,可是这样的帮衬会不会太好了,甚至连她亲生的谢芷宁都比过去了。
但青坞还未说完,她继续道:“奴婢还听说,谢宛宁今日下午,便先遣人去见了郎君,说她手里有证明蒋姨娘是无辜的证据,想让郎君将蒋姨娘放出来。且还说,说谢承廉在国子监中努力读书,得了国子监司业的举荐,便是不科考,也能入朝为官。现马上便是大假了,谢承廉也要归来了,为了谢承廉,也要劝郎君把蒋姨娘放出来。郎君听了如此种种,似乎动摇了,已经准备这几日就把蒋姨娘放出来了!”
其实这都是昭宁预料之中的事。于情于理,父亲都迟早会把蒋姨娘放出来,蒋姨娘若是能这么容易被斗下去,她便也不是蒋姨娘了。所以蒋姨娘自己也不惊慌,她被囚禁这四个多月以来,甚是闲适从容,只是在听闻父亲彻夜照顾母亲的病时,曾失手摔过一个碗盏。
但是,听闻蒋姨娘这么快便会出来,昭宁也立刻起了紧迫之心。她是决不会再让蒋姨娘出来兴风作浪的,蒋姨娘若出来了,随着蒋家的起复再度壮大势力,蒋姨娘才是真的难以对付!
定要在蒋姨娘还没出来,蒋家的起复还没尘埃落定之前,就想到万全的法子将她掐灭!
夕阳已经将金光收起,夜幕降临,一轮圆月升上晴空,明月的光辉静静洒向大地,想来明日也是个晴空万里的天气。昭宁看了看周围,正想问问红螺可回来了,就看到槅扇外红螺披着月光,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回来时眼眸明亮,极兴奋地将手中的信件递给谢昭宁,道:“娘子想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又顿了顿说,“这封信是姜家大郎君给娘子的,他还让郑掌柜给您传一句话,让您不用谢他!”
那日在金明池听了舅母说的姜家和蒋家曾经是旧识的话,不知为何引起了昭宁的些许奇特的想法。所以她即便忙着母亲找药的事,也立刻吩咐了红螺暗中去查。
姜焕然?他给自己写信做什么,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在查什么东西,还在其中帮忙了?
谢昭宁此时急迫想知道结果,连忙接过信展开看起来。越看她就越震惊,甚至连那碗冰雪饮全然地化了,她都没曾注意。斗转星移,许久之后她才放下信封,深深地吸了口气,竟然是如此!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困惑都契合上了!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竟然起源于此!果然她前世便是一个冤死鬼,被人害到那个地步也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糊涂到了最后。而母亲大概到最后知道了,只是她也被害死了。
昭宁的眼神透出刀锋一般的锐利,前世她和母亲都因此而惨死,这几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却是有这样的情由在里面!那么,有了这般东西,她便要彻底将蒋姨娘和谢宛宁除去!
但是仅有这些,是还不够的。
谢昭宁想了想,叫青坞和红螺等都附耳过来。从头到尾,仔细设计。
这次她决不会让她们再有翻身的机会!
第68章
商定了一切, 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了万无一失。谢昭宁换了件素净的褙子,去荣芙院给谢煊请安。
谢煊本是住在正堂, 但自姜氏有孕之后,谢煊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了荣芙院中,干脆便把书房和卧榻都搬了过去,占了荣芙院的东厢房,因此谢昭宁给父亲请安, 也一并去荣芙院便是了。
昭宁到荣芙院外时, 见西厢房亮着烛火, 里头传来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
守在门口的女使向她行礼问安, 又打了帘子。昭宁向里走, 见房中灯火熠熠, 角落中置着冰盆和冰扇纳凉,姜氏背后垫着两个迎枕半靠在床上, 她面色红润,脸颊丰盈, 比怀孕前丰腴了一些。好似正在做什么东西。
父亲正陪在她不远处, 手里拿着一份册子,似乎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一边同母亲笑语。
两人被暖黄的光照着, 灯花有轻微的爆开声,仿若寻常夫妻温馨和睦的模样。
谢昭宁看到一怔,她似乎从未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如此温馨过, 不过她前世也并不关心父母之间的关系。她只记得母亲的惨死, 父亲最后的阴冷抑郁。所有人最后都仿佛拢着一层浓厚的阴影。
她总是在想,父亲最后为什么也不快乐, 明明他的二儿子,他的两个女儿,如他所愿的功成名就。明明那时候,远调在外的亲祖父和大伯父家也回来了,他身边再不缺亲父和亲兄,并不需要再仰仗着堂祖父家。
姜氏先看到她来,将自己做的东西放了下来,笑道:“昭昭回来了,药行那里可有什么大事?”
谢昭宁走到姜氏身边坐下,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女儿已经解决了。”又问,“母亲与父亲谈论什么呢?”
姜氏还未答话,谢煊就说:“是你堂祖父三日后的寿辰,父亲正帮着整理宾客名单呢,所以同你母亲商量着来!”谢昭宁大概知道堂祖父的寿辰快要到了,父亲自少年时就跟着堂祖父长大,对堂祖父孺慕之情甚重,对堂祖父家的事情也很是上心。
谢煊又笑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半夜前来,应是有什么事情吧?”